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振茫然点点头,心里只想回到今日清晨,把那个得意洋洋宣称“我有一计”的自己一巴掌拍飞。
事已至此,还能怎样?
至少到现在,自己和阮姑娘的身份还没穿帮,全赖宋江一力遮掩。
阮晓露也不吭声,不情不愿点点头。自己在梁山跑腿这几年,被人坑,坑别人,经历奇闻怪事多矣,不差这一桩。
免费坐几天官方赞助的豪华游轮,包吃住,海景房,花钱也买不来一张票。
大家达成一致,宋江笑容满面,推开小屋的门。
“来来,晕船也不能老待在舱里,出来透透气……”
官船稳稳在海上航行,不多时,东侧路过一个小岛,伏在地平线上,像一条温顺的大鱼脊背。
有那识路的水手告知,此岛便是沙门岛,岛上监着几百个江洋大盗云云。
余人啧啧称奇,交换着彼此所知的沙门岛恐怖传说,却不知那岛上早已改天换地,此时已经罕有活人。
锣声一响,令此行公干之人到主舱里开会。
阮晓露和凌振各自入戏,假作孙立的随从,远远立在后头。
只见这船上除了数十水手,来“出差”的公务员约有八九人,随从保镖二十来人。大部分是山东各地口音,交头接耳,面带好奇,想来和孙立一样,只是被召来临时出差,却不知具体任务内容。
阮晓露略略将眼一扫,这些“公务员”里,像孙立这样的军官是少数,多数似是文职,级别都不甚高,还有几个人看不出职业,反正不像是武艺高超的硬茬。
虽然大家官都不大,但还是推让了好一阵,才排出合适的坐席,谦让着坐定。
她看向凌振,安抚一句:“别怕……”
凌振却比她想的要镇定,大概是以前见惯了这种官僚开会的场面,他毫无存在感地站在墙根,不能说是如鱼得水,至少也是从容不迫。
阮晓露于是也学他的站相,站了个标准的大宋军姿。
就见宋江从当中起身,略略一咳嗽,开始讲话。
“在下只是太师府中一小小干办,蔡太师千金之躯,不便长途跋涉,因此才派了小人代替前来,传达一些精神。大家千万别觉得这船上小人说了算,我不过太师喉舌而已,一切行动,皆以太师所授纲领为准……”
宋江言辞有礼,温和谦逊,丝毫没有传闻中太师府里人那种颐指气使的劲头。
众公务员纷纷表示明白理解。宋江虽然反复强调他只是个传话的,然而同时也点出,这次出差是有蔡京蔡太师在后面赞助,大家谁也别怠慢。
“那好,”宋江道,“今后几日,咱们同舟共济,都是同伴。有些朋友可能还未曾互相认识,在此正好介绍一下。”
阮晓露听了暗笑。宋江毕竟不是科举正途出身,言谈中虽在努力拽官腔,但跟真正的大儒还有差别。换做张叔夜,甚至那登州府尹范池白,就不会开口闭口就管同乘人士叫“朋友”。
不过在其他人听来,宋江这等无伤大雅的江湖腔,反倒说明他平易近人,不摆京师架子。大家脸上神色略有放松,有人拿起一杯茶。
“这位是登州兵马提辖孙立,这位是李校尉、张校尉……”
宋江先介绍了孙立等几个登州本地军官,负责路上的安保工作,让大伙有危险就找他们。几个军官向众人点点头。
“这位是原江南提调官属下孟康,”宋江又让人请上一位,“负责船只维护。各位如发现船舶哪处有异,尽归此人管辖。”
孟康身材高瘦,年纪不老,却是个少白头,梳着一头花白的发髻,脸上毫无多余表情。他举着长满老茧的手,向各位公务员作揖致意,但目光却始终不看人,只看船,仿佛他造的不是船,是翱翔太空的宇宙舰队。
阮晓露远远听着,来了兴趣。这丝滑平稳、出入港口毫无声息的豪华大游轮,是这孟康督造的?
果然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她觉得梁山的造船技术够先进了,孟康这手艺,放到梁山水寨里也拔头筹。
——啊,对了,本来他也该是梁山一员吧?只不过宋江跟梁山擦身而过,打乱了许多际遇,导致这位船舶工程师没去落草,直接参与了国家重点工程项目,连招安都省了。
宋江又叫过一个平民打扮的汉子。这人生而异相,筋肉虬结,赤发黄须,乱蓬蓬的卷在脑袋上。有几人忍不住啧啧称怪。
阮晓露也开眼。梁山的赤发鬼刘唐,仅仅是红了一撮毛,就从小被人歧视,以致走上歧途,当了强盗;这人却是一脑袋杂色金毛,确实够让一群循规蹈矩的吏员小官震惊不小。
“诸位不必惊疑。”宋江笑道,“这位是辽国汉人,姓段,双名景住,自幼慕我大宋,忠心可嘉。列位都知道,咱们此行的缘由之一,便是去北地买马。这位段相公在宋辽边境做马匹生意,惯会识马,因此随行。他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段景住朝众人作大揖。
大宋缺马,进口马匹确实是件大事。段景住虽然出身草莽,不登大雅之堂,倒是不可或缺的专业人才。
几位公务员目露遗憾之色,纷纷议论:“原来是北国汉儿,难怪形貌特异。这叫橘生淮北则为枳。可惜可惜。要是长在宋地,也该个一表人才的好小伙。”
阮晓露心道,可惜啥呀,这头金毛多酷炫,我也想染一个。
孟康那样的黑白挑染也挺不错,寻常Tony还做不出来。
一艘平海军战船,聚了这么多来路可疑的能人异士,也只有宋江能攒出这么个局。蔡京可谓用人大师。
其他几个公务员显然也有疑虑,互相窃窃私语,意思是这几个人出身微末,怎么攀上的这趟船?
宋江正色道:“英雄不问出处。咱们大伙虽背景各异,总归是为国出力,为圣上分忧。做得好了,不论身份品阶如何,都是大宋的功臣,封赏叙功,光宗耀祖。过去纵有过失不足之处,也都可补足……”
这言语似是话里有话,说到一半,目光轻轻往阮晓露、凌振的方向看了一看。
阮晓露顿悟:这是在提点她,就算是个土匪,照样可以为国立功。如果这次表现规矩,以后万一落入法网,也许还能给她减减刑。
同时心里转念头:孟康和段景住,说不定也是宋江“招安”来的江湖豪杰,指望凭这次买马的功劳,混个正式编制。
宋江介绍完自己这边的人,大伙不约而同,看向他身边正襟危坐的另外一位绿袍领导。
这人胡须浓重,衣冠整齐,佩饰华贵,自从开会伊始,就一直没说话,目光阴沉沉的,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走神。他身边跟着几个亲信随员,也都是一副扑克脸,按着腰刀,跟左右逢源的宋江完全不处在一个频道上。
还是宋江替他做了自我介绍:“这位赵公良嗣,是童枢密手下干将,咱们此行的总指挥……”
一句话说得众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宋相公,咱们不是去北国买马的吗?”
马匹虽然要紧,也不至于让蔡京童贯的心腹齐聚此处,那么隆重啊!
“买马是幌子。”那赵良嗣突然开口,声音洪亮而粗粝,“召各位前来,另有任务。为防节外生枝,采用军中惯例,出发后再跟你们细说。如今咱们已在茫茫大海之上,谁也不许起异心,否则船 上军官可不是吃白饭的。”
他一开口,小厅里嗡嗡嗡炸开了锅。
这人虽然是官宦打扮,但开口一副燕冀口音,绝非宋人。而且这开门见山的直白丑话,也不是朝廷命官的言语风格。
“别猜了!我出身辽国,但现在是大宋枢密院秘书丞,比你们官都大,见过圣人,御赐姓赵!”赵良嗣粗声道,“我为什么在这,我只说一遍:那辽国天祚帝荒淫失道,国家指日覆亡,我为之失望已久,早已弃暗投明,视辽为仇敌。辽境以北,有大金国,与辽为世仇,近来厉兵秣马,攻略契丹旧地,颇有态势。我奉童枢密、蔡太师之命,秘密渡海,结好大金,与之相约攻辽,收复燕云,立不世之功!”
他自己哈哈笑了一阵,怀里摸出个锦袋,晃了晃,又收回去。
“这是童枢密的亲笔信。你等的任务,就是把这封信递到那大金国酋长的手里,缔结盟约,以治伐乱,替天行道,复中国往昔之疆!……哈哈,哈哈哈!”
“……我们?”
什么结盟啊,打仗啊, 庙堂之上的事情,寻常人也弄不太懂。但听他所言, 貌似是事关国运的大事, 怎么就落到自己一群虾兵蟹将头上?
若非战船高大,仪仗合制, 各样文书公章都做不得假——否则,真要以为是有人做局诈骗。
赵良嗣笑道:“宋相公跟我说, 选的一队人马, 都是能力出众的人才。别说你们不敢!”
孟康挠着一头花白, 小心道:“可……可那大金国在何处, 可有人去过?”
赵良嗣:“……我是识得陆路, 这不是隔着个大辽国, 没法走吗!难道我们能大摇大摆的跨越国境, 跟他们边关将士说, 是去勾连你们敌人,灭你们国家的?这点道理都不懂?——只能走海路。绕是绕一点,但肯定能到。我差人向渔民打听过了, 往北一直航行,过三五个岛, 几天就能上岸!”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寻常人少有的狂热。大约是为了表明自己“弃暗投明”之举的正确,他比寻常辽人更敌视辽国,比寻常宋人更热爱大宋。言语之中, 志在必得。
大家有点无语。此时约莫已航出十数里之外,海浪翻涌, 船身微微摇晃。
当即有人犯恶心,告罪冲出门。
赵良嗣望着那人的方向皱眉:“递一封书而已,有什么难的?只是此行关于国家机密,我丑话说在前头,诸位必须严守秘密,若有泄密者,严惩不贷。若有临阵退缩的,回去议罪!都听明白了?”
他说得挺明白,但这态度让人笑不出来。大家有气无力答:“听明白了。”
宋江忙补充:“赵公心直口快,其实一片丹心。咱们众人都是为朝廷做事的,上头有令,何必多问,全力以赴便是。小人说句不好听的,以咱们的身份地位,纵然满心尽忠为国,也无法上达天听。今番有幸能做这头一批出使友邦之人,为国家立千秋万代之功业,回来以后人人称颂,岂非荣幸?便是受这几日的晕船之苦,也是值了。”
大家一听,倒是这么个理儿。出海航行虽然危险,但所谓富贵险中求。自己一辈子耽在基层岗位上,能有几分出息?晕几日的船,博一个加官进爵、青史留名,可不是划算?
唯一不太痛快的,就是长官们先斩后奏,没给自己留出安排家事的时间。但既然是国家机密,那也情有可原。以登州地方的办事水平,这事要是提前讲明,转天就能弄得尽人皆知。
于是一个个笑容满面,互相鼓劲,又对领导表忠心,一定做好本职,圆满完成任务。
当然,也可能有人心中另做他想。但绝对不能表现在脸上,逆领导的意思。
赵良嗣满意点点头。
“天色晚了,去休息吧!几位军官商量一下,排好夜班,别让人在甲板上乱走!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哈哈哈!”
众人声喏,鱼贯而出。官靴踏在甲板上,笃笃笃的声音传遍四周。
唯有一个眉眼秀气的年轻“军汉”,泥胎似的立在墙根,不知陷入什么白日梦,人都走了,还在发呆。随着厅内人员渐稀,越来越显眼。
凌振有点着急,和她擦身而过时,轻声提醒:“兄弟,走了走了!”
阮晓露还站着军姿,表情恍恍惚惚的,凌振催半天,才梦游似的举起一只手,指着那赵良嗣,轻声问:“你听见他方才说什么了?”
“哪有用手指长官的?不要命了!”凌振慌忙把她的胳膊扒拉下来,不用分说,一把推走,“我都记住了,有什么不清楚的回去我给你讲!”
阮晓露差点在台阶上绊一跤。回头看时,几位领导面前已经摆上小饭桌,上了一壶热酒和几碟酱菜。
三五歌伎行礼上前,铺开桌椅,鼓板吹箫,弹筝唱曲,伺候官大人用餐。
阮晓露眼都直了,原来这船上竟不止自己一个女的。
这帮当官的还真会享受生活!
当然,各种随行人员就没有餐桌和歌女的待遇。在底层舱房里领到清水干粮,就各自散去,在分配的铺位上休息。
凌振推门进舱,就看到阮晓露趴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做俯卧撑,一声不吭。
凌振敬畏地观摩了一阵,尴尬地打破沉默。
“呃,姑娘,姐姐……宋江大哥说了,动关系给咱换了个小舱舍,免得睡那边大通铺……”
“但是单间就没了,怕太扎眼……毕竟咱只是小军校……”
“告罪,告罪,实在不好意思……小的可以睡地上,面朝墙,绝对不敢打扰,以后也不乱说……”
阮晓露俯卧撑做到力竭,慢慢扶墙站起来,直勾勾盯着凌振,
把他盯得满身发毛,赔笑:“要么我出去……”
“我今日排班巡夜。”
她撂下句话,反手关门。舱门简陋,关了又开,她一脚踹过,砰的一声巨响,总算关个严实。
然后爬到甲板上,吹一阵海风,嘴里骂一声晦气。
什么叫上贼船,这就叫上贼船!有史以来最大的贼船!
她历史功课平平,在大宋生活这几年,虽然对三教九流、民生民情的了解已经到了专家级别,但对于种种帝王将相军国大事,很不幸,跟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百姓一样,属于半懂不懂。试卷上的各种考点虽然还没忘光,但很难将那些枯燥孤立的事件和市井生活联系到一起。
最多是从张叔夜那里了解一些政策动向,或是在吴用的扫盲班上,听到过一些夹带私货的新闻时评,酒桌上吹牛都嫌拿不出手。
可即便如此,她也知道,今儿这艘贼船,怕是能走出个历史拐点来。
辽国手握燕云十六州,是大宋永久的意难平。以前打过几场,打不赢,只能跟辽国签个和平协议,每年送点岁币,换来百年的歌舞升平。
如今辽国内忧外患,又被金国步步紧逼,眼看要完,好大喜功的皇帝老赵开始蠢蠢欲动,想来一个空手套白狼,从金国手里捡个漏,把属于自己的地盘给弄回来。
却不曾想,辽国一灭,宋金接壤。大宋朝廷和军队的腐败无能,就暴露在了金国人眼皮底下。再加上一系列“选择题全错”式的外交骚操作,导致金国挥师南下,天下迎来一场浩劫。
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朝末路也不是某个特定事件所导致的。但如果让后世的历史学家在北宋末年发生的各种事件里,选出一个导致北宋灭亡的“导火索”,多数人都会指向“联金灭辽”的这一招臭棋。
说“臭棋”倒也有点冤枉人。所谓“远交近攻”,是老祖宗的智慧。如果运用得当,还是能在辽金之间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可渔翁得利的前提是,渔翁本人得实力过硬,不至于一抬腿就自己掉水里去。
而现在的大宋,军事实力极其感人。有点本事的军官教官都被迫害去落草了;地方军剿个匪,三个月带不回一颗人头。凭这点微末功夫,还想跟金国狠人与虎谋皮,无异于自取灭亡。
试想,老赵是村里最有文化的秀才,隔壁住着个大汉叫萧哥。虽然萧哥是个大老粗,跟老赵各种三观不合,但自从老赵按时交保护费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揍人了。还跟老赵称兄道弟,偶尔还笑嘻嘻地串门,跟老赵做点 小买卖。
忽有一日,村里来了个黑旋风李逵,提着滴血的板斧,追着萧哥乱砍,扬言要杀了他一家老小,心肝剥出来做醒酒汤。
作为秀才的老赵,脑子要瓦特到何种程度,才会去偷偷找李逵,跟他商量:我看萧哥不爽久矣,咱俩合力把他除掉,以后咱俩和和美美做邻居,我给你交保护费,只要你把他占我家的两平米宅基地还给我?
而且更可笑的是,如果这“结盟大金”之举,是朝廷里充分重视、认真讨论、用心准备的外交策略,然后不幸失败,也算是天不助我;可从阮晓露今日的所见所闻来看,这个大宋朝廷简直是个草台班子,做决定比聚义厅开会还草率:担负国运重任的使团,领队是个两个品级低微的小官(此行本质是潜入友邦搞破坏,蔡京和童贯怎能亲身冒险),带着几个登州地方干部、民间专家和歌伎团队,连个正式的国书都没有,仅仅有个童贯起草的备忘录。更别提,大家连金国在哪都不知道,船一出海,全凭听天由命,堪称低配版徐福,大宋哥伦布。
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这艘本该名垂青史的豪华海上大游轮,如果要给它起个名字,那就是“作死号”。
阮晓露在甲板上机械兜圈,真心思索要不要拿出梁山水军精神,现在就把这船给凿沉了。
南风正盛,船行半日,大约已航入渤海深处。此时虽然下锚过夜,但海浪翻涌,天幕半黑。此船若沉,她自己也是个死。
不过,她来时似乎看到船舷下绑着两个登陆用的小舢板……
阮晓露正烦躁,忽然,耳朵一尖,听到破碎的海风中隐约传来吱吱之声,似是有人解缆。
甲板那头,几个值夜水手正在酣睡。
她全身一凛,暂时抛下胡思乱想,跑到武器架边,解开一杆木棒,无声靠近。
竟然有人在偷偷解一艘舢板的系绳——不是水手,因为他的动作有些笨拙,试了几次才解开其中一条。他跳上舢板,探身向内,试图放低绳索,慢慢降到水面,却不防一阵海风拍来,他猝不及防,手上一松,缆绳一瞬间放到底,舢板直接从两丈高处摔在海面,当即侧翻,被海浪卷到数丈之外。
这人慌忙抓住那缆绳末端,吊在船舷旁边,被海风吹得荡来荡去。缆绳又硬又粗,被海水浸得湿滑,缝隙里溢出滑溜溜海藻。他拼命抓紧缆绳,交替伸手,想要爬回甲板,却还是飞快地向下出溜。
终于,一双胳膊脱了力,他松手,无声无息地落入漆黑的海水里,冒出个小小水花。
那人明显不会水,冒头挣扎几下,迅速沉了下去。此时拨云见月,月光下只见水面上一丛赤金色的长发。
阮晓露惊讶:“段景住?”
人命危在旦夕。她不多想,几步奔到甲板边缘,一刀斩下绳梯,再抄起那解开的缆绳,迅速往身上一缠,打个结,然后持着那木质杆棒,纵身一跃,蹬着船舷侧板,飞速坠下。
金毛离她数丈,越漂越远。阮晓露看准目标,一头扎进冰冷海水,梭子鱼一样冲刺过去,伸手一拨,当即捞到一个绝望的脑袋。
段景住呛了半天海水,总算大大吸了口气,呆滞了半晌,才微弱地喊出来:
“救命……”
溺水之人,本能会手脚乱扑,拽住可以拽住的一切,带着救援者一起下沉。
阮晓露先朝他递去那杆棒。段景住死死抱住。
然后她绕到他身后,一把钳住他腋下,用反蛙泳腿技术拖带,顺着缆绳方向,慢慢带着这金毛移到船下。有一根木棒的浮力打底,这几步游得稳稳当当。
她握住绳梯末端,半个身子出水,再用力把段景住拽上去。
段景住回复了三分理智,吓得不轻,声音变调:“谢……谢英雄相救,我、我……是我糊涂……”
他忽然声音一停,面带疑惑,扭头往后看。
“咦,你、你……你怎么不是男的,你……”
他本能觉得,“英雄”本事高强,救人救得那么干脆利落,轻松拖拽他一个肌肉大汉,那必定是个块头巨大的壮士。
此时才感觉出来,他这“恩人”有点不对劲!
一个女扮男装小军校,穿着一身软甲,远远看着像模像样,近距离一接触,难免有破绽。
阮晓露眼皮一撩,“嗯,怎么了?”
与此同时,手上一松,段景住立时掉下去一尺,水面上只露个脑袋,吓得手脚乱刨:“啊啊啊啊——”
段景住十年江湖没白混,反应挺迅速。紧紧抓着她胳膊,颤抖着指天发誓:“小人以三代祖宗起誓,绝不泄露一言,谁也不说!娘娘……娘娘是我救命恩人,以后水里来火里去,您让我往东我不往西……”
心里一急,没命价赌咒发誓,唯恐这女侠恼羞成怒,一松手,自己变成金毛死狗。
阮晓露微微一笑,用力一拽,段景住双手搭上绳梯,抖抖索索地爬了上去,一头瘫在甲板上。
第149章
几个水手仍在打鼾。阮晓露在小舱房里生了个炭盆, 把凌振和段景住赶出去回避,自己关上门,迅速换了干衣干靴。
然后把湿哒哒的金毛给放进来。段景住颓然抱成一团, 贴着炭盆烤了半天火,总算惊魂稍定, 朝阮晓露纳头便拜。
“恩人娘娘……”
一双掌心被缆绳拉得血肉模糊, 被海水浸了一会儿,伤口更是脆弱, 一撑地,疼得他嘶嘶叫。还是坚持把头磕了, 才苦着脸, 检查自己的伤口。
“你哪根筋搭错了, ”阮晓露觉得好笑, 扯两块干净布丢去, 让他自己包扎, “自己不会水, 还想偷舢板?你要去哪儿?你知道靠划船回大陆要多久吗?你会辨方向吗?”
凌振也震惊:“好好儿的, 干嘛要跑?——哎,你不会是要回那辽国报讯吧?”
段景住委屈:“当初说好的不是这样!小人本是个马贩子,偶然结识了宋大哥……哦不宋大人, 对他心悦诚服,喝了顿酒。宋大人要提携小人, 说好了去买马,又许了优厚报酬,小人才动心随行。当时他们确实问过小人会不会讲女真人的话, 小人以为只是说点买卖相关的言语,又怕官, 就拍胸脯说会。谁知今日那个姓赵的大官却说什么,还要去给大金国送信,让小人去当传译!我不干了,我不要去大金国,那边都是青面獠牙、茹毛饮血的夜叉,见人就杀,见马就抢,一句话说错就剥皮抽筋!我不要去送死,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阮晓露又问几句,总算是听明白了。
段景住常年往返北地买卖马匹——当然也兼职坑蒙拐骗、小偷小摸,跟宋辽官兵一起玩猫捉老鼠,身边颇有些狐朋狗友,信息非常灵通。
他也道听途说了不少女真人的恐怖传说,知道他们武力恐怖,暴躁贪婪,在辽国北疆到处践踏,每过一处都杀人如麻。
但这了解程度也不敢恭维,基本上属于以讹传讹。什么赤发碧眼、三头六臂,好像不明真相的百姓传言中的梁山好汉。
凌振在旁边听,忍不住发扬科学精神,反驳道:“世上没有夜叉国。听你描述,这女真人当是在极北苦寒之地渔猎游牧,以致骑射娴熟,性情凶悍,便如古代的匈奴、突厥一般……”
段景住毫无史学素养,张着个大嘴发愣。
阮晓露总结:“你不想和金国人打交道。”
段景住苦着脸点头:“可没想到这船也不好使……奇怪,看别人摆弄挺容易的……”
段景住这人虽然容貌特异,面相凶恶,几句话交流下来,阮晓露觉得他还算温顺,虽然偶尔耍耍滑头,但不是那等脾气暴躁的亡命徒。
虽然看着像金毛狮王,其实大概只是个……金毛。
金毛交代的话,阮晓露觉得八分可信。
大宋朝这外交水平她也是服了。明明是要去跟一个有实力灭掉自己的强大势力建交,却一不知道人家在哪,二不知道人家长啥样,江湖上随便找了个懂点“商务金语”的马贩子,让他当翻译,传递国家意志!
段景住明白过来,自然也知道这不是啥好差事。虽然宋大哥天花乱坠的给他画大饼,说如果成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云云。但段景住毕竟出身底层,对哪国都没啥忠诚度,知道天 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就算此行不被女真人给吃了,万一出点纰漏,责任肯定全扣在他们这些临时工头上。
所以才一时冲动,打算来个不辞而别。
管他以后打不打仗,自己躲起来先。
他一辈子没渡过比辽河还宽的水,却是个傻大胆,觉得凭自己的身体素质,只要跟着天上星星,就算抱个葫芦也能漂回去。
结果被大自然狠狠打脸。一道浪打下去,两百斤的汉子毫无反抗之力,都没来得及吭一声。
要不是阮晓露及时发现,他已经成为失踪人口,成为宋金联盟的头一个牺牲者。
段景住一股脑交代完毕,才想起来疑惑:“所以……这位娘娘……你们不是军官,难道也是宋大哥找来的助力?还是……”
阮晓露无奈:“你别管我叫娘娘。”
这是他们辽国哪的方言?
段景住:“……是,姨姨。”
阮晓露一口气没上来:“……还是叫娘娘吧……”
段景住:“娘娘,小可冒失请问,你们为何登船,敢是另有任务么?”
阮晓露和凌振互看一眼,双双揉太阳穴。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阮晓露最后低声说,“觉得这事不靠谱的,不止你一个……”
段景住有点惊讶,又忍不住猜测,莫非她在套话?
“娘娘不必相疑。那辽国上下也都是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小人已反复向宋大人剖白,绝不会向着他们……”
“这我明白。今后你照常作息,但是听我号令,咱们见机行事。”阮晓露板起脸,“但有半点耍滑之意,我直接向上官举报,说你妄图偷盗舢板,临阵脱逃。你手上的伤痕就是证据,你高低是个死罪。”
段景住忙不迭点头:“娘娘救小人性命,小人怎敢还有贰心!”
凌振却不太理解,小心翼翼看着她。
“阮姑娘,你……你要……”
咱俩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能从头糊弄到尾就阿弥陀佛,可不敢再搞事啊!
阮晓露两手一摊:“不然呢?等着上岸以后,被茹毛饮血的夜叉给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