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不认账。”他笑得要多无赖有多无赖,“你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每个字都记得,要不要我给你背一遍?”
云昭:“……”
这什么玩意儿!
她果断闭上眼睛,完全不理他。这死皮赖脸的家伙竟然拿手指撑她眼皮。
云昭大怒:“东方敛!”
众人都被惊得一跳。
云满霜呵呵打圆场:“没事,没事。”
老柳认真点头:“没事,没事,将军家,家风就这样。”
云满霜:“……”
众人:“……”
云昭恨恨盯住眼前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
这人,长得有多好看,就有多可恶。
“害羞什么,”他很欠揍地说道,“那不是你眼光好。”
云昭:“……”
“大方点。”他挑眉,坏笑,“说说,你夫君我,到底有多完美?”
云昭生无可恋地抬眸盯他。
她呵地假笑,冲他弯起眉眼,大幅度重重点头:“嗯!除了穷、嘴贱、没文化以外,哪哪都好!”
笑容僵在某人唇角。
好半晌,他缓缓眨了下眼睛:“……哦。”
好像被夸了,又好像没有。
“哎,”有人问,“你们有没有觉得光线暗多了?”
“因为水镜碎了啊,它刚才在这儿反光呢!”
话音未落,便觉不对。
整座青金鬼城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失去颜色的地方,那些游荡千年的阴魂一只接一只倒下——化成了遍地沙土。
陈平安一蹦三尺高:“器灵跑了!这真的是阴阳造化之力!它是开天斧!就是开天斧!”
众人倒嘶一口凉气,望向周围:“开天斧?它在哪?”
“都是啊!整个都是!”陈平安蹦蹦跳跳地扬起双手来比划,“就这整个!整个!都是它!”
众人面面相觑。
云昭抬头望望高不见顶的苍穹,环视望不到边际的四面八方。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露出了一点很没有见过世面的表情。
众人:那可不?这场面,谁见过啊。
他们可是从凉川一路过来的,这儿都是夜照地界了。
若这整个都是开天斧,那这创世神器压根就不是人类能染指的东西。
远处忽然荡起一道通天彻地的剑光。
云昭双眸一亮:“我家太上!”
众人眼睛也跟着一亮。
东方敛侧眸睨她,目光幽怨。
是了,在水镜里,她还跟“东方敛”眉来眼去。
东方敛不就是他这神身?
她怎么就不嫌那个家伙没文化。
众人眼睛一花。
只见身穿绣绿华袍的太上尊者瞬移而来,一身气度绝世无双。
众人齐齐垂眸不敢直视。
他停在云昭面前,右手递给她。
他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两枚奇异光粒。一金色,一土色。
“金本源和土本源!”陈平安一蹦三丈高,嗓子尖出了破音,“盘古大神!取金木水火土五行本源,凝成开天神斧,斩破混沌,辟地开天!我就说这是开天斧吧!我都说了!”
云昭小心地接过这两枚听起来很厉害的光粒。
感觉十分奇妙。
似虚似实,非金非玉,若冷若暖。
陈平安俯身敲了敲彻底褪去青金颜色的地面。
“金土两种本源,难怪了。”他啧道,“流沙形态就是土嘛,凝化出来就是无比坚硬的金。人的神魂,也是天地之间自然衍化出的本源,所以可以用人命从金土本源之中置换出纯正的青金。”
众人望向周围。
器灵消失,青金褪色,困在这里的阴魂也要尘归尘、土归土。
“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云昭问,“水镜里的世界到底是真是假?”
陈平安一下一下缓缓点头:“大概知道!”
云昭双目熠熠地盯他。
陈平安若有所思:“创世神器,可以逆转乾坤。如果水镜里发生的事情让它满意的话,它有本事把它变成真正的历史。”
云昭心头微微惊跳。
她追问:“你的意思是……如果东方敛死了,它可以让这段‘历史’成真?真实世界里的东方敛也会死?”
陈平安神秘微笑着摇头:“如果历史被成功覆盖,那么真实的世界里,就没有‘东方敛’这个人啦!”
云昭虽然不是很懂,但是越思越恐。
所以这水镜,或者说这开天斧器灵,当真是在针对自己这一行人制造杀局?
“还好还好。”陈平安拍了拍胸膛,“有我这么强力的剑灵在,当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我与人皇,双剑合璧,天下无敌!看,打跑了器灵,还拿到了本源!厉——害!”
云昭:“……”
她小心地拨了拨掌心两枚小光粒,问道:“那这个金本源和土本源,一定很厉害?”
陈平安激动:“那当然了!这是世间第一炼器材料!拿来炼我,我就是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剑!”
说起这个,遇风云后知后觉:“你进水镜,怎么是个剑?”
老柳憨憨笑道:“太上的剑,太监。”
众人:“……”
说得好有道理。
陈平安气到跳脚。
鬼神笑吟吟揽着云昭往外走:“斩了天照镜,那玩意儿跟着剑一道生成剑灵,聒噪得要死。”
他在善堂一听见那镜子嚷嚷就认出它来了。
他挑着自己的高光时刻以及年轻东方敛的至暗时刻,把分开那段时间的经过给云昭讲了一遍。
云昭也不计前嫌,与他交换情报,说了“原剧情”中他与厉鬼昭并肩战斗的事。
鬼神若有所思。
云昭问:“你拿到北天神君的记忆?有没有发现异常?”
他一下一下敲着她肩膀,沉吟道:“有。先炸夜照庙。”
众人顺利离开青金城。
要人有人,要龙有龙,夜照庙炸起来毫无难度。
站在齐膝深的积雪中,东方敛成功拿回了夜照地界的记忆。
云昭紧张地盯着他:“如何?与水镜之中,有何不同。”
“果然。”他笑容微凉,“水镜里的北天神君在梦中受过点拨。他第一时间开启了全境大神通,就是为了杀死‘东方敛’这个区区人间修士。”
真实历史中,东方敛在北天地界待了很久,与北天神君的手下不断周旋。
打不过就躲起来修炼,修炼完了继续打。
没有厉鬼昭,也没有云昭。他在夜照的发育史,可以说是一部摸爬滚打的血泪史。
但结局是好的。
他杀了北天老狗五个儿子,最后也逆天弑神,干掉了老狗。
水镜世界想要改写的就是这段历史。
它提醒北天神君,东方敛将来会杀掉他所有儿子,逐渐成长为他的心腹大患,一生之敌。
它要趁东方敛还未成长起来,将其提前扼杀。
东方敛偷偷瞥了眼云昭。
在真实的历史中,他在夜照,还干了一件事。
这件事他很难向她解释——他拿到烛龙笔,离开夜照前,顺手,在路边摊上,买了那块,合欢玉。
三千年后的夜照,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雪树上一串串挂满漂亮的冰凌,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光线。
霜花的影子投在雪地,明暗交织,斑驳陆离。
老柳撑了一把大黑伞,把他自己和赵宗元遮在底下。
他本该和青金鬼城里的阴魂一样,尘归尘,土归土,散落成遍地平平无奇的黄沙。
幸好他命不该绝。
在水镜世界里,他硬顶着雷击撕咬北天神君,侥幸未死,成功淬炼了魂魄,也算是因祸得福。
如今他是个阴尸。
云满霜忍着两腮鸡皮,看了看老柳,又看了看他身侧的空位(赵宗元),沉声开口问道:“鬼,晒不得太阳?”
“是啊是啊!”老柳憨笑着,把一只手探出黑伞外给他看。
天空雪云密布,只透下来少许冰凉轻薄的光。
便是这样温和的阳光,一触到老柳手背皮肤,立刻灼出一小片血淋淋的伤。
鬼怕日光。
云满霜瞳仁猛一颤。
那段记忆里,濒死的自己躺在尸堆,周遭弥漫的血腥气在烈日下不断蒸腾,浓得呛人。
阿昭……变成了厉鬼的阿昭,就这么站在烫人的日头底下,全身都渗出血来。
她就这么血淋淋地看着他。
原来傻姑娘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冰冷淡漠。
她忍着烈日灼身之痛,送他最后一程。
云满霜心脏蓦地一抽,酸涩和心疼在胸腔膨胀,喉头梗住,鼻眼发酸。
他蓦地抿紧唇,迅速闭上滚烫的双眼,把头拧开。
老柳愕然盯着将军微微发抖的宽肩,半晌,呆呆眨了下眼睛:“将军,俺就是给你看看,俺这手也没有很疼,你咋还心疼哭了昂?”
这整得,鬼都受宠若惊了。
云满霜:“……滚蛋!”
心情沉重的云大将军走到闺女身旁。
云昭站在一株冰雕玉砌的雪树下,正在跟东方敛说话。
“昭昭。”云满霜喊她。
云昭回头,笑眯眯脆生生道:“阿爹!”
云满霜鼻子一酸,硬挤出个笑脸:“老柳他们,都怕太阳,会晒伤……”
他心疼地看着她,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啊!”云昭跳了起来。
她蓦地偏头望向东方敛,亡羊补牢:“你要不要伞?”
“……”东方敛疲惫假笑,“不用谢谢。”
“你不怕晒?”
“我什么水平。”
“哦……”云昭后知后觉,“原来浑身火辣辣是太阳晒的啊?”
云满霜:“你才知道?”
云昭老实点头:“嗯,我以为鬼就是这样。我做鬼的时候都没躲过太阳。”
云满霜:“……”
白心酸一场,走了走了。
看着岳父走远,东方敛伸出手,拍了拍云昭的背。
这父女两个都不会隐藏情绪。
一个心疼得要哭了,另一个笨拙说谎,不想对方愧疚。
东方敛本意是安抚她。
但他忘了自己手很重——“砰砰!”
云昭给他拍得踉跄往前摔。
他眼疾手快,立刻拽住她胳膊把她拎了回来。
臂骨“咔”一声响。
云昭:“……”
东方敛毫不尴尬地扬了扬漂亮的眉毛,干笑:“体质不行啊,回头我帮你多练练。”
云昭:“……”
她恨恨盯他片刻,忽然想起云满霜过来之前,她的第六感曾经微妙地动了下。
她察觉到,他有事瞒着她。
他在夜照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云昭眯了眯眸,凑近,温柔笑道:“东方敛。”
他面露警惕:“……嗯?”
她说:“三千年前,没有我。”
他的眼角跳了下,慢吞吞点头:“嗯。”
她若无其事:“你在夜照,有遇到喜欢的姑娘吗?”
他否认得飞快:“没。”
她友好地问:“那你刚刚在心虚什么?”
她的态度实在是温和可亲,就好像与他一道懒懒倚在红绿织金的窗榻,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气氛岁月静好,东方敛一时不察,着了道:“不就是那个玉……”
云昭眯眸:“哦——合欢牌。找到心上人,便刻下情诗,成婚之后挂在帐子里的那个玉!你买玉了,是不是!”
东方敛:“嘶。”
云昭微笑:“不是说历史上人皇与北天神君交好么,这个‘北天神君’是谁呀?你杀光了北天老狗的儿子,那继任者便是弦月神女了?”
她意味深长,“你跟她好?”
“怎么可能,”东方敛冤枉死了,“我跟清平君好。”
云昭惊恐地看着他:“……”
“不是,”东方敛都气乐了,“你给我带沟里。我意思,外间以为与我交好的那个‘北天神君’,是清平。”
云昭气笑:“怪我?”
东方敛忍无可忍,拎起指骨,敲她的头。
云昭再一次看到了夕阳下的山林。
鬼神站在她身后,闲闲揽着她的肩膀,向她展示他曾经的杀戮时刻。
真实的历史上,弦月神女并没有离开神山。
东方敛杀了北天少君和三公子之后,立刻转头离开夜照,养伤去了。
云昭:“……跑了?”
东方敛:“这叫战术撤退。”
云昭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北天边境。
她若有所思:“水镜世界里,北天神君受到点拨,这时便开启了大神通,封锁全境,亲自追杀。”
“嗯。”
他敲了敲她肩膀,掠过大段无意义时光。
东方敛第二次回来时,杀了个北天神君麾下的小仙,借用了受害者的身份。
云昭:“……”
好一个阴人。
身为北天第一通缉要犯,他明目张胆回到北天,还把人家给他安排的任务完成得十分漂亮。
过了一阵,他居然凭本事晋升了——升成了弦月神女身边那个仙侍心心念念想要成为的副统领。
云昭看得无语又好笑。
“我要是不搞事,还能往上升。”鬼神遗憾得真情实感。
云昭:“……”
成为副统领的东方敛找到了清平君和微彤,说服他们合作。
“我那时候怎么想的,”鬼神嫌弃道,“你看这个清平君,弱不禁风一小白脸,我竟然带他玩。”
云昭坐在神殿琉璃顶脊上,托腮望着下方这些人。
弦月,清平。
清平君换了个魂,气质便大相径庭。
她不得不承认,东方敛这个家伙虽然猫嫌狗憎,但那一身气度属实是碾压众生了。
与清平君本人相比,“清平君”完胜。
鬼神轻啧一声,凑近:“怎么回事,你用弦月神女这身体的时候,还吃美颜丹?”
云昭:“……”
行吧,难得狗嘴吐一次象牙,姑且就算是夸她了。
东方副统领很快就在神山制造了第一起血案,弄死二公子,嫁祸给老四。
他还凭本事被任命为调查官。
自己查自己。
云昭:“……做你的敌人,真的会很头疼。”
鬼神笑吟吟:“媳妇永远是自己人。”
“哦。”
她淡定把视线转走。
她心想:但那个玉牌可不是给我准备的呢。
东方副统领成功坑死了四公子。
正当云昭以为他会顺顺利利弄死五公子和弦月时,东窗事发了。
他冒充的那个人,尸体意外被发现。
身份暴露。
北天神君得知通缉了多时的要犯东方敛竟然就藏在自己眼皮底下,还升了官,气得一连轰碎了三座神殿。
东方敛开始逃亡。
这一段,云昭肩膀频频被敲。
跳过了所有狼狈的、血糊淋拉的场面。
他对自己的形象要求很高,又要能打,又要帅气——整个逃亡过程云昭一眼也没看见。
再次现身时,他已经拿到了刑天剑。
北天神君依旧小看了他,只把他当成一个有小聪明、会使阴招的人间修士。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那些东西不够看。
于是北天神君犯了所有大反派都会犯的错——狮子搏兔,未用全力。
一次一次派出高手,一次一次用上更强的法宝和法阵。
虽说把东方敛逼得十分狼狈,数次死里逃生,但每次都让他喘过了一口气。
有这样的生死陪练,东方敛迅速成长。
一次绝境之夜,他的黑剑终于睁开眼睛,完成极限反杀。
他收到了清平君的消息。
北天神君用怨魂阵召来望月神女的魂魄,夺舍了弦月。
清平君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只要能找到几样珍稀的材料,微彤便能制出蛊毒,放在弦月神女身上,渡给北天神君,败他功力。
东方敛去了烛龙渊,大战烛龙。
他运气不错,烛龙腹中正好有一条小毒蛇在化龙。
一人一蛇,一里一外,联手杀掉了烛龙。
在剑灵的强烈要求下,他取走了烛龙心精以及微彤需要的制蛊材料。
剩下整具烛龙尸体都归小毒蛇。
哦,小毒龙。
它弯着眼睛和蛇吻冲他笑,尾巴一甩一甩,示意它记住这个人情了。
东方敛返回北天地界。
为了将制蛊材料送到清平与微彤手中,他与北天神君麾下神将神侍来来回回周旋。
打不过就躲起来修炼,修炼完了继续打。
因为好一阵子没有儿子去世(?),北天神君再一次放松了警惕,只让手下人马追杀东方敛,自己则忙着与夺舍了弦月的望月神女睡觉。
能要脸的时候,人多少还是会要点脸。
这一出乱伦丑闻外人并不知晓。
名义上弦月仍和清平君是夫妻,只每夜前往北天神君的寝殿厮混,直到怀孕。
微彤用烛龙丹制成的蛊毒渐渐控制了弦月神女的身躯,隐而不发,只待时机。
这期间,东方敛在两个内应的配合下再一次潜上神山,杀了五公子。
他与北天神君正面打了一架,没打过。
他佯装失手,重伤吐血倒飞,借力遁到了千里外。
北天神君回过神开启大神通,已然来不及。
云昭恍然:“这就是东方敛和厉鬼昭并肩战斗的那一次。有我在就能赢。”
“嗯。”鬼神亲热地握了握她的肩,“就缺了我家媳妇!”
云昭瞥他一眼。
心道:你三千年前,可没我这媳妇。
这一次试出了北天神君的深浅。
三千年前的东方敛开始磨剑。
此刻北天神君总算正确认识到了对手的强劲,他用大神通封住全境,整座神山倾巢而出,围猎东方敛。
好一场旷日持久的血战!
他拎着黑剑,杀遍整个北天境。
遇上北天神君,则避而不打。
人间,凉川义军打出了人皇的旗帜,带领百姓起义,连战连捷。
香火源源不断涌向东方敛。
终于,他有了与北天神君一战之力。
那一场大战惊天动地。
小毒龙消化了烛龙之后,也前来参战,喷了北天神君一脸毒。
清平与微彤的布置也派上了用场。
那一边给北天神君传讯,骗他说望月生下了一个先天圣体的神婴,乱他心神,给他退路——即便北天神君现在的身体战死了也没有关系,他已经有更好的容器。
微彤则用蛊毒控制弦月神女的身躯,接近北天神君,引动染到他身上的子母蛊毒。
众人齐心合力,总算破掉了北天神君的护身雷与大神通。
东方敛一剑斩落,终结一代神祇。
这一战之后,弦月神女便成了北天唯一的继承人,得到了香火权柄。
她这个神身虽然很强,却因为没有自主神魂,被蛊毒轻易操纵。
北天实际上便掌控在了清平君与微彤的手中。
与人皇交好的,就是这样的北天。
云昭点头,恍然:“哦……”
东方敛拎起指骨想敲她,被她一把攥住了手指。
“哎媳……”
“嘘。”云昭微笑,“该看你买合欢玉了。”
她一边说,一边很强势地把自己的手指扣入他的指缝。
十指相扣,禁止乱敲。
东方敛眼皮微动,眉尾不动声色一挑。
“行。”他压着唇角,“反正你也抓不到我把柄。”
云昭:“……?”
这话说的,她还非得仔仔细细看个清楚明白了!
她眯了眯眸,把他牵得更紧。
东方敛一本正经目视前方。
啧,跟他的手相比,她的手指实在是又细又软,生怕一不小心就捏断。
这媳妇,实在黏人,不牵又不行。
一人一鬼手牵着手,跟随东方敛,一路往凉川方向去。
“烛龙笔!烛龙笔!”黑剑睁眼大叫,“快给我画天材地宝啊啊啊!”
三千年前的东方敛漫不经心:“这玩意儿想要什么都能画?”
黑剑:“神魂方面的!像我需要的魂玉啊,精魄啊,都可以!快给我画啊!”
“人呢。”他懒洋洋问,“想见什么人,也可以?”
黑剑:“死人,神魂,可以!”
他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有点冷倦,完全没有逆天弑神之后应有的意气风发。
他似乎有点迷茫,有点失落。
“那行。”他微微笑了下,“我也没想见哪个活人。”
他踏入风中。
进凉川之前,他随手,买了一块合欢玉。
云昭遥遥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边境。
他穿着一身黑袍。
她认出来了,这个神色懒淡冷倦的、刚杀完人的杀神,正是她在凉川看见的那一个。
他画了青楼,见自己去世的母亲。
用烛龙笔,实现心愿,见自己,想见的人。
鬼神一脸得意,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云昭的指骨。
第一次和姑娘这样十指相扣,感觉……就一言难尽。
他得很小心地收着力道,生怕一不注意把她软玉似的手指捏断。
这么强忍着,心就很痒,恶劣的坏意一股一股往上冒,很想捏痛她,看她哭唧唧。
身体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捏她?不行。捏她?不行。
云昭:“……”
她侧眸瞥他,他立刻弯起眉眼和唇角,没心没肺地冲她假笑。
这家伙。
他并不知道她什么都看见了。
——他以为她只看到他在陇阳道意气风发、漂亮杀敌的样子。
她却看见他变成血人,看见他惨遭同伴背刺,看见他“尸身”站在那里便能震慑万千敌军,看见他拖着血淋淋的脚步走向已经被屠城的家乡。
——在北天境,他挑捡着高光场面,让她看他杀生证道,手刃仇敌。
她却用厉鬼昭的眼睛,见过他的孤注一掷与破釜沉舟,见过他身上燃烧的血与火,他并不介意死去,只要拉上仇敌。
——他让她看他功成名就,带着神剑与神笔衣锦还乡。
他并不知道她看见了他在凉川画青楼的样子。
懒淡、冷倦。
他在世间的所有羁绊尽数化为飞烟。熟悉的亲朋、乡邻、苦主(他做过江湖骗子)全部死绝,仇敌也死了,那时该有多寂寞。
他的心境,她其实可以共情。
所以那个玉……她真的可以不在意。
那个时候的他,如果能有一份羁绊,那应该是他心底全部的温情了。
云昭心情复杂地看向东方敛。
他笑吟吟告诉她:“你也听到了,我没想见哪个活人。烛龙笔画的是我娘生前待过的地方,见她最后一面。”
他正色补充,“那个玉,我没送人。”
云昭问:“你娘的花魁选上了吗?”
东方敛愣住。
他忽然一惊,睁大双眼,见鬼似的盯着她:“你怎么知道?我连这个都给你说?我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记得?”
云昭:“你就告诉我选上了没有。”
他想了好一会儿,愁眉苦脸道:“……没注意。当时心思不在。”
云昭:“哦。那你有没有看见我?”
他愣了下。
旋即,噗地笑出声。
幽黑的眸子弯了起来,唇角压都压不平。
云昭迷惑:“我说正经的,你在笑什么?我问你,你画青楼的时候,看没看见我?”
她这么一说,他更是眉飞色舞。
为了忍住笑,他那冷硬的、带着剑茧的手指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捏她,把她手背捏红了一片。
云昭:“?”
“媳妇。”他轻咳一声,正色道,“媳妇。我能理解,你希望我想见到的人是你,用烛龙笔把你给画了出来,但是。”
云昭:“……”
“但是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我哪能认得你。”他艰难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对她说,“要是有你,我肯定就画你!”
云昭:“……”
怎么说呢,她好像一不小心真就撞进了他的画里。
以烛龙笔为媒介,三千年后的她,短暂邂逅了三千年前的他。
只是,他记忆里既然没有她,说出来倒像是她自作多情了,这家伙能把尾巴翘到天上。
她仰起脸,冲他假假地笑了笑:“所以合欢玉牌当然也不是给我刻的。”
他把头点到一半,陡然僵住:“呃,媳妇。话也不能这么说……”
云昭笑笑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然后把牵在一起的手往回抽。
东方敛不情不愿放开手。
方才十指相扣,他得刻意收着力道,生怕捏断她那二两小骨头,憋得他浑身难受。
此刻不用忍着了,手里却空得更难受。
他手指微动,摁住剑,把剑柄捏来捏去,心里一阵暴躁。
‘没事刻个什么鬼玉!惹我媳妇生气!’
她不高兴的时候其实很明显,笑容假假的不及眼底,身上香味也会变淡,就跟个晴雨表似的。
哄人,他是真不会。
他的思路很简单。谁惹她,他杀谁。
问题是惹她的人是自己——这就给他整不会了。
沉默中,记忆幻象消散。
细雪碎碎落了下来,有一片停在她眼角,被她肌肤的温度融成晶莹的小水珠。
像一滴泪。
偏她还在笑,笑得明艳动人。
那一瞬间东方敛是真对他自己起了杀心。
他认真道:“我可能就是看人家两口子感情好,一时兴起,买那个玉。”
云昭挑眉:“你说清平君和微彤。”
“嗯。”他潦草点点头,皱眉道,“我和他们其实也不熟,像清平君那种小白脸,放平时我肯定是看不上眼的。你都不知道,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就很像那个……”
他蓦地收声。
云昭:“像哪个?”
东方敛很想给自己来一剑。
他真不是跟她翻旧账,就是一时嘴巴快过了脑子。
三千年前那个清平君,挺像晏南天,而且……
云昭敏锐地眯起双眼:“像晏南天?”
虽然幻象里清平君本人只现身了寥寥数面,但她隐隐约约也有那么点感觉——清平君忍气吞声与弦月神女周旋时,就有点像当年被她“强取豪夺”的晏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