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by南方赤火
南方赤火  发于:2024年0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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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振表示心累:“我都说了,这世上没有夜叉,只是不开化的狄戎罢了!你跟他们讲讲道理,送点丝绸茶叶之类的稀罕玩意儿,马上就能收服!到时候人家把咱奉为上宾,请咱们喝酒吃肉,给咱们唱歌跳舞……”
听听这理想主义者的宣言。想得跟老赵一样美。
只不过,凌振一个落草的前军匠,没学过什么地缘政治,今儿头一次听到大金国名号,有些天马行空的幻想很正常。而大内皇宫里的老赵,聚集了全国顶尖的智囊团队和谍报资源,可谓开着半个上帝视角,却想得跟凌振一样,只能说明这朝廷真没啥存在的必要。
阮晓露顺着他的想象,笑道:“就算如此,座上宾也只可能是宋大哥和那个赵大人。咱们这种小军校,只配在外头给人家守帐门,驱逐豺狼虎豹。我听说东北地方多熊瞎子,站起来那么高……还有东北虎,那么老大……哦对了凌振兄弟,我教你的哑铃卧推,你练过没有?现在能举几斤?”
凌振一个哆嗦,被她拉回现实。
他这个军汉滥竽充数,太祖长拳都打不利落。万一到时要做点需要武力的任务,把他派过去,那不是要他命吗?
还是不要期待额外的冒险了。
“凌统制,”阮晓露正色道,“花二小姐当初的任务是保障你的安全,现在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也不能马虎对待。现在咱们处境不明,你最好听我号令,别让我为难。”
凌振忙点头,表示不跟她再抬杠。
船上物资有限。阮晓露以茶代酒,按江湖规矩,跟段景住和凌振干一碗,三人临时结盟,约定同进同退,绝不互害。
此时段景住身上也烤干了,千恩万谢地告辞。
他身为辽人,生活习惯与余人略有不同,因此单住一个舱位。
凌振笑道:“段兄弟,跟你挤一挤,咱俩认识认识。”
不由分说,拎起自己铺盖,揽住段景住肩膀,亲亲热热就走。
小六姑娘活泼可亲,也不在乎什么男女之防,这是纯为他自己着想。万一能平安回梁山,让人知道他跟阮姑娘同屋而卧,他得让人撕成三片,明年水泊里的鱼都得肥一圈。
段景住:“……”
随便吧。他差点死在今晚。
阮晓露在空屋子里闭目养神,歇了一会儿,睡不着,悄悄踅摸起来,摸到孙立的卧房。
孙立就住隔壁。他武功高强,耳聪目明,听到异声,当即一跃而起。
“谁——啊!”
忘记腰上还有伤,这一跃,腾空未半而中道崩殂,伤势还得多养十天。
“是我,”阮晓露抱歉道,“问你点事。”
孙立也不敢跟她置气,有气无力道:“请讲。”
跟孙立虽然偶尔话不投机,但两人一同做过大案,倒是不必相疑太甚。阮晓露于是斟酌措辞,问他如何看待这次临时任务。
“你想没想过,万一……如此……这般……你就是国家的罪人……”
孙立的反应是典型的军官反应:“邦交联盟什么的,那是文官的活儿。就算事情不成,丢官怪罪的也是他们。我等只要听令行事,拿多少饷操多大心。——唔,其他几个军官,应该也是一般态度。你要干什么?”
阮晓露苦笑:“我也不知道。多问两句,心里有数。”
她心里当然最想让此次结盟任务失败,最好连金国的影儿都没找到,就无功而返。
对于搞破坏她也挺在行。当初晁盖带队营救宋江,她用尽浑身解数暗中阻挠,又是反间又是动手,最后自己险些交代在凌振的炮弹底下,总算把宋江推离梁山的轨道。
然而这一次,面对国家机器的全速运转,她想再来一次“我偏要勉强”,勉强得来么?
以前她不管怎么整活儿,总归有个退路。凭自己的本事,只要回到梁山,大家庭会给她兜底。
然而现在船上数十人,身份认知各异,特长能力不一,互相之间大约也并没有十分的信任。她却要和所有人“同舟共济”,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完美脱身。
孙立告知了她船上军官的立场——虽然他们不会狂热地追随赵良嗣,但为了自身前程着想,自己要是搞点破坏。他们不会袖手旁观。
孙立是伤病员不能用。现在她可以调动的人手,只有凌振和段景住。其中凌振大约只能帮她望望风。段景住肌肉不错,武功水准不知如何。
哎,手头无大将,军师心中慌啊。
宋江不知会做何反应,明天去探探他口风。
孙立见她出神,叹口气,又推心置腹:“姑娘,是我错估了情况,让你上了这船,虽是意外,我也过意不去。你休要多想,万一出了意外,我一力保你便是。”
真是人之受伤,其言也善。阮晓露真心谢了他这句话。
翌日,天阴,风浪中等。
“作死号”起锚开拔,航向东北。
水手发现缺了一艘舢板,吵将起来,说是有人下水逃走了。但问遍船上人员,却没有报失踪的。

水手们的议论声惊动了孟康。
他顶着一头匆忙梳洗的黑白挑染跑来,冷冰冰地宣称,自己督造的船, 各处细节都完美适配,舢板绝对不会自己滑落海中。
忽然一个小军校插嘴:“不会是有人故意把舢板丢下海吧?”
水手们吓一跳, 随后笑道:“这怎么会。”
阮晓露却摇摇头, 一本正经道:“我听过一个武侠话本,里头就有个情节。恶人奸细混上一艘大船, 第一天,偷偷把舢板解开推下海, 然后又不知不觉地把船上的葫芦浮漂都扔下去。等到船上没一样逃生之物, 再把大船凿……”
众水手听得脸色发青, 一股脑冲上来堵她嘴:“呸呸呸, 不吉利的话不许说。军爷, 您没下过水, 不知咱海上忌讳, 有些字不能说, 有些事不能做……”
阮晓露躲开,暗笑。没见俺们梁山水军有什么忌讳,吃条鱼翻八次面, 唯恐鱼骨头嗦不干净。
话本是萧让写的武侠巨著《草莽英雄传》,情节大多取材于梁山真人真事。像这一段, 明显就是照抄某些偏门水军战术,再安上个江湖志怪的背景,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把一众水手唬得不轻。
真有人故意丢掉小舢板,搞破坏?
阮晓露赶紧道:“那是文人胡编乱造, 千万别当真。”
要搞事,就要先扰乱军心,在团队里埋下不信任 的种子。
大家正聊天,忽然头顶一声咳嗽。赵良嗣赵大人嫌水手偷懒,派去监督水手的军校居然也跟着一起闲聊,气得吹胡子瞪眼,把阮晓露和一众水手狠狠训了一顿。
还是宋江闻声出来说情,安抚了赵良嗣的情绪,免了水手一顿打。
阮晓露觑个没人的工夫,迎到宋江面前,拱手为礼。
“宋大人,”她低头禀报,“您刚才给小的说情,小的理应拜谢。”
宋江看她一眼,会意,跟她走进一间空舱房。
“贤妹有事?”
阮晓露开门见山,诚心讨教:“那位赵良嗣大人的联金之策,宋大哥觉得有几分可靠?”
宋江本来以为她要说点梁山事务、江湖动向之类,一下没准备,怔了许久,才笑道:“赵大人出身燕地大族,在辽国生活富贵,只因钦慕中华礼乐,因此不惜弃家投宋,代价巨大,足见所述情报非虚。当今天子至圣至明,所做决策,自然是彪炳千秋之功绩,何时轮到我们担忧。”
见阮晓露似是不买账,又正色道:“贤妹也知道,我宋江立志尽忠许国,身在草莽时如此,今日得为臣子亦如此。我只要给国家尽力。其余的不多想。”
阮晓露点点头。宋江心里的“忠”,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领导让我干啥我就干啥。没必要多做无谓的思考。
以宋江此时的地位,还轮不上给国家献计献策,只能听候调遣。上头让他做赵良嗣的助理,他就要把这项工作干到尽善尽美。
所以在平行世界里的那个宋江,虽然自己也颇有谋略见识,但一旦完成招安夙愿,有了“为国尽忠”的机会,他就变成了一颗忠诚的螺丝钉,朝廷让他打谁他打谁,纵然死了兄弟撕心裂肺,也没有半句怨言。
阮晓露决心帮宋江思考思考:“那咱们这一行,到底是福是祸,宋大哥可想过?
宋江不假思索,拍胸宣布:“就算落得个客死异乡的结局,我也无悔!”
宋江的政治素养平平,他对于“结盟大金”这件事,所能想到的最坏结果,也不过是自己身死,在不开化的狄戎手里送命。
她再问:“就不怕引狼入室,唇亡齿寒?”
宋江笑道:“这是效法古代张骞通西域,互通有无,何祸之有?”
阮晓露叹口气,笑道:“真的啊?宋大哥,咱大宋是大汉么?”
人家张骞有强汉做后盾,尚且是九死一生,在草原上挣扎了十几年;现在咱这团队靠啥?靠风吹就倒的八十万禁军么?
宋江听她贬低本国,本能的怒气上脸。片刻之后,却苦笑。
大宋的军队实力他能不清楚吗。想当年他一介通缉犯,逃亡途中联络几个不入流土匪,都能打破青州城,俘虏朝廷军官。
青州还是个重镇。这战果让他自己都心惊肉跳。
理想和现实打架。宋江叹口气,和蔼地跟这小妹子掏心掏肺:“总之,世事难料。咱们尽人事,听天命,无愧于祖宗天地,就行啦。”
宋江在太尉府里左右逢源,每天戴着面具说场面话,有时候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哪句是真心。此时面对江湖旧友,他不由得找回了五分豪杰心态,跟她说得掏心掏肺,没半句虚假。
阮晓露由衷感慨:“像宋大哥这样的忠臣孝子,现在越来越少啦。”
宋江忙谦虚几句,趁机说:“其实梁山上的兄弟,都是替天行道的仁人志士,如果能改邪归正,同心报国……”
“那自然是极好的,”阮晓露毫不走心地截了他的话头,“对了宋大哥,我瞧那几个歌女都挺漂亮的,唱得也好听。你啥时叫俺去伺候晚饭,让俺也蹭着听听?”
她这话题跳得飞快,宋江完全没跟上趟。等反应过来,不由得略有尴尬,一张脸黑里透红。
“这……唉,这是那赵大人非要安排的……”
官场惯例,公务员出差辛苦,带点消遣娱乐天经地义。就连军队出征,军官大帐里也得安排点歌儿舞女,随时给领导解闷。
可是按照梁山逻辑,江湖好汉铁骨铮铮,就算追求文艺熏陶,也只该是铜琵琶、执铁板、唱大江东去;至于听美女唱淫词艳曲,那是腐化奢靡,妥妥的男德有亏。宋江此时还沉浸在江湖心态里,看着阮六姑娘的灿烂笑容,恍惚觉得武松晁盖花荣他们都在身边,顿觉脸上有些挂不住。
“愚兄并非贪图享乐……绝、绝对没有……”
“你想哪去了,”阮晓露笑道,“小妹有个不情之请。我现在整日女扮男裝,总归不方便,万一穿帮,后患无穷。宋大哥能不能行个方便,帮我搞一套女眷行头,让我多蒙混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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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阮晓露拎着个裂口竹笛,挽起广袖长裙,堂而皇之地猫进了歌伎歇宿的底舱。
一进去,就闻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赶紧想开窗,却发现这舱房里根本没窗,呛得她面容扭曲。
这些女子都是军镇教坊司的官伎,理论上只负责提供宴饮陪侍,给当地官员提供音乐欣赏,卖艺不卖身;实际上,若是不幸被达官贵人瞧上,她们也难以拒绝,只能从命。
好在这艘船任务性质特殊,那赵大人满心青云之志,暂且没起额外心思。
歌伎地位低,食宿条件比军兵差得远。她们又大多体质纤弱,从未出过海。打头一天起,就开始整日晕船,时有呕吐;平时因男女有别,不方便去甲板透气散步;官员召见陪侍,又得随叫随到,只能用大量香药覆盖气味,再加上脂粉味、饭味,导致宿舍里怪味盘旋。阮晓露坚持片刻,还是待不下去,落荒而逃。
俄而,四位歌伎陪侍归来,看到自己宿舍门大敞,都吃一惊。赶紧进舱一看,更是惊慌失措。只见房里不知何时多了第五个女人,正弯腰忙碌,不知在整理什么。
大变活人,非鬼即妖!
几个女子当即要尖叫。
“姐妹们!”阮晓露回头,却是粲然一笑,掸了掸沾满尘灰的双手,“我从厨房弄了点炭灰,放在各处吸味道。怎么样,空气好点了没?”
倘若她虚张声势,一上来就强硬令众人闭嘴,多半会适得其反,歌伎们应激之下,反而惊慌大叫。
但她开口一句家常,众歌伎也被她这轻松态度所影响,反而开始怀疑自己:“怎么船上还有别的女眷,上船时没看到呀。”
一个生着小虎牙的年轻歌伎稍大胆些,绷着脸问:“你是谁?是哪个营的?”
阮晓露指着头顶甲板:“上头那宋大人,跟我沾亲带故,开恩让我在别处躲了两日。”
拉宋江下水她毫无心理负担。反正也没人会去查证。
众女将信将疑。但她们本身也是各营抽调来的,互相不太熟,也都毫无背景——有点人脉背景的早就花钱运作,不会摊上这等苦差。
航行两日,她们大部分时间都闷在宿舱里,看不到这艘船的全貌,也不知船上到底还有多少其他人。
只能信了阮晓露的话。毕竟,能上这艘船的女眷,除了教坊司藉下,还能有谁?总不至于是哪个公务员家眷想不开,跟着来吃苦。
就算她身份可疑,但举报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是能马上回家,还是能脱籍从良?不如少操这个心。
阮晓露趁热打铁,摸出个油纸包:“盐渍橄榄。含在嘴里,可以缓解晕船。别客气,我管宋大人要的。”
众女这下戒心尽去,平日看赵大人总嚼这些东西,想必是管用的。
道了谢,欢欢喜喜接过来,嘴里含着,果然胸中舒畅许多。
随后那虎牙歌伎却又注意到:“你方才说——你为什么要躲?”
阮晓露作苦态,欲言又止。
歌伎们有点心慌:“你说呀!”
“我听到一点风声。”阮晓露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的道,“你们可知道这船是要去哪的?”
歌伎陪侍领导,多少也听了点信息。有人道:“是去北国送信的呀。”
又有人道:“因为陆路走不通,所以要行船。”
阮晓露:“他们要交好番邦,总得带点厚礼,方显诚意。可是你们也看见了,这船上可没载什么宝贝。”
的确,大宋朝廷一开始就没把大金当做一个国家,而是当成节度使级别的地方势力。自然也没准备贵重礼物,而只是带了点布匹银子茶叶陶罐,作为奖励他们顺应天朝上国的“ 赏赐”,料想对方定然会如获至宝,欢欢喜喜的收下。
毕竟每年来大宋朝贡的那么多番邦,收到这些回礼的时候都是感激涕零。
歌伎们听到阮晓露这句满含暗示的话,有人当即脸色苍白。
“你……你不会是说……”
阮晓露幽幽道:“番人都倾慕中华礼乐。咱们几个被带到北国献艺,能不能回来,还是个问题。”
这不是她危言耸听。歌伎虽是专业人才,地位其实跟奴婢不相上下。万一那赵良嗣真的见到了金国首脑,宴饮之际相谈甚欢,让随队歌伎弹唱助兴,歌伎被金国贵人看上,开口要人——为了国家利益和自身前程,赵良嗣是会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真到用人之时,皇妃帝姬都能打包赠送,何况一群贱籍乐工。
歌伎们自然更明白自己身份处境。被阮晓露一点拨,咬着口中橄榄,登时慌成一团。
“那可如何是好!”
阮晓露为难半晌,起身关门。
“这艘船如果半路出了故障,无功而返,想必诸位也只能各回各营……”
众女面色凝重,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可是,凭我们几个女子,如何能摆布这大船?”
阮晓露站起身:“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诸位可愿相助?”
歌伎集体沉默,有人退回自己铺位上,无声收拾衣物,仿佛忙碌起来,烦恼就不存在。
虽说大家都不想落个滞留北疆的命运,但要她们亲自动手,破坏官船,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
“当我没说。”阮晓露笑了笑,也不强求,“愿姐妹们福星高照,个个平安归国。”
她跟歌伎们告辞。
“等等。”
刚上走廊,那个虎牙歌伎叫住她。
阮晓露打量她。这个虎牙女郎一对柳眉,因为晕船而面色苍白,却并无寻常乐伎的柔弱体态,举手投足都颇利落。
虽然她年纪甚轻,却是四个歌伎里的主心骨。同伴们有什么不敢启齿的话,都由她开口询问。
“算了,”阮晓露还是摇摇头,轻声说,“被发现了,咱都得挨重罚。我自己异想天开,不能连累你们。”
“你若真怕事,就压根不会提这话头。”虎牙歌伎冷笑,“别欲擒故纵,计划说来听听——不是要把船弄沉吧?那你自己如何脱身?”
余下三个歌伎聚在门口,面色忐忑,听着她俩谈些大逆不道的勾当,却也没人叫停。
阮晓露一怔,瞅一眼虎牙歌伎,眼角一弯。
“我姓阮。你贵姓?”
说着,跟她回到宿舍。
门一关,阮晓露迅速转身,一个勾拳,朝那虎牙歌伎招呼。
对方眉毛一竖,仰面闪躲——
阮晓露从铺位上抓起个枕头,挡了一招防守反击,眉花眼笑。
“乖乖,教坊司藏龙卧虎啊!”
虎牙歌伎挑眉,对她这个突然袭击还是颇为不满。
“算你运气。”她冷然道,“好久没练了,不然一个枕头可挡不住。”
旁边几个歌伎咋舌不下:“红玉!你、你怎么还会武功!我们从来不知道……你也没露过一手……”
“都落到这步田地,练武又有何用?”虎牙女郎面现凄凉之色,冷笑一声,“给官老爷表演助兴么?”
阮晓露揉揉眉毛:“红玉?”
心里咯噔一下:“你姓啥?”
虎牙没答,别人替她答了:“姓梁。她家以前是军户……”
虎牙斜了一眼。那嘴快的歌伎掩口一笑,不说话了。
阮晓露:“梁红玉??”
这名字查重率应该不高吧?!
不管怎么样,这世界真是扭曲得可以。让日后的抗金女将梁红玉去参加宋金结盟小使团,真是地狱笑话。
梁红玉板着脸,虎牙闪烁,轻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功夫谁教的?怂恿我们破坏官船,怕不只是担心一去不回吧?”
阮晓露失笑:“咋,以为俺是哪国奸细呀?”
她确实是轻看了这群歌伎,以为她们眼界有限,一两句话间,也许难以理解朝廷这步外交臭棋,因此选择从个人命运入手,用“一去不回”来吓唬她们。
但既然梁红玉提出质疑,她也爽快说实话:“我是不想让宋金结盟成功,否则等辽国灭掉,宋金必开战。以那帮禁军厢军的实力,守不住国门,家乡父老都得遭罪。”
梁红玉细细打量她:“一个女流,平凡之辈,能有这般见识?”
“彼此彼此,”阮晓露盯着她,“你也一样。”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忽然不约而同,嗤的一声轻笑。
“姐妹们,”梁红玉吩咐同伴,“给她腾个铺。”

几个军官军校无所事事,聚在一起打叶子牌。不由得聊起今次任务。
有人道:“那宋大人说了,咱们就是大宋的张骞, 功在千秋!——哈哈,我不指望立多大功, 能平安回去就好。俺媳妇在家里快生了!”
凌振披着个军校衣裳, 手里拿着牌,听了这话, 却面色一变,呸呸几声。
众人不悦:“怎么了?”
凌振忙告罪, 挨了几句埋怨, 才道:“你们都不知道吗?张骞是出使西域的功臣不假, 但实际上, 他被匈奴军队俘虏囚禁, 在西域滞留了十几年, 最后是逃回去的!唉唉, 你们都不读史书的吗?”
众军校笑道:“大字不识几个, 还读什么书?哪像你,读了几天书,不也跟俺们一般出息。”
但笑归笑, 听了凌振的历史小科普,心里颇不是滋味。
这么一瞧, 那宋大人把自己比作张骞,有点太不吉利了。
难道……难道他早有预料,这一趟出差, 会像张骞一样,没十几年回不去?
什么女真、匈奴, 在小军校心里也没什么区别。不免有那心眼多的,悄悄琢磨:匈奴能扣留汉使,女真人凭什么不能扣留宋使?
凌振叹口气,捻着自己手里的牌:“唉,虽说咱们长官体恤下人,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把咱们留在北国。但万一摊上了呢,国家有召,咱也不能退缩。想想就难啊,一去十几年,回家后头发都白了,爹娘过世,老婆改嫁,孩子不认爹……唉唉,不敢想,不敢想。大伙都别乱想了,及时行乐,打牌,打牌。”
众军校捏着手里的牌,哪还有心情娱乐。心里都想着,万一到时候金国戎狄非要扣留宋使,先把这乌鸦嘴给举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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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水手们闲得发慌,开始钓鱼。
段景住闲来无事,也讨个鱼竿,粗布缠了手,像模像样地坐在甲板上。
只是他一次溺水,十年怕浪,不敢离船舷边缘太近。
段景住跨国走私,走南闯北,胸中不少奇闻异事,跟水手们聊得火热。
两三刻钟以后,钓鱼的开始传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咱们和那大金国人结盟,必定要有来有往,以后便会有金使前去东京,面见咱们圣上。可那金人都是狄夷,定然不会造船。没有船,如何渡海?怕是只能把这艘船送给他们,方便他们往来中国——光有船还不够,他们那儿肯定也没人会操船,只怕……只怕……哎呀呀,不会把咱们也一块儿留下吧?!”
自古水手跟船走。这些水手都是各处选来的熟练高手。换了别人,还未必能驾驭得了这艘定制豪华跨海大游轮。
万一官老爷摆阔,真把这船赠送出去,他们这些水手也必定是要随船赠送,没的商量。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人心惶惶,钓鱼的兴致也没了。
“走走走,休息等风。”
“哎哎,别走哇!”段景住连忙叫住众人,“就刚才讲的锦州城外那邪性的黄皮子祠,我想起来了,故事还没完。自那新媳妇失踪,后来那萧家一门老小,都没逃过……”
水手们打个激灵,嘴上叫着“都是瞎编谁信谁傻”,身体不由自主凑回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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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空荡荡的底舱里,一队歌伎悄然出发。
“给,”阮晓露攥着一把小匕首,都是她从兵器库里顺出来的,挨个分发,“别伤着自己。”
歌伎们小心翼翼地捏着匕首柄。唯有梁红玉从容接过,还撤下刀鞘,试了试刀刃的锋利度。
“三年没摸刀,”她叹息自语,“手感都没了。”
“肌肉记忆,恢复起来也不难。”阮晓露安慰一句,问,“谁眼力好?”
指定一个伶俐的歌伎在走廊尽头望风,其余人聚到一间舱房门口。
大船底部密不透风,被分隔成两排八个舱。其中一侧四间住着水手,另一侧,一间是歌伎宿舍,两间是储 藏室,存着粮食柴炭等生活物资,一间上锁,存放预备带给金国的布匹茶叶等礼品。
舱房之间隔着厚厚木板,缝隙用麻绳捻密加桐油灰,填得滴水不漏。
这是千百年来造水手匠摸索出的水密隔舱技术。在传奇工匠孟康手里,这项技术更是登峰造极,大大增加船舶的强度和安全性能:船底被分隔成数个独立空间,就算一处破损进水,海水也不会流到其它区域,船只整体依旧保有浮力,可以从容回港维修。
一个歌伎捧着匕首,忐忑不安地问:“你能保证,撬开一个舱,别的舱不会进水?”
阮晓露:“放心。”
梁山水寨也造过几艘水密隔舱的船。不过这种结构还是主要应用在海船之上。
另一个歌伎摸出一串钥匙,神色微有得意。
“昨日那赵大人醉了,身上东西掉一地,都是我们拾的。他应该还睡着。”
谁会防备身边这些只会服侍人的纤弱女子呢?这钥匙偷得毫无技术含量。
拿钥匙开了那存储礼物的舱门。十几个大皮箱安安稳稳地摞着。
阮晓露半跪在底板上,耳朵贴地,敲一敲,确定了一处薄弱所在。
“这块板,四个人同时撬四个钉,应该可以松动。”
她也想过独自行动,但孟康的水密技艺精湛,如果只是一处连接受力破损,膨胀的桐油麻绳会施展弹性,马上把裂缝堵上。
凿得太用力呢,又会发出声音,随着船骨传到各处。马上就会有人来查看。
只能想办法支走闲人,多人同时动手,釜底抽薪,一蹴而就,直接拆卸。
阮晓露先用自己的匕首,把四个钉子撬出个头儿,然后低声交待用力诀窍。
“成不成功,就这一次。动静一大,马上回舱。咱再怎么搞事,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几个人互相鼓劲,慢慢撬那钉子。
又怕让别人发现,又怕这船会毁在自己手里。归根结底还是更怕被人发现。但看这阮姑娘成竹在胸的神色,大家又觉得不必过分慌张。
歌伎们身为贱籍女子,没有官位俸禄,没有家小拖累,生活困苦,没有半分自由。是整条船上最输得起的一群人。
反正情况再坏,能坏到哪去?能坏过当年她们家破人亡,由良入贱,人生跌落地狱的那一刻么?
铁钉坚固,木板柔韧,又涂了油。经过数日海浪冲撞,没半点伤痕。
但也禁不住人力的故意破坏。
“一、二、三!”
说时迟,那时快。一注海水喷出老高。几个歌伎吓得丢下匕首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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