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敛:“……”
媳妇太聪明就是这点不好。
他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是。而且他姓晏,本名晏清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云昭:“哦……”
他道:“我当年眼光是真的差。”
话一出口,顿时感觉不妙。
“不是,媳妇,我没有内涵你。我说我自己。”他越描越黑,“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居然跟那小白脸一见如故,莫名其妙就觉得他合眼缘,愿意带上他一起玩。你说我眼光是不是不太行。”
云昭:“……”
她想了想,道:“你离开凉川,往西去。去哪儿了?”
陈平安刚好走到边上。
他忍不住插了一嘴:“凉川往西便是西境大荒啊,三千年前叫西瑶池,是白玄女的香火地。咦对了,当年白玄女可是第一美人,与咱们人皇也算是郎才女……”
后脖子忽一凉。
陈小太监百无禁忌:“……貌!白玄女还有意联姻来着!只可惜她被魔神给杀了!这个是有明确记载的,我可没有冤枉那狂魔!”
云昭:“哦。”
东方敛:“哦。”
还好还好,三千年前的自己把这坑给填上了。
“说起来……”陈平安若有所思,“那个合欢玉,第一道剑痕的成色还有点雷气,应该就是杀了北天神君之后不久的事。难道咱们人皇的初恋正是白玄女?!”
遇风云痛苦扶额:“……”
陈平安毫无求生欲:“哎呀呀,原来人皇斩杀魔神,既为公义,又报私仇!”
鬼神都要气死了。
云昭微笑:“正好阿爹要回西境,咱也顺路过去炸个庙。”
她偏头望向东方敛,语气温柔可亲,“你觉得怎么样?”
东方敛斩钉截铁:“行!”
他才不心虚。
既然那个什么玄女是他杀的,自然不可能喜欢她。
他这个人,向来敌我分明。
离开夜照便察觉不对。
进入青城鬼城时分明是冬天,出了四季如冬的夜照,发现外面竟是炎炎盛夏。
“这……”
陈平安倒是淡定自若:“正常正常,开天斧乃是创世级别的神器,在它里面待了那么久,外头时间流速自然不同。”
众人都露出了没见过世面的表情。
老柳憨憨问:“里面几天,外面就几个月啦?这么稀奇?”
“那可不好说。”陈平安老神在在,“哪怕过了几十年我觉得也正常吧……”
众人齐齐嘶了口凉气,纷纷露出焦心的神色。
云满霜和云昭对视一眼,急了。
“阿秀!”
“阿娘!”
一路飞掠到有人的城池。
开口向城中老者询问年月时,众人嗓音都在颤。
老者:“七月初二!”
众人追问:“哪年?”
老者:“俺六十这年。”
众人:“……那是哪年?”
老者:“就是俺六十岁这一年!”
边上来了个读书人,文绉绉道:“永泰廿二。尔等蛮夷乎?”
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跨年,问题不大。
一行人埋头疾奔赶到凉川主城,叫来官员一打听,发现问题大了去了。
云满霜失踪数月,西境刚好爆发了百年未遇的凶兽潮。
原本还能勉力抵抗,直到皇帝把九皇子派去领军。
短短数月,防线一溃千里。
云满霜大怒:“晏老七怎么派了这么个草包!”
赵宗元冷笑:“非草包也。只镇西军恶于凶兽也。”
老柳翻译:“将军的兵,比凶兽还凶恶。”
云满霜虎目眯紧:“为了削我镇西军,甘愿放入凶兽,践踏山河?这皇帝,不要也罢!”
赵宗元附掌而笑:“正当如此!”
水镜世界里,云满霜做国主,他给他当国师,兄弟双剑合璧,剑指天下,何其畅快!
遣人返回京都报平安,众人乘上飞舟前往西境。
西境的太上神殿已经淹没在滔滔兽潮之中。
遇风云化龙,一掠而下。
神魂再跃龙门,已然今非昔比。
一身黑鳞泛着金光,甫一现身,龙吟威压便将周遭凶兽镇压在地,一动也不敢动弹。
第七座庙同样炸得轻轻松松。
沉默多时的鬼神缓缓吐出一口鬼气,拎起指骨,往云昭肩膀一敲。
眼前的画面续上了。
身披黑袍,拎着黑剑的东方敛从凉川方向来。
就在离开凉川、踏入西境的时候,他忽地笑了笑。
神色懒洋洋,随手摸出那块合欢玉,拎起刑天剑,用剑尖刻下了几个字。
【你想得美】
他挑了挑眉尾,自言自语:“什么鬼,也敢大放厥词。小心别被我逮到。”
鬼神一脸无辜:“看到了吧,什么情况都没有,我说他就是失心疯!”
云昭凑上前,看东方敛提剑的手。
“你想得美”四个大字被他刻得龙飞凤舞,和她想象中一样,整个人嚣张到不行。
他的手生得好,五指修长,竹节似的冷硬漂亮。
他微微挑着眉尾,唇角噙一抹淡笑,矜傲自得的样子,十分欠揍。
什么鬼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云昭惊奇地想:我好像就是这个鬼!
他用烛龙笔画青楼,把她给召了过去,他以为她也是青楼里的鬼,还让她别跟他娘抢花魁。
幻象消失前,她坏意地强吻他,猖狂告诉他——我是你等了三千年的媳妇!
然后他跑到这里,随手刻了个“你想得美”。
说的不是她还能是谁?
而且……
想到另一件事,云昭心跳逐渐加快。
那天夕阳山林,他把带血的剑架在她的脖子上,最终放过了她。
他说——是你。
他说——你那日既没杀我,今日我也放你一命。
他与弦月神女从未见过面。
他认错了人,或者说他没认错人。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正是云昭。
他说的是陇阳道,也只有陇阳道。
厉鬼昭对他见色起意,凑到他面前看了半天。
他认出她来了。
云昭心中十分惊奇,又有点莫名的高兴。
她似乎越过了三千年时空,在他生命里留下了一些痕迹。
怎么会这样?好奇怪!
她正想得入神,胳膊忽然被人重重戳了戳。
“媳妇。”鬼神见鬼一样盯着她,“你气傻了吧?”
云昭:“?”
“你在笑什么?”他紧张道,“你这么笑,我有点毛。”
云昭:“我没笑……”
她发现自己嗓音都带着笑。
他语速飞快:“你要实在生气,可以给我几剑,我忍着不还手。”
云昭:“……”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心里隐隐约约有个人,但你不知道她是谁?”
东方敛倒吸一口凉气,额角青筋直跳:“没有!绝对没有!”
云昭置若罔闻:“你买玉,就是因为这个人。”
东方敛:“……”
她笑吟吟仰起脸看他:“你用烛龙笔实现心愿,见你想见的人,就把这个人给画出来了。”
东方敛:“……”
换成旁人敢这么冤枉他,他一定会切开对方脑袋,倒出里面的水。
但是,冤枉他的人,是他漂亮又可爱的媳妇。媳妇不是故意冤枉他,只是吃醋。吃醋,是因为在意他,可以理解。
云昭凑近,大声笑道:“这个人,就是我!”
东方敛:“……”
薄唇动了动,眼角微抽。
东方敛:完了,媳妇爱我,爱到发疯。
怎么办?说不是,好像太残忍。但他不想骗人。
云昭戳他:“哎。”
东方敛镇定垂眸望向她,假笑:“嗯?我在。”
“你神身呢?”她问。
东方敛笑容消失,不想说话。
云昭又戳他:“我要见神身,幻象收掉。”
她颇有几分迫不及待。
这个鬼没记忆,但神身恐怕是有,要不然床榻上也不至于那么疯。
东方敛:“???”
云昭没能见到神身。
鬼神感应片刻,脸上显出一丝错愕:“不见了。”
云昭无语:“什么叫不见了。”
“不知道在哪里。”他摆摆手,“四周没有光线,没有声音,大概掉哪个坑里面。无所谓,没有任何东西伤得了我。”
云昭:“那你倒是往外爬。”
他假笑摊手:“都说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云昭:“……”
十座太上庙,如今已经炸了七座——
她六岁那年阴差阳错炸了九重山上那一座,这是第一座。
从楼兰海市回来,她炸掉了临波府的庙,这是第二座。
解决大疫时,炸了平南和宿北两座庙,这便是四座。
青金矿湖崩塌那天,趁乱炸了凉川主城外的庙,第五座。
离开青金鬼城,随手炸了夜照那座没香火的冷清太上庙,然后一路前往西境,炸了凶兽堆里的无人庙。这便是第六和第七座。
云昭瞥他一眼,笑道:“你很快就能控制自己了。”
到时候看她怎么笑话他。
行天舟一路往西,她很快就顾不上那个“失踪”的神身。
凶兽肆虐,满目疮痍。
镇西军的防线一溃再溃,无数村庄和城镇来不及转移,沦为人间炼狱。
云满霜气得捏碎了行天舟的木舷:“晏老七!”
赵宗元立在他身侧,微微冷笑。他早就对晏老七不抱任何期待。
飞舟继续西行,寻找一退再退的镇西军。
忽一霎,鬼神消失在眼前。
“东方敛?”
云昭伸手抓他,摸了个空。
她皱眉起身,四下望了一圈,哪里都没有那个鬼。
他消失得毫无征兆,就这么不告而别。
云昭直觉不对,她抓住陈平安,比划着问:“这个地方,和刚才相比,是不是有哪里不同?”
陈平安前后望望,点头道:“离开太上庙范围了。”
云昭心脏一沉。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鬼神只能在自己的尸体或者领地附近活动——因为他被切得比较碎,所以哪里都有他。
这段日子他能一直待在她身边,是因为神身。
神身在,鬼身就能在。
可是不久之前,神身“失踪”了。
云昭心里浮起了很糟糕的感觉。
有人在舟首大喊:“将军!找到他们了!”
飞舟降向地面。
镇西军退出了近三百里,大军驻在河定、远台与姚浦三处重镇,互为犄角,将凶兽大潮封堵在横断山脉之外。
见着云满霜,几个副将眼睛都红了。
在九皇子的指挥下,全军损失惨重,将士死伤三成多,将领更是有近五成已经殉国。
云满霜大怒摁刀:“竖子!他人呢?”
副将扯了扯唇角,鄙夷道:“后方百里之外,‘坐镇指挥全局’!”
云满霜气到哈哈大笑。
京都那边传来的消息也非常不妙。
云满霜困在青金鬼城的期间,京中流言纷飞,称他叛逃。
云氏与湘阳氏广受牵连,已被软禁盯梢了好些日子。
云昭抓着信使:“别的呢?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比如太上殿,或者……”心中灵犀微动,她试探着问,“通天塔?”
“嗯,有。”信使点头,“太上尊者迟迟未归,陛下敕令大祭通天塔,举国共祈神祇归位。前些日子就在热闹着了,算一算,差不多今日便该是大祭日?”
云昭眯了眯眸,心下已有计较——定是他们用什么祭祀手段限制了神身。
父女二人视线相对。
地下数日,人间数月,在青金迷城里耽误了太多时间,足够朝廷布置——他们不搞点事出来反倒奇怪了。
如今边关危难,镇西军不可能抛下防线去造反。
云昭心下一定:“我回京。”
云满霜沉吟片刻:“带上亲卫,赵三弟也与你一起,还有遇风云。”
云昭摇头:“遇风云不行。晏南天恐怕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回去是自投罗网。”
她望向遇风云,“你的威压能震慑凶兽,我见沦陷区还有不少幸存者在躲藏抵抗,你留下来帮忙救人!”
遇风云点头:“好。”
云昭望向旁人,神情果断:“我回京,人多人少都一样,总不能与禁卫大军对抗。诸位留在前线杀敌就好。”
众人神色触动。
云满霜心绪翻涌,深深望着女儿,半晌,叹着气,感慨大笑:“不愧是我和阿秀的女儿!好!阿爹会尽快击退凶兽,腾出手来助你!”
云昭点头:“我走了!”
“保重!”
行天舟上。
陈平安瞠目结舌,怀疑人生:“不是,你不是要独自一个人深入虎穴吗,为什么我也在这里?为什么?”
云昭微笑:“因为需要你帮忙。”
陈平安吸气倒仰:“就我这身板,一刀没!一刀没!我什么忙也帮不了,我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废物,我为什……”
云昭:“救太上。”
陈平安:“……我为太上赴汤蹈火!”
飞舟途经炸毁的西境太上庙。
云昭抿着唇,沉着心,等鬼神出现。
他没有出现。
炸了庙,残魂便回归本体,这个地方与他再没有关联。
“京都没有完好的庙,神身也不在那里。”云昭一下一下轻轻敲击案桌,“破坏那场大祭,只能靠我们自己。”
陈平安咕咚吞了下口水。
“没事。”他镇定道,“遇风云说了,可以无脑相信你。”
云昭:“……我谢谢他。”
她敲桌:“知不知道那个大祭怎么回事?”
陈平安摇头:“看见了才好说。”
云昭点点头,闭上双眼,想他此刻的境况。
四周没有光线,没有声音,不知身在何处。他们伤不了他,但是可以封印他、限制他。让他孤零零一个,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三千年这么过来,难怪那个家伙话这么多。
她忽然问:“我向他祈福,他是不是能听见?”
陈平安眨了眨眼:“应该能……吧?”
云昭乐了。
她挥挥手,示意陈平安点上袖珍版的天龙大香。
‘太上太上,我来救你啦!’
‘你守陇阳道的样子,好看死了!’
‘还有青楼。’
‘咱俩的事,那个鬼都不知道。’
东方敛:“……???!!!”
再见晏南天,恍若隔世。
他穿一身玄黑的华服,白了很多也瘦了很多,双颊略微下凹,形容憔悴。唇边眼角隐约竟能看见极细的纹。
看见她,他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骤然亮起,仿佛被惊艳。
云昭摆摆手:“开门见山吧,弯弯绕绕我听不懂。”
晏南天愣怔一瞬,失笑:“边走边说。”
云昭:“哦。”
他往侧面退出半步,挽袖抬手,示意她请。
云昭自然不会跟他客气。
远远便能看出京都十分热闹,高阔的城墙门楼都挂满了祭幡,大红大黄大紫大蓝,撞色明艳浓烈。
人潮拥挤,路旁时不时有人燃放烟花爆竹。
还未进城便踏着纸屑。
这情形倒与云昭想象中不同,她以为京都该是气氛紧张、戒备森严。
晏南天往身后望了望,随口问:“那个侍卫没跟你回来?”
云昭:“遇风云?没。”
晏南天佯装吃惊:“他是遇风云。”
云昭偏头看他,见他装得也不是十分用心,也就是客气客气。
她嗤地一笑:“屠龙阵白摆了吧?”
晏南天苦笑着扶了扶额,扬起手,轻轻一挥:“听见了?去撤。”
“是。”侍卫垂首退下。
陈平安听得瑟瑟发抖。
这可不就是龙潭龙穴吗!
晏南天主动向她解释:“南君陵,哑叔在撞断的墓桥上发现了龙鳞痕迹。”
云昭:“哦。”
南君陵墓中,鬼神把晏南天等人拉进幻象,她与遇风云、陈平安趁机溜出去炸了座庙。
时间紧、情况急,冲回墓殿时,遇风云把白玉桥的石栏撞垮了一半,留下了纰漏。
果然老早就被这狐狸盯上了。
先前他不动,只是因为她家太上在。
“别这么看我。”晏南天垂眸笑,“你不是也猜到我猜到了么。”
一串鞭炮在云昭脚下炸响。
晏南天没替她挡,只笑笑地站在一边。
浓烟弥漫,周围不知不觉隔离出了一圈无人地带。
“两个消息。”烟雾模糊了他的脸,神色看不分明,嗓音是带着笑的,“父皇快死了。通天塔快成了。”
云昭脸色微沉:“哦。”
二人默不作声往前走了一段。
“他用了秘法,具体细节我不得而知。”晏南天淡声开口,“大祭持续百日,百日之后,通天塔成。”
云昭蹙眉:“你确定?”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只能确定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那位帝王的寿数,就只剩这么多。
他必是要破釜沉舟的。
“通天塔成,仙神下凡,点化世人登仙。”他垂了垂头,“届时,我父皇便是新任人皇。这种事,你应该不会答应吧?”
云昭唇角勾起冷笑。
真是给这些东西脸了!点化人皇,他们也配?
她家太上那是自己拎着剑一路杀出来的。
不过即便心里一万个不屑,她也深知形势险恶——皇帝一个凡人,便能够凭借通天塔与秘法限制神身,更遑论那些仙神?
那些东西,必是她家太上的仇敌。
“当年人皇斩杀魔神,诛其魂魄,以十座神殿镇其三魂七魄。”晏南天望向云昭,“都给你放得差不多了吧。”
云昭:“啧。”
晏南天:“我只是提醒你,父皇也知道。”
云昭:“哦。”
他停下脚步。
转身,垂眸深深凝视她,神色认真:“我只能护你到这里,你现在掉头离开,父皇不会知道你回来过。”
云昭径直往走前,一步一步踏向熟悉的九重山。
晏南天并不意外,他低头叹了口气,大步追上她。
“见过父皇,你我再细说。”
永和宫。
皇帝歪坐在龙榻上,眼窝深陷,脸上有一股续命灵药强行吊起来的精神气。
他眯眼看了云昭一会儿,恍然道:“是小云昭回来了。太上尊者可还好么?”
云昭道:“你给他风光大祭呢,能不好。”
“哦……”皇帝毫不脸红,“对,朕可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敬献尊者了。是不是啊,敬忠?”
老太监敬忠公公连忙笑吟吟道:“正是呢。”
皇帝抬手拍了拍龙榻扶栏:“云满霜实在不像话,这么久没个消息,你娘都发愁病倒了。敬忠,可曾给朕的二弟妹安排妥当?”
敬忠公公躬身道:“老奴岂敢不尽心?湘阳夫人那儿有御医们照看着呢。只是……近日需要静养,不宜打扰。”
云昭心下冰冷。
皇帝这是准备一条道走到黑,装也不装了。
没有什么能比他自己的生死更要紧,他会用强硬的手段排除一切威胁和阻碍。
皇帝望向晏南天:“太上尚未归位,你给朕把小云昭照顾好了,不得有失!”
晏南天垂首应道:“是,儿子知道。”
“朕乏了。”
“父皇保重龙体,儿子告退。”
一路沉默。
宫墙高阔,威压沉重。
踏过青石地砖大道,出了禁城,沿山道往东走,便是熟悉的东华宫。
宫门阖紧,晏南天放下绷了一路的肩膀,笑着告诉云昭:“不用担心,湘阳夫人精神得很,成日在那骂人。不好骂父皇,便骂云满霜。”
云昭:“哦。”
西殿两扇大门敞开,仿佛避嫌。
云昭不问,晏南天也不好主动开口提温暖暖,二人沉默着踏入正殿。
一应陈设与当初一模一样。
她用过的东西他都留着。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他请她坐下,挽袖抬手沏上茶。
云昭问:“没给我下药?”
晏南天失笑:“我是那种人?”
云昭面无表情:“你是。”
“不。”他道,“我不来阴的,我都明火执仗。”
云昭:“……你还挺自豪。”
他笑着轻轻摇了下头,取过她面前的茶盏饮下,一滴不剩,翻空杯给她看,“放心了?”
云昭的目光变得十分古怪。
晏南天:“?”
她一脸无语:“要是里面有那种药,你喝了那种药,我怎么就放心了?”
晏南天:“……”
他往榻栏一倚,“给你透个底。我想要的,是与你回到从前。但凡还有一点希望,我也不愿意跟你闹僵。”
“啧。”云昭直言,“你就是欺负我家太上不在。”
晏南天笑:“是,那又怎样?你需要我帮忙。”
“行。”云昭点点头,“说吧,你的打算。”
晏南天重新沏好茶,推给她。
他望着她笑:“我那日说的话,你终究是听进去了。”
在凉川时,他曾向云氏父女交过底。
皇帝不死,太子永远是太子。
皇帝若成了万寿无疆的人皇,他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一定没有好下场。
晏南天绝不想看到通天塔修成。
云昭哪怕信不过他的人品,也不会怀疑他的野心。
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是天然盟友。
他盯着她,眼神复杂。
“你这次就是回来找我的,云昭。”他缓缓开口。
云昭:“对。”
他很慢很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极轻地摇了下头,唇畔勾起一抹自嘲的惨笑:“你是当真把我放下了。”
云昭:“对。”
他嗓音干涩:“连恨都没有了。那个人,他就这么好?”
云昭:“对。”
晏南天怒:“你是个回音壁吗对对对。”
云昭:“……哦。”
他点点头,神情好气又好笑:“行,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你没心没肺。说正事——我怀疑,通天塔里面正在搞人祭。”
云昭神色微凛:“哦?有证据。”
晏南天眯眸,透过黑木雕花大窗,遥遥望向通天塔的方向:“有一些,但不是直接证据。若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揭发此事,定能打乱他的步调——如今上下一心,万民同祭,得先破除这个神圣金身,下一步行事才能方便。”
云昭沉吟点头:“不错。”
“人祭之事一旦暴露,朝廷内外必有反对声浪,趁他分心无术,你我便可以把湘阳夫人接出来。”
他知道云昭在意什么。
一听这话,她果然冲他笑了笑。
晏南天眸光发软,不自觉地随她一起笑。
云昭拍板:“那就行动!”
看着她眉眼放光、神采熠熠的样子,他只觉胸腔中那颗心脏一阵阵钝痛。
她就这么放下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晏南天收敛笑容,硬下心肠,缓声开口:“云昭。”
云昭:“嗯?”
他轻笑道:“做这件事,我要冒太大的风险。一旦失败……不,哪怕成功,我再脱不了身了。”
云昭敷衍安慰:“没事,我会让太上保护你。”
晏南天:“……”
他深吸一口气,向她陈述利害关系:“父皇已是孤注一掷,哪怕暴露了人祭之事,遭遇铺天盖地的反对声,他也必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推进祭祀。”
云昭懂了:“祭祀终结之前,我家太上来不了。”
晏南天颔首:“是。我只能站到风口浪尖,与造反无异。”
云昭眨了眨眼睛:“你辛苦了。”
晏南天:“……”
他扶额笑。
“阿昭。”他道,“我这是在自寻死路。若不是你来,我绝不会走出这一步。我付出这么大代价,你又打算付出什么呢?”
云昭认真道:“我全力助你。”
晏南天低着头笑:“那可不行啊。阿昭,这件事我不是非做不可,但你是。”
云昭眯了眯眸。
他缓缓抬起双眼,图穷匕见:“我赌上性命,你也要拿出相当的诚意。不然没有这种好事的。”
云昭:“你说。”
他倾身,手肘压在矮案上,靠近她。
“我手上有一副药。”他定定望着她,额角有一根青筋在跳,“服下它,便会忘记这一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原打算自欺欺人,服了这副药,忘记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切,只当你死在外面了,把你当作亡妻,惦念一辈子。”
他盯着她,目光轻闪。
他声线温柔到阴毒:“但现在……”
云昭立刻便明白了:“你现在想要我吃了它,忘记你和温暖暖的糟心事,也忘掉我和太上之间的事。”
晏南天微笑:“对。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你可以考虑。我方才说了,我不跟你来阴的。”
“不用考虑。”云昭面无表情,“药,拿来。”
他沉下脸,盯了她好一会儿:“你想清楚了?”
云昭冷笑:“我不吃,你会帮我?”
晏南天直言:“不会。”
“那还磨蹭什么?”
“好。”
晏南天扬袖,拍了拍双手。
两个人沉默坐在窗榻,他盯着案桌上的茶盏,她东望望,西看看。
这东华宫与她当初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回到当初吗?
时间点滴流逝,日影走过一格窗棂,白玉盏装盛的汤药端了上来,放在云昭面前。
她的指尖轻轻拨动这只盈润的玉盏,汤药散发出奇异的香。
她问:“自欺欺人你也高兴?”
他道:“高兴。”
“行。”云昭盯着他,缓缓举起手中的杯盏,放到唇边。
当着他的面,仰头一饮而尽。
晏南天睁大双眼,一瞬也不曾错过。
他盯着她,看着那汤汁点滴落入她花瓣般的唇中,尽数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