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又连忙附和。
心里却微弱嘀咕:宋大哥真信了?这么好骗的?
还是说,他也早觉得赵良嗣不靠谱,因此顺水推舟?
抑或是,知道此时没有别的退路,只能跟她合作?
不多想。能把宋江争取在自己这边,她以后天天去庙里拜娘娘。
宋江思虑已定,站起身来,朝众船员水手喊了个话,大意是这位阮姑娘是好人,不是坏人。大家不要相疑,也不要多嘴多问。现在只有团结起来,和衷共济,听从命令,才能渡过难关云云。
赵良嗣已死,宋江就是在场职权最高的官。他平日又亲和可敬,深受爱戴。听了宋大人一番话,众人才算士气稍振,忘记这位神秘“女侠”此前的种种可疑之处,真正对她放下戒心。又互相鼓励,表示全听宋大人安排。
至此,不管是宋江带领的官方人员,还是李俊为首的匪帮,都默认阮姑娘的优先指挥权。
阮晓露深吸口气,站起来,拍拍身上细沙。
“诸位,”她高声问,“有谁会功夫?打过架的都算。现在正是用武之时。”
水手坐在各处休息,茫然看着她。
几个人笑嘻嘻举起手,随后又是几个。
顾大嫂、梁红玉、孙立、段景住、凌振、李俊、盐帮众匪……
基本都是她认识的那些人。
孟康想了想,也举一只手。他虽是船匠,业余也喜欢打打拳,提神醒脑。
宋江犹豫片刻,并没有举手,鼓励地看着她。
“咱们身在异国,处境不明,食水即将耗尽,不能坐以待毙。”阮晓露简略道,“孟师傅,好意心领了,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带人尽快开始修船。其余会功夫的几位,收集兵刃利器,一会排个班,轮流守卫。我要带三五人,到那个村子里去探探情况,搞点物资。”
一船人无二话,不少水手看着她,面带敬畏之色。
在当时人心中,此地已在华夏疆域之外,是只出现在话本演义中的番邦异国。大家侥幸上岸,尚不敢胡乱走动,不知这片土地上会养着何种妖魔鬼怪。若是乱跑乱闯,又会不会惹怒陌生的神明。
她却处之泰然,直接就要去探路,不知是真勇敢还是傻大胆。
阮晓露当然不觉得这是异国。她心里推算,以这几日的航速,加上最后风暴推行的一段距离,估计最多行了两百多里路程。此地应该是辽东半岛的尖端,大连旅顺一带,离自己心目中的“国外”还远着呢。
她目视众人,笑道:“老铁们,谁跟我走?没人去,我点名啦。”
李俊长身而起,抖抖身上细沙,披上晾得半干的衣服,提了刀,叫两个手下,扛了几个扁担箩筐。
“那村子我也看见了。有卤水池,是个盐村。”
众人听了大奇:“这里还产盐?”
看来离文明世界还没那么远,大伙忧愁略减。
阮晓露倒是记起听李俊说过,辽东湾不仅产盐,而且质量上乘,价格便宜,经常走私到宋境,贩私盐的也都不好惹。
她想了想,腰刀之外,又提了个木棍,系了柄匕首。
“走,见识见识去。”
第156章
那村子看着近, 走着远。海滩往北五里地,才见到一条土路,再行半个时辰, 看到几片茅草糊泥的破屋顶。
沿路无人,却有一些荒废的菜地农田, 野狗在石头缝里乱窜。
到了那村口, 探险小队四个成员都吃了一惊。
“没人?”
阮晓露揉揉眼。
栅栏门大开,空地上搭着竹蓬, 布局颇为眼熟,分布着卤池卤溜子, 结构略微粗陋, 看来是个传统的煎盐作坊。可是煎盐的铁盘、以及其他金属工具却都不见。破烂的民宅都开着门, 里面无人居住, 地面蒙灰。几个用作仓库的小屋也空空荡荡, 只留一些破袋破筐, 尚有匆忙搬运的痕迹。
再往远处走, 一排盐田早就淹了海水, 看起来无人耕作久矣。整个村子全无人迹,只有规律的海潮涨落之声。
费保纳闷:“逃荒去了?”
倒是有个水井,无人维护, 水面上漂满落叶。但海边淡水难得,几人找个桶打水, 先把随身水壶灌满。
河道口搁浅了几艘小渔船。阮晓露扒拉船内杂物,喜道:“有帆布,还可以拆下几块好木板, 修咱们的船——啊,还有把斧头, 虽然锈,也能用……”
正高兴,有人拍拍她肩膀。
“六妹,”李俊敛容正色,“可否问一件事。”
她专心捆毛竹,随口道:“嗯?”
李俊一字一字问:“我究竟为何在此?”
阮晓露愣神半天,忍不住笑出声来。
也真难为他,带着无数问号,跨了个渤海,一路追这么远。
跟那一群陌生人在一起,四周嘈杂,也不好细问。
“嗯,是这样的。先从那个盛气凌人的赵大人说起……”
从跟着孙立误上贼船开始,到发现这艘船的真实目的,决心横插一手,做了几日的准备,到最后图穷匕见……她尽量简略地说了一遍。
“……来都来了,总得放手一搏。”阮晓露搜罗完一条船上的杂物,又去扒拉另一条船,轻松言道,“成功了没人赏我,失败了也无愧于心……”
李俊终于头一次完整 听到了所谓“联金灭辽”之举措,和自己前几个时辰听到的言语碎片相印证,总算补全了课,蹙眉不语。
“你觉得闹不好会改朝换代?”
“皇帝姓什么,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她说,“但是,朝廷那帮酒囊饭袋胡搞一通,最后还是咱乡亲百姓遭罪,你我都没好日子过。”
李俊微一挑眉。梁山那帮人虽然无法无天,但至少表面上还讲个忠义。阮小五没事唱渔歌,唱的都是什么“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当然五郎没文化,这歌也未必是他自己编的。
而这小六姑娘随口一言,好像连赵官家也无关痛痒,不如“你我”要紧。
如此“忠义”法,可别让宋大哥知道。
“仙女那事是真的?”他突然问。
“你说呢?”她直起身,笑问。
“你心意已决?”他微微眯了眼,又问,“真要闯荡辽东,可能很久回不去。”
“人又不是庄稼,挪个地儿不会死。”阮晓露伸个懒腰,轻描淡写地笑道,“不过呢,我也知道这事儿前途难料,凭我一人,也许连个水花儿也砸不出来。要是有那么些个本事高强的帮手,我心里更有底……”
李俊笑了:“行行好,我还有一堆事情要料理,然后我就洗手不干……”
阮晓露叹口气,面带歉意,“你们一路追踪而来,叫我跳船,我没跳,已经是仁至义尽,没必要在这破地方久留。”
江湖上太多身不由己之事。走不到的远方,回不去的家乡,还有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无数迫不得已的瞬间,都可以归结为“造化弄人”。
但是,“造化”也总有那么几个疏忽大意的瞬间,让她有机会挑肥拣瘦,拣选一下前面的路。
她自己做出了选择,也总得让别人有的选。
她蹲下,敲敲渔船船舷,抬头道:“你看这几艘渔船虽破,但绑在一起,浮力不小。以你和你兄弟们的能耐,回去不成问题。”
李俊抱着双手,目光浮光掠影地在四周扫了一圈,最后回到她身上。
他确是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不明白她为何该跳不跳,该走不走,该撤退的时候往前冲。
但是回想当初,她数次不顾安危,为了超出她责任之外的东西战斗到底的时候,也没见她深思熟虑,想得多远多细致。
江湖儿女,本就该自由自在,无法无天,哪能被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束手束脚。
李俊抽出她手里的破斧子,几下将那旧渔船劈开,折出几块完好的木板,三下五除二捆上。
“拿这破船糊弄人。”他大笑,眉眼刚毅,指着来处,“我要那艘。等完了事,就归我。”
他问:“打算怎么办?”
阮晓露喜出望外,立刻道:“往北,找城镇落脚。遇上有人盘问,就说是做生意的,海难漂流至此……也不能算说瞎话嘛,随机应变……”
李俊觉得不够带劲,半开玩笑:“你那么担心,不如干脆去把那女真酋长刺杀算了,费那事。”
江湖人讲究快意恩仇。杀个看不惯的陌生人不需要理由。
“方案备选。”阮晓露虚心纳谏,“不过我觉得没那么容易。”
没商量几句,脚步声匆匆而来,“大哥!”
倪云脸色肃重,一头卷毛根根立起,好像遇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你们快来!我找到这村里灶户了!”
远处一排盐田之外,有一处新翻动的土堆,隐约飘出异味。
费保捏着鼻子,拿跟木棍,正在里头扒拉东西。
阮晓露停住脚步,不敢相信。
“……死多久了?”
“十天半个月吧。”几个盐匪从容不迫地检查土里的人体残骸,“唔,砍头、中箭、剖腹,应当是集中杀的。多是老弱病残,看手上老茧位置,都是灶户……他娘的,这么点小孩。”
阮晓露手臂平白一股粟粒。白云缱绻,海浪翻涌,顿时都显得无比诡谲。她抽出刀。
难怪一路上好几条野狗。埋得浅的早就面目全非。
李俊沉思:“不过看这里人数,应当只有村里居民的一半左右……”
几个盐匪身经百战,都是心狠手辣之人,此时也不免皱眉,觉得这事做得有点过分。
“谁干的?青壮年都去哪了?”
阮晓露微微偏头,眼中仿佛已经有画面:女真铁蹄攻陷辽东半岛,挨个盐场劫掠食盐和铁器。边民灶户闻风而逃。没逃走的,壮年男女都被掳掠入军,其余不管抵抗没抵抗,通通就地屠杀,尸体被草草掩埋,这盐场就此荒废。
食盐是国之根本。如果是一个成熟政权用兵打仗,攻下盐场,等于攻下金矿,肯定要立刻安抚整顿,重兵守卫,让盐场尽快重新投入生产。
但女真建国没两年,还停留在雁过拔毛式的劫掠作战方式。现成的盐、铁、粮、奴隶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农业生产,没那功夫等。
阮晓露愤怒之余,觉得有点好笑。就这么个野蛮落后的军队——也许以后能文明开化一点,但那是以后——东京老赵还幻想他们一边屠杀辽国百姓,一边和大宋军民称兄道弟……
他不该当皇帝,应该当造梦师。
几人都不愿在死尸旁边多耽,念两句佛,让冤魂别跟着,带着村里搜刮来的物资,转身而回。
回到战船边,一切如旧。阮晓露和众人说知村里惨状,大家都胆战心惊,为那村民唏嘘之余,都道:“好在女真人已经走了,要是我等早来几日,怕也是灭顶之灾。”
又说到村里有水井,众人大喜,马上安排人轮流取水。
孟康依旧在船上忙来忙去。几个人从村里带回的那点物资虽然有用,但也是杯水车薪。要想将这艘大战船彻底修好,还有颇大的缺口。
孟康检查她带来那把破斧子,又眺望一下远方林海,神色不甚乐观。
他一辈子只知造船修船。至于银钱材料从何而来,那都是官府的事,他只管出力出技术。
要如何将那森林里的参天大树,变成修补水密舱的合规板材,孟康两眼一抹黑,完全没主意。
就想去请教阮姑娘。谁知阮晓露奔波一日,几番性命之忧,绷到现在,终于眼皮打架 ,什么都不想管。
顾大嫂把她扶到船下休息。
隐约听到李俊还精神着,跟孟康聊天:“老兄,船桅损了,莫要原样修复。……这样改一下,你看如何?……”
入冬之际,日头早落,也不急于这一时。几十难民寻找干衣被褥,蜷缩回船,嚼着干粮,度过辽东第一晚。
第二日,阮晓露请宋江牵头,让水手们搬石取沙,在趴窝的战船旁边修筑了简单的围墙工事,既可防御野兽,也能阻止海水漫涌。
“等围墙筑好,”宋江给大家鼓劲,“就可以兵分两路。一部分人住到那荒村民房,好好将息,寻找木材;另一拨人留下修船,定期换岗,强似大伙一齐在此艰苦度日……”
水手们欢呼,皆道宋大人仁爱。
第三日上,轮到阮晓露去荒废盐村担水。一来一回,花费半日。
饶是她体格健壮,担着百斤清水,到最后,也走得举步维艰。眼看沙滩近在眼前,寻个树桩,放下担子坐一会儿。
刚闭了几秒钟的眼,就隐约听到远处有马蹄声。
她蓦地睁眼,水桶不要了,抽出扁担就往战船的方向跑。
只见前两日堆砌的简陋石墙边,不知何时围了数十骑马。石滩崎岖,马上骑手都下地步战,皆髡发结辫,着左衽皮袄,背着弓,挺着枪,正在和己方的留守队员恶斗!
恶斗显然已持续不少时候。宋江、凌振已带着不会武功的水手、歌伎等人藏到船舱里。外面梁红玉、顾大嫂、李俊、还有八九个盐帮悍匪,每人身边围着三五个,打得难解难分。
就连受伤的孙立也勉强站立,凭借一片礁石掩护,一次次击退髡发武士的进攻。
几个受伤的髡发武士横躺在沙滩上,血水顺着海水流走。
阮晓露全身巨震,握紧手里的扁担。
这绝对是女真人。她在登州海港见过契丹人,发型不一样。
虽然他们的体型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巨大,武艺也不算十分高深,但人人身上都带着新鲜的悍勇之气,十分的力气,发挥出十二分的威力。
梁红玉久不挥刀,招式有些生疏,慢慢落入下风。顾大嫂和她背靠背,一步步向后退。
只有李俊带着一 帮盐匪,仗着群架经验丰富,还在顽强支撑。
顾大嫂远远看到阮晓露,大叫:“妹子!顶不住了!快想办法!”
李俊在另一侧,令众小弟边打边喊:“暂且罢手!我等不是军兵!……”
可惜对方一个字也听不懂,也无意弄懂,口中嗬嗬大叫,嚷嚷着短促的字词,反倒越攻越凌厉。
寻常人打架,要么是谋财,要么是害命,抑或是自保,总归有个缘由。但从这些人的举止来看,他们挥刀杀人,已经成为纯粹乐趣,越见血,越兴奋。
阮晓露抄起扁担疾奔,余光看到船舷后面探出个惊恐的脑袋,一头金毛随风飘摇。
“段景住!”她边跑边大叫,“喊话呀!不是商量好了吗!跟他们说,我们是商贾,做生意的,有财宝,不要打!”
段景住在辽国之时,听惯了女真人的恐怖传说。此时见到真人,虽无三头六臂,也没有喷火吐焰,他依然吓得发懵,哆哆嗦嗦道:“喊、喊了……不管用……”
在阮晓露如刀的目光催促下,又大着胆子,叽里咕噜喊了几声。
果然石沉大海,没人理他。
阮晓露皱眉。女真话这么简单的吗?就两三个音节来回变?而且舌头都僵着,说着说着就抽筋?
——奶奶的,这金毛虚报简历,女真话估计是个不及格,就几个词左右糊弄!人家能回应他才怪!
“讲契丹话!”她和一个女真武士交上手,被对方的力气震退七八步,喘息着道,“他们应该都懂!”
毕竟是曾经的辽国臣属,辽国的“普通话“总能听吧?
段景住如醍醐灌顶,赶紧调整舌头,又是一大段。
不知道是否传达了她的意思,反正比上一句复杂点,说得抑扬顿挫。
阮晓露一瞬间后悔杀了赵良嗣。要是赵大人还在,肯定是个金牌契丹语翻译。
为首那个围着貂皮的女真武将耳朵一动,朝段景住的方向看了一眼,枪尖朝天一指。
其余武将吼一声,齐齐停手,向后跃出三步。
段景住浑身发抖,指着阮晓露, 张张嘴。
阮晓露只看他表情也明白他说的啥:“不关小人事……您别找我,去找她, 找她说……”
可惜貂皮哥也不是傻子, 一眼看出段景住是全场唯一的双语人才,不管有什么话都得冲他讲。反倒又走近几步, 跟段景住鼻尖对鼻尖,瞪着如牛大眼, 问了一大串话。
看来, 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觉得没必要正式打招呼。
与此同时, 一群女真武士收刀聚拢, 包扎喘息。李俊也聚拢手下人等, 护好己方的船。
交手一刻, 各自意识到对方不是好啃的骨头, 虎视眈眈的对峙。
听得兵器之声渐歇,宋江和凌振先后钻出船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最起码得瞧瞧清楚,这些让辽人闻风丧胆的恶魔长什么样。
段景住看到自己人胆粗气壮, 心想总不能给辽国父老乡亲丢脸,也壮起胆子,朝那貂皮哥点点头, 表示自己听得明白。
接着站直身,小声告诉阮晓露:“他问, 咱们既然不是造盐的,那是何人。还问有没有见到仓库里剩下的盐。若是知而不报,他就全都杀了……”
阮晓露一头问号。你听错了吧?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俊却明白了,刀尖指地,附耳道:“应该是来搜捕那些逃脱灶户的。”
那海边盐村惨遭劫掠屠杀,想来灶户也不肯坐以待毙,还是逃出了一些人。貂皮哥得知,卷土重来,带人搜捕。
因为只是对付百姓,所以貂皮哥只带了几十轻骑。远远看到一群人,一艘船,以为是灶户带着盐要跑,因此策马过来截击。
如果碰上真正的女真重骑兵作战部队,使团现在凶多吉少。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貂皮哥他们碰到的是毫无抵抗能力的百姓,此时大约也已经开始屠杀,不会耐心听他们讲话。己方队友奋力抵抗,打出了风格水平,才换来了女真人的一点点耐心。
阮晓露拉过段景住,嘱咐:“态度好一点,问问这位将军姓甚名谁,说点好听的,阁下力拔山兮气盖世,一马当先勇冠三军气吞山河……然后按照咱们说好的,再讲一遍咱们的身份——宋国商贾,沾亲带故,都是一个村里的。海难漂流至此,跟我们做生意大大的有利可图……”
这帮女真兵马看来劫掠成性,跟绿林悍匪一个作风。要让他们放弃当场杀人劫财的想法,就必须说服他们,己方拥有的资源并不在身边。
段景住忙道:“娘娘别急,小人一句一句说。”
然后冲那貂皮哥行了个礼,斟酌措辞,慢慢说了几句契丹话。
段景住跟女真人打了一会儿交道,发现自己脑袋还在,皮也没被剥,手脚也没被砍,总算放松一点,语言能力也大幅回升,译了个八九不离十。
当然诗词成语译不出来,但他也听惯了契丹官僚互相吹捧的话,于是换成诸如“您的气魄像天边飞翔的海东青”、“您的力量好似林中的猛虎”,夸得一气呵成。
貂皮哥哈哈大笑,胡须颤动,也回了长长的一大段。
阮晓露和周围同伴都暗喜。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还好大家现在的身份是平民,不是宋使,吹几句彩虹屁不算有损国格。
段景住却暗自发愁。这貂皮哥说的前半段话,大意是这样的:我见过宋人的仕女画,画中女子都瘦弱如柳,一捏就折;今日第一次见到宋人女子,却似母狼一般健壮火辣,真是开眼界啊。
段景住眼皮剧跳,用力抓头发,薅下自己几根金毛,决定“留中不发”,把这段略过。
只翻译正经话:“娘娘,此处是苏州青泥洼,这个两山间的出海口叫做旅顺口。这位将军复姓完颜,叫做完颜七郎。他身边这几位是他兄弟,叫做完颜十三郎,完颜十四郎、完颜十九郎……带的是自己部族的忠诚亲随……”
“等等,”阮晓露大奇,“他们真叫这个?”
段景住目光躲闪,信誓旦旦:“这就是他们的名字。”
李俊推推阮晓露,低声道:“怎么跟你家一个风格?”
阮晓露盯着那一脑袋金毛,咬牙。
拉倒吧,她心说,人家女真人也有名字的!你整个数字军团你糊弄谁?
——不过以段景住的女真话水平,要想信达雅地翻译出那几十个完颜,也实在是强人所难。他多年做买卖,对数字方面的词汇稍微熟练一些,能急中生智,以排行代替人名,已经算他机灵。
算了算了。段景住就算问出对方真名,她也记不住。
阮晓露于是难得糊涂,又道:“介绍一下我们几个。”
这位“完颜七郎”显然没见过宋人,毫不掩饰好奇,一个一个盯着看过去,丝毫不在乎失礼。
介绍到阮晓露、顾大嫂等女眷,他就回头看部下,意味深长的笑。介绍到宋江、李俊等男人,他就呲牙瞪眼,攥拳鼓肌,仿佛一定要在雄性荷尔蒙上压对方一头。
凌振颇为不悦,低声道:“他把咱们当猴。”
完颜七郎怒吼一句。
段景住一个哆嗦,小声说:“大家有什么话,可以通过小人来翻译,不要擅自议论,他听不懂。”
李俊对凌振笑道:“你不也把他们当猴?彼此彼此。”
完全不理会完颜七的要求。
我们只是礼貌,不是怕你,也不会对你百依百顺。
宋江忍不住提醒:“狄虏之辈崇尚强者,怕是只有打败他们,才能得到他们尊重。”
“跟绿林一个规矩。”阮晓露幽幽道,“问题是他们人多,咱打不过啊。”
更准确地讲,双方人数虽差不多,但己方大多是寻常水手,能打的不到十人;而对方个个都骁勇善战,刀弓在手,以一当十,战斗力至少在东北大区稳排第一。
此时段景住手指着她,介绍了几句。阮晓露从中听出自己的姓,以及“山东”的字眼。
完颜七瞅着这个红润健康的异国姑娘,上下打量一通,扫一眼她的腰身大腿。
段景住脸色一白,糊弄不过去,只好照实译:“娘娘,他……他问你可曾婚配。”
己方众人大怒。几个盐匪当即破口大骂。
果然男人最懂男人。跨越民族,跨越语言,这龌龊心态一看便知。
如果这盘靓条顺的宋国姑娘是谁的妻室,这完颜七郎也许还会客气点;如果不是……
阮晓露马上做个手势,让大家别置气。
心里飞速盘算:看来 女真人里女性地位也不甚高,单身的姑娘就像无主的土地,谁抢到算谁的。
她当然可以当场捉婿,给自己找个临时靠山。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让对方对自己正眼相看。此后的一应计划,更加不会顺利。
这完颜七将军蓄一脸大胡子,围个大貂,但胡子下面的面孔似乎甚是年轻。阮晓露觉得他可能还没有自己大。
如果能在安全的前提下,治一治这个完颜小七……
她心里飞速一转,看着完颜七,朗声道:“我是大宋国的奥运冠军,我只对能打败我的人动心。你要不要试试?——我赌你没那个本事!”
段景住:“……”
死也不敢译!
完颜七威胁两句,他只好译了。“奥运”是什么玩意他不知道,含糊带过;但其他意思说得清清楚楚。完颜七眼睛一亮。
阮晓露已经跳上那艘平海军战船,甲板倾斜,她顺着船舷轻盈而上,立在船尾最高处,拍一拍掌,朝完颜七展示自己的空手。
“来来,”眼前仿佛竖起断金亭的杏黄旗,身边无数看客,“怕的不是好汉!”
后头一众女真武士拍手吹哨。出个鸡毛蒜皮的任务,居然还附带福利,能看男女博戏!
也许还能有更劲爆的!
完颜七惊喜交集。辣妹主动相邀,他想都不想,丢下手里的刀,大吼一声,冲了上去。粗重的脚步把甲板踏得吱吱作响。
这声音把宋江惊得浑身一颤一颤:“贤妹,贤妹你是认真的吗?”
阮晓露飞速后撤。
梁红玉秀眉拧成结,眼看这壮硕大汉离阮姑娘越来越近,双方体型差异越来越明显,仿佛黑熊扑人——
顷刻间,完颜七纵身扑上。
阮晓露眼皮一抬,脚下用力,正踩在损坏的七号水密舱木板上。木板正修到一半,连接处尽皆松动。她这一踩,整个水密舱塌陷,完颜七一脚踩空。两人跌落丈许,双双落进一人多深的海水里!
溅起两道巨大的浪花。
两人皆没顶不见。俄而,一串串气泡涌了上来。
女真武士奔到沙滩之上,笑容消失,知道自己的主人虽然会水,并不精熟。
宋国使团这边,多数人却也都慌了。两个人应该已经开始肉搏,就算水中有阻力,阮姑娘也占不得便宜啊!
梁红玉秀眉紧蹙。
“哎,“她推顾大嫂,“你们去帮忙啊!”
顾大嫂玩着两个骰子,打个呵欠:“不急不急,一会儿再说。”
梁红玉拍拍凌振:“你们让她一个姑娘……”
凌振盯着那串气泡,小声感叹:“这水花压得不是很好。”
梁山杯积分擂台赛的水寨分赛场,有时候会比比高台跳水,水花细者得胜——这当然是阮姑娘的创意,虽然不是拳拳到肉的比试武功,但非常考验水上功夫,观赏性也很强。
凌振看得多了,习惯使然,自动给这两人的水花打分,完全不搭理梁红玉。
梁红玉啐骂一声,怒视李俊:“你们不是一伙的吗?就这么干看着?”
李俊眼观六路,一边注意后头女真武士的动向,一边轻声道:“相烦姑娘,去给她寻一身干衣。”
梁红玉:“……”
这都是一群什么塑料土匪情!
她正考虑要不要捋袖子自己上,忽见海浪翻涌,升起大串大串的气泡。紧接着,一个苗条的身形从水中钻出,几个伸展,灵活地游到船舷之侧,爬了上去。
阮晓露大大喘几口气,捋一下湿透的头发,看着底下一众女真武士,叫道:“愣着干什么,救人啊!”
这话不用翻译。十几个人一拥而上,手拉着手,摸索片刻,七手八脚地从海里拉出个熊罴般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