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狂乱的风雨吹散她的头发。阮晓露稍微一松手。赵良嗣登时掉下去半尺,脸色白如纸。
他咬牙,“我是真心为国,你误会……”
气力用尽,声音微弱,但语调依旧坚决得很。
阮晓露大声道:“你承认了?好,是条汉子!”
阮晓露张开手掌,赵良嗣轰然跌落,一身绿袍在水中翻滚片刻,被水波一口吞噬,再也不见。
大雨渐歇,狂风不止。阮晓露慢慢爬起来,攥出头发里的海水,头重脚轻地寻回主舱,靠着板壁坐下,拿块毯子披了,喘匀气,闭目良久,觉得四周空落落。偌大的汹涌世界,一时间只剩自己一人。
隐约听到四周人声。赵良嗣的几个亲随都被除掉。李俊持刀带人,叫出躲在底舱的诸般人等,一个个询问姓名身份,找到几个熟人。
“孙提辖,凌统制,你们都平安,万幸……咦,这、这位是……宋大哥?”
宋江瞥一眼墙角那个“贤妹”,颤巍巍道:“兄弟救我!”
李俊和宋江大约谁也没有想到,江州一别,本来认定此生再也不见。今日久别重逢,各吃一吓。
甲板摇晃得厉害,站稳都困难,更无法“纳头便拜”,只得各自拱手尬笑,假装早已料到对方在此。
李俊:“给宋大哥引荐一下,这位顾家大姐,诨名母大虫,是登州有名的豪杰……”
顾大嫂当然对宋江久闻大名,此时见到真人,第一反应是不信:“李俊兄弟,你莫诓我,这黑汉子真是郓城宋公明?”
宋江:“在下正是。”
顾大嫂喜上眉梢,手舞足蹈:“久仰……”
可惜她不识水性,风雨中一路航来,早就晕船晕得要死,此时打过一架,血脉活动,肚子里翻江倒海。一个“仰”字一张嘴,哇的一声,吐了宋江一身。
赶紧告罪:“大兄弟,俺不是故意的啊!”
宋江苦着脸,赶紧说不怪不怪,跑回去换衣裳。回头看着这群新登船的妖魔鬼怪,绝望不已:好好的一艘官船,现在成贼船了!
李俊来到阮晓露跟前,半跪下,打量她这一脸颓态。
“我问了船上几个人,人人一问三不知,说不清这船上变故。”他低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打起来了?是那个赵大人发现你们身份了么?”
阮晓露轻微摇头,不愿意说话。
“受伤了?”
阮晓露皱皱眉,依旧摇头。方才被赵良嗣险些暗算,摔出舱门,在甲板上一路滚过,确实磕磕碰碰不轻。但她也算身经百战,这点小伤小痛也都不在话下。她就是莫名的情绪低落。
脑海里总是徘徊着赵良嗣死前那对她恨之入骨的眼神。
她武功越练越熟,干架不少,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但以前都是自卫杀敌,死在她刀下的不是人渣暴徒就是无良官兵,可谓生得恶劣,死得活该。
可是今日,她取人性命之余,给他留了个洗不清的恶名。这种杀人诛心之计,梁山大多人是不屑于使的,大约只有吴用会投个赞同票。
当然,她也有充足的理由。既已决定抢这个历史的方向盘,就必须让赵良嗣信誉扫地,把联金这条路彻底堵死。否则,东京城里那个好大喜功的草台班子还是会孜孜不倦地作死,让她一通白忙。
再说,历史上的赵良嗣,在北宋把自己作完蛋以后,身受千夫所指,照样身败名裂。让他少活几年,吃亏他一个,造福千万人。
理是这个理,但这人杀得总归不太光明磊落,不符合她做人的风格。
李俊拍拍她脸颊,见她迟迟没反应,慌起来,把顾大嫂叫来一起看,把手在她面前晃。
“许是磕傻了?妹子,这是几?”
“你才磕傻了!”阮晓露一举回神,跳起来笑道,“多谢援手!——怎么找到我们的?”
顾大嫂道:“李俊兄弟瞅到你们开船,立刻飞马回去,点人上船去追,前后也就差了两个时辰。谁知海里转来转去,愣是寻了三四天,闷死我也。哼,看来水军统领也就这般能耐,我也能当……”
说着说着,又觉腹内翻涌,一个“当“字一张嘴,冲头跑到船舷边狂吐。
李俊瞟一眼那位宣称要抢他饭碗的“水军统领”,给个同情的眼神。
“她跟你投缘,怕你不明不白的丢了,定要跟来出把力。”他道,“我好说歹说,本不想带个旱鸭子,结果赌输了。”
阮晓露来了兴致,“赌的啥?不会是俯卧撑吧?”
梁山的人不在,剩下的赌博毫无心理压力。
李俊一副“你瞧不起我”的神色,“当然是骰子。不过我觉得她作弊了。”
阮晓露叹口气:“你跟入行二十年的庄家赌骰子。”
好一株顶天立地的韭菜。
她拉着李俊的手腕,把自己拽起来,抖抖身上筋肉,忽觉脚下平稳,原来雨已彻底停了,风力也降了大半,只吹得桅杆顶上旗帜飘摇。
天空依旧阴沉,乌云堆积半日,释放了巨量的水汽,依旧不依不饶地罩在这一片海域上空,好像在寻找下一艘受害的船。
四面八方灰蒙蒙,晦明不定,看不清前行的方向。
第154章
李俊等人走得急, 盐场里留了一半的兵力守卫,剩下八九个水上精锐,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 总算把那福船开进海,不免行得慢些。好在赵良嗣抽调的这艘平海军战船是个庞然大物, 虽然坚固, 到底尾大不掉,前几日也时常抛锚, 这才被李俊堪堪追上。
如今盐帮的人,福船上留 了四五个, 战船上立着三四个, 在和风暴的搏斗中弄得狼狈不堪, 从头到脚湿透, 有人身上还咧着伤口, 血淋淋的来不及包扎。
他们把两条船栓在一起, 冲阮晓露叫道:“姑娘!安全了!”
阮晓露朝这几人一一作揖鞠躬, 喊道:“大哥们甘冒奇险, 帮手救援,大恩不言谢,我永远记着!”
众人忙还礼。
“分内之事, ”李俊笑道,“早就说好跟你一块回梁山。还有凌振兄弟, 都得安全送回去。结果在我的地盘把人给丢了,要是找不回来,我不如直接去聚义厅领死。”
连日的高强度行船, 铁人也脱半层皮。深秋的骄阳把他全身晒得黝黑,手掌上缠着白布, 因整日摩擦缆绳,布条上满是斑斑血迹。
但他精神抖擞,朝底舱舱门挥手:“凌兄弟,别来无恙!”
凌振带着一群惊魂未定的水手军汉上来,看到李俊顾大嫂,恨不得泪流满面。
“现在、现在怎么办?”
李俊问阮晓露:“返航罢?”
她和凌振误上贼船,他原本打算驾船追上,助她二人——顶多加一个孙立,赶紧跑路,回登州盐场躲着。
谁知这姑娘能干大事,几日之内,劫船杀官,痛快淋漓。
那就直接官船返航。这平海军战船造得稳健结实,跟李俊抢来那中型福船并肩航行,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轻盈,一个蹒跚,一个漂漂亮亮,一个灰头土脸,堪称母慈子孝。
这样一艘国家级先进战舰,开起来得有多迅捷,手感得多么丝滑,想想就美。
阮晓露还没表态,水手们互看一眼,齐刷刷全跪下。
“不能返航啊!女侠可怜见,赵大人没了,虽说他是奸非忠,到底死无对证。若回去,我们全都是个死!求女侠慈悲为怀,为我等寻个出路……”
阮晓露本来一身军汉装束,但眼下已经全身湿透,显出女子身材。头发也早就散开,只要不瞎,都能看出她性别。众水手见她身份可疑,一合计,不约而同,口称“女侠”。
而“赵良嗣是国奸”这件事,如果是在旅程之初喊出来,不会有人相信;但经过几天糟糕透顶的航海,全船团队士气见底,对赵大人怨言颇多。此时再抹黑他,众人也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了这个说法。
可不管怎样,朝廷命官死在差旅当中,总得有个责任人。
李俊瞥了一眼那堆黑压压的脑袋,笑道:“不想受牵连?这个好办。我叫人把你们的船凿沉,就说遇上海难,那赵大人自己落水死了。你们其余人各自挣扎性命,是生是死,全靠运气。”
孟康原本对新登船的这些“海盗”正眼不看,取出个指南浮针,正认真研究航向。猛然听到有人大放厥词,说什么把船凿沉,马上放下指南针,面色严峻:“不可以!不可以毁船!别的都好商量!”
李俊不理他,随手一指那硕果仅存的小舢板,眼中冷意森然,“如何?谁都没责任。”
梁红玉按着刀柄,上前叫道:“不可以!”
她转头,看着阮晓露。
“方才好几个人都听见了。那赵良嗣自己承认是卖国奸细。如果让奸人计谋得逞,危害国家,我们也都难逃一死。还好罪人已经伏诛,全仗你当机立断。不过你的这些海……呃,朋友……”
她朝李俊等人投去不太信任的一瞥。
梁红玉虽然和阮晓露一同奋战,但事到如今,本能地觉得这“锄奸”大戏有点不太对劲。如果说赵良嗣是罪人,那这阮姑娘诛杀罪人,应当是好人;好人的帮手也应该是好人。可是从福船上跳过来的这群帮手,刀口淌着血,眼中杀气腾腾,满口江湖黑话,怎么看怎么都跟“好人”差得有点远。
如果这些帮手来路不正,那么反向推理,赵良嗣就反倒成了无辜一方,回去以后,这“为国锄奸”的说辞就圆不太回来。
李俊看出这歌伎非比寻常,不免讶异,但态度依然轻松,坦然笑道:“这地方商船禁驶,何来海盗?我们是沿海做买卖的,小本生意,和阮姑娘有旧,帮个小忙而已。”
这话倒是百分百真实。只不过买卖的是私盐,本钱是武装暴力,“有旧”指的是一起杀人分赃,“帮个小忙”,帮出一场大祸。
不是海盗,胜似海盗。
梁红玉半信半疑。她纵然聪慧,急切间也理不清这团乱麻。只是目视阮晓露,严肃道:“我的姐妹们与你担了天大风险,若她们有失,我不会饶你。”
船尾忽然跑来一个人。段景住追在后头,无奈大喊:“娘娘,拦不住,真的拦不住……”
宋江挣脱段景住的“保护”,深一脚浅一脚跑来,拍腿跺脚,懊恼已极:“贤妹!你说这赵大人通敌,可有切实证据?如何能够冲动伤人?就算他真的是奸非忠,也得经由国法审判。倘若他竟而冤枉,咱们如何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百姓……唉唉,全乱套了!”
一个军官校尉虎着脸冲出:“管那么多作甚!这女子混迹船内,刺杀朝廷命官,案情清清楚楚,还啰嗦什么!咱们人数十倍于这些贼人,通通拿住,回去议罪!给我上啊!”
这人晕船,风雨急时,躲得挺好;如今见事情难以挽回,赶忙出来维持正义。
可惜高估了自己的能耐。钢刀甫一出鞘,就被几个盐帮悍匪截住反杀,直接踹进海里。
几个水手惊叫躲闪。盐匪大声喝骂。
众议纷纷,眼看越来越乱。阮晓露忽然脸色一变,猛地跳上桅杆舷梯,高声大吼:
“都不许吵了!前面有礁石,当心搁浅!”
闹哄哄的一船人转头一看,惊慌失色。
方才的半日大风,不知推着这船行了多久。此时天色突然放晴,但见前方影影绰绰一片陆地,大丛礁石矗立前方,漆黑如墨,层层叠叠,如同凝固的海浪。
无数小岛点缀其中。而在海水之下,暗礁遍布,密密麻麻看不清边缘。
此时抛锚已来不及。南风依旧强劲,推着一大一小两艘船,直直朝那片礁石驶去!
福船上瞭望的盐匪也发现了:“大哥!暗礁!”
阮晓露拔刀大喊:“都听我指挥!否则大家都死!”
又唤李俊:“回去!”
李俊不待她多言,已经大步踏上船舷,腾空一跃,跳上福船甲板,顺带砍断连接两船的缆绳。几个盐匪也先后回船,迅速掌舵开帆。
只有顾大嫂原地团团转:“哎,带带我啊!我怎么回去?!”
阮晓露跳下舷梯,径直抓住孟康和几个领头水手:“看到那片沙滩了吗?只要能开过去,我保你们平安!”
大不了开个介绍信,都送去梁山避难,绝对没有官府给你们议罪。
水手们亲眼看到她杀了赵良嗣,慑于她威势,都无二话,飞奔去各自岗位。
“凌振,把不操船的都送到舱里!顾大嫂,监督舵手!红玉,守前桅!金……段景住,守后桅!看谁敢不尽力!”
让自己人守住关键岗位,防止水手在极大压力下,做出不可理喻之事。
好在孟康手下的水手都训练有素,尽管自己命运漂浮不定,也只能专注于迫在眉睫的危险。
福船缺人手,阮晓露安排已毕,自己助跑一跃,扳上福船船舷,一个蹬壁上墙,跳上甲板。
李俊:“来得正好,张侧帆!”
福船船底尖如刀,轻盈迅捷,但已经十分破旧,牢固度堪忧;全速行进、大幅扭转之下,船上木板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而战船体型庞大,在风暴中损了数块帆布,加上水密舱已有三个进水,灵活度欠佳,几次与暗礁擦身而过。
打满舵,甲板倾斜到极致,比方才风暴摇晃得更厉害,舱内舱外一片惊叫。
孟康绷着面孔,指挥几个军校,将舱内辎重——包括那些乱七八糟的礼品,一包包一箱箱往外抛。
负责瞭望的水手展开个破破烂烂的海图,颤声讨论:“这到底是哪……是岛还是大陆……可能已经在图画之外……”
这海图也不过是渔民所绘,标的是一百多年前的航线,线条画得鬼斧神工,比例尺无一准确。百年以来,罕有宋人探索渤海,更不知海对面的地形地貌。
但也只能就地停泊。船只损坏越来越厉害,辎重也都抛了,错过这片滩,茫茫大海,不知下一次上岸又在何时。
福船体轻,帆数多,已穿梭到前方,看清部分暗礁。李俊令人抛下粗端系着石块的长竹竿,标出安全水道。
硕大的战船侧着身,瘸着腿,擦着暗礁的边缘,蹒跚前行。
忽然一阵惊声尖叫。一丛暗礁横空出现,艮在战船航线正中。剩余的船帆兜风不足,转弯已到极限,仍差着些微角度,眼看锋利的礁石就要切入左舷下方!
李俊隔水看着,也无法力挽狂澜,只能命令:“掉头。准备捞人。”
捞上几个算几个。
福船大幅转弯,疲惫的龙骨咯咯作响,千疮百孔的船身又落下些许木屑、几枚铁钉。
阮晓露直勾勾看着那片暗礁,忽然心生一计,叫道:“李大哥,全速前进!”
李俊不解,扫一眼福船前方的大片暗礁。那战船就在半里之外,水手们经验丰富,都知道无法避开,大多绝望放弃,各自拣选结实木板木片,抱柱蹲下,等待冲撞。
阮晓露:“反正你这船不能要了!”
李俊微微心动:“你赔我个新的?”
“这不是现成有一艘?”阮晓露指前方,“全速前进!”
船上大半盐匪,去年都曾在扬子江里听阮姑娘指挥行船。现如今再听到她指令,看看自家大哥并无反对之意,当即熟练照做。
众人调整帆向,高歌猛进,全速冲向即将搁浅的战船。风中呵呵大笑。
都是亡命之徒,难得有一次铤而走险、挑战极限的机会,定要玩个痛快。
福船船帆吃满风,船速达到极限,接连划过无数暗礁,船身巨震,怪声刺耳,海水涌入底舱,甲板肉眼可见的倾斜。
就在福船即将丧失速度之时,高翘的船首温柔地楔入战船和暗礁之中,轻轻将战船荡开数丈,成为了一个完美的缓冲垫。
而那战船,仅仅是船舷被摩擦出数道伤痕。距那片暗礁最近不过五尺,又逐渐远离。
战船上众人如在梦中,半天才呼出一口气,流泪欢呼。
吱呀几声巨响,福船分崩离析。
李俊:“弃船!”
船上众匪早有准备,各自抱了个趁手的木板,先后跃入海中。
战船上垂下几道绳梯。
顾大嫂提着刀,恶狠狠地命令水手:“放快点!再放快点!”
阮晓露首先湿淋淋的爬了上来。顾大嫂一把将她拽上甲板。
紧接着是盐帮众匪。李俊最后上船,点了点人数。众匪水性精熟,无人受伤,只是累得不轻,躺在甲板上喘粗气。
几只海鸥高声鸣叫,从水面横漂的福船残骸上掠过,展翅飞入崎岖海岸,消失在浪花之侧。
大雨过后的海面清灵透彻,风撮起一束一束的浪,涌向那咫尺之遥的北国。
第155章
风轻云淡, 海水湛蓝。礁石和盐碱地中间,杂着一小片细白的沙滩。硕大的战船历经磨难,终于摇摇摆摆地冲到沙滩上。水手们喊着号子, 背着缆绳,将倾斜的船体拉上数丈, 免得被海潮冲走。
海水完全不见方才的凶猛。温柔的浪尖来了又去, 轻抚受伤的船体。几条小鱼从损坏的水密舱里游了出来,在陌生的海水里懵了一会儿, 先后游走消失。
众水手在海滩上呆坐半晌,确认自己安全, 这才哭哭笑笑, 一片哀声。
然后不约而同地聚到李俊和盐帮众人前面:“义士救我等性命, 我等听从吩咐, 不敢有违!”
这帮疑似海盗虽然杀人不眨眼, 但毕竟冒着性命危险, 以己方的福船为代价, 拯救了即将触礁的大官船, 是众水手亲眼所见。
水手离得远,只道这舍己为人的决策是李俊所做。赶紧过来表达感谢,只怕怠慢半分, 惹得这帮肌肉发达的悍匪不快。
李俊体力耗尽,敞开衣襟, 捋掉头发里的沙,靠着个礁石闭着眼,疲惫地挥挥手。
“别找我。听她的。”
他直到现在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这官船原本有何使命, 不知道孙立为何会无端上船,不知道宋江为何会在船上, 不知道那赵大人是何来头,不知道小六为何要鼓动哗变……
莫名其妙。他只想回去接着洗钱。
梁红玉安抚歌女姐妹,给受伤之人包扎止血。
顾大嫂叉着腰,数落孙立:“叫你请假别来,你非来!你们兄弟俩一个样!都不让我省心!……”
孙立蔫蔫的,左耳进右耳出,假装自己是一尊虎背熊腰的沙雕。
孟康捂着被撞青了的胳膊,检查战船内外,皱着眉,东张西望,不知该向谁汇报。
阮晓露走到他跟前:“情况怎样?”
孟康决定向她汇报,立刻进入工作模式:“抢救出一些淡水干粮,约莫能撑两日。一号、七号、八号水密舱破损,无法再次下海,但可以修补。以现在的人手,需要至少一个月工夫。船上有工具,但木料远远不足……本有一些备用木板,方才都已抛掉了……”
阮晓露看向远方,地平线远端,连绵起伏的松林望不到边。
东北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木材。但以己方团队的能力,如何能长途跋涉,深入密林,驱赶野兽,把这些木材伐为己用,却是难于登天。
她转而道:“我方才看到海湾尽头似乎有个村子,可以去碰碰运气,买点东西——咱们船上还有多少金银?没都抛下吧?”
“金银是有,可是,可是……”
段景住搀着宋江,从甲板上跳下沙滩。宋江平日甚少乘船,此时尚且晕头转向,看着面前这堆烂摊子,满面愁云。
“贤妹……这可如何是好哇?咱们还回得去吗?”
阮晓露也有点头疼。赵良嗣已死,海上之盟实质上流产,她这破坏也算搞得圆满成功。
可是代价太大。唯一的渡海工具损毁严重,至少要在沙滩上趴窝一个月。而现在大伙身处辽东半岛,据赵良嗣的说法,此地曾是辽国国土,但如今已经在女真人的控制下。
当然,现在女真人口稀少,一个月内会不会碰上,全看运气。
阮晓露轻咬嘴唇。事情的发展总是比她计划的快一步。
她在沙滩上铺块木板,请宋江坐下,跟他商量:“那赵良嗣自承奸细……”
“我们都听见了,”宋江忙道,“可是没有证据。据说这赵大人在朝堂上舌战群臣,高谈阔论,方才力排众议,请旨出海。倘若他居心叵测,朝堂上那些公卿大员,能一个都看不出来?圣上至圣至明,能丝毫不知?——就算他深藏不露,直到海上才露出真面目,这般不合常理之事,只凭咱们空口一说。朝廷也不是傻子,怎会轻易相信?若咱们能平安回去,如此辩解,定然也会被问罪审讯,直到有人扛不住,说出真相……”
阮晓露想想也是,转而问:“宋大哥以德服人,船上人都敬重你。烦你去和水手军官统一口径,就说那赵大人是失足落水而死,这样可信多了吧?然后……”
“那我等无功而返,照样治罪啊!”
阮晓露觉得宋大哥心理状态也真是稳定。换了旁人,肩负重担的任务就这么让人搅黄了,搞得自己性命未卜,前途岌岌可危——大约早就哭天抢地,或是抄把刀跟她拼命。绝不会如此淡定,还在跟始作俑者讨论怎么收拾残局。
她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玩着沙,半是和宋江商议,半是自己思索:“如果无功而返,朝廷不仅会治你的罪,而且多半会另择能人,再试一次。不把自己作死不罢休。”
老赵君臣可谓人菜瘾大,更坐拥几乎无限的资源。只要认定“联金灭辽,捡漏燕云”这条康庄大道,这次没成功,还会有下次。派更多的船,更大的官,更多的礼物,更专业的团队……
心累。毁灭算了。以后回到梁山打游击。
不过她这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马上换成了中国人特有的淳朴思维:
来都来了!
原本以为,世界大势难以更改,历史的车轮迟早降临,公平地碾过所有人的头顶。
可现在看来,有些影响深远的重大事件,竟然是由一个高阶的草台班子,一拍脑袋想出馊主意,再加上一连串的运气,生成的随机产物。
自己来都来了,不横插一杠,岂非白来一趟!
反正平行历史中的联金灭辽之举,已经是每步棋都走在最差的点位上。自己再怎么乱搞,也不太会更差吧?
胆小鬼才满脑子想着如何平安回去。
她扬起脸,眼中光泽闪亮,带了笑意。
“宋大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想因祸得福吗?”
宋江忙欠身:“贤妹有何良策?”
虽然知道她思维跳脱,总喜欢胡闹一气。但情况太糟,凭他一人如何拨云见日,不如兼听则明。
毕竟,上一次她发功胡闹,把他从江州 死囚牢一举闹进了东京太师府。宋江回忆那天上地下的一日,尚且脊背发寒,如在梦中。
他洗耳恭听。
阮晓露也不客气,马上开始策划:“赵大人失足落水,而你也并非无功而返——你在悲痛之余,接过他的指挥棒,带领船队,不畏险阻,继续完成任务 ……”
宋江小心指出:“可你刚才信誓旦旦,说赵大人是奸细,联金之策实为误国,我如何能‘继续他未竟之事业’?这不还是误国吗?”
宋江虽看重功名前程,但也求之有道,有卖国求荣嫌疑之事,他坚决不做,免得遗臭万年。
“当然不能按着赵良嗣的规划走。”阮晓露道,“女真人还是要找的,但不是以国家的名义搞什么结盟。咱们就以平民百姓的身份,假作海难漂流至此,先探探他们虚实,日后向朝廷汇报,也算是给国家做贡献。若他们果真是狼子野心,对我国土图谋不轨,咱们探得明白,也好让朝廷早日防备,不枉咱们辛苦这一场。”
她声音朗朗,引得左近之人侧目。
然后放轻声音,推心置腹:“要想立功报国,这是唯一的法子。咱们必须得给朝廷提供真正有价值的情报,让赵良嗣画的那些大饼,成为毫无意义的垃圾。如此一来,你就是力挽狂澜、拨乱反正的英雄,满朝文武谁还敢轻看你?”
宋江不语,心里嘀咕,你说那赵良嗣画大饼,我看你这饼比他画得还大。
不过,这个饼,如果能烙出来,还真是吸引人啊……
“要么宋大哥,你就叫人把我抓了,让我来担所有罪责,”阮晓露见宋江犹豫,话锋一转,收了笑容,“也许可以将功赎罪,让上头少责罚一点……”
宋江忙站起来,道:“贤妹如何说得这种话!宋江岂是那等卖友求荣的无耻小人!”
他余光看着李俊、顾大嫂、段景住等一众亡命徒。虽然这些人现在对自己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大哥,但不难想象,如果他敢问阮姑娘的罪责,那几双拳头会落在谁的脸上。
宋江无意识地摸摸脸上那不复存在的金印,犹豫数次,问出来:
“贤妹对那金国如此防备,难道是知晓什么我等不知的情报么?”
毕竟,朝廷君臣上下的设想,都是“无知蛮夷看到天`朝来客,如获至宝,奉为上宾,被孔孟之道折服,成为华夏文化的忠实粉丝”……
只有她自始至终,要多悲观有多悲观。
阮晓露想了想,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梦里有个仙女儿提醒我的。”
说自己预知未来肯定没人信,天下神棍一大堆,人人比她会忽悠。
也懒得编复杂理由,直接打灵异牌。
宋江半信半疑。以前跟梁山兄弟交流之时,确实也曾听说,阮家六姑娘原本是个二楞,只因仙女梦中点化,开了灵窍,这才突飞猛进,成为跟自己三个兄弟齐名的梁山侠女。
忽地顿悟:“石碣村外,有个九天玄女庙,难道是那位娘娘?”
阮晓露乐得有人给她圆故事,忙道:“是是是对对对!我小时候天天去拜!”
旁边几个水手肃然起敬,交头接耳。
“怪道那个卖马的管她叫娘娘!”
宋江悚然点头:“如此说来,必定不假。若任由那赵良嗣摆布我等,岂不坏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