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by南方赤火
南方赤火  发于:2024年0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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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金使节虽然微觉冒犯,但也很有风度地呵呵一笑:“当然,当然。”
这些使节作为本国的高官贵胄,一个月以前还在各自的岗位上积极作战,要么在前线,要么在中军,要么在皇宫牙帐,每日神经高度紧绷,便如机械中的零件一般,只知勉力运转,以支持本国那越来越艰难的战事。
倘若时光倒流,让他们在那时候接受什么“第三方势力维和”的概念,他们多半想也不会想。有讨论这些的功夫,不如多杀几个敌人。
可如今环境变了,人的心态也变了。脱离了战场,过了许久不见血腥、不闻战鼓的日子,不知不觉,思维也越来越趋近于正常人——厌恶风险、喜爱捷径、懒于奋斗、怠于深思……
答里孛不敢再随便插话,专心站岗,心里盘算:如果能暂时解除女真威胁,得到一支不隶属于任何国家的生力军,帮她的国家守卫边疆。她自己则终于能挣得一口喘息之机,巩固权力,排除异己,治国安邦……
即使这意味着要倚仗一些外部力量。虽谈不上丧权辱国,但也等于承认辽国力有不逮,无法独自维持和平。
但是,大辽这几年来,已经习惯了屈辱和蒙羞。开门迎接一支维和部队,相比之下,也算不上什么丢脸的事。
灰菜大大咧咧的道:“反正打仗也打累了,现在拟定的和议,我们大金也颇为有利可图。若是还有人能帮着善后,让大伙干干净净的脱身,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哎,巫女,你说她这提议如何?”
说到最后,却是看向顾大嫂。
顾大嫂这回却十分敬业,让乌老汉替她回:“这主意是阮姑娘提出来的。你也知道俺和阮姑娘是好朋友。为了避嫌,这事俺可不帮你占卜,免得有失公允。”
其实是因为阮晓露的一番“伟大构想”过于先进,让她有点难以消化,干脆拒绝对此做出任何评论。
可暗地里,她的心里也痒痒:要是真像小六说的那样,江湖豪杰聚集起来,向千里之外的弱小民众施以援手,帮助他们隔离敌对兵马,帮他们重建家园……
这,可不就是晁大哥日日念在口头的“替天行道”?
而且,既然帮了人家这么大忙,人家肯定得表示表示,不能让大伙空手而归吧?
其他人同时想到这点。辽使问道:“如果真能有这么一群兵马,能听从我国和大金的调遣,在交战区负责维和工作,那粮饷支出,也是一大笔钱。”
阮晓露笑问:“打仗烧不烧钱?”
辽使忍俊不禁。典型的宋人思维,便如他们当年用岁币买和平一样,只因“打仗更烧钱”,倒算得一笔好账。
但这话里的暗示很明显:比起大规模作战所需的军饷粮草,“维和部队”的支出属于微乎其微。这点小钱,当然让你们辽金来出啦,难道要俺们自筹吗?
不过这又带来另外一个问题。斜也让乌老汉替他转达:“想得很好,但以我两国停战区域之大,恐怕要一整支精锐部队才能担任戍边维和之职。凭你一个人,还有几个江湖朋友——哪怕本事高超,怕是也无法胜任……”
阮晓露微微一笑:“你们觉得需要多少?给我个数。”
双方都倒吸一口气,心中均想:她吹牛。
没听说南国绿林有什么武林盟主。那都是传奇演义里的玩意儿。就算有,那也该是个身长九尺、腰阔十围、貌若狮虎、形如金刚,有着万夫不当之勇的壮汉,轮不到她呀。
张叔夜本以为双方使节会像前次一样干脆拒绝,没想到两边都意态含糊,似乎颇有动心。他顺势道:“既如此,下官令通事起草一份备忘,诸位也累了,回去关起门来讨论一下,明日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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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落居所,张叔夜卸下白天的一幅僵笑,一口干了一壶茶,放空在躺椅上。
“阮小六呢?”
亲随去找,他等不及,自己大步流星地穿过院落,正看到她在一个小监房里,绳子栓两个铁锤,双手握着,正在交替弓箭步蹲,练得气喘吁吁。
使团宿舍由监房改建,不免留下诸多刑具。她倒不忌讳,逮机会就拿这些刑具“打熬气力”。随行官兵有几个贪新鲜,还有跟着练的。
张叔夜咳嗽一声,不看她满头大汗的模样,转过身去 。过不多时,身边脚步声响。阮晓露放下临时哑铃,洗了手脸,披了件外裳,笑嘻嘻地来到他身边。
“大人,今儿我这裱糊匠,当得如何?”
张叔夜哼一声,不喜不怒,背着手,问:“这些什么维和部队,什么江湖义军,这些主意,是你一个人想的?何时想的?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想法嘛,模模糊糊的一直就有。”阮晓露如实道,“但具体那些实施细则,都是新鲜出炉,现赶鸭子上架编出来的。不瞒您说,这一个月跟着你们一群读书人干活,每天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听了二十几天,俺也算是读了两三辈子的书,学到了不少道理,又想帮你们分忧,自然会格外的才思敏捷。”
张叔夜轻笑一声。
这姑娘见和议艰难,早就想方设法把话题往“第三方介入”的方向引:既然战争的巨轮轻易停不下来,那只好请一个外力来帮忙。不管这个“外力”是谁,定然都会从中获益巨大。
她还算有点觉悟,这个机会,先给大宋;然而不出意料,辽金出于主权着想,都不会让宋军进驻自己国内;那么便退一步,提议由当地豪强武装牵头,结果也不意外,当地豪强早就死光了;最后才提出唯一的办法:组织民间义军,借“替天行道”的名义,摆出一副无害面孔,名正言顺地前去维和。
可想得真好哇!这样一来,他们梁山可要冲出国门,走向世界,好不风光。
而且,这一趟若真能成行,他们从中获取的好处少不了。
张叔夜熟读经史,知道在过去的历朝历代,“民间武装”一直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有时谋逆反叛、引得地方不安;有时却能与官方配合,出面干一些令朝廷棘手的脏活。
因此她这个提议,也不算空中楼阁。若给他时间翻翻书,也能引经据典,找出一些相符的范例。
当然,民间武装也有其危险之处。万一坐大,反过来威胁中央政权,便是肘腋之患。
可这次的情况又不一样。把一群社会不稳定因素输送到国境之外,让他们去折腾辽金,关他大宋何事?
张叔夜心道,还是番邦蛮夷,读史读得少了。只看到眼前的便宜。
他问阮晓露:“你那么确定,你们山寨有人愿意做这差事?大伙在寨子里过得挺好,谁乐意没名没分的跑到别国去‘扶危济困’,去‘替天行道’?你一句话,把他们送去异乡,不会招惹怨恨?”
“梁山的人口容纳力已经接近饱和,”阮晓露道,“俺们这些人,蒙您开恩,不担徭役,不纳赋税,已是朝廷容忍的极限。要是无限扩张,上级官府不会坐视不管。这是其一。不少山上兄弟也不安于蹉跎水泊,想要到更广阔的江湖去一展拳脚。这是其二。第三,我也跟您提过,宋江宋大人到任济州以后,一心想将梁山英雄招安。虽说宋大人能说会道,惯用真情打动人,但万一游说失败,场面不会太好看。我想,如果能让山上一部分兄弟以‘义军’的名义北上维和,即便不招安,能堵住宋大人的嘴,维持济州府的稳定……
“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赦免山上好汉过去的一应罪过,不能让俺们顶着通缉犯的名头四处招摇。您要是觉得可行,我这就派人向山寨去信。”
她笃信,路是人走出来的,机会是争取出来的,规矩礼法是诠释出来的。即便是看似不可能之事,只要时运相济,也能堂而皇之地登上大雅之堂。
张叔夜道:“你可知这主意太过大胆。本官可以请示朝廷,圣上允了则可,但凡圣上皱个眉,不光你将尝恶果,我怕是难辞其咎,重罪加身……”
阮晓露笑道:“总好过斡旋不成,不光自己丢人,还让整个国家现眼,史书里永远记着你的笑话。”
张叔夜凝神看她片刻,叹口气。
“姑娘,梁山的寨主不是你,你不过是个好汉家眷。你这几年奔波劳累,我虽看在眼里,但我也无法给你争取到什么功名利禄,你在此地滥竽充数也好,大有作为也好,史书里大约也不会记你半笔,我也不能提携你升官发财。你为何一定要往自己身上揽风险呢?”
他的语气推心置腹。若说以前,张大人不过把她当成一个棘手的钉子户、不服管的平民代表,今日一番话,却似将她当做真正的晚辈一般,担心起她的命运前程来。
阮晓露挺身直立,正色道:“说了您可能不信。俺最开始只是个傻闺女,只知道周围的大家都得过得好,自己才能过得好。起初,这个‘大家’是俺娘、俺兄弟;然后,成了梁山寨子里的兄弟姐妹,成了济州村野的父老乡亲,成了江湖里无名无姓的游民……总有一天,这个‘大家’会成为天下所有人——不仅大宋的百姓,也包括东南西北各国各邦的‘大家’。只有大家平安,我才平安。大家生活兴旺,我才能一辈子有肉吃……”
张叔夜:“等等。你这个‘大家’,也包括非我族类的夷狄番蛮么?”
“大家都是人,都是爹生娘养,都有喜怒哀乐,小老百姓都贪生怕死,但也都有高尚之士负重前行——既如此,有什么不一样的?当然啦,他们很多人野蛮粗鲁,觊觎我中原的财富土地,不得不防;但从长远看,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不跟别人打交道,一个国家也不可避免和别国沟通往来。既然交流不可避免,我们自然希望与富足、友善之邻人交流,自己才能提升受益啊。”
张叔夜神色逐渐肃穆。这番心怀天下之言论,从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小姑娘口中说出来,几近圣人!
“当然,您千万别觉得俺有多高尚。”阮晓露话锋一转,笑盈盈地说,“俺希望这世界变好不假,但俺的觉悟也就这么点儿高。我之所以敢在这里畅所欲言,主要是因为,就算事情砸了,惹上弥天大罪,以我的本事和人脉,肯定不会引颈就戮,江湖上永远有退路。”
张叔夜脸色一青,刚刚开始眼角湿润,转眼又觉得有点胸闷。
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初生牛犊不怕虎”,这里现成一个鲜活典型。
他咬着牙笑道:“所以还是本官最后承担一切风险。”
阮晓露:“谁叫您是官。”
张叔夜沉思良久,豁达一笑:“可不是么。我是大家的父母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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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四艘型号各异的传令战船先后出港,分别前往滦河两岸的辽金大营、东京汴梁、以及水泊梁山,带去同一道消息。
关于辽金停战之事,虽然和议细节已经敲定,但对于实施方面的困难,宋方使团提出全新议案:
在原冲突地带划定“缓冲隔离区”,由民间武装、江湖侠客组成“维和部队”驻扎,行监督之职,担沟通之任,推和平之策,解民生之困。
他们并非国家名义上的军马,只能冠以“义军”名号,携带最基本的自卫武器,不得擅自离开缓冲区。
辽金各派“观察使”一名,协助维和义军工作。暂定期限一年,或直到两国彻底修好为止。
驻军期间,维和义军的基本生活费用,辽金各担一半。维和义军若有盗抢、侵略、刺探、擅离等敌对举动,视同敌军,辽金官兵有权立即征讨。反过来,在隔离区内,如果义军被无端攻击——不管是被辽金官军,还是被当地盗匪——可以无限自卫,不得追究其责任。
当然,如果辽金官军做出敌对之举,或者当地局势过于危险,维和义军顾及自身安危,随时可以撤出。大宋为地区和平做出努力,仁至义尽,也不再对此担责。
这个设想,用不同的文字诠释一番,在不同族群的人们心目中,化为不同的具象。
但本质上的底层逻辑很简单:你们不是不相信对面的女真/契丹吗?给你们送来一队全新的人马,规矩诚信,绝无偏袒,以后有什么矛盾,都通过他们解决。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强似跟对面的渣滓鸡同鸭讲,受鸟气。
辽金使节经过彻夜商讨,勉强同意送出提议草稿,请自家太后皇帝定夺。
张叔夜将孙立送上前往汴梁的号船,忐忑地看着它渐行渐远,心中设想种种可能得后果——万一皇帝允了,那是自己履行职责,分内之事;万一不允,还得从头再来,另想办法;若是圣上发怒,嫌他拿国家大事当儿戏… …
他隐约觉得自己在踏入一个危险的禁区。然而大宋当前的国力、官场风气、还有龙椅上那位艺术家的人品见识,实在找不出更优的解决的办法。
张叔夜心一横,转身回岸,口中喃喃道:“唉,岭南也没什么不好,还能尝尝荔枝和龙眼……”

并不是。上千兄弟姐妹席地而坐,聚精会神地听着号亭里一人讲话。
“……杨志兄弟说得好。空有一身的本领, 却蹉跎小小水泊,无以报国, 埋没祖宗名声——诸位兄弟姐妹想一想, 这是你们毕生的追求么?当你们初学武功、初入江湖之时,所怀的鸿鹄之志, 难道便是做一小小草寇耶?若是朝廷呢个降敕赦罪招安,诏取赴阙, 命作良臣, 此生何憾?……”
阮晓露停下摇橹的手, 远远的眺望。新任济州太守宋江正在激情演讲。
她不动声色, 将小船摇离码头, 拐了个小弯儿, 藏在一束芦苇丛之后, 慢慢悠悠地向前转悠。
几艘官军小船泊在码头里, 三五喽啰正在跟船上官兵闲话。显然,宋江不是第一次来了,官匪相处依旧很是和谐。
宋江时而激情澎湃, 时而语重心长,时而循循善诱, 把一众糙汉说得一愣一愣。比较老实的诸如陶宗旺、刘唐、李立、解珍解宝,已经开始悄悄抹眼泪。
“我今日不是以太守的身份,而是以江湖同道的身份, 来和大家谈心。宋江实在是为大伙的前程着想。当然我知道,眼下贪官污吏甚多, 若是招安,免不得在庸人手下做事,受闲气。但既然要报效国家,难道这点委屈也忍不得?大伙平日说的替天行道、为国为民,难道还都有条件不成?——大家看看这九天玄女的石碑,正在告诫我们,不管旁人如何待我,我自一颗丹心不变,这才叫真正的英雄……”
号亭里另有几张交椅,晁盖坐在上首,认真听讲。有时候皱皱眉,觉得宋江兄弟此话有待商榷,但苦于不善雄辩,还没等他找到反驳的言辞,宋江已经说到下一个话题。
偶尔宋江会转身问一句,“晁盖哥哥,小弟说得可有道理?”
晁盖好像被推销员盯上的老实人,不好意思拉下面子结束对话,只能点头附和——况且宋江所言种种,确实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于是在外人看来,晁大哥被宋江说得连连点头,好像已经心服口服。
另一侧是吴用。他摇着扇子,明显坐立不安,好像交椅上凸了个钉子。
吴用当然相信宋江并无恶意,纯粹想当个好人。来梁山“做客”三五次,有时候全山演讲,有时候跟亲近的兄弟夜聊长谈。一次又一次,把“招安”的念头深深根植梁山。兄弟们平日聊天,也越来越多地聊起了宋江哥哥的主张。
“……趁他做济州太守,给咱们行些方便,往上头说些好话,或许真能混个军官当当!”
近来山寨太平无事,外无官军威胁,内无兄弟阋墙,大家武功也练得顺,酒肉也吃得香,“乡约”推广以来,江湖里的小鱼小虾自觉遵守,乡亲们来求办事的都少了,鲁智深整日抱怨闲出鸟来,没坏人揍,手脚痒痒。
所谓饱暖思□□。梁山好汉没有□□,只有打架欲、闹事欲、找茬欲。在山上有寨规约束,没法尽情撒野,但觉日子无聊。
这时候宋江空降济州。新太守到任以来,“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就是试图招安梁山兄弟。几次造访,描述了一番招安后的充实美好生活,逐渐开始有人心思活动,寻思是不是能换个活法,找点刺激。
吴用眼看周围兄弟们都在无脑点头,扇子越摇越快,眉头越皱越紧。
终于,趁着宋江停下来喘气的间隙,吴用忍不住发言。
“小生曾闻,江南方腊余党,近来受了招安……”
吴用书生出身,当然也乐意学以致用,当个国家栋梁,否则不会屡败屡战,考那么多次科举。可是,方腊的前车之鉴血淋淋在眼前,岂能让梁山兄弟步他们后尘?
宋江一听“方腊”二字,露出了然的笑容,朝吴用拱拱手。
“军师所虑极是。但咱们梁山和方腊可不一样。咱们也没另立朝廷,也没攻城略地,也不曾奴役百姓,更没有和官兵大规模作战,罪孽比方腊轻得多,朝廷自会另眼相看。而且,不是兄弟夸口,兄弟刚刚在圣人面前露了大脸,立了大功,是宿太尉门下红人。让我前去说合,朝廷必然十分重视……”
座内一人长身而起。石勇挥着拳头,叫道:“宋大哥是真心为咱们着想!你们不好意思说,兄弟先说,我赞同招安!咱们同甘苦,共富贵,以后一块为国效力!”
孔明、孔亮、吕方、郭盛等人也先后表态,积极响应宋大哥——哦不,宋大人的招安邀请。其阵势之整齐,声音之统一,不像是一时兴起。
吴用暗地翻个白眼。宋江来梁山这几次,已经发展出了一批“招安派”,给他摇旗呐喊。倘若换了别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分裂梁山大寨,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问题是,宋江可是寨主老大的救命恩人,也是他吴用的救命恩人。当年没有宋江冒着革职坐牢的风险给他们通风报讯,生辰纲抢劫团伙早就全军覆没,眼下约莫已经各自投胎,大碗吃饭,大口喝奶,成为十里八乡闻风丧胆的七个熊孩;也自然没有梁山此时的欣欣向荣。王伦大概还在偷偷摸摸地往土里埋金子呢。林冲多半已被气死了。
没有宋江就没有梁山,这话可不是客套。山东人好面子,这“救命之恩”必须时刻挂在嘴上。就算宋江今日来讨寨主之位,晁盖也会一声不吭地让出去。
就连仙风道骨的公孙胜,因为欠着宋江的情,此时也不得不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听得聚精会神一动不动,好似三清庙里的泥塑。阮家二五七文化低,对宋江的一番高谈阔论半懂不懂,也都努力撑着眼皮听,不时瞌睡来袭,点点头,好似万般赞同。
宋江说累了,停顿片刻,听得台下掌声彩声,似乎比上次来时又热烈了些,心满意足地坐下。
忽听人群中有人冷冷的道:
“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冷了弟兄们的心。”
宋江脸色微变:“武二兄弟……”
没等宋江答复,他身边一个黑大汉暴怒而起,叫道:“公明哥哥那是为你们好!你这贼行者休要不识好歹!今日撞着在俺铁牛手里,俺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道理!……”
武松一跃而起,哼一声道:“说谁不识好歹?”
几十个喽啰轰然涌上,一半拉武松,一半拉李逵,总算分开这两个煞星,没让演讲现场见血。
宋江斥道:“铁牛!带你来,是来拜见山上英雄,不是让你来撒野的。”
李逵:“英雄英雄,忘恩负义的,算什么英雄?公明哥哥,明明你才是梁山的恩人,这破山寨都该听你的!……”
宋江摇头叹气,放弃管教李逵,任他嚷嚷。
明眼人都看出来,李逵看似莽撞,其实若无宋江默许,他是万万不敢单独跳出来大放厥词。况且以他的智力,也说不出什么自己的思想。他就是宋江的应声虫,负责把宋江那些彬彬有礼的言辞,用暴躁的方式重新转述一遍。
忽然,人群中一个老太太挺身而出,斥道:“铁牛休得无礼!人家官人相公议事,你插什么嘴,快退下!”
那却是李逵的老母,双眼瞎着,两个喽啰扶着,原本只是来水边散步。就听到自己儿子旧性不改,在那发狂。
李逵登时哑了,“娘,你这……”
宋江发迹以后,已经把老父从家乡接到东京,供养得舒舒服服。他也敦促李逵,早点把老娘从梁山接来,亲自侍奉左右,才算尽孝。
李逵觉得言之有理,派人去梁山取娘时,老太太却不肯跟着走。说梁山上好吃好喝,还有老姐妹陪唠嗑,虽无锦衣华服、山珍海味,但每天山村野趣,活得高高兴兴。听说东京城什么都贵,她也心疼李逵那点工钱,于是坚决不搬,就留在梁山养老。
李逵也没办法。要是老娘在家乡村里,他大可把人背上就走,谁也不敢 来追;可这是梁山哪,他再莽,也没本事从这满山大汉眼皮底下抢人。
于是只好任由老娘留在梁山。今日无端挨了训,不服气,也不敢还嘴,生怕在公明哥哥面前成为不孝子。
闹了这么一下,宋江也不好再讲,只怕引起大伙反感。晁盖忙招呼摆酒宴。宋江婉言谢绝,说他要做清官,不能到在地方上大吃大喝。下午还要去视察别的贫困村镇,就不多耽了。
“兄弟方才所言,大伙回去好好想想。”宋江道,“晁盖哥哥,望你为满山兄弟前途着想,休要耽误了他们……”
晁盖打个哈哈,心里却不由得自我怀疑:将这满山兄弟留在梁山,每天喝酒演武,快活聚义,到底是不是“不求上进”?难道真的会耽误他们前程?
老大哥虽然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却不喜思考,从没给兄弟们提出过什么职业规划,更别提给山寨筹谋战略方向。
“当然,人各有志。”宋江又笑道,“烦请哥哥统计一下愿意接受招安的弟兄名单,我一定尽力促成。至于不愿的,兄弟也不能强求。”
晁盖一脸笑容愈发僵硬。还“统计意愿”?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他,山寨众人并非一条心么?宋江兄弟真是进入体制太久了,说话做事都不够江湖。
可俗话说得好。“不怕官,只怕管”。莫说梁山和宋江的旧情纠葛,就算宋江只是个陌生人,戴着济州太守的乌纱帽,梁山就是他的辖地。除非彻底举旗造反,杀进府衙,把那乌纱帽连同底下的脑袋一齐拎出来——若做不到这件事,就只能被这乌纱帽压上一头,过不得一切遂愿的生活。
而张叔夜此前几年的怀柔政策,已经把大家的性子惯得冲和平淡了许多,觉得钻研武功比寻衅滋事有意思,帮老乡主持公道比灭人满门要过瘾。
山寨已经累积如此家业威望,难道为逞一时之意气,而让大家多年的努力付诸流水?
大家各怀心事,正尴尬时,忽然水中驶来一条小船。有人高声打招呼。
“二哥五哥七哥,别睡啦!会都开完啦!——晁大哥好,宋大哥好,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大家扭头一看,“哟,小六姑娘回来啦。”
总算找到一个脱离招安话题的借口,一股脑涌上去给她栓船,七嘴八舌问:“咦,顾大嫂呢?”
大家只知道张叔夜高升进京,临时借调阮晓露和顾大嫂办事,好像是和辽金使节谈些外交之事。梁山威名传到国外,众人都觉扬眉吐气。
此时见阮晓露孤身回来,顾大嫂不在身边,似乎也没带什么报酬谢礼,吴用想得多,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梁山朝辽金私售军火,被发现了吧?
——要是真露馅,阮姑娘不可能回来。
宋江则热情迎上:“你来得正好。寨子里正在商议招安之事……”
十步以外,晁盖脸色一僵。俺还没走远,你就睁眼说瞎话!
也顾不得和宋江的交情,赶紧大步回来,纠正:“还没到那步!只是宋兄弟跟大伙聊聊天!我们……”
“招安招安,招甚鸟安。”阮晓露笑靥如花,从容拿出一封厚厚的密信,“俺这儿有个更带劲的任务,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
“义军?”
“维和?”
“维和义军?”
原本大伙听了宋江一场冗长演讲,困的困累的累,都打算开小差回去睡觉;阮晓露几句言辞,一下子把众人说精神了,不少人又都偷偷回了来。
“能边吃边说吗?”阮晓露指指旁边,“俺一路赶回,三天没吃口热的了。”
呼啦啦,几百人涌向水寨伙房,把宋江一队人马晾在一边。
阮晓露一口肉,一口饼,一口汤,狼吞虎咽的间隙,把“沙门岛和议”的内容略略讲了一下。
“……由咱梁山起头发出倡议,鼓励胸怀天下、本事过硬的江湖豪士报名参加。”她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说,“咱们梁山好汉当然优先出力……当然,不是强求所有人都去。张大人和幕僚估计,最多三千军马,足够承担维和任务。兵力再多,只怕人家忌惮。其余人众可以留在梁山,照常过日子,随时作为后备军……”
多数人当然是出乎意料,但也不算太震惊。毕竟梁山的名气已经传遍南北,“维持世界和平”这个艰巨任务,太适合英雄无敌的梁山好汉了!
“这个好!洒家报名!”鲁智深率先大嗓门喊出来,“整日闷在寨子里,闷出个鸟!也该去外头舒活舒活筋骨!——哎对了,那边不通缉洒家吧?酒肉管够吗?不小心揍了人,衙门会派人来抓吗?”
他出家以前一直在关陇地区,跟着种家军征战西夏,接触过不少“夷狄虏寇”,对他们并不惧怕,也没啥偏见——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的大活人,跟他们打交道也不是什么难题——顺洒家者称兄道弟,逆洒家者三拳打死,足矣!
也有人不太感兴趣。张顺打个寒颤,笑道:“山东就够冷了,再去北国,怕不得下水就把我冻死。”
花小妹道:“这你多虑。那边的江河都是结冰的,根本没机会让你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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