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忽然微凉。方才还是薄薄一层的澄清海水,一瞬间没过了小腿。方才的烧烤摊子早就淹没在水中。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忘记所有退休规划:“走!”
大潮退得多,涨得也快。眼看跑到空地上,转眼海水又追到脚后跟。忽而一个大浪打来,直接冲没她的腰。阮晓露赶紧扎紧外衣,举高竹桶,蹒跚着往岸边跑。海水一层层加高,没多时就没过腰腹,海浪冲得人站不稳。好在俩人都熟习水性,也不怕浪,连拉带拽,连滚带爬,总算在海潮汹涌奔来之时抢滩上岸,那竹桶依旧牢牢举在头顶,。漂亮贝壳一个没少。
阮晓露衣裳全湿,靠在一大块岩石上,旭日下放声大笑。
海边,费保、倪云正跟顾大嫂和几个十里牌赌匪聊天。见海潮里钻出两个人,先是大惊,看清是谁,先是哈哈大笑,然后作鸟兽散。
“猜对了!我赢了!”几个赌匪悄声欢呼,朝另几个同伴伸手,“银子拿来!”
“你们输了。”李俊拍拍这几人肩膀,转头对自己小弟,笑道,“开工了!干活去。”
第145章
阮晓露休整两三日。在晒盐场当了几次义工, 弄清楚各项流程,学了个晒盐新技能,颇有收获。
凌振同样在盐场, 没歇假,昼夜无休地加班。
这两三日里, 他做了十几场火药实验, 把盐场的卤水库存用去三分之一,小屋内外日夜闪着光。
第四日, 估摸着凌振也攒够实验数据,该收拾收拾回山。
阮晓露起个大早, 还没下床, 忽然听到村口乒乒乓乓, 似有人打架。
赶紧穿好衣裳, 提个棒子, 跑到路上一看, 不由吓一跳。
顾大嫂带着两三赌匪, 正在跟一个壮汉搏斗。
而那个壮汉, 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前几日刚“逃回”登州城的孙立!
两个军汉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吐血昏迷,显然都是孙立带来的手下。
“孙提辖!”顾大嫂怒吼, “后悔了?不好好在城里待着,回来抓我们的?”
按道理,孙立是科班出身的军官, 武功在顾大嫂之上。可惜他前几日闪了老腰,伤得不轻。被顾大嫂按头攻击, 很快落入下风。
此时凌振也闻声而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帮忙把孙立控制住。
孙立捂着腰侧,龇牙咧嘴:“误会,误会!我就是公干路过,你让我走就是了……”
顾大嫂冷笑:“真巧啊。你有何贵干?”
也难怪顾大嫂信不过孙立。当初求他救解珍解宝,他左右为难磨磨唧唧,这塑料亲情不值一提。后来好不容易说得他合作,也不知他是几分被迫,几分真心。
如今大伙刚刚休整几天,孙立就带人“路过”,不怪顾大嫂多想。
阮晓露拉住盛怒的顾大嫂:“人已经在咱们手里了,听他说说。”
又把孙立扶起来,放村口大石上坐了,问:“登州城还好么?”
从前几日的浅显相处看来,孙立这人,虽然武功高强,看着像个莽夫,但他的性格其实十分理智,擅长分析利弊,底线十分灵活。
当初解珍解宝遭难,他顾忌前程,不愿暴力营救;如今既已被拉上贼船,有了“通匪”这么个把柄,倒也不至于忠心耿耿向朝廷,反过来跟己方这些绿林人士过不去。再说,就算他哪根筋搭错,非要过来“剿匪”,也不至于只带这么点人啊。
孙立见她态度还不错,叹口气,告诉她:“府尹按照你们的口风,把劫城之事大事化小,说成沙门岛暴动,安抚了伤损的百姓,已经遮掩了八分。我今日出行,是因为本路安抚司另有公务,军令半月前就发来了,不由我不从命。你们看。”
说着怀里摸出个纸,扬了一扬。
阮晓露将眼一扫,果然有个大印。上头的公文词汇一时看不明白,大概是叫他某月某日到某地去见一个什么府干。问问顾大嫂,地方不远,来回也就一日脚程。
顾大嫂点点头:“那确实顺路。你咋不早说?”
孙立哼了一声。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
但想到自己现在受制于人,还是耐心解释:“我们安抚司规矩,但凡东京派员下地方公干,都要选拔近年来表现优异的军官去开会听训。若是缺席,便是失职,来年在全路列名单批评问责,也会扣饷……”
凌振扑哧乐了:“东京也是这样。就算我们这种工匠,上级来了,就算手头烟药马上爆炸,也得放下活计,去听训话……”
孙立笑道:“可不是!还不许打瞌睡。”
凌振:“还不管饭!”
两人对官僚系统、对各自的顶头上司都积了一肚子怨言。此时相见恨晚,当场成为知己,开起了吐槽大会。
阮晓露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官僚作风可千万别让吴用学去。
顾大嫂依旧皱着眉。说来说去,虽然孙立说得头头是道,但都是他一家之言,她可不敢随便信。
孙立留在登州城里,在她目力所及范围之内,她尚可对他放心;出了这腐败堕落的登州城,一切皆不可控。
“那好,伯伯,你听我一言,反正不是什么死人塌房的大事,你就请个假,别去了!”
“我是可以因伤请假。”孙立道,“但如此一来,长官必定要问责,要我写报告,详述我是如何伤的、伤得多重、用什么药、身边谁可以作证,也许还会派人去实地验证……万一有人廉洁奉公,细针密缕,可难以糊弄。我想来想去,只有忍痛前去,当做无事发生,免得引人疑虑。”
阮晓露大为感叹。这帮当官的真是有意思。大事随便糊弄,小事刨根问底。一个军官旷个工,搞的如此兴师动众,问责流程无比成熟。这点人力物力用在剿匪上,梁山早推平了。
她笑道:“所以你带伤办公,还是为我们着想了?”
孙立忙点头:“万一让人察觉登州之乱并非单单沙门岛暴动,而是你们几个江湖帮派联手作案,那样不仅在下自身难保,而且定然会连累诸位。还有此处的盐业灰产,或许也会被整顿……”
顾大嫂:“啐!”
她本是爽快鲁直的人,喜欢有仇当场就报,有事当天就解决。一想到这事还没完,还留个拖泥带水的尾巴,就觉得无比糟心,一拳捶在棵树上,咔嚓,落叶纷纷而下。
阮晓露沉默不语,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救出同伴”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安全撤离”也不过是成功了一半。能够长久地保存胜利果实,才算圆满完成任务。
眼下大部队撤离,梁山人马只剩下她和凌振。万不能在这当口错误决策,让这趟任务虎头蛇尾,留下隐患,完结得不利落。
中央导领路过登州,非要让孙立去开会刷脸。孙立如果不去,“登州之乱”就不好粉饰太平,给前日的行动留下一个定时炸弹;如果去了呢,顾大嫂又怀疑他的立场,怕他做出对己方不利之事。
她和凌振衡量利弊,心思一样,齐齐劝顾大嫂:“让他走。孙提辖去开个会、应个卯而已,相信不会出卖咱们大伙。”
顾大嫂迟疑,还是不太乐意把孙立一个人放走。
怪不得各处绿林多是一盘散沙。大家都与子同袍地打了一场恶仗,成了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却依然还有信任危机。
凌振忽道:“我有一计。”
阮晓露对他刮目相看。炮手也开始走谋略路线了?
“说来听听。”
“我可以扮作孙提辖手下军汉,随他走上一遭。”凌振笑道,“顾大嫂,你总信得过我们梁山好汉吧?”
几个人都是一愣。
孙立:“可你毕竟不是……”
“我也曾在军中,熟悉各样规矩。”凌振道,“况且,你带的这两人一时半会也醒不来,凭你一人,带着伤,也走不远,如何能按时赶到?”
见阮晓露还要说什么,又道:“我这张脸,出了东京甲仗库就没人认识。上梁山以来不曾做大案,也没上过任何通缉文件,肯定不会惹事。”
又指着地上昏迷的一个军汉,道:“这个人跟我身材差不多,衣甲也合 身,扒了正好。”
这搞科研的就是不一样,开起脑洞来吓死个人,更兼思维缜密,还真挑不出什么漏洞。
阮晓露思考片刻,也道:“我跟凌振大哥是老搭档了。当初在江州,我就扮过他手下军健,那蔡九知府都瞧不出破绽。我也可以扮军汉,我俩一块儿护送孙提辖。他的随从,怎么也得成双吧?”
否则让孙立一个半残,凌振一个宅男共同上路,没一个能打的,万一碰上个野猪都会挨拱。
她瞅瞅另一个昏迷的军汉,乐了:“这人的衣甲我也能穿。”
顾大嫂这下给整不会了,想点头,又觉得有点违背自己原则。叫来个小弟,吩咐:“李帮主在哪?带人洗钱呢?找他过来商量一下。”
这事跟他也牵扯点关系,必须让他也来费费脑子,共担决策风险。
不多时,李俊赶来,直接说了自己的意见。
“非要去糊弄的话,孙提辖受伤,干脆不要走。请凌统制拿了军令,直接冒他的名去开个会,不就得了?京东东路那么多兵马提辖,那长官又是外来户,想来也没见过你们。”
孙立无语凝噎。这帮土匪无法无天惯了,一个比一个贼大胆,张口闭口就是砍头操作。
赶紧说:“不行不行,军官名册里都有籍贯。我一个琼州人,他怎么学我口音?”
李俊无话,有点不信:“你真的见过苏学士?”
阮晓露笑道:“那就按凌统制的法子,我和他跟着,以作保护。万一到时有人刁难孙提辖,我们也不会干看着,也得将他好好儿的带回来。毕竟孙提辖对我等有相助之情,又有伤在身,咱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
同样的意思,从顾大嫂口中说出来,是“我信不过,得派人监督你”;让阮晓露稍微美化一下,就成了“我们放心不下,得派人保护你”,一下子亲切温和了许多,听得孙立连连点头,只觉得这小妹子心肠真好,一时间想给自己换个亲戚。
李俊补充:“我也可以带两个人,两匹马,伴行一里之外,以防万一。给我一刻钟,安排一下此处防务。”
顾大嫂转头,问孙立:“这样安排,如何?”
孙立表示无所谓:“你们若是露马脚,大家一起倒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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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登州兵马提辖孙立,骑着一匹劣马,带着两个随行“军汉”,重新出现在官道上。
第146章
其中一个“军汉”, 生得白皙丰润,一看就是训练喜欢偷懒,饷银都拿去吃喝;另一个中等身材, 面相略嫌阴柔,但从那矫健的步伐来看, 倒像是个前途无量的新兵蛋子。
四平八稳地行了一个来时辰, 毫无异样。在路边小酒馆歇脚时,客人们自动给行路军官让出最大的座头。
凌振穿着一身军健服色, 又看看身边那个穿同样服色的姑娘,不由想起去年在江州城徘徊揪心的那几日。再想想自己如今处境, 虽然朝不保夕, 时常有新鲜的刺激惊吓, 但总算甩掉了那股憋屈无奈的心境, 不由得感慨万分。
他悄悄对阮晓露道:“我这几日精研烟料, 与往日心得映照, 颇有进展。等回去造出新炮, 或许可以增添两三倍威力, 而且还可在夜间照明……”
听得阮晓露心花怒放,假装发愁:“那以后俺们水寨的人还能睡觉吗?”
阮晓露虽然并非专业人士,但也知道, 盐碱地里不止有盐,还有各种其他矿物化合物。有些地方的卤水就是一池化工原料汤。
在这年头, 寻常火器工匠就算再敬业,也极少有机会接触到新鲜盐卤;凌振是运气好,先从登州火器库里夺得器材原料, 然后又在一个成熟盐场里落脚。李俊也大方,现成的卤水原浆让他随便取用。几番境遇碰撞之下, 能有点新发现再正常不过。
阮晓露忽发奇想:“要是能把卤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质分离出来,剩下的不就是盐水,能得出纯精盐来?”
不过此时此地,显然没有类似技术。
人多耳杂,不便细聊。结账时她寻思,以后请公孙道长用他的超级丹炉2.0鼓捣一下,万一能成功,以后梁山人就不用再吃重金属腌鱼。
再行数里,官道又回到海边。远远看到一个船坞,邻着几个大码头,泊着一排官军战船,大帆招展。
阮晓露想起来,前几日赶海时李俊提到,盐场往东三十里外有正规码头,就是这里。
码头边盖着个小驿站,围栏内铺开七八个院子。路是土路,车马过时,尘嚣上天。
阮晓露跟着孙立走近,忽然看到那驿站里进出几个衣着特异之人,不免多瞧一眼。
孙立给两人科普:“那是高丽商人,卖人参、细布、青鼠皮。登州其地靠近诸蕃,因此禁止商贾舟船停靠,唯有高丽至中国,只此一条海路,因此特设馆驿接待。”
凌振大惊小怪:“提辖博闻强识。”
孙立笑道:“登州是与北邦往来必经之地。你在这儿住上几年,你也知道。”
一队马车陷在泥坑里,堵了路。几个小厮忙牵走了马,驿馆里借几根棍,一点点把那车厢往外撬。
趁着堵车等待的工夫,孙立又聊了些外邦人的轶事。
“以前登州地方可热闹,到处都是番邦商船。近年来辽国战乱,民船怕受波及,慢慢的不来了,改去南方……”
阮晓露忽道:“辽国人长啥样?这里有吗?”
孙立随意一指:“这个跟老乡吵架的,那个掏钱买酒的,还有那几个踢蹴鞠的,都是辽人。”
汉化程度挺高的嘛,跟宋人也差不多。阮晓露想,以前她说不定也见到过,就是不曾分辨清楚。
不过话说回来,现代的河北、京津一带,按照如今的国界划分,也属于大辽国土。那边的人要是生得跟宋人不像,那才是怪事。
她突然又问:“有金国人吗这里?”
孙立一怔,“哪国?”
“……”
——是那个很久以后会把咱皇帝老儿弄到雪乡去裸奔的大怪兽啊?
孙立自嘲笑道:“海路上八百化外之邦,我哪能一一记得。”
阮晓露有点恍惚。
虽然以现在的年号来看,离战火燃起还早。阮晓露没什么宏图大略,觉得以现在梁山的发展速度,广积粮,多练兵,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水泊为天堑,争取能保护一方乡里,少死点人,也不枉一个侠义之名。
但孙立居然连金国名号都不太熟,还是出乎她意料。
往好了想,也许这个宇宙里它不存在呢。
此时孙立踏入驿站,亮出军牌,守卫一句盘问没有,顺利放他进去,随后有人牵了他的马。至于他身边“军汉”,看都没看。
码头边的大船脚下,守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兵,想必就是中央派员落脚所在。
三五个和孙立服色相近的军官侯在旁边,身边也跟着随行军汉,互相自我介绍,原来都是来听领导训话的。
没人问起登州之乱。范老爷的糊弄学果然登峰造极。
大家互相道贺:“恭喜恭喜,能被选来,足下想必功绩不凡呐。”
但脸上都神思昏昏,毫无兴奋之情。什么中央派来的长官,其实也就是个芝麻官,甚至可能连芝麻官都不是,只是个狐假虎威的府干、干办之类,外派来做点鸡毛蒜皮的事,偏要耍足了威风,对基层人员呼来喝去,让他们浪费大好一天。
几个军官心思完全不在这里,悄声商议:“待会去吃炙羊腿,听说附近有家馆子不错……”
来了个虞侯,张口就怪罪:“怎么才来?长官都登船准备出发了。”
军官们心说自己已经等了半天,没人叫我啊。
也不敢辩解,赶紧停了小话,小步跟随,上了个有栏杆的踏板,船上有个小厅,鱼贯进去。便听到里面寒暄、客套、欢笑、碰杯之声。
随行人员甲板上等候。这官船造得十分稳健,虽是战船形制,但装潢齐整,甲板上又有花盆鱼缸,倒像哪个乡绅宅院的后花园。
阮晓露和凌振跟别的军汉一起,墙根底下蹲着晒太阳,吃着刚买的枣泥饼,远远看别人踢球。
踢到第三场的时候,门又打开,几个军官先后告辞,假笑尚且挂在脸上。
孙立腰疼,踉跄一下。两人忙揣了吃食,赶过去扶住,轻声问:“没事儿吧?”
“走!”孙立轻松笑道,“我就说嘛,溜达半日的事,我弟妹……”
顾大 嫂小题大做,非得拦着,也太高估他的正义感了。
这话不能现在说,回去埋汰她去。
“没事最好,圆满成功。”阮晓露低声笑道,“我去牵马。”
刚转身,忽然有个人追了出来。
“哪个是登州兵马提辖孙立?”
孙立眉头一皱,腰上又隐隐作疼。
是他有东西落在里头了?还是他的态度哪里不对,得让领导额外再训两句?
赶紧示意两位“军汉”扶他转身。
“孙提辖,”一个身材矮小的文官立在门前,笑眉笑眼地招呼,“久闻提辖威名,今日一见,胜似闻名。今日有一桩军功要送与提辖,还望提辖……”
这人说到一半,忽然注意到孙立身后两个“军汉”,两眼一霎,不自觉后退半步,当场忘了词。
“……呃,还望提……提辖……”
阮晓露和凌振移下目光,看到那“府干”的面孔,也双双胸口一紧,好似被那孙悟空施了定身法,张着嘴,脑子空空,不知今夕何夕。
他乡遇故知,应该是件高兴事儿。然而在此时,此地,遇到此人,她笑也不合适,哭也哭不出来,一时间大脑断片儿,只晓得掐掐自己胳膊。
一只海鸥俯冲而来,一举叼走了凌振怀里的半个枣泥饼,得意洋洋地疾飞上天。凌振丝毫没反应过来,像尊泥塑,目光依旧定在那府干脸上,然后缓慢转头,看着阮晓露,眼神里透出个大大的懵字。
四个人矗在个盆景边上。海风吹过,盆里的圆柏左右摇曳,旁边的人却是一动不动,比木头还像木头。
只有孙立一个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了片刻,赶紧“训斥”身边军汉。
“这是东京太师府府干相公,千里迢迢过来的,快行礼!”
又对那长官作揖赔笑,也顾不得腰疼:“手下人没见过世面,失礼勿怪,勿怪。”
旁边几个兵士随从已经开始侧目,窃窃私语,不知孙立怎么带了这两个不讲礼貌的下属,这不是得罪人么!
最后还是那府干猛然反应过来,捏出笑容,热情招呼:“这两位兄弟想必是等候太久,过于疲累,忘了礼数。不怪不怪!来来,进来休息一下。”
在旁人反应过来之前,把另外三个人推进一个小单间。
门一关,阮晓露眼前一暗,听到一个久违的熟悉声音。
“贤妹缘何在此?方才惊煞宋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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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震撼的当属孙立。
他扶着自己的老腰,眼睁睁看着刚才跟他训了半天话的“中央导领”,跟他带来的两个“梁山匪徒”互相拜揖,十分自然地叙起旧来。
“江州一别,甚是想念,不知贤妹……”
“梁山得了凌将军,必然更是如虎添翼……”
“登州……跟你们没关系?哈哈,是宋江道听途说……”
“晁……算了,此处不是说话处,以后再叙……”
…………………………
“可是,”孙立磕磕绊绊地说,“可足下自称是东京蔡太师府上干办……”
“方才虞侯只提了小可姓氏。”宋江微笑,“小可出身微末,郓城宋江是也。我……”
孙立二话不说,纳头便拜:“莫不是江湖人称及时雨呼保义的山东孝义黑三郎?”
宋江连忙回礼:“不敢不敢。何为如此错爱?……”
阮晓露震惊之余,目睹这熟悉的流程,才彻底确定,宋大哥确实又回来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去年夏天,宋江还在江州服刑改造,李俊和一班兄弟还琢磨着把宋江劫出牢城,送到梁山换钱。她为了不让宋江上梁山,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打乱他们的计划,让宋江安安稳稳的待在牢房里。
然后宋江自己作死,浔阳楼上题了反诗,险些被来巡查江州的蔡京看到。又是她一通极限操作,把反诗换成爱国诗词。蔡京看了,竟然颇为赏识,直接把宋江带去东京,做了个小抄写员。
宋大哥从此洗白上岸,和梁山有过几次书信来往,都说在东京过得很好,不用兄弟们惦念。还捎了点东京的土产,无非州桥夜市里的果品茶点之类,被晁盖珍而重之地放在聚义厅的果盘里,几个月舍不得吃;还有东京大相国寺里求来的一枚上上签,保佑梁山事业兴旺,也被挂在聚义厅的香案上,激励大家奋勇向前。
一年多过去,从抄事混到了干办,还被派来下基层,说明深得老板信任。
方才在看到宋江的一瞬间, 阮晓露有两个选择:
其一,自己冒牌军汉的身份暴露,应当不惜一切代价撤离。
其二, 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就当不认识宋江。
如果要撤, 这官军营不大不小,其中并无绝顶高手, 她纵然没实力横扫全场,但要自己跑路, 也不算难;问题是, 如果她跑了, 孙立和凌振就会被殃及池鱼, 多半得束手就擒, 押回去审问。
而在那眼神汇聚的一瞬, 她看到宋江并没有声张喊叫的苗头, 而是压下巨大的震惊, 低调圆滑地把他们请出旁人视线。
看来宋大哥依旧立着“黑白两道通吃”的人设,并没有因为傍上了蔡京的高枝儿,就打算跟江湖朋友决裂。
想来他也利用自己在江湖上的人脉, 帮蔡京解决过不少棘手难题,这才连连高升, 从一介抄写员,一跃成为太师心腹。
那就暂时不必反应过度。
宋江刺配江州时,脸上本有刺字。首都医疗水平高, 他不知用了什么药,洗掉了这纹面, 留个不太明显的印子,成了个陈年旧疤的样子,并不太引人注目。
宋江跟凌振招呼一番,又和孙立客套两句,低声笑道:“想不到孙提辖也和梁山颇有渊源,为何不早说呢?”
孙立:“……”
我没有啊!
宋江笑道:“提辖何必过谦。”
宋江自己就是个官匪勾结的榜样标兵。当初在郓城当押司,就偷偷交往了不少江湖异人。而且“提辖”这种军官身份,本身就很容易跟绿林有所拉扯。什么鲁提辖,杨提辖,最后还不都是上了梁山。所以看到眼前这个孙提辖跟梁山豪杰混在一起,宋江也没觉得多奇怪,只暗自感叹孙立胆子真大。
几个人身份不同,阵营迥异,然而都已在短时间内达成一致:大家都不是什么善茬,底细都握在别人手里,看破不说破,方为上策。
阮晓露笑道:“所以,俺们怎么平安出去,麻烦宋大哥安排一下。”
宋江却面露难色,朝窗外虚看一眼。
“这……其实今番小可出行公干,事关朝廷机密,不能走漏风声。偏偏你们两个上了来……”
“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纯属误打误撞。”阮晓露立刻道,“至于你有什么机密公干,我们也不会泄露。你来登州的事,不跟旁人说起半个字。”
忽然脚下船板微微一晃,好像涌来一波浪。
宋江不以为意,还待说什么。阮晓露多年涉水,敏感地察觉到有情况。
她蓦地奔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扇,就看到茫茫海浪,那大船早已离开码头,乘风破浪而去!
十几个船工水手喊着号子,船帆已开到最大。借着一阵南风,均匀加速。
不愧是蔡京特派专员的豪华大游轮,操作如此丝滑,什么时候出港的,她居然没感觉到!
阮晓露咬牙叫道:“老宋,你坑人!我都说了不会泄你的密!”
破门而出,奔到甲板边缘,待要纵身一跳,又犹豫了一刹那。
以她的本事,现在跳船倒还来得及。但凌振可还留在船上。
当初信誓旦旦跟花小妹保证,“保护我方炮手”,绝对说到做到。
总不能见势不妙,自己一走了之。
宋江慌忙奔来,把她拉到无人角落,“冷静冷静……”
好在船开之际,人人各司其职,有出舱的,有进舱的,大家看到一个“军汉”乱跑,也只提醒一句“注意安全”,并未疑心盘问。
宋江把她推回小屋,急急一拜,口中告罪:“贤妹休要冲动!船只启航的吉时,数日前早就算好了,宋江也得听从安排。我也没料到今日会见到你们,太过意外,不曾注意时辰。贤妹于宋江有大恩,宋江焉会恩将仇报,对你们有什么恶意?……”
阮晓露指着船头:“要去哪?”
她倒是冷静下来,孙立开始震怒:“宋大人,您当初召我们来开会的时候,本就打算将我们几个军官一并拉走,招呼都不打?”
宋江正色道:“从军之人 以身许国,本就该随召随到,难道还能临阵退缩不成?提辖放心,朝廷已将你授衔为进武校尉,相关调动文书已经送到登州府,让那府尹按规定的额度给你差旅补贴。今番此行也不会太久,少则两三日,多则五七日,就会回港,不耽误你和家小团聚。”
“还有你们二位,”他转向阮晓露和凌振,“我不知你们为何作军汉打扮,大喇喇闯来此处,但也算是胆识过人。宋江自当竭力维护你们安全。但这船上除了小可,还有其他部门官吏、品级之人,另有精锐兵卒若干。若是引起他们疑虑,那宋江也无能为力。”
宋江面黑身矮,穿着官服像戏服,一眼望去毫无威慑力;然而他一开口,便是一副“大哥为你好”的推心置腹之相,让人不自觉地信服他的每一句话。
他的意思很明显:你们最好假戏真做,冒充到底,把自己当成真的军汉,从头糊弄到尾,这样咱们谁也不会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