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女真新近攻克的上京临潢府和中京大定府,以及周边辖地, 需撤军,还于辽国。辽国给付退兵所需的粮草辎重。
这最后一条, 一开始双方使臣可不愿意。金国认为,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地盘,为何说退就退?辽国认为,“自古以来”的我国土地,怎么还要交钱才能拿回去?
还是张叔夜和几个文官连番暗示,积极洗脑,告诉他们,能拿钱解决的事儿都不算事儿。听得辽国使臣火冒三丈,就差把“我们没那么多钱”写脸上。
不过,最终商议了一个双方都认可的“赎金”——当然名义上不能叫赎金,否则岂不是跟岁币一个性质。宋给辽交岁币,辽给金交岁币,四舍五入岂不成了宋朝给女真送钱,张叔夜岂能容忍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方案付诸纸面。
于是以给金国大皇帝贺岁的名义,改成“礼金”,分期给付。
女真也需要给辽国支付一定的战争补偿,约定归还的土地禁止掳掠,而且要重新修葺城池房屋,再行移交。
对女真来说,既已取得相当的土地,这点“补偿”也可以算作买地之资。反正也不用他们自己破费,只需加紧对百姓的征敛掳掠即可。
此时双方的通信船舶各自归来,言道辽太后和金皇帝都认可上次的谈判进展。马上又将新谈好的条款誊写封存,马不停蹄地带回大陆,等待进一步指示。
此外便是一些小项:比如,女真掳掠的原辽国人口,如本人有意归乡,必须释放;双方的叛亡将士,一概不予追究叛国之罪,任予去留;但是重要的战俘必须放还,赎金再议。战争期间,两国互相派送的谍报人员,必须立刻回国,并且不追究对方间谍的身份。
还有,女真之所以对辽国恨之入骨,很大程度上源于契丹贵族对女真部落的多年盘剥压迫。女真方面强烈要求,清算那些跟自己结仇最深的一批契丹贵族,让他们为自己过去的行为付出代价。
女真人以为此举必将招致辽国不满,没想到却正中答里孛下怀。她初掌大权,正头疼如何清算那些根深蒂固的旧势力。眼下女真人递来现成一把刀,她令臣子讨价还价后,确定了几个她最需要清除的人员——把这些倒霉鬼的人头借来一用,换取国家安宁,让他们死得其所。
此外,双方互派质子,王亲贵族联姻。这一点辽国倒也不含糊,在答里孛的授意下,当即拟了几位皇子公主的名单,完颜斜也略略一看,全姓耶律,一水儿的某王、某公主,又惊又喜,好似天上掉下金饽饽。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皇亲国戚”是皇室血脉不假,但都是萧元妃——就是企图谋害答里孛的权臣萧奉先之妹——所出子女。答里孛夺权之后,元妃自然立刻处死,至于这些孩子,既是她的异母弟妹,都留着没杀,只是软禁起来,以免担上残害骨肉之恶名。
如今辽金和议,答里孛毫不含糊,十五岁的异母弟弟送去作质,十二岁的异母妹妹直接嫁去女真,虽然算不上斩草除根,也是个永绝后患。
这一日收获颇丰。宋方出面设宴,犒劳大家连日辛苦,庆祝阶段性胜利。
一群文武官员喝得酒酣耳热,底下的亲兵随从通事也聚在外头小桌,喝得酣畅淋漓。
有人悄悄指指海边:“瞧。又在一块儿啦。”
海边两个并排而坐的身影,正聊得亲密。
有人嗤笑:“唉,不堪大用啊,不堪大用。”
这阮姑娘说是江湖地位高,是辽金双方的熟人,以一介白身来参与斡旋,本来指望她能发挥点作用。结果呢,还真就是仗着跟张大人关系好,跟着蹭吃蹭喝来了。
虽说她一开始上岛的时候,跟那群来路不明的灶户交涉一番,给使团雇佣了一批得力民夫;斡旋过程中经常瞎说大实话,帮助官员们表达了许多不便说出口的意思,而不至于损害国家形象——在这些方面,她也算稍微有些助力。可这岛上的文官武将,哪个不是上面精挑细选而来,哪个不曾在斡旋中出力良多,她这点功劳算什么?
光顾着和那个“辽兵甲”卿卿我我,几乎每天都相约看海,孤岛上过起了郎情妾意的小日子。要是她能交好那几个位高权重的使节,籍此套出一些秘密情报,倒也罢了;可她偏偏只跟一个小侍卫互相亲善,能有何用?
还好她并无正式职位,否则回去准遭弹劾。
与此同时,阮晓露望向海潮,使劲睁大眼睛,看不到大海那边的辽国土地。
这几日,她旁观一场国际级别的多边谈判,听各方慷慨陈词、引经据典,自觉收获颇多。
“百来个人在这里动动嘴皮子,每天吃好睡好,宛如度假,”她感慨,“等回到大陆,依旧太后是太后,将军是将军。可百万人的命运就在这几日里敲定了。”
答里孛颔首笑道:“众生系于一念,天下随心而转。这感觉可不错吧?”
“享受不起。”阮晓露微微一缩,“这心理负担得多重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答里孛道,“我那几个弟弟妹妹是挺可怜。本可做一辈子膏粱子弟,却让我一句话送去苦寒野蛮之境。我那些亲信 都已经劝谏过了……”
“这我明白。”阮晓露淡淡道,“虽不赞同,但也理解。你身居高位,手上不狠,地位不稳嘛。”
那几个年幼的质子公主,虽然也是战争受害者,但远远不是受害最深的那一批。皇家恩怨,她也不便多加评论。
但她还是笑道:“我若是你的弟弟妹妹,宁可不要那锦衣玉食、穷奢极侈,我说什么也得逃出宫去,哪怕到处挨饿流浪,强似做个富贵摆设,一辈子命运攥在别人手上。”
答里孛笑道:“这倒提醒我了。我得传令,在他们宫中加强守卫,保护安全。”
阮晓露:“……”
答里孛正色道:“你我若换位,你也会如此。”
阮晓露笑道:“咱俩要真换,我定然每日睡不着觉,不出三天见阎王。”
答里孛轻哼一声:“你就这点出息。”
两人都哈哈一笑,很默契地观赏高升的月亮。
两个姑娘性格中有相似之处,萍水相逢之际,历经生死险境,颇有惺惺相惜之情。但随着交流深入,两人心里都明白,骨子里跟对方不是一路人。做得患难之交,但做不成莫逆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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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日,又议定了少许旁枝细节。例如为了鼓励双方罢战,休养民力,宋朝可对榷场贸易限时减税,临时增加民生必需品的出口配额。女真人急需自己的文字,可以派饱学之士出使女真,帮助他们制定礼法规章、本族文字。还可以适当从西线撤军,缓解宋夏边境压力,以便让西夏腾出资源,支援辽国复建……
总之,尽到了自己作为东道主、以及和事佬的诚意。
顾大嫂深受女真人信任,“外来的萨满好念经”,虽然对政治经济一窍不通,但这段日子也给不少女真使臣做了心理按摩,让他们笃信,自己这一行利国利民,日后必受神明奖赏。
就在会谈气氛逐渐走向轻松之时,张叔夜将金国使团请到一边,悄声道:“既然宋金两国正式建交,结为伙伴,则两国之贸易,宜循官道而行,不知郎君可否允诺?”
斜也有点没听明白,乌老汉解释:“这位张大人的意思是,以后请咱们不要跟宋国私商私下贸易。要做买卖,得去榷场,用官价买卖货品,交足额的税。”
斜也脸色微变。怎么这张大人好像无所不知,连本国一直在悄悄跟宋国搞走私都知道!他的渠道在哪里,难道是本国出了叛徒?
而且瞒了多日,一直没声张,直到,和约即将谈成,三方责任即将敲定,才冷不丁出这一招,让他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脑海里迅速思考,大金以国家名义在宋境私买的货物,无非食盐和烟药,都由灰菜(乌烈)负责——他是完颜自家骨肉,定不会轻易将此情报泄露出去。买卖食盐之事,那个姓阮的辣妹估计有所耳闻;张大人狡猾善谋,从她口中套出话来,也不奇怪;至于购买烟药火炮的事,在场好像没别人知道吧?
遂绷住表情,通过翻译试探一句:“这个好说。既然如今我国和契丹休战,那这买卖……”
“食盐是民生之本,定然需求更甚。”张叔夜笑道,“欢迎贵国遣派商贾,充分利用减税的政策,我国定然热情迎接。”
斜也嗯嗯两声,暗自出口气:他毕竟还不知道烟药的事。反正和约签订,也不打仗了,烟药也不需要了,不必再做这提心吊胆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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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近半个月的艰难谈判,和约的大体框架终于敲定,再派一艘船去通报进展,顺便昭告四方各国,放出和平的风声。
接下来便是打磨细节、撰写文书、润色辞藻、商议各项约定的落实办法……
不光辽金的使节都脱一层皮,宋方国信使也殚精竭虑,为了安抚这两边的大爷,每天晚上开会到深夜,笔墨用废了一大筐,人人累瘦一大圈。
人人都知道,自己正在参与一项前无古人、足以铭记于史册的壮举,因此少有抱怨,力求完美,否则千载以后依旧被后人笑话。
就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却出了一桩事,在和平的坦途上横插一杠。
这日阮晓露正在打包行李,预计很快就能上船离开,却听到外头有人大嗓门吵架,用的语言自己听不懂。
跑出去一看,果然是辽金使节在互相对喷。看在第三国面子上,没动手已经算是很克制。几个通译哪敢如实翻译,也都躲远。反正双方作战日久,也能听懂一些最基本的日常对话——尤其是不太礼貌的那种。
张叔夜带领一众文官闻讯赶来,惧怕被他们拳头误伤,都远远的围着,徒劳地叫着“消气”、“冷静”之类的话。
乌老汉如坐针毡,见到阮晓露,仿佛见到救星一样赶过去,连连作揖:“娘子说合一下。”
阮晓露无语凝噎。昨天还好好儿的,俺大宋那么多文官都说不合,俺能比他们嘴皮子溜?
乌老汉悄悄打手势。她明白了,这是让她去物理劝架。
阮晓露纵然有这个实力,也不想去胡乱碰壁。听了一会儿,锁定一个高频词,悄悄问:“‘忽儿格里’是啥意思?”
乌老汉:“是……在眼下的语意中,是退兵的意思。”
她再听听,依稀破译出了双方的中心思想。
——凭什么让我们先退兵!你们先退!
很显然,纸面上谈得好好的,“交战双方即刻停战,同时退兵”,可实行起来毕竟会有误差。譬如,两国军队都要经过一条路,总不能肩并肩手拉手的走。那么,谁先走,谁后走,就成了很重要的问题。
两国使臣谁也不肯让步,都认为“凭什么我们先退”,决不能让对方趁机占便宜。
阮晓露东张西望, 看到答里孛靠在墙角,半闭着眼,放纵自己的部下宣泄情绪。
见她凑过去, 答里孛也不隐瞒,低声道:“先前派去传信的船只, 刚刚带回前线的情报。休战之令虽已传到, 多数前线也已不再交战,但也有少数地方, 将士们或因仇恨太盛,或因主将邀功, 迟迟不肯退却。反过来, 也有女真兵马纪律不严, 反过来偷袭我们正在拔营的兵士, 劫掠议定归还的村庄市镇, 死伤甚多……”
答里孛眼角显出冷酷之色:“前日那些条款, 恐怕要重新谈一谈了。”
阮晓露抬起头。几个女真使臣神态激动, 估计也是在控诉前线辽军缺乏诚信, 不好好遵守和议、不乖乖撤离、故意对停战区破坏劫掠……
她满脸恳求:“姐姐,俺想回家,相信你们所有人都想赶紧回家。咱能不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吗?俗话说, 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并非细枝末节,是原则问题。”答里孛耐心给她科普政治常识, “倘若我让步,敌人就会得寸进尺。”
阮晓露叹气:“你还是管他们叫‘敌人’。”
归根究底,还是个信任问题。孤岛和谈这近一个月时间里, 在张叔夜使团的精心安排下,双方使臣虽然不曾化敌为友, 至少从仇人变成路人,能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聊天。
可空谈容易,一旦涉及到具体的执行问题,两边都不相信对方能诚实守信地履行和约。
先前培养的那点和谐气氛马上消耗殆尽,多年的敌对情绪喷涌而出。如同海水退潮,显露出底下深埋的暗礁。
真实的战争就是这样。它不像演义、沙盘、游戏里那样,说打就打,说停就停;在现实中,一场战争也许没有一个公认的“导火索”,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停火日。它就像一场拖得极长的恶疾,悄无声息地消耗着双方的精力和生命。尽管冲突双方已被拖得疲惫不堪,但在巨大的惯性碾压下,只能在内耗的山坡上越滚越远,难以主动脱离。
阮晓露见张叔夜他们还在无效劝架,想了想,找到随船厨子,吩咐几句。
过得半个时辰,只闻阵阵焦香随风传来,厅里临时开了个烤肉炉子,金黄的羊肋排羊腿滋滋冒油,还备着几坛酒!
辽金使臣正吵着呢,忽然觉得累了,不约而同地来个向后转,去厅里开饭,抓着烤肉一顿猛嚼,宣泄自己的愤怒。
张叔夜又惊又喜,询问亲随,得知是阮姑娘做主开的饭。
“大胆,”他笑斥,“公款吃喝可是有预算的。”
“在俺们土匪圈子里,要劝这种架,动口动手都效果不佳,不如请人喝酒吃肉来得实在。”阮晓露举着个羊肉串,笑道,“您快点去发挥一下作用,俺等着 凯旋回家呢。”
有这一桌烤肉塞住辽金使臣的嘴,张叔夜终于有机会说话,一番谈心,终于把脱缰的气氛拉回一点。
灰菜昂然道:“君谓何如?”
吵也吵累了,指望这个中立第三国来评个理。
张叔夜抓住机会,马上说,虽然双方高层都赞同停战,但具体到基层将士,由于思想觉悟有限,不免仍有过激之举,这十分正常。
“我们汉人有句俗语,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下官认为,此等问题,要从长计议,花时间增强沟通,建立互信,向底层官兵多多宣传,使之提升眼界,认识大局。在交战区除了辽金正规军,也有独立的部族兵马,他们不听调遣,容易生事,需要用心安抚;另外,也会有各级军官妄图从战争中牟利,宁可重新挑起战火。这些人,要仔细甄别,逐步撤换……”
答里孛在角落里轻轻冷笑一声。
辽国使节马上道:“我们契丹也有谚语,‘明年的草料救不得今年的饿马’。您说的这些,确是十分有道理,谁人等得及?等我们把底层官兵教育好了,自私的军官撤换完了,不听话的部族教训完了,女真人得占我们多大便宜?我们……”
几个女真大汉当即反唇相讥:“哼,狐狸还要嫌狼狡猾,简直是倒打一耙!……”
张叔夜也不窝囊,当即一拍桌子:“君等可有良策?”
没等其他人说话,又马上添补一句:“除了让对方国家先退兵之外?”
辽金使节本来都已经大张其口,听了这后半句,双双哑火,气哼哼地坐了回去。
其实自从辽金之战进入僵持以来,双方也试探过几次和谈,但无一不是折在这最后的临门一脚。这才让大宋趁虚而入,借着组织斡旋的名义,大大提升了一次国际地位。
旁边几个低阶官员跃跃欲试。要是自己想出个出奇制胜之良策,回去稳稳升官发财。可惜脑海里排演几句,发现自己黔驴技穷,只能低下头,沉默是金。
张叔夜叹口气,正待发言,却看到有一人高高举手。
“我我我,我来抛砖引玉。要是不妥,当我胡说。”
张叔夜循声看去,捻须微笑。
“阮姑娘,”他循循善诱地问, “你有何见解?”
“归根究底,就是惯性使然。”阮晓露分析,“打仗么,既不是一天之内打起来的,肯定也不能在一天之内停下。”
张叔夜见她言语甚是笃定,想必已有良策,顺着她的话问:“江湖豪杰遇到这种矛盾,一般如何解决?”
阮晓露道:“去年,京东西路两个小山头——安乐帮和菏泽帮结仇火并,死了不少人,官府管不得,请俺们寨主去说合。俺们寨主面子大,军师嘴皮子溜,很快说得双方的头儿握手言和、把酒言欢。可是底下小弟还在大打出手,谁都要争做那抡出最后一刀的。最后还是寨主下令,派了几个精干强将下山,守在他们两个山头之间,画出个五里地的界限,谁敢动手就揍谁。然后,监督着两边的喽啰拆解路障、收拾撤退。这么监督了一个月,两边都不敢再造次,仇也淡了,这才算真正化敌为友。后来两边的小头脑一块儿来俺们这拜山,感恩俺们出手相助。”
她叙述的时候,有意不提“水泊梁山”的名号,免得灰菜将军突然顿悟,想起自己早前走私军火的山东土匪寨来。
双方使节听她讲述南国江湖风云,开始听得聚精会神,不免代入到本国民族的历史习俗:部族之间解决争端,有时候也需要一个更强大部族的介入。
但听到后来,都咂摸出她的言外之意,神色开始复杂起来。
阮晓露恍若不见,继续津津乐道:“俺寻思,国家之间也是这么个理儿。要交战正酣的两方自行停火实属不易,所以应由一个中立势力,比如第三国介入,组成一个……嗯,对了,维和部队,监督协助,维持和平……”
辽使脸一黑,撂下茶杯,学着她的语气道:“谁敢动手就揍谁?”
“当然没那么野蛮,”阮晓露瞥他一眼,好像教小学生一样,耐心道,“维和兵马的主要作用,是监督和验证双方是否诚实遵守和议,监督举报违规之举,协助前线官兵及受害百姓撤离,摆平不听话的江湖势力,并且协助双方交流调和,便如今日一般,把‘第三方’搬到前线,有什么不方便直接说的事儿,都可以让他们代替沟通。任何有可能引发冲突的接触,都令这支维和部队代劳。它不会干涉辽金内政,反之,如果辽金任何一方官兵胆敢攻击维和部队,视同和大宋开战,要掂量一下后果。……”
她越说越慢,确保各家通译准确传达了自己的意思,看着桌子旁边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又看看张叔夜。
“大人,”她试探问道,“咱大宋军队,做过这样的事儿吗?”
“维和部队”这个概念,古代当然不会有。但合理推论,只要文明发达到一定程度,有多国博弈,有地缘政治,就一定会有类似的需求。
果然,张叔夜蹙眉凝思许久,道:“以往确有别国遇到类似情况。譬如我太祖皇帝乾德年间,吴越钱氏与平海军节度使冲突,上书请调拨宋朝兵马维和,在两国交界处内划定区域,监督巡逻,督促撤兵,维持和议。另,本朝崇宁年间,交趾和大理因边疆居民迁徙之事交恶,致使三十七蛮部乱斗。应李氏国王之请求,广南西路安抚司派兵五百,前去调解,未发一箭,致两国重归于好。可是……”
可明白人都知道,过去的例子那是过去。且不说什么吴越国、平海军,如今都归大宋土地,就说当时,两国不是宋朝附庸,就是割据政权,和大宋的地位相差悬殊。至于大理交趾,也是向大宋朝贡的藩属。自己国小兵弱,控不住场,借用一下老大哥的武力镇场,十分的合情合理。
可是辽国不一样。它和大宋地位相若,算得上平起平坐。
它的存在,以及澶渊之盟的签订,头一次掀翻了中国人千百年的“唯一宗主国”心态,意识到世界上还存在第二个与自己拥有同等正统性的国家。
果然,辽使瞥一眼答里孛的脸色,立刻道:“想法是好想法。但我大辽自太祖立国以来,内事外事自主自决,从未允许他国军马进驻本国疆域。非是我不信任贵国君臣,贵国民众、商贾,以合法途径前来我国,我们盛情欢迎;但是官兵军队,恕不接待。”
女真使节互相商议几句。他们虽然不曾精研外交,但也有最朴素的主权概念,一律摇头谢绝,说自己的土地上不能有别国军队到处溜达。
阮晓露道:“当然不会在贵国边境随意行走。比如……对,可以在冲突地区设立缓冲区,仅供维和部队驻扎,停战双方军队不得进入——并不占用其余的贵国疆土。等彻底落实了和平决议,这个缓冲区可以取消,维和兵马撤离……”
双方使节商议片刻,还是先后摇头。
这所谓“缓冲区”,还不是在自家门口,岂能容别国兵马横行。
张叔夜对这个态度并不惊讶,看一看阮晓露,眼里的意思是:欣赏她为本国争利的态度,但步子迈太大了,她那点江湖手段行不通。
阮晓露看了辽金使节的表态,自己也觉得,以大宋眼下的国际地位,平白过去横插一杠,实在有点异想天开。但她既然是使团一员,总要设法为自己国家争取一下最大利益。
而且趁这机会,推销植入一个“第三方维和”的概念,万一日后战事再起,决策者能把这一手段纳入考虑当中,她就功德无量。
“当然不是以大宋一国的名义。”她马上改口,“其实任何一个中立组织都可以……”
哎,这年头怎么就没有一个联合国呢?现场组局也来不及。
“当地总有大户、豪强吧?他们肯定都有武装吧?”她说,“选一些立场中立、在两国都有利益纠葛的大户,给点好处,动员组织一下,让他们担任这个维和工作,也是一样的嘛。”
两边使臣双双脸色一暗。什么大户豪强,早就被战争吃干抹净,眼下渣都不剩了。
反倒是有各族土匪盗贼,借着混乱,横行于交战区内。他们见百姓就杀,见到财物就抢,抢不到就烧掉毁掉。他们像鬣狗一样,趴在伤痕累累的土地上吸血,破坏力和正规军马不相上下。
甚至, 还会骚扰辽金本国的正规军队,残杀落单的官兵,强夺军需物资……
辽金官兵一边要退兵撤军,一边还要搏斗这些绿林渣滓,砍杀之间,更容易引起误会,让对面军队以为自己无心停战。若有官兵无故被杀,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干的,只能互相指责,更加阻碍和平进程。
在如此混沌的局面中,这阮姑娘还提议什么,请武装豪强来进行维和,无异于天方夜谭。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还是给大家提供了不少新思路。使节们在孤岛上闭门开会,付出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成本,谁也不希望功败垂成,先前的辛苦工作都白干。
因此商议一番,还是很礼貌地通过翻译对阮晓露道谢:“姑娘的提议独具匠心,但其中利益牵涉太多,你并非官场中人,也许未能懂得。我们回去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还没说完呐。”阮晓露笑道,“我捋捋,现在大家都认同‘第三方维和’是条可行的路,只不过处于国家尊严考虑,不能让俺们大宋兵马入境;想找地方豪强武装势力,又找不到,大户都被战争耗死了——所以本质上,是没有合适的维和人选。”
天气寒冷,室内燃着火盆。使节们已经颇为疲惫。灰菜敷衍地“嗯嗯”两声。
“那好。如果能有一拨既中立,又有本事,民间又有足够威望,又不冒犯各方主权的武装力量,协助辽金两国休战撤军,也能帮助惩治匪患,救援百姓,重建民生……各位不会不欢迎吧?”
她微笑着慢慢说完。
张叔夜:“啊?”
阮晓露挺胸:“大人,俺们江湖人有讲究,要侠肝义胆,胸怀天下,扶危济困,见义勇为……当此危难时刻,正是为世间同仁雪中送炭、行侠仗义之时。我相信,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定能召集无数仁人义士,践行国际主义精神,奔赴辽东,为北国的和平和发展出一份力!”
第257章
张叔夜一个猝不及防。刚才还觉得这姑娘为国分忧, 忠心可嘉;怎么话题一拐弯儿,变成她江湖儿女的责任了?
他还没发话,几个低阶文官先糊涂了。
“这关你江湖什么事儿啊?”
“江湖上是有侠客不假, 但谁乐意跑到那冰天雪地去无私奉献?”
“就算有,他们能比得上正规军马?”
“姑娘, 什么叫国……国际主义精神?”
就连角落里一个契丹侍卫也按捺不住, 用流利的汉话轻声问:“如何保证这些人完全中立,只协助维和, 不为任何一国所用?”
完颜斜也眉梢一挑。一个小小契丹侍卫,汉话如此流利, 思维如此敏捷, 倒是罕见。他往这个“辽兵甲”出声的方向寻觅一番。
阮晓露立刻叫道:“那还不简单, 请辽金两国各派文官随军, 作为观察使, 一同监督验证。此外, 这支兵马人数不会太多, 也不会配备太多攻击性兵器, 只需有自卫能力即可。也不能离开隔离区。就算俺们要往北边送奸细,有无数其他渠道,犯不上派到这里来白吃粮饷。”
张叔夜正喝茶, 一口水呛住,老脸憋得通红。还是灰菜给他猛力拍背, 方才咳嗽出来。
其实当时地缘政治复杂,大宋周边国家互派间谍是稀松平常之事。只是和平日久,这些间谍大多是商贾兼任, 只负责搜集风土人情、政策法规之类的情报,破坏力不大, 就算揪出来,也不过是训斥一番,罚点款子,遣返回乡而已。
所以张叔夜呛了一口,也觉得这大实话由她说出,问题不大。那“辽兵甲”既已隐晦地提出间谍风险,要是阮晓露信誓旦旦地说“俺们大宋绝对不会往你们国家派半个间谍”,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属于欲盖弥彰。
他轻轻瞪了阮晓露一眼,朗声道:“阮姑娘是江湖侠女,行事言语出人意表。诸位听听无妨,但切记她并非大宋官员,所言之事并非我国君圣意,也不代表本国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