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君”被他念叨得忍无可忍,把剑往东方敛怀里一摔,一字一顿:“拔!不!出!来!”
东方敛怔了片刻,捧剑大笑:“噗哈哈哈哈!”
“清平君”皱眉不解。
它是刑天。
为什么拔不出来?
他望向年轻的东方敛,对方也看着他。
“清平君”:“……???”
这玩意儿是他?他怎么就一点儿都不信。
换他年轻时,这会儿已经……
眸光忽一定。
他蓦地瞥向东方敛,果然看见对方挑了挑眉,笑吟吟弯起眼睛,藏起一闪而过的恶劣。
“行。”他动了动手指,“分头行动,迟点我来善堂找你。”
他转身便走。
身后,东方敛意味不明:“哦?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里。”
“清平君”笑了笑。
这个时候的自己,最信不过的便是善人和圣人。
“清平君”信步走在丹南城。
他生着一张斯斯文文的清俊小白脸,嗓音温雅和煦,天然便容易获得旁人的好感。
一路走到义庄葬岗,一路把善堂的情况打探得明明白白。
这位捐助善堂的柳大善人,身上多少有点神通在。
行善积德,感天动地。
苍天降下神迹,柳大善人每次做善事时,那一幕场景都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许多百姓脑海里,如同亲眼所见。
所谓有图有真相。
自此,柳大善人更是美名远扬。
‘有-点-东-西。’
他漫不经心思忖着,修长手指下意识落向腰间,敲击剑柄。
“啧。”
他很不满意。
清平君的这个本命剑,手感实在不行,比不上自己的刑天——哦,比不上被那个小子带走的刑天。
一步踏出,踱至坟头。
铸剑师是有个正经坟墓的。虽说临死前疯魔了一把,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至今还用着他的剑,不可能叫他曝尸荒野。
他杀的都是孤儿。
孤儿死了就死了,自然不会有人来扒坟报复。
“清平君”轻轻叩了下剑柄,俯身动手。
很快,一具棺中白骨暴露出来。
视线扫过,只见这具短小的骸骨上面遍布刀痕,看着像是被乱刀砍死的。
他颇有兴致地蹲到棺边,探进一只手,摁住骷髅头。
“嗡……”
铸剑师从小就能听见铁器们“说话”。
邻居老黄头每天扛着锄头出门,那把锄头都在大喊大叫:“要断了!要断了!再用我,今次就断给你看!”
街头铁匠家的铁砧和铁锤每天都在对骂。
一个说:“你躲也是一下,不躲也是一下,缩什么缩,磨磨唧唧!”
另一个说:“你昨日造的是垃圾,今日造的还是垃圾,垃圾别来沾我!”
铸剑师捂嘴偷笑,飞快跑走。
回到家,门锁和铁链快乐地哗啦摇晃。
“回来了回来了,小矮子他回来了!”
“小矮子今天长高了没有——又没有!”
铸剑师:“……”
十三岁,铸剑师去了铁匠铺,当学徒。
无论是锄头、铁锹、犁具,还是边框铁皮,一经他手,总是特别好用。
因为这些家伙总是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逼着他精益求精。
“左边左边!左边薄了一丝丝!右上角,右上角!那么大一豁口看不见你是不是瞎!用点力啊你是在打铁还是在绣花!”
铸剑师:“……”
时光飞逝,他依旧没有长高,但是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技巧越来越纯熟。
他有了自己的铁匠铺。
第一次铸剑就出了名。
毛头小衙役操着他铸的剑,一不小心砍断了衙头的家传宝刀。
众人不信邪,纷纷掏出兵器来与那把普普通通的铁剑对练……第二天整个丹南城的官差都在赤手空拳地抓贼。
铸剑师一战成名,从此再没机会敲那些锄头铁犁。
求剑的人多了,他只能挑着做。
对外说是看缘份,实则不然——
某剑士带来的好铁:“我不要给他做剑啊啊啊!这变态拿剑自渎啊啊啊!前任剑都忍无可忍自断身亡了!”
铸剑师:没缘份,不造。
某侠客的旧剑:“呵呵,这傻冒儿,他都不知道他媳妇打发他出来翻新本剑,是为了跟奸夫偷情,狗男女正商量着弄死他闺女,还要嫁祸给他。”
铸剑师:下个月再来,剑沾血也没关系。
某仙人带来的剑胚:“这狗逼,不知道哪里听来的鬼话,居然拿死婴祭剑,毒死了毒死了!我不要做剑了!这辈子都不要做剑了!”
铸剑师:你与这个剑无缘,铸不了。
十几年间,声名大噪。
他打造的剑越来越灵性,上门的人越来越多,忙到喘不过气。
他一直没有成家,只收了个小徒弟。
其实是捡的。大冷天里,这小子几乎没穿衣衫,脏兮兮蹭在他门口,双眼盯着火炉一眨也不眨。
他让他进来烤火,给了他件旧衣穿。
结果这小子赖着不走了,抢着帮他搬运家什,端水擦汗。
徒弟是个哑巴,手脚麻利,脑子灵活。有了徒弟之后,他可以更加专心地铸剑。
师徒二人越来越默契,铸剑师感觉自己就像多出了一双手。
哦,不止。
早晨再也不用饿着肚子打铁。额头的汗再也不会辣到眼睛。剑炉漏火星的地方当天就会补好,再没溅到身上。冷天能睡热炕,热天有人打扇。
再没有比这更舒心的日子了。
好日子没过两年,徒弟突然被抓走。
善堂报的官。
他们发现铸剑师的徒弟是两年前在善堂作案然后畏罪潜逃的杀人凶犯。
徒弟骗了铸剑师,他根本不是哑巴。
他是善堂收留的孤儿,在一个夜里兽性大发,侮辱杀害了一个小女孩,然后逃出善堂,装哑巴扮可怜,骗铸剑师收留他。
打铁房常年高温炽热,铸剑师也很少与人打交道,案犯藏身这里,整整躲了两年没被发现。
铸剑师不信。
他确实不太会看人,但是家里的铁砧、铁炉、铁锤、铁门……它们都会。
整个打铁房都很喜欢他的小徒弟。
他第一次昂起头,走到人群中央,大声替自己的徒弟说话。
“他、他不是那种人,肯定是抓错人了!”
旁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他们告诉他,那个案犯已经在牢房里畏罪自尽了。
铸剑师赶到牢房,看见一地还没收拾的血。
徒弟藏了块铁片进来,一次一次割开自己的手腕。
铁片上,沾满了血。
铸剑师捡起它。
这块铁片惟妙惟肖地模仿那个从没在铸剑师面前开过口的“小哑巴”说话。
“我没有做过坏事。师父。”
“小花儿是被柳善人害的,我看见,逃了出来。师父。”
“我装哑巴,一开始是因为不信任,后来是不想连累师父。”
“还是被他们找到了,他们不会让我活到明天上公堂,见不到师父最后一面……真遗憾……”
“师父,跟你打铁……真的很高兴……下辈子还想。”
铸剑师捏着这块铁片,一步一步走回了剑铺。
他闷不作声,继续打造手上未完成的剑。
等到风波彻底平息,外面不再有盯梢,他联系了一个曾经找过他铸仙的剑仙——一位小有名气的侠义武神。
他请求剑仙调查善堂,替枉死者伸冤。
剑仙一口答应。
数日揪心等待,却没有等到想要的结果。
剑仙甚至都没有回来见他,只递了一封即阅即燃的灵信。
剑仙告诉他,善堂水很深,牵扯的是连他也无法想象的大人物,那就是天,无人能够向天讨还这个公道。奉劝铸剑师,罢,罢,罢!
铸剑师沉默着,捏着那块铁片入睡。
梦中,他打造出一把无锋的剑。
那是他毕生的巅峰,凝聚了全部心血、技巧与灵性。
一双沾满血的手,在善堂拔出了这把无锋之剑。
天?天有罪,便当有刑天。
铸剑师醒来。
以手中的铁片为原始剑胚,开始铸剑。
他的铸剑技艺已然登峰造极,带着剑鞘,亦能铸出绝世之锋。
这一铸,便是二十年。
二十年后的那个雨夜,他带着这把黑锋,一步一步走进善堂。
他仰着头,倾诉柳大善人的罪状。
他告诉柳大善人,自己会拔出神剑刑天,诛他于剑下。
柳大善人哈哈大笑,笑他天真愚蠢得可笑。
“不不不,你只会身败名裂,像你那个可怜的徒弟一样。”
柳大善人让仆从带来十几个孤儿,当着铸剑师的面,将他们一个接一个虐杀。
仆从们抓着铸剑师,用他的手沾上受害者的血,去拔那把剑。
眼前光影晃荡,群魔乱舞。
柳大善人阴笑着一下一下甩他耳光:“全天下都会知道,你铸了一辈子剑,最后却造了个废品,还把自己弄到失心疯。”
“这把剑会永永远远挂在这里,每一个人路过,都会听到你光荣事迹,你将遗臭万年啊,臭打铁的!”
“这,就是胆敢与我作对的下场!”
心地单纯的铸剑师被活活逼疯了。
官差到来,现场一桩桩惨烈血案全被扣在了状若疯魔的铸剑师头上,众人一拥而上,将铸剑师乱刀砍死。
身败名裂,死不瞑目。
“……”
“清平君”缓缓收起指骨。
他低下头,忽地笑了下,又笑了下。
“哎,”他戳了戳棺中那具骷髅,“打个商量,我替你把姓柳的杀得精雕细琢,你能不能让那个剑以后别开口说话?”
骷髅睁着黑漆漆的眼洞,一动不动与他对视。
“我数三,不反对就是成交。”
“三。”
“成交。”
他笑吟吟起身,迅速而细致地把坟墓恢复了原样。
转身,扶上剑柄,瘦挑身形一晃,消失在子夜坟头。
东方敛坐在神坛高处的架木上,笑吟吟垂头望着底下乌泱泱的仆从。
他道:“不就借个剑,多大点事?我这不是亲自上门来还剑了,还要怎么样?”
众人一拥而上。
东方敛轻飘飘掠走,绕着高旷华丽的四壁,避过一道又一道袭来的剑风。
“修为可以啊!”他惊奇地侧身闪过一道剑气,“你们做善人的,都养这么多打手?”
他拎着那把无锋的黑剑,上下飘飞游走,时不时掠到某个仆从身后,大笑着用剑鞘把人敲晕。
“大意了吧?”
“会不会啊,都说打架要小心背后。”
“说了不听,怪我?”
“喂,头那么油,别撞我剑啊兄弟!”
众仆从:“……”
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窝囊操淡的架。
倒地昏迷或呻吟的仆从越来越多。
终于,高阔的侧廊拱门悄无声息打开,一个身着三彩锦缎的胖子踏了进来。
胖子身旁的老者重重拂袖。
“轰——”
强者的威压荡开,众仆从立刻停下动手,垂头拱手,迅速退向彩衣胖子,立在他身后。
东方敛横剑去挡。
“铛!”
剑身微震,轻易化去这道强劲的灵压。
东方敛双眼微亮,望向手中的剑。
这家伙,属实好使!
除了拔不出来之外,当真是处处都合心衬手。
老者双眼微眯,沉声问:“能挡老夫威压的生面孔……莫非你就是那个与北天神山作对的东方敛?”
东方敛厚颜拱手:“谬赞谬赞,区区不才,正是在下。”
老者:“……”
老者吸气:“奉劝你一句,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少主也不是你惹得起的人。”
东方敛轻嘶一声,微微后仰,小声问:“你有北天老贼那么厉害?我刚跟他打过,确实打不过。”
老者:“……”
想到此人能从北天神君手下脱身,老者不禁眯了眯眸,更认真了几分。
彩衣胖子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我乃东天帝第六子。识趣的话,放下你手里的东西,滚!”
东方敛弯了弯黑眸,假笑:“哦——柳大善人,六大善人。”
他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些,压低声线,很八卦地问,“东天帝与北天神君,打起来哪个厉害?”
柳大善人唇角微抽,眸中暗怒翻涌。
正想呵斥一声“大胆”,就见东方敛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北天的儿子我杀了两个,东天的还没开过张。”
柳大善人暴怒:“杀了他!”
老者一掠而上。
甫一接触,东方敛便察觉这人实力深厚,胜过他之前杀的所有仙人。
他一面与老者周旋,一边见缝插针说话。
“我听说,柳大善人每次发善心,都会给许多人看见。哎,我先问下,这会儿有没人看?若是有,我得注意形象。”
只见他的身姿更加潇(骚)洒(包),冲着柳大善人露出个刻意而灿烂的假笑。
柳大善人给他气得不轻,跳脚挥手:“杀!都上,给我杀!”
东方敛偏身闪过几道剑气,反手扬起黑剑,挡掉老者袭来的一对判官笔。
“铛——”
冲击波荡开,修为较低的仆从纷纷吐血倒摔。
打得正酣,忽见侧廊拱门后面来了个人。
看上去三四十岁,身穿仙家的袍服,手里拎着具血迹斑斑、饱受蹂躏的小孩尸体。
那小孩面容惨白,七窍残留着干涸的血,身上破烂的衣裳正是善堂收留的孤儿样式。
“六少主,属下已……呃。”
看清大堂中的景象,这名仙人讷讷闭住了嘴。
东方敛侧眸瞥过一眼。
目光微顿,唇角缓缓勾起了冰凉的笑。
“投名状?”
老者皱眉,厉喝一声:“绝不可放走此獠!”
东方敛笑了起来:“巧了,我也这么想。”
反手一剑,击中身后一名仆从的面门。
第一名死者出现。
还未回过神,见他旋身,压剑。
“嗡。”
低沉呼啸声一掠而过,剑身横切在另一名仆从腰间。下一瞬,便见此人身躯软如面条,横飞而起,一连带着三个人,“轰隆”撞在了旁边的通天立柱上。
椎骨尽断,死得不分彼此。
连杀五人之后,东方敛并无半分收敛,剑在手中一旋,反手又碎了另一人的咽喉。
“这剑可以啊!”
笑声隐隐带出点兴奋的喑哑。
他旋身飞掠,扬剑,斜着劈下。
“呼——嗡!”
老者瞳仁骤缩,疾疾扬起一对判官笔来挡。
“轰——铛!”
“噗。”二人齐齐吐血。
老者下意识倒退一步,刚想稳住身形,蓄力再战,便见眼前这杀神竟然不停不歇,一边吐血,一边笑着扬剑再斩!
“嘶……”
他是不会力竭的么!
猝不及防之下,老者脚步错乱,只能狼狈地匆匆扬起手中兵器。
“铛!”
被震得倒退一步,却见对方又一次强势硬吃反震之力,又举剑来斩!
“铛!”
老者双耳轰鸣,眼冒金星。
对方根本不给他半点回旋余地。
那黑剑带出残影,无休无止,一剑接一剑当头斩下!
“轰——铛!轰——铛!轰——铛——咔!”
判官笔本就不是拿来硬碰硬的兵器。
连斩之下,笔身裂纹乍现!
老者顾不上形象,疾步飞退,连滚带爬地避开了一记绝杀重斩。
“轰!”
地砖飞溅,蛛丝般的裂缝向着四周炸开,爬上了墙壁与立柱。
柳大善人瞳仁收缩,将身边那个新来的仙人推入场中:“给我杀了他!”
东方敛侧眸瞥来一眼。
仙人心胆俱颤。
连那位老神仙都不是对手,自己上去不就是个送?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已然清晰地察觉到,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已是在看一个死人。
“呀啊啊啊!”仙人扔开手中孩童的尸身,拔剑掠上。
“砰!”
额头挨了一记重击。
仙人晕乎乎站稳:‘……死了吗?这是死了吗?死,也没那么痛……’
念头刚一转,臂骨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呃啊!”
“咔、咔、咔、咔!”
四肢翻折,痛至失声。
东方敛冷笑踩着他,继续抡起这无锋重剑游走杀人。
每杀一人,便顺脚将他踩矮一分。
余光瞥见那柳大善人想跑。
东方敛瞬移而至,拎住他衣襟,扬手将他扔入大堂正中。
“嘭!”
他斜提着剑,缓步走近。
“你不能动我!”柳大善人忽然从袖中掷出一方透明光镜,单手捏了个诀,“只要我发动这件神器,你的一举一动便都会被城中所有人看见!你若是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我这个好人动手,你从此便是邪魔外道,永永远远背负骂名!”
还能行动的众人一拥而上,挡在柳大善人面前。
这些人个个带伤,望着狼狈可怜到不行。
“你!”老者装出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你这个邪魔外道,要伤害善人,便踏过我们的尸体吧!”
柳大善人狞笑着掐了诀,光镜神光四散,将这善堂大堂一寸一寸纳入视界。
东方敛轻轻勾起唇角,偏头笑:“我在乎?”
老者嘴皮不动,传音道:“除非你从此再不想要香火,修为永远止步,永无寸进!”
东方敛眸色微冷。
半晌,他忽地笑开:“那就永无寸进。”
他提剑,微笑,踏出一步。
便在这时,一道狂妄至极的剑气撞了进来。
“轰隆!”
东方敛略略抬手挡了挡眼睛:“啧。”
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一步一步踏入善堂,倒提长锋,阴影下的唇角勾着冰凉的笑。
“柳大善人么。”斗篷下的男人轻声狞笑,“我欲入魔,刚好就缺你这么份养料。”
东方敛错愕地看着这个兄弟。
只见“清平君”一掠而上。
“哎不是!”东方敛只来得及伸了伸手,就被人摘走了胜利果实。
光芒正中,黑色斗篷飞扬。
鲜血溅开,柳大善人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才哪到哪啊,”耳畔魔鬼的嗓音带笑温柔,“好好享受,属于你的夜晚。”
“大善人。”
东方敛坐在神坛高处的架木上,表情复杂。
穹顶照下神光,整座善堂看起来比白日更加富丽神圣、明净高洁。
于是发生在光圈正中的那一幕更显血腥残暴。
斗篷哥是真没把柳大善人当人看。
他的动作极其利落残忍,手起剑落,竟比凌迟之刑还要精雕细琢。
地砖上缓缓洇开的血迹仿佛一朵硕大的牡丹花。
冷酷绮丽至极。
东方敛定定盯着那斗篷杀神看了半天,嗤一声,缓缓吐出一个字:“装。”
脸上要多不屑有多不屑,心下暗自琢磨……回头自己也弄个斗篷穿。
柳大善人一开始还骂得很脏,口口声声用自己的身世威胁对方。没过多久就撑不住了,涕泗横流,在光晕下连滚带爬地逃。
手掌“啪啪”击打在遍地血泊里,粘粘腻腻摸到些血肉,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仆从的。
骇到惊颤。
身后,魔神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不远不近。
拎着剑,剑尖斜斜刮过地砖。
“铮——铮——”
柳大善人手脚并用在光圈里爬。
绸缎彩衣早已破裂褴褛,一边爬,一边碎碎往下掉。
魔神缀在他身后,随手给地上的仆从补刀——遇到装死的,他假装没察觉,信步走过,等那装死的微微松一口气时,他陡然回身,笑吟吟一剑刺穿。
“呃——!!!”
老者勉强爬了起来,歪歪斜斜,目眦欲裂道:“你……你这个魔鬼!灭绝人性的魔鬼!”
斗篷阴影下,清俊的脸庞微偏:“多谢夸奖。”
手起刀落。
老者大睁着双眼,缓缓后仰,摔进遍地血泊。
神器高悬,明镜般的光辉照见这善堂中的一幕一幕。
爬到光圈边缘的柳大善人再一次被闲闲拎了回来。
看见老者死不瞑目的尸身,柳大善人浑身一抖,放声喊道:“别杀我!别杀我!你、你不就是想让我说,善堂里的小孩都是我杀的吗!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他身躯瑟缩着,眸光微微地闪。
到了此时此刻,柳大善人仍然试图误导看见这一幕的人,让旁人以为他是屈打成招。
这点伎俩,一眼被看透。
斗篷阴影下,杀神勾起唇角:“小孩可不能帮我入魔啊大善人。嘘,别说话。夜还长。”
柳大善人面露恐惧,眼球惊悸地颤动。
恶人最怕的从来也不是正义之士,因为君子可欺之以方。
他们就怕比自己更恶的人。
黑影罩下。
魔神又动手了。
精雕细琢,仿佛艺术。
柳大善人脑袋里紧绷的那根细弦终于彻底崩断。
他闭着眼睛痛叫起来:“是我娘——都是我娘!我娘是个被点化的凡人,资质稀烂,连累我也修为差!是她哄着父君把神器天照给我,助我广收香火!是她让我弄个善堂,供手底下这些仙人取乐,好拿捏住他们的把柄,让他们忠心于我不敢背叛!你去杀她,都是她让我干的,都是她!”
斗篷下探出白净细长的手指。
魔神轻轻挑起柳大善人一只手,动作堪称温柔。
柳大善人毛骨悚然。
便听对方和煦地问:“矮子铸剑师呢?”
柳大善人浑身颤抖,崩溃大喊:“是我冤枉他!他不自量力,想替他徒弟报仇,我让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是我,是我,是我把自己做的事情安到他们师徒身上!我都说了,我什么都说了!你放过我!”
魔神微微一笑:“我已经放过了你……”
不等柳大善人露出喜色,魔神偏头望天,认真算了算,“半刻钟。”
他低下头,继续手上的精细活。
东方敛恹恹坐在神坛高处的架木上,等来等去不见结束,开始打瞌睡。
‘多大仇啊这是……’
下巴磕上怀里的剑柄,发现这家伙竟然在微微发烫。
“……嗯?”
他神色一动,抬眸瞥向场中。
那柳大善人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东方敛扬了扬手里的剑:“哎等……”
怕不是要拿这胖子祭一祭剑?
另一道声音横空出世,抢在了东方敛前面:“等等!不能杀他!不能杀!”
东方敛冷不丁给吓一跳。
他与“清平君”对视一眼,齐齐望向声音来源。
悬在穹顶的光镜。
一个聒噪的声音倾泄下来:“我,神器天照镜,乃是天地造化钟灵秀之宝物!本神器的能力有多么逆天,想必你们已经见识到了,放眼天下,谁不垂涎?不妨告诉你们,本神器与黄泉镜,正是一阳一阴两件夺天地造化之至宝!有了本神器在手,随随便便助你广收香火信徒,成仙成神指日可待!”
“清平君”唇角微抽。
“但是!”天照镜大叫,“本神器已经被绑定了,成为这小子的本命神器!你要是杀了这小子,本神器也会陨落!陨落!所以你不能杀他,要好好养着他,这样才能维护好我这个人间至宝!”
“清平君”微笑:“这一幕,全城人也能看见?”
天照镜大喊:“怎么可能!本神器岂有那么蠢!早在本神器开口的那一刻,就已经停止施展神通了!”
“那就行。”斗篷点了点,抬眸,望向东方敛,“来,用你的剑,杀好看点。”
天照镜:“本神器说话,你听不见?!”
天照镜:“???”
东方敛一掠而下,站定。
他捏着剑,语气颇为复杂:“真让我啊兄弟?”
“清平君”笑了下:“我这身体比你可差远了,杀北天还得靠你。”
东方敛难以置信:“不是,虽然我确实强吧,兄弟你也没必要这么快就认怂……”
一道剑光差点儿把他砍成均匀两半。
东方敛侧身闪过,一边“行行行”地讨饶,一边拎剑走向柳大善人。
天照镜:“不是,不是,你们两个小子,到底有没有听见本神器说话?!本神器要疯了!要疯了!哎!哎!现在的年轻人,大手大脚,忒不识货!大手大脚!忒不识货!啊啊啊啊不许杀他——啊不嗝儿!”
东方敛轻啧一声:“吵。”
拎起无锋重剑,把垂死的柳大善人杀得很好看。
满手染血。剑锋滚烫。
心头有炽沸热流在淌,熔岩一般,荡过经脉,荡过剑身,再返回。
“嗡——嗡——轰!”
那无形之烈焰轰然荡过,如山崩,如海啸,势不可挡。
举世无双的铸剑师,用尽毕生功力心血与意志,造出这把剑,等到这个人!
它自己真正铸就它自己。
此刻便是剑成时。
东方敛探手,坚硬修长的五指握住剑柄。
轻轻一叩,顺势拔出。
“凌——”
一声低越剑鸣,无锋之剑,缓缓拔动。
一寸寸离鞘,一寸寸开刃。
“铮!”
绝世神剑初见天日,如凤啸,如龙吟。
东方敛单手掐诀,迫出精魂元血,并指抹过剑身。
“嗡……”
剑锋兴奋激颤,轰然一震,剑意荡出数百里,满城兵器铿锵共鸣。
就连“清平君”腰间的本命剑也在颤。他单手摁剑:“啧。”
“铮!”
收剑,归鞘。
东方敛故作淡定,唇角却怎么压也压不平。
“清平君”:“多大点事。”
东方敛眉眼骄矜:“嗯,多大点事!”
善堂穹顶,失去光泽的天照镜坠落下来,“铛啷”一声,跌成两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