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红玉迅速捡起几枚匕首,“撤!”
船底当然不止一层。顺利卸掉的一条木板,只是在水密隔舱的一侧开了个极小的缝。但水压够高。海水很快湿了地板,薄薄一层水渍,慢慢扩大。
歌伎们慌慌张张的退了出去。梁红玉不忘用钥匙重新锁门。
挑染哥孟康这水密技术简直能拿诺贝尔奖。房门一关,海水也被锁在舱里,一滴也没漏出来。
小舱内水势升高,浸没墙根一个小小的机关。一个小木球被海水顶得浮起,掉进相邻的铜管道。片刻后,甲板上铃声大作。
还在听鬼故事的水手们纷纷跳起来:“有船舱漏水了!”
底舱里奔出几个惊慌失措的歌伎,尖声叫道:“我们听到有大鱼撞船,好像把船底撞漏了!”
一个水手嗤之以鼻:“妇人家懂什么?哪个鱼能把咱们这船撞破?龙宫里跑出来的?”
“别说风凉话了,快去修!”几个同伴把他们拽走,“甭管是不是鱼,铃铛响了,肯定是有问题!”
孟康大步流星赶来,听众人说了情况,一言不发,赶往出事地点。
赵良嗣被吵醒,听随从说了情况,当即大怒,让人把孟康叫回来,劈头就训:“你不是号称江南第一船匠,造的什么玩意儿?你知道这趟任务有多要紧吗!”
孟康低头道:“大人放心,就算一舱漏水,船也能走。”
言语中毫无歉意,说着匆匆一揖,去处理事故现场。赵良嗣憋了一肚子怒气。
军官维持秩序。几个歌伎紧张地伏在船舱附近。
“这下会返航吧?”梁红玉嘴唇几乎不动,极轻声地问。
阮晓露盯着孟康背影:“再看看。”
本以为凿漏一个水密隔舱,造成船舶故障,虽不至于沉没,但也要立刻返港维修。
可是看这孟康的一举一动,好像成竹在胸,并不慌张。
她不敢离太近,远远的只见孟康叫来几个领头水手,吩咐几句。水手领了工具,跑到上层舱房,地毯下揭开一个盖板,从上方跳进淹没一半的水密舱,一个猛子扎下去,开始维修。
过不多时,就有人来传话,说漏洞补好了。
“是几个铁钉突然崩裂。钉子已被水冲走,不知是否用了次品。”孟康四平八稳地汇报,“小人督造船只,各样工序皆有记录。等返航后,去处罚那造铁钉的工匠便可。”
此时两个水手吭哧吭哧,抬来个大物件,却是个竹制的人工抽水泵。十几个水手轮流作业,没一盏茶工夫,水密舱里的海水就被一点点抽了出来,一桶一桶的倾入海中。
众人欢呼。
唯有阮晓露傻眼,先是恼怒,却又有点艳羡。
官方的造船技术先进到这份上了?
孟康在这船上备了抽水泵,说明他对此类故障早有准备。
一时间她无比理解宋江。孟康这种高科技稀缺人才,要是能在梁山发光发热,该多好啊!
此时若是有个草头军师在旁边进谗言,说我有一计,可以让他死心踏地入伙……
她说不定真的会听一听。
“不急,”她怀着一线希望,对几个歌伎道,“船修好了,货没了。”
当初选定那个装礼物的舱房下手,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搞破坏的同时,把大宋准备送给金国的“国礼”顺便给泡了,看他还怎么拿得出手。
果然,赵良嗣也迅速想到这一点,赶紧差人去查看,不禁叫苦:只见那精美布帛湿了一半,茶叶全毁,香药也湿了好几盒……
大半的礼物都泡了汤。别说赏赐金国,拿到当铺人家都不收。
赵良嗣急得团团转。宋江上来劝,他反倒毫不领情:“我知道,你们都嫌北地困苦,变着法儿想打道回府!哼,等我回头上奏朝廷,你们给我等着!”
他跟别人不一样。此行失败,别人顶多是挨个罚,降降级;他是叛辽投宋,沉没成本巨大。如果“联金灭辽”这项事业不成,他的一生都变成笑话。
宋江无端挨喷,也叹口气,不去管他。他身后是蔡京蔡太师,何必瞧他一个宦官门人的脸色。
赵良嗣把孟康叫来,又劈头盖脸训了半个时辰。众水手也蔫头耷脑,在一旁聆听训斥。
“……若非现在用人之际,迟早将你们都议罪发配!……”
一时间,整艘船乌烟瘴气,人人都敢怒不敢言。
有人心里禁不住想:听说这赵大人以前还做过大辽的官。他在辽国当官时,也这么暴躁无常、苛责下人么?
难怪在辽国混不下去。
赵良嗣骂累了,总算坐下来,要盏茶润嗓子。
“就这样吧。”他疲惫地道,“礼物少点没什么,礼轻情意重。反正若是盟约谈成,以后还会给他们送岁币呢。”
众人:“……”
还岁币。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呗?
宋人提起岁币,哪怕是最没文化的老百姓,都知道是个丢脸的玩意儿,是交给流氓的保护费,花钱买平安。
如果没有岁币,咱老百姓头顶的赋税还能少一两分。
偏偏这赵大人来自征收保护费的那一方。听他轻飘飘地提岁币,好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尽管知道这必定是朝廷的授意,但大家听在耳朵里,总觉得不太舒服。
一阵海风吹过,船身微晃。
赵良嗣转怒为喜:“起风了,快走!今天已经耽搁了半日,赶紧补上行程!”
孟康禀道:“水手们修补舱房、抽吸海水,已经疲惫不堪。况且这风也未必持久。不如今日抛锚,让大伙得一日休息。”
赵良嗣冷着脸,“麻烦是你们自己弄出来的。别想趁机偷懒。”
众水手无精打采,上岗干活。
远处围观的几个歌伎也被赶回底舱。
梁红玉难掩失望:“至少试过了。”
她把那几柄匕首递去,“还给你。”
“你们拿着吧,或许有用。” 阮晓露气鼓鼓的,没接,“我夜里再来。我就不信拿这姓赵的没办法!”
第152章
第四日, 乌云蔽日,海水翻滚浑浊。明 明四面波澜壮阔,却因气压降低, 显得无比憋闷。
赵良嗣在舱房里发怒:“怎么还不走?没风,就用桨啊!你看那边有浪, 准就有风!先驶到那儿去!”
孟康完全没被他的情绪影响, 像个智能管家一样,不疾不徐地禀报:“此是风暴征兆。风雨将至, 小人正命令水手做好抗风挡雨的准备。”
宋江听了,连忙安抚:“让大伙注意安全, 千万别落水。”
赵良嗣却皱眉, 觉得这帮人小题大做。
“那也趁着风暴未至, 先走一阵再说, 强似一动不动, 原地等雷。”
孟康眉毛一僵, 智能管家终于微微动了气。
狂风暴雨不可怕, 最怕外行指挥内行。
他心里盘算片刻, 命令一个水手:“上瞭望塔,找一下最近的避风点。”
那被点到名的水手哭丧着脸,顺着梯子爬上甲板。还没站稳, 突然一阵妖风袭来,被狂风刮出七八步, 踉踉跄跄冲出了甲板,整个人挂在船头小栏杆上,半边身子在空中飞舞。
“救命!……”
赶紧又上去两个身体壮悍的水手, 总算把前一人给救了回来。
赵良嗣大喜:“起风了!还不快张帆!”
内行都知道,风是雨头。这风刮到底, 就会接着倾盆大雨。可惜苦劝不听。
船上唉声叹气,怨气四溢。
忽然,有人大嗓门喊出来:“昨天船舱漏水,今日马上暴雨,这是老天爷不许咱们向前!大人,行船有行船的忌讳,咱们返航吧!”
赵良嗣猛地站起来:“大胆!这是国家使命……”
宋江急急喊:“不可造次!我知道你们行船疲惫,等回了岸,自会赍发银两,让你们好生将息几日……”
赵良嗣吼道:“刚才喊叫的是谁?扰乱军心,给我拿下治罪!”
长途行船艰苦,人人情绪不佳,赵良嗣也不例外。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宋江,这小吏是如何修炼出一身淡定功夫,底下人都蹬鼻子上脸了,他还在许诺发银子!
水手面面相觑。没人留意那句“返航”到底从何而来。干脆假装没听见这句吩咐。心里也自慌乱,生怕真的被问责。赶紧忙忙乱乱地散开。
赵良嗣气尤未消。伸手扳过一个五大三粗的水手。
“是不是你?”
这水手脾气执拗,言行粗俗,冲撞了赵良嗣几次,早就让他看不顺眼。
水手一愣,黑着脸道:“没有!我在好好干活!”
“不是你是谁?”赵良嗣叫过一个军汉,“给他绑在栏杆上,反省半日!”
他决心杀鸡儆猴,让其余人老实点,别整天满口丧气话。
那军汉上前,却没有如他吩咐绑了水手,反而脖子一梗,挡在水手跟前。
“大人!”秀气伶俐的小“军校”高声道,“俺们都听到了,那句话不是他说的,您不能冤枉好人!”
赵良嗣:“你……”
阮晓露混在军校中间,勇敢冲上前,帮那水手说话。
经过她几天的“微小工作”,船上士气低到极点。加上眼下大风烈烈,一船安危都得依仗这些底层水手。此时这赵大人居然还耍脾气,为难水手,无疑会招致加倍的怨恨。
如果她那些小打小闹小破坏,不足以拦住这艘使命必达的大船,那么此时此刻,正是暴力夺船的时机。
更多人闻声赶来。她看到段景住和凌振,跟两人对了个手势。
即使准备得还不太充分,但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了就等不到下次。
阮晓露高声叫道:“为了大伙的安危,请大人即刻下令返航!”
赵良嗣脸色一臭。第二个危言耸听的!
“你、你是哪个军官属下!缘何扰乱军心,口出狂言?”
宋江在旁边叫苦。不是说好了低调糊弄吗?在江湖上当然可以路见不平一声吼,但如今可耍不得这江湖性子啊!愚兄可救不了你了啊!
水手们则惊喜地发现,这些高高在上、监督自己的军官军校,原来也跟自己一条心!
大家互相看看,举目皆是战友,忽有一人跪下。其余人有样学样,黑压压跪了一地。
“请大人下令返航!”
民心所向,惊得赵良嗣退缩两步,心里想着妥协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但随后又想,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在京城求爷爷告奶奶,拜访了多少朝廷大员,自掏腰包收买说客,掉一层皮,才换来官家对自己正眼一看。
只要能渡过这片海,名垂青史、泼天富贵,指日可待。
若是再从头来一次,京城政局千变万化,这项目说不定就要黄了!
“这、这是哗变!”赵良嗣外强中干,叫道,“一群贪生怕死的东西!都叫着返航返航,等回到大陆,我第一件事就是上奏朝廷,给你们都治个叛国之罪!要想拦我也容易,除非这艘船沉在海中央,大家一齐便休!”
众人又被这番话镇住了七分。这海里又不像陆地,开小差了可以随便跑;如今跑也跑不掉。哗变有风险,家人都得被牵连。
宋江不记恨方才被赵良嗣呛了好几句,此时出来当和事佬:“……保证以后不追究,谁没个绷不住的时候呢!大家好好儿的行船,保证不追究今日之事……”
一边安抚人,一边悄悄瞪了阮晓露一眼。
尽管洗白多时,但他宋江在绿林中依旧盛名远扬,拥有种种传说。
本以为船上混了几个江湖客无伤大雅,肯定会听他指挥,不会给他添乱。
谁知这阮姑娘却不按常理出牌,也许是仗着救过他宋江的小命,又或是仗着自己是梁山红人,嘴上管他叫大哥,实际上我行我素,一如既往的调皮捣蛋。
但宋江处事圆滑,不跟她针锋相对,也怕让人看出两人相识。只是冲她摇摇头,深深叹口气。
贤妹,你一心作死,愚兄可不护你了啊。
船板随着水波微晃。阮晓露稳稳立着,隔着衣襟,摸到藏在底下的刀柄,手指微凉。
有宋江这个知心大哥当裱糊匠,全船哗变,悬。
余光一瞥,忽然看到,甲板外面,起伏滚动的海浪里,隐约钻出另一艘船,也收着帆,冒了个头,随即不见。
她恍惚觉得自己眼花。这里大约已经是两国之间的“公海”,谁没事往这来?
她灵机一动,指着赵良嗣,朗声道:“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辽国降将,他就是个大金国的奸细!花言巧语蒙混了咱们朝廷,实际上妄图挑拨咱们宋辽鹬蚌相争,他们好渔翁得利!然后趁咱们两败俱伤,他们好趁虚而入……”
急切间也编不出什么完整的阴谋,但其实船上大多数人其实也听不进复杂逻辑,只听懂一个“奸细”。
当即全船哗然。
她这话也不能完全算诬陷。赵良嗣就算是真心助宋,总归是好心办坏事,破坏力比真间谍还大。
“……你们看外面那艘船!肯定是朝廷意识到了这姓赵的的真面目,紧急派人来截停咱们的!”
众人大惊,有胆大的探头一看,果然看到一条光秃秃的桅杆,在海波里诡异地一闪而过。
那艘昙花一现的船,辅证了她的话——若不是冲着自己,哪个渔船商船会驶来这里?
阮晓露忽地扯住宋江:“宋大哥——宋大人,小人前日和您汇报过这人的可疑之处,您宅心仁厚,不愿胡乱指控,让小人再观察观察——现在如何?他根本没把咱们大宋子民当人,何谈相助我们国家?请大人即刻下令,将这个奸细捉拿归案,押解回京问罪!”
宋江一个猝不及防,拼命闪躲:“贤……你、你不许乱说!”
宋江和赵良嗣品级和部门都不一样,但一个是蔡京心腹,一个是童贯门人,虽说名义上赵良嗣带队,宋江只是助理,但实际上谁也钳制不了谁。她要把赵良嗣打成奸细,就必须得到宋江的支持。
宋大哥不合作,没时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直接把他拎出来架到火上。
赵良嗣脸色一变,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哪里是什么哗变,是有人想让他死!
第一反应是,她背后肯定有什么势力。朝堂上一群高官反对宋金轻率结盟,他们会不会收买刺客,阻挠这次行动?
立刻唤来亲随,“给我拿下!”
又对一众发抖的水手军校道:“捉了这个叛贼,重重有赏!”
阮晓露手指抵唇,一声唿哨。
一个白白嫩嫩的军校横空跳出,拦住了两三个蠢蠢欲动的水手。
“兄弟兄弟,不可造次!”凌振叫道,“这事跟咱们 没关系,咱们只是拿工钱干活的,犯不着卷进这些事里。赶快回宿舱呆着,就当没听见没看见,法不责众,你们懂的,只要当块木头,没人会治你们罪……”
水手们茫然跟随,在底舱抱着脑袋,蜷缩不敢动。
宋江待不住,急忙忙想要冲上去劝。面前忽然一暗,堵了个壮硕的金毛。
“宋大人,”段景住痞里痞气地一笑,“小的荣华富贵都在您身上,您可得自个儿保重,休要被误伤了。来,小的护送您去里头。”
段景住长居北国,跟中原绿林往来不多,完全不曾被宋江的声名唬住。他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拎着宋江衣领,来了个向后转。
宋江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他推走,心里呐喊:你一个辽人你干嘛这么热情啊!
阮晓露眼看朋友们帮自己清了场,掂量一下风险,提刀冲上。
“你才是叛贼,看我将你拿下——”
她手头可用人手不多,无法压制全场,只能使用当年晁盖带人火并王伦的战术,擒贼先擒王,动手之前,先把碍事的都挡在外头。
赵良嗣的几个亲兵倒都不是脓包,平时不出力不干活,只管维护主公安危。两个人立刻拔刀迎上。
亲兵傻眼。那刀柄上的穗子竟然和刀鞘上的铜饰缠在一起,一下没拔出来,反倒差点划了手!
难道是它自己碰巧缠上的?还是有人恶作剧?也没把刀给过别人啊,只是饮食的时候让歌伎们摘下捧走过……
坐船出差又不是杀敌,亲兵也怠惰,忘记了每日检查兵器。
阮晓露暗笑,趁这一瞬的时间差,两刀砍翻两个亲兵。赵良嗣大惊失色,撇下亲兵,转身就跑。
他想,只要躲到自己座舱里,挂上锁,对方杀不了他,肯定会转移目标,多半会去杀那个宋江。宋江在船上人缘好,他要是被杀,大多数船员肯定会奋起抵挡,不让这刺客得逞。
他想挺美,没走两步,面前挡了一个红裙女郎。
“诶?”赵良嗣吓一跳,“你们来干什么!滚,滚!”
梁红玉蓦地抬手,平时执板捧笙的手里,横着一把快刀。
“请大人下令返航!”
赵良嗣脸色煞白。怎么歌女团队里也混入了“叛贼”,这肯定是有人整他!
他身边的亲兵也悍勇,终于解开刀鞘穗绳,喘息稍定,不畏血光,怪叫着重新扑上。阮晓露举刀格挡。
梁红玉上前一步,就要来拿赵良嗣——
忽然,一声巨响!
一声炸雷,将海水震出狂乱的波纹。一阵妖风扫过水面,将大船吹的歪斜起来。舱里所有人猝不及防,成了碗里的骰子,踉跄着甩向四方。一个亲兵当即摔倒。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天昏地暗。舱里灯火通明,谁也没注意。
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随后又是一阵长长的闷雷,大雨忽如注,顺着窗缝涌进舱里。舱门大开,桌上柜子里的杂物倾泻而下,半数火烛当即熄灭。预警的铃声大作。
梁红玉失声叫道:“大风雨来了!”
偌大的一艘豪华战船,像一片飘落水面的树叶,被风浪带得上上下下,成了个惊险刺激的海盗船。
阮晓露紧握着刀,站稳脚跟。在一片昏暗中努力分辨。赵良嗣已经远远跌到角落里。片刻之前还是探囊取物的俘虏,却被一阵怪风帮了忙,滚出三丈远。她一步步向他走去。
与此同时,船板急促敲响。段景住的大嗓门从下面传来。
“恩人娘娘!那孟康让我提醒你们,打架可以,风雨太大,千万别出舱!”
孟康真是敬业得可以,上头在绑架劫船,他还不忘广播安全须知。
话音未落,段景住的声音忽然慌乱起来:“有隔舱进水了!……两个隔舱进水了!——孟师傅,怎么办?”
赵良嗣扶着墙壁站起来,在炸雷声中大喊:“义士!女侠!水手无辜,若他们有甚不测,全船安危堪忧!乞请罢手,让他们先转移到安全之处!”
阮晓露紧紧抓着门框,手里钢刀拄进船板缝隙,低下头,用肩膀擦了擦脸蛋上的汗。
以双方各自的实力,让她对阵数个亲兵,原本就无十分胜算。风雨来得急。在这风筝般的船上打斗,更是非常影响发挥。
赵良嗣:“先安顿水手!下官的舱房是全船最坚固之处,让他们进去!”
他抖着手,举起一串钥匙。
阮晓露隐约觉得他的态度变化有点快。但他说的又确实在理。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水手安危才是第一位。否则,就算她能生擒赵良嗣,没有水手相助,也无法平安离开今日的风暴。
她叫道:“叫你的亲兵都趴在地上!红玉!看好他们!”
用刀指着赵良嗣,踩着摇晃湿滑的船板,一步步走近。
心里本能觉得不对劲。赵良嗣那求和的神色,似乎有点……
梁红玉突然意识到什么,大惊失色,朝她猛冲过来。
“姑娘小心!”
一个固定在墙上的博古架,在方才的巨震中脱了钩,一直摇摇欲坠地挂着。此时终于挂不住,径直朝阮晓露后脑砸下!
原来赵良嗣早就看到这架子松动,假装谈判,不动声色地将阮晓露引到那架子下面。她只知背后没有敌人,不曾回头看一眼。
阮晓露只觉后脑发紧,迅速滚地一躲,加上梁红玉强弩之末的一推,沉重的木架堪堪砸在她身边,船板上赫然几个大坑。
随后她失却平衡,翻滚数尺,直接摔出开合的舱门,立时被狂风带飞,砰的一声落在甲板上,飞快往下滚。
海浪落在她身上,余光中尽是汹涌的怒涛。尖叫声被风卷走。阮晓露丢下刀,奋力抓握,总算抓住一根落单的缆绳,小半个身子已在船外!
她大口喘气,缆绳在自己腰间缠两圈,慢慢爬回甲板之上,用力甩掉头发里的海水。抬头看时,海浪里闪出一艘破旧的福船,船首两侧各漆了一只黑色的眼睛。
第153章
阮晓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那船张着一顶小小侧帆, 在大风中艰难穿梭。船上的人她全都认得,都顶着风,冒着雨, 有的在操帆,有的在掌舵, 有的抽刀备战, 有的取出挠钩绳索,一把搭上她脚下的船舷。
阮晓露高声大呼:“是我!是我!我在这!”
巨浪上的船只颠簸不已, 几次从浪头冲下,重重砸在浑浊的黑水里, 发出的声音让人疑心这船已经粉身碎骨。片刻后, 船首却又顽强地从水墙中冒头, 高高翘起, 又重重压下, 和风浪完成又一回合的周旋。
李俊跃上船头, 大开大合地打着作战手势, 朝她喊话。雨中听不清喊的什么。但那手势看得清楚:
“跳船!撤退!”
李俊指挥船上小弟, 尝试数次,终于对准两船船舷。在瞬息万变的风浪当中,凑出那么昙花一现的机会。
战船高, 福船低。不到一人的高差,五七尺窄缝, 可以让她轻松跃下。
阮晓露抓着缆绳,狼狈稳住身子,摇摇头, 沉重的雨点中抬起双手,回了一个手势。
“需要增援”。
梁红玉一个人, 留在那滚筒洗衣机似的舱房里,已经被一群亲兵逼到墙角。底舱里还有水手官军,还有几个跟她饮茶盟誓的朋友,此时大概在慢慢渗水的舱房里发慌。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自己要是跳船遁走,跟十年以后的老赵有何区别?
李俊看懂她手势,略略皱眉,但也无法细问,叫过手下,吩咐几句。
一个赤须大汉咬着柄刀,爬上桅杆,抓着个长长的缆绳,劈开风雨,一把荡了过来。
“敌人在哪?”费保跳上甲板,晃了晃,左右四顾,“要杀哪个?”
紧接着,又是几个盐帮恶匪跳上甲板。随后李俊推着个圆滚滚的人影,丢了过来。
那人舒展手脚。阮晓露又惊又喜:“顾大嫂!你也来了!”
“啐!”顾大嫂甩掉刀面上海水,粗声道,“原本以为点个卯,谁知道你们竟随船走了!李俊兄弟眼看着这船出港!我俩一合计,得把你们接回来,谁知道会去什么鬼地方……”
她一边喊,一边往舱房跑,当即迎上一个闻讯而来的亲兵。
顾大嫂暴怒挥刀,一刀将他斩落两段。
“你们这些贪官污吏,谗佞走狗,就知道折腾人!”
梁红玉已经被几个亲兵拿住,正在缚她双手。顾大嫂单刀直入,立时扭转局势。梁红玉捡起死人的刀,两人一句话没交流, 已成战友,一齐杀将出来。
李俊最后跃上甲板,高声问道:“留哪个?”
“只要拿住那个赵大人!穿绿色官服的!和亲兵!”阮晓露接过他抛来的一把新刀,边跑边喊,“不抵抗的不要管!”
躲在下面的水手众人本都在念佛求神,听到海面上的变故,只道遭了海盗,慌乱更甚。加上底舱进水,更是人心惶惶。终于有大胆的爬上来探头一瞧,当场被几个悍勇“海盗”拿刀指着,慌忙又趴下,一动不敢动。
阮晓露余光一瞥,趁着风雨稍弱,赵良嗣从窗户跳出主舱,跌跌撞撞地朝另一扇甲板门奔去。
她扶着舱房栏杆,迅速追上。
几十双惊惧的眼睛从板壁缝隙里围观。一个轻捷的身影,踩着密密的雨点。仿佛跳舞。
赵良嗣腿脚快不过她,眼看被逼到船尾。他怒吼一声,撕开官服,须发戟张,反朝她扑来。
虽然他以身为汉人为荣,对故国有恨无爱,恨不得灭之而后快——但在生死攸关之际,本能的求生欲望使然,出手还是自幼练熟的“拔里速”——契丹角抵。
阮晓露陡见陌生招数,也不惧,辨明对方的出手方向,微微向后一仰,人已跃到对方身。
断金亭那么多场擂台不是白打的。此时她已经不需要靠一招“衙内愁”来应万变。仗着自己身体轻捷,爆发力强,四两拨千斤地绞住那只粗壮的胳膊,用力一扭——
此时福船和战船互相剐蹭,双双剧烈一晃。
阮晓露被赵良嗣的重量带摔,一瞬间出溜了两丈半。这次她有所准备,在水手的惊呼声中,迅速拉住左近缆绳,双脚勾住栓绳的木桩,稳稳伏在甲板之上。
而赵良嗣跌落甲板,咣当一声拍在船舷上,整个人挂在外面,只有阮晓露抓着他一只胳膊。
一个高大肥胖的汉子,好似伶仃将落的一枚绿叶,在风中飘飘摇摇。
船舷被雨水冲得滑溜无比,他用另一只手拼命抓挠,抓不到着力点,绝望地抬起头。
狂风吹在他脸上,他须发尽湿,黏在脸上,张了张口,出不得声。拼命喘息几次,才断断续续的吼出来:
“你、你知不知道你是国家的罪人!大金国兵强马壮,灭辽是迟早之事。如果不提前和他们交好,等辽国国灭,下一个就是大宋!不听我之言,到时候你们全都要后悔……”
阮晓露紧抿着嘴,不答话。她稳稳抓着这小二百斤的重量,小臂上绷出道道青筋。
赵良嗣哆嗦一下,眼里现出乞求之色。
“好,好,拉我上来……我这就下令返航,既往不咎,绝、绝不追究……马上返、返航……”
阮晓露突然喊:“现在你承不承认,你根本不是真心投宋,其实意在乱我国家,缔结兵祸,趁机牟利?”
喊得声嘶力竭,确保离得近的几个水手都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