他陡然出手!
云昭:“嘶。”
他捏开了她的嘴巴,动作急切,略带粗暴。
他上上下下察看,确认她没把药藏在嘴巴里面。
他的手指开始发颤。
她喝了,她真的喝了。难以置信,但她真的喝了。
“阿昭……阿昭!”他松开手,蓦地掩住心口,狂喜到疼痛,“阿昭!”
云昭不动声色,把空掉的白玉盏放回案桌。
眼前仿佛看见了那个家伙嘚瑟的样子。
大婚夜,交杯酒。
东方敛挑眉坏笑——没想到吧,从举杯开始,都是幻象!
她现在也会这一招了呢。
云昭竖起手,制止他触碰。
她忍着疼咬破指尖,撩起衣袖,在左边手腕写下“通天塔人祭”五个血字。
她低下头,死死盯着这一行字,一字一顿告诉晏南天:“我会记得,手腕上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你若动了它,休怪我疑心病重,与你鱼死网破。”
晏南天垂眸失笑。
他挑眉问:“阿昭是在担心,我不爱江山爱美人,不去以身犯险,甘愿做个万年储君,只与你双宿双栖?”
云昭只盯着腕间的血字,不说话。
晏南天叹息:“你对我的‘深情’可真有信心。但是阿昭,一个男人若是沉溺于温柔乡,失去进取之心,是要让人瞧不起的。我不会那样。”
她抬头望向他。
她的视线很明显在摇晃,她扯了扯唇,强撑着冲他扬了下手腕:“反正我会记得这里有东西!你最好别碰。”
晏南天颔首:“知道了。”
云昭神魂疲倦,扶着窗下矮案起身,摇摇晃晃走向床榻,一头栽了进去。
右手紧紧攥住左臂。
手肘再往上,便是那一片染了药汁、还未干透的布料。
云昭醒来已是第二日。
头还有些疼。
她睁开双眼,恍惚间对上了晏南天的视线。
他坐在床榻边缘,垂眸看着她。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
终于,晏南天微微勾唇,浅笑轻嗔:“怎么傻乎乎的?”
他的眸光在不自觉地轻颤,他无意识地掐住掌心,掩饰狂乱的心跳。
云昭盯着他,眉头一点一点皱了起来。
晏南天的心也不断往下沉。
事到临头,再沉稳的人也难免心慌,生怕那药不起效果。
“晏南天。”云昭缓声叫他。
这一霎,晏南天只觉自己站在了断崖边缘,只等她开口宣判。
她皱起眉头,迷惑不解:“你怎么变这么丑了?”
晏南天:“……”
半晌回过神,他难以抑制地笑出声。
看她沉下了脸,他仍然止不住笑,唇畔眼角堆满笑纹:“……小云昭,你就只想对我说这个?”
“不然呢。”云昭嫌弃道,“你怎么回事?老了好多!”
“……”
晏南天笑到捶床。
半晌笑够了,他扶着腿,晃悠起身,取过打磨得剔透的玉镜照了照自己。
瘦削,苍白,唇色惨淡。
回眸仔细看她,见她颜色更胜过从前。
心脏忽一痛,然后泛起密密麻麻的喜悦。
他走回床榻旁,落坐,广袖沉沉铺到她身边。
“小没良心。”他道,“我出门那么久,坐了行天舟,你也不懂得关心一句。”
他深深望进她眼底。
云昭:“?”
她见鬼一样盯着他:“晏南天你不是吧,坐个行天舟,到你嘴里怎么跟坐牢似的。”
晏南天:“……”
他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阿昭。”他微微偏了下脸,笑着摊牌,“我为何坐不得行天舟,你不是知道么。”
云昭一脸莫名其妙:“你怎么就坐不得行天舟了。”
晏南天瞳仁微震,皱眉问:“你不清楚我为什么难受?太湖,游舫,太监……”
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他定睛观察她的反应。
她毫无反应,甚至有一点不耐烦。
云昭:“说什么怪话,你有病就去吃药。”
晏南天:“……”
她不知道。她竟不知道……原来一年前,她根本不知道那些事。原来那天她只是气极了,故意那样说。
他误会她了。他以为她当真一点儿也不在意、不心疼。
突如其来的惊喜击中了他,仿佛飘上云端。
晏南天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笑。
眼角唇畔全是笑纹。
“不是,”云昭面露嫌弃,“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晏南天:“……”
他揉着额心,心下苦笑,这笑漾到脸上,却真心实意,灿烂愉悦。
“知道了,”他叹,“我会好好拾掇。这不是急着见你。”
云昭:“哦。”
她低下头,视线不经意落到自己手腕上。
“……唔?通天塔人祭?”她读那行血字,抬眸望向他,“这什么?”
晏南天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你发现了父皇的大秘密。”他点着头对她说,“着急逃跑,撞到头,忘了事,变成一个小傻子。”
“你才傻子!”
“对,我傻子。”晏南天微笑起身,“傻子收拾打扮去了,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胡思乱想吧。”
云昭:“哎?!”
他果真便走了。
云昭才不会胡思乱想,她叫来了侍卫长老赵。
老赵表情有点复杂,不太敢看她的眼睛。
“那个……事情是这样的,云姑娘。”老赵硬着头皮道,“陛下大祭通天塔,您去凑热闹,似乎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随您一起去的几个兄弟都没能回来,您昏迷之前,坚持写下这几个字,吩咐谁也不许动它。”
他报了几个死在楼兰海市的侍卫的名字。
云昭:“哦……”
老赵深吸一口气:“殿下得知您出事,第一时间便赶了回来。医师说您碰了脑袋很可能会忘事,有什么不清楚的,您问我便是。”
云昭:啧。
编得还有模有样。
“所以我发现了皇帝老儿的阴谋?”云昭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门,“皇帝老儿是不是要杀我灭口?”
老赵:“……您放心,有殿下在呢,绝不会让您出事。”
云昭问:“哪怕造反?”
老赵头皮硬了又硬:“……对!”
“行,我知道了。没事了。”
“那属下告退。”
良心不安的老赵逃也似的离开了寝殿。
云昭泡澡时,随手把浸了药汤的衣裳也扔进池子里。
倚着白玉池壁,浑身都不畅快。
这池子,整个白惨惨,泡起来相当不得劲。
浴池自然要镶金嵌玉,翡翠色的水,夜明珠在池底下闪,多漂亮。
起身时,又是一阵嫌弃——晏南天给她备下的衣裳颜色寡淡,完全不是她想要的大红大绿织金线。
晏南天挑衣裳挑了大半天。
指尖触过那些贵重滑凉的衣料,唇角止不住一阵阵漾开笑意。
梦一般的良辰美景。
令人无限沉溺,又叫人战战兢兢。
生怕梦醒。
他最终挑了玄色的袍子。那一日从鲸落海回来,他便是穿着玄色。
从这里,重新开始。
他仔细束好发冠,熏了一点檀香。
“我好看么?”他问。
伺候的宫女吓一跳,连忙回道:“殿下翩翩君子,温润若玉。”
晏南天垂眸笑笑,唇畔仿佛有春水化开。
桃花眼盈着笑,他提步走出偏殿。
到了廊前,他忽然站定,偏头,吩咐手下:“去查,当年我替下的那个太监,是不是没死干净。”
暗卫垂首:“是!”
晏南天眯了眯眸。
宫灯在他身后,背着光,神色晦暗不明。
当年他扮作太监与生母见面,出事之后,生母身边原本的那个小太监自然是被他处理掉了。
他虽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毕竟也是皇子。杀个小太监,根本不是事。
阿昭从哪里得知当年旧事呢?查出来,处理干净。
从前犯下的错,他不会再犯一件。
他再往前一步,走到了灯火灿烂的地方,眉眼温润,风仪万千。
“阿昭。”
她坐在窗边的身影仿佛从前。
当她转过头,他却感觉一阵陌生。
还没等他蹙眉,云昭先发制人:“晏南天。我怎么感觉好陌生。”
晏南天心脏一颤。
他疾步走到她身边,垂眸叹气:“我是瘦了不少。”
她摇摇头:“不是说你,我说我自己。”
她望着宫灯,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货真价实的迷惘。
她还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吃了一天一夜闭门羹,再见到他,感觉便是陌生。
不是他陌生,而是她。
她不知道该怎样和他说话,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走上前。
那时的心境,用在此刻,也适合。
不会让人起疑。
她偏头望着他的眼睛:“我好像忽然就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话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晏南天心脏抽搐着疼。
“没事的,”他慢慢说道,“就是太久没见面,通天塔的事,吓着你了。”
云昭:“哦。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他沉吟片刻,把她失去记忆之前说过的计划再说了一遍。
“……总之,先把人祭的事情捅到光天化日下,然后走一步看一步。”
云昭感叹道:“没想到你这么正义,我以为你会站你父皇那边呢。”
晏南天唇角动了动,笑叹:“倒也不是正义。谁让我找了个闯祸精。不帮你能行?”
云昭眯着眼笑,小腿一晃一晃,把榻缘踢得咚咚响。
“阿昭。”他在她对面落坐,倾身,认认真真看着她的眼睛,“这件事风险太大,我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云昭不以为意:“哦,那算了。”
晏南天垂头笑了笑:“那可不能算啊。”
云昭没精打采:“你又说没把握。”
他阖下眼睫,掩住眸中一闪而逝的冷光,嗓音带上了无比温和的笑意:“祈求太上保佑就好了。”
他蓦地抬眸盯住她,眸底有幽微暗光流转。
云昭愣住,手里的杯子差点掉了下去。
她错愕开口:“晏南天,你什么时候这么迷信了。”
他望着她,一瞬不瞬。
云昭噗地笑出声:“你是不是忘了我得罪过太上。”
“是么。”他意味不明,“我忘了,什么时候?”
云昭得意洋洋:“小时候我爬神龛假冒太上,还给我爹揍了一大顿!”
晏南天微笑:“无事,太上大人有大量,不会跟你计较。”
他起身,绕过来拉她。
“来,”他侧眸瞥着她笑,“我已让人备香,你我虔诚向神明祈福。”
云昭坏声道:“那我给你父皇求个大凶。”
“好。”
二人来到偏殿。
晏南天从宫人手中接过燃起的青香,双手执香,向着北面拜了三拜,然后将香端正插入紫金兽首香炉。
他沉声道:“太上请保佑我与未婚妻云昭诸事顺遂。”
唇角微微勾着笑,“顺便保佑我二人幸福美满。”
云昭:啧。
这是向情敌示威来了。
他就真不怕把那个家伙气活。
晏南天又拜了拜,侧眸,瞥向云昭,示意她上前。
云昭一脸不情不愿。
晏南天把香塞到她手上,她只得恹恹上前,很没正形地拜了拜,拖声拖气:“太~上~保~佑~”
把青香往炉子里一插,歪的。
“行了吧?”她问。
晏南天用眼神示意:祈福。
云昭抱起双手放到唇边:“哦。保佑皇帝老儿诸事不顺,大凶特凶!”
她盯着香。
她眨了眨眼,无声向他念叨。
‘猜猜我哪来的灵力制造幻象呀太上!’
‘是不是没猜到!’
‘你的元阳!’
“啪。”香断了。
穿过回廊长道,踏入灯火煌煌的寝殿,他桃花眼中的笑意已满到盈出。
“阿昭,”他笑叹,“你竟不知此刻我有多么欢喜!”
这话他曾经说过。
在她与他反目的时候。
“不要离开我身边,”他嗓音轻哑,“再也不要。”
云昭踏过门槛的脚步忽一顿。
她回过头,狐疑地望向他。
“晏南天。”她皱眉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回答我,不要说谎。”
晏南天瞳孔微缩,摁住所有情绪,走到她面前,俯身,认真地看着她:“你问。”
他已经做好了说谎的准备。
“你很不对劲。”云昭扬起脸来盯着他,“你老实说,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要死了?”
晏南天:“……”
愕然半晌,他噗地笑出了声,笑得一手捂着腹,一手无力地摆。
晏南天:“没有。”
云昭不信:“真没有?”
“真没有。”他思忖片刻,抬起笑盈盈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放心好了云小昭,我保证,你定会活得比我长久。”
他凑近了些,单手半掩着唇,悄声对她说,“毕竟祸害遗千年。”
云昭:“哦。”
晏南天惊奇挑眉:“不吼我一嗓子,不踹我一脚?”
云昭赏他一个“你有毛病”的眼神,绕开他,懒洋洋踏进寝殿。
她才没功夫跟他打打闹闹。
他又不是她家太上。
晏南天望着她擦身而过的背影,心口涌起一阵失落。
他终究是把她弄丢了一段日子。
即便她忘了那些事,可她身上终究还是染上了另一个人的……
他急急打住思绪,指尖蓦地掐进掌心。
锐利的刺痛令他清醒。
他告诫自己:不可以计较。她能回到他身边,已经很好了。
他垂眸笑笑,大步踏进寝殿,追上她。
云昭问:“什么时候行动?”
“不着急。”晏南天低声道,“有人时刻盯着。祭祀结束之后,父皇处理‘祭品’总要避人耳目——等到周围开始清场,便准备抓他现行。”
云昭点头:“嗯。”
他用温水净了净手,擦干,取了安神熏香,亲手替她点燃。
“叮。”
青铜梅花香炉盖子轻扣,袅袅清烟逸出。
“我看着你睡。”
他像往常那样替她掖好被角,坐在榻缘,温柔地垂眸看着她。
云昭闭上双眼。
他正想抬手抚一抚她的头发,她明亮的眼睛忽然睁开。
“晏南天。”她语气不满。
他手指微顿,不动声色蜷回,落在枕畔,“嗯?”
云昭:“我梦见你外面有人。”
晏南天:“……”
云昭:“我很不高兴,你离我远点,别摸我头发。”
晏南天:“……你自己做的梦也要算我头上?”
“不然呢?”她理直气壮,“梦里的你难道就不是你?”
晏南天:“……是是是。”
又好气又好笑。
他警告她:“你今夜最好别在我梦里做坏事,否则我明日定要与你清算。”
云昭弯起眉眼:“那你要给我梦个最好看的男人,世间第一好看,不好看不要。”
他原是笑着,忽地,眼前浮起一张脸。
笑容僵在唇角。
心脏仿佛被扎穿,透着风,又痛又凉。
他强忍着锥心的刺痛,声线平淡,若无其事道:“想都别想。梦里你也是我的人。”
他盯着她,非从她眼睛里盯出个承诺来。
她却仍旧是个没心没肺的样子,捅了他一刀,丢开他,不管不顾。
他口中发苦,妒火焚心。
但他一字也说不得。
千言万语,化作炽热沉重的视线,逼视她眼底。
气氛一时凝固。
“笃。”
窗外有细微响动,是暗卫。
“睡吧。”晏南天扶膝起身,垂睫掩住眸中涌动的暗潮,“好梦。”
“殿下,查到了。”
晏南天微微眯眸,手指一下一下轻轻点在黑檀扶手上,“说。”
心腹暗卫首领向他禀告:“果真没有湖中发现尸首的记载。”
晏南天轻啊一声,毫不意外。
当年毕竟年幼,只让人摁着那个小太监的头,把他溺死在湖边,然后往湖里一抛,匆匆离开。
后续也没敢探问,生怕引人生疑。
事后没有半点风声传出,他只自欺欺人地想:定是无人发现。
幼时行事实在太不缜密。
淹死了,沉底了,便以为万无一失。
晏南天敲了敲扶手:“继续。”
“是。”暗卫首领道,“那个日子前后,宫中太监只有过一处变动——顺德公公捡了个小太监。”
晏南天眸光一动:“陈平安?”
“不错。”暗卫首领道,“这小太监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顺德见他伶俐讨喜,便留了他做干儿子,给他取名平安,随顺德本家姓。”
晏南天闭了闭眼,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笑。
“是他呀。”
这下,便什么都通了。
阿昭是在楼兰海市认识了这太监,那时候两个人便总凑在一块儿。
后来屠龙柱倾塌,他们一起跑了。
定是那个时候,陈平安与她说了从前的事情。
晏南天撩开眼皮,轻轻吐出一口长气,一字一顿,“陈、平、安。”
暗卫首领问:“属下去处理了他?”
晏南天思忖片刻,摇头:“这人有用。”
破坏大祭、破解秘法奇术,都用得着这个陈平安。
但这个人掌握着他过去最阴暗的秘密,绝不可以让阿昭知道。
他再也不想承受那样的痛苦。他永远不会再让阿昭发现,他曾经把她当成自己最痛恨的仇敌。
绝对、绝对不可以让她知道。
晏南天眉心微蹙。
心腹察言观色,谨慎建议道:“若要确保万无一失,不如将陈平安变成活尸?”
晏南天摇头:“他不值得。”
楼兰海市崩塌时,各人自顾不暇,只堪堪带回了三只尸蝼蛄。
如今已用掉了一只,还剩两只。
这两只里面,父皇必定值得一只,最后一只么……
他轻轻摇了下头,对自己说:“不。我怎么可能把阿昭变成那种东西。”
暗卫首领头皮发紧,后背发寒,抿住唇,没吭声。
云昭半夜被拍醒。
她睁开双眼,对上晏南天笑吟吟的脸。
“有动静了。”他说。
云昭眼睛一亮,骨碌爬起来,匆匆披上外袍,“走!”
她边穿鞋子边偏头问,“都安排妥当了?”
他浅淡一笑:“放心。”
一行人悄无声息潜入暗夜。
通天塔周围完全不需要照明,红骨与青金交相辉映,天地间一片光华灿烂,半空的云层都能照出一重重金影。
远远地,便看到塔底厚重的金门已经开启,几队身穿黑衣的宫中禁卫鱼贯而出。
他们挑着一列长长的红箱。
观那红箱大小,每一只里面大约能塞七八具尸。
场间阴森、寂静,黑衣禁卫手脚麻利。
云昭一行潜在暗处。
“嘘。”晏南天轻声提醒,“前方有哨。”
云昭点点头。
街道已经清过场,空旷处传来呼哨示意。
黑衣禁卫挑起红箱,静默而迅捷地行往皇城方向——毁尸灭迹动静太大,自然不可能在通天塔。
晏南天偏了偏头,几名心腹立刻分头潜入夜色深处。
他反手牵住云昭衣袖,带她遥遥跟随宫中人马。
他当了多年储君,这点能力还是有。二人不疾不徐,行在黑衣禁卫的侦测范围之外。
很快,一列列红箱进入横平竖直的京都坊巷。
黑衣禁卫步履整齐,行动极其利落,顷刻便会越过京中最宽敞热闹的北大道。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木巷之中忽然起火。
夏日气温高,火势一起,呼吸之间便攀上一道道木缘,将那些刨薄的门墙烧得“噼啪”乱响。
风一至,火焰蔓延,越过封火墙,一间接一间燃了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快逃啊!”
“砰砰砰!醒醒,快逃!”
“汪汪汪汪!”
整个京都的大狗都在狂吠。
清冷空阔的大街上,变戏法一样涌出了大群大群衣裳不整的人。
贩夫走卒、官差商贾、世家清贵……乱糟糟挤成一团。
前路后路被堵得水泄不通,人潮乱闯,不停地有人往那边红箱边上撞。
禁卫首领气急败坏,却不敢公然在京都大街上屠戮众人。
“砰!”
忽然有人撞翻了一只红箱。
“嘎——吱——”
寸多长的箱钉拔起,箱盖翻到一旁。
混乱的灯笼火把光线下,只见那黑漆漆的红箱深处,“骨碌骨碌”滚出了叠在一起的、血淋淋的尸。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惨叫。
“死人啦!死人啦!”
整条长街,轰然乱套。
更多的百姓惊醒,道旁二层三层楼阁纷纷推开窗,无数人头往下张望。
黑衣禁卫面面相觑,心下冰凉。
晏南天事先安排的人手迅速将消息传开——
“他们是从通天塔出来的!”
“塔里面在搞人祭!”
“白日里青雀坊抓走了好多人!也没个名头!”
“抓我们百姓做人牲?苍天啊!”
京中哗沸。
禁卫首领头晕目眩,急急踏着道旁的飞角木檐掠走,奔向禁城禀告。
晏南天与云昭对视一眼,悄然遁入夜色。
回到东华宫,落坐窗榻。
云昭问:“你的人不会被抓到吧?”
晏南天轻声笑叹:“都一样。明日事情闹开,我站出来带头反对,不是我也是我了。”
云昭眨了眨眼:“谁让你反对了。”
晏南天:“?”
云昭弯起眼睛,露出小恶魔的微笑。
“不哦。”她道,“你不但不反对,还要大力支持。”
接到她明亮的目光,晏南天心下微微一动,若有所思。
云昭道:“祭神,当然要心诚。用那些脏兮兮的百姓,多没诚意。”
“懂了。”晏南天微笑,“我会力排众议,站定父皇。下一次祭祀的名单争取由我来拟定。当然是要挑着身份高贵的,以示诚心。”
相视一笑,活生生就是两个邪恶反派。
通天塔人祭的事情彻底暴露。
等到禁军与畿卫扑灭夜火、驱逐百姓、戒严京中时,流言都已经长出翅膀飞向大江南北了。
天未亮,晏南天便仔细梳洗打扮,用穿上战袍的姿态,一层一层披好朝服。
然后便端坐在正殿主位,微阖双眸,等时辰到。
“咚——”
紫金钟响。
临出门,晏南天脚步顿了顿,侧眸,隔着层壁与帘幔,望向寝殿方向。
她在睡。
那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不但睡得着,还睡得特别香。
她就不曾想一想,万一他此去有个三长两短,她岂不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晏南天摇了下头,唇畔浮起一丝苦笑,心下却是难言地欢喜。
是了,他家姑娘,就是这样。
她就该是这样。
一名新来的太监察言观色:“殿下,云姑娘这也恁贪睡了——奴去唤她起?”
半晌不见动静。
太监悄悄抬眸,对上晏南天冰凉的、居高临下的注视。
心脏猛一沉,扑通跪地:“奴知错!奴知错!”
晏南天面无表情越过他,踏出殿槛。
“殿——唔!”
捂嘴,拖走。
老赵扶着刀柄,幽幽叹了口气,告诫左右新来的:“在咱东华宫里,殿下是主子。”
新来的侍卫点头受教:“是。”
老赵望天:“云姑娘,是祖宗。”
侍卫:“……是。”
金殿之上,气氛古怪。
皇帝高坐龙椅,若无其事地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
看他那架势,只要旁人不提,他是绝不会主动开口提那人祭之事,只当不存在。
皇帝可以装傻,旁人却不能。
底下臣子暗暗交换视线,纷纷怂恿别人去当出头鸟。
谁也不傻。
渐渐地,目光都聚到了晏南天身上——就等这位光风霁月的殿下带头冲锋。
皇帝的视线也沉沉落向晏南天。
龙颜大不悦。
皇帝倒是也想看一看,这个表面温和庄正,实际怯懦胆小的儿子,究竟敢不敢站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晏南天动了。
一时竟有万众瞩目的感觉。
“父皇。”
晏南天一说话,便让整个朝堂炸了锅:“儿臣以为,大祭刻不容缓,岂能因为失火便延误进程?”
别说众臣,就连皇帝也半晌没能回过神。
皇帝扶了扶额,歪头望向身旁的心腹:“敬忠啊,朕是老了,还是病了,怎么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敬忠抬了下重得几乎掀不动的厚眼皮,笑眯眯回道:“殿下是说,通天塔呀,重要着呢!”
“哦——”皇帝恍然点头。
底下一片嗡嗡声。
众臣面面相觑,疯狂交换视线。
——殿下该不会不知道人祭的事情吧?
——不至于啊,连我都听说了,他怎么可能没收到风声?
——殿下是生怕陛下怀疑吧?这是故意撇清关系?
——他是想做仙家太子吧!
晏南天不肯当出头鸟,总得有人当。
一名不怕死的中年文臣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谏道:“陛下!人皇当年,严禁杀生祭祀,臣以为,此举大不妥当,恐怕太上降罪啊!”
皇帝阴沉沉盯向他。
一众臣子抬了抬眉头,咬牙又站出来几个。
“陛下,人祭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啊陛下!”
“望陛下三思!”
一片劝阻声中,晏南天宛如一股清流:“父皇!修成通天塔,乃是三千年来大继子民的共同夙愿!儿臣以为,轻重缓急应当分清,绝不该拘泥于小节,因小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