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放在别的国君身上,是骂人,但是拿来说答里孛,是夸奖。
答里孛果然笑了:“谁敢多言?”
阮晓露又道:“不过别怪我说实话,后头第三排头里那个武官,看起来是条好汉,比你那几个伯伯舅舅要有能耐。”
答里孛凝目看去,见她所指之人约莫三十上下,倒是仪表堂堂,毫无赘肉和双下巴,目光如鹰隼,确实比那几位年长的“外戚”要亮眼。
“武官?”答里孛笑她没文化,“耶律大石是翰林应奉,负责记笔记的。我杀进京里时,他率翰林院众出迎,因此留了他一命。”
阮晓露:“……”
这名字好耳熟哦?
难怪天祚帝活该身败名裂。日后成为一方霸主的人才,让他在翰林院抄文书。
如今呢,辽朝命不该绝,大石哥哥的“中亚霸主”大概做不成了,但做个“中兴之臣”,名垂青史,大约绰绰有余。
答里孛见她对耶律大石频频相顾,不觉起了疑心,问道:“我该防着此人么?”
阮晓露没有读心术,也不知耶律大石此时的政治立场,不敢瞎答,不偏不倚地道:“你若是明主,人人追随,无须风声鹤唳;你若是治国无方,人人忌恨,则谁都该防。”
答里孛沉思。
这时几个女真官员大步路过,冷漠地嘟囔几句,大概是“借过”之类,刚好和答里孛照面。
阮晓露心头一紧,当即就想站起来把答里孛挡住。
电光石火间想到,当时答里孛远赴辽阳府和谈,全程贵妇装扮,脸上涂黄,妆容夸张,藏在一群侍女后面。女真人其实并未近距离接触过她,更别提见过她本来面目。
如今她作契丹皮室军亲兵打扮,软甲遮住身上曲线,脸上素面朝天,被冰冷风霜割出皴裂的口子,和当年那个佛妆贵女判若两人。
果然,女真军官丝毫不疑,看也没看她俩。
“我暗地离开行宫,前线将士也多半不知。”答里孛等女真人走远,低声道,“去年是我屈尊纡贵,到辽阳府委屈求和。如今又是我重开战火,女真宫账上下,早就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今日我不便亲自现身。你也不要说漏嘴,凡事以萧将军为尊。”
阮晓露一口答应:“我就是看你这个契丹小兵生得帅气,多搭几句话。”
答里孛扑哧一笑:“你得起誓。”
阮晓露表示无所谓:“谁乐意戳穿你身份呀?我还就爱看有人幕后操控全局的戏码呢——唔,要是我乱讲,明天就掉海里喂鲨鱼。”
答里孛点点头,凝视远方落幕的夕阳,又幽幽的道:“当时我年轻气盛,以为天下无难事,只要大刀阔斧的改革一番,再变出一些敌人没见过的武器,定能扭转局面,踏平番虏,重铸我国万世基业。直到自己也上了前线,见到层层叠叠的人头,见到荒废的农田和牧场,见到无数本该安居乐业的村子化为焦土,才知天厌其乱,使南北之民都休养生息,比什么都要紧……”
女真人以战养战,边打边劫掠,是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虽然也知战争残酷,但对其的理解仅限于有风险受伤死亡。而辽国基业扎实,有广大的农业和畜牧业人口,有无数的佛寺佛塔,有悠久传承的契丹文化……眼看这片璀璨土地被战争摧残得越来越暗淡无光,再激进的主战派也会生出心痛之感。
答里孛穷兵黩武了几个月,被现实毒打过后,也不禁开始反思,自己究竟要带领这个国家走向何方。
阮晓露一拍大腿,道:“咱们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放心,我们也不想看你们血流成河,一定会尽力调停……”
答里孛轻轻一笑。
“别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她道,“若是你们真的见不得我国烽火连天,当协助我们抗虏击敌才是。之所以那么热心和谈,是因为对你们来说,我国与女真鹬蚌相争,长期对峙,才是最好的局势。”
她一上来就掀了大宋朝廷的小算盘,阮晓露不以为忤,反而笑道:“俺们想帮也帮不上啊。如果女真人真的占了你们南京,直逼大宋国土,俺们肯定得有所动作。问题是他们如今还卡在滦河,跟俺们也不接壤。俺们如何帮忙?难不成直接派兵入你国土?大辽威严何在?你这太后当腻了??”
嘴上说得理直气壮,心里知道,就算大宋真的派兵“北伐”——不管是伐金还是伐辽,无异于把自己军队腐败、武备松弛的底裤亮出去,“大国强军”的光辉形象一朝崩塌,对周边威慑力全无,等于自己给自己招祸。
但不妨碍她纸上谈兵,给宋朝的隔岸观火提供了充分的客观原因。
答里孛微微一笑。这些过于露骨的言谈,肯定不能直接跟张叔夜说。把人家宋朝礼部侍郎气出病来,她也过意不去。
“女真人贪婪,定会开口索要大片富饶土地。”答里孛眼里精光闪烁,道,“我停战,是要本国人民休养生息,不能让他们籍此发展壮大。这是我的底线,望你与贵国信使说知。还有……”
这还刚下船,靴子上的海水还没干,就已经进入和谈状态,阮晓露有点疲惫。
“具体条款,还得那些当官的据理力争。”她为难道,“我可以传话,但不能保证……”
“你要是那么没用,贵国信使也不会放心带你来。”答里孛似笑非笑,“对了,他们还不知道我军的火器是从何处购来的吧?”
阮晓露一个激灵,登时恼怒,故人之情飞走八分。拿火器这事要挟俺?
她回敬:“女真人也不知道其实辽国太后就在岛上,乔装改扮成一个小小侍卫,暗地里操控全场吧?”
她话刚说完,才想起来,刚刚赌咒发誓答应答里孛,绝对不戳穿她的伪装。
啧,这太后果然比公主进化多了,居然算准了提前套路她!
“你尽管实话实说。”阮晓露冷笑,“去年张叔夜还是济州太守,我们在他眼皮底下做军火买卖,他替我们遮掩还来不及。”
“逗逗你。”答里孛轻描淡写地道,“要是贵国信使知晓这些内情,这次怕是也谈不起来。”
“我倦了。”阮晓露打呵欠,“明儿见。”
不敢再跟答里孛多讲话了。今番自己不是江湖散人,而 是使团成员。要是再被她套点话去,难以恪守绝对中立。
不远处的篝火旁,张叔夜及宋方副使看着阮姑娘跟一个眉清目秀的“辽兵甲”并排而坐,低声笑语,都各自苦笑摇头。
这江湖儿女还真是不拘小节啊!这刚第一天认识,就处得跟老相好似的,让这些正人君子不忍直视。
不过也有人暗地里想,要是姑娘能通过美人计,从对方那里套出点情报,或者施加一些影响,也算是为国奉献,不失为一段美谈。
第254章
等到各方使团都安顿在临时“行宫”里, 第二日,宋方国信使张叔夜出面,办了个盛大的欢迎酒宴, 宴会上只饮酒享乐唠家常,绝口不谈国事。席间食物都是船运过来的高档珍馐, 由随船御厨烹饪, 吃得辽金双方的使臣满嘴流油,纷纷解开腰带, 最后酣然歌唱,尽兴大醉。
然后, 由使团中的文官分别带领两国使臣游览海岛风光, 拜了新兴的妈祖庙, 登奇石, 观海潮, 还意外地遇上了一场短暂的海市蜃楼, 看得一群辽金莽汉如痴如醉, 甚至有人跪下来, 朝“蓬莱仙山”磕头。
第三天,双方使团因为鸡毛蒜皮之事险些干架,这时候赶来一个高挑明媚的大姑娘, 自来熟地招呼各人:“我让人清了一块场地,各位使君, 有没有兴趣赛个俯卧撑?引体向上?硬拉?——别多想,活动一下筋骨而已。我先来……”
第四天,使节们滚在床上爬不起来, 休息。
第五天,依旧是酒席宴饮……
大宋毗邻多国, 又不崇尚武力,因此积累了丰富的外交经验。这几日的放松娱乐,是为了让双方脱离战争状态,放松情绪,培养友谊,以便给和谈打下基础。
反正吃喝游玩都靠公款,经费管够,招待规格可谓历年最高,把沙门岛改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临时度假村。
在度假享受的空隙,张叔夜零敲碎打地分别接见了几次双方国信使,聊一聊双方的诉求和底线。
这一策略果然有效。几日下来,辽金双方的使臣都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见面也开始打招呼了,吃饭也开始坐一桌了,喝高了也开始忆苦思甜了,俯卧撑比赛,赢的那方会把输的拉起来……
让百万人于短期内化干戈为玉帛,固然是天方夜谭;但是,左右几十人的心态,让他们暂时忘记仇恨,耽于舒适,并非遥不可及。
傍晚,两个女真武士相约退潮摸鱼,不料被困在礁石之间,双双被大浪打落水。呼救声引来数十人。
阮晓露正好也在海边自由训练,一马当先,甩下外套就要往前冲。
见义勇为是一方面。其次,若是这批使节在沙门岛有个三长两短,和谈流产,世界线重新回到“女真南侵”,对不起她这几年奋不顾身抢方向盘的努力。
却感到有一人拉住自己胳膊,“慢。”
张叔夜抚着胡须,朗声道:“你一个女孩子家,下什么水?要注意影响!咱们也不是没有会水之人。”
然后在阮晓露瞪眼之前,低声道:“一时死不了。”
说话间,只见一个契丹官员扯掉官袍,飞奔入海,却是耶律大石,将那两个女真武士一手一个拉了出来,已经被礁石撞得鼻青脸肿,再晚些,命就没了。
阮晓露轻轻出口气,笑道:“您欠我个功劳。”
那溺水的恢复神智,只见救他们的居然是个契丹翰林,此时官袍除下,一身的腱子肉,难怪能在汹涌的海潮里一拖二,把他俩营救上岸。两个女真武士惊吓之余,不免又敬又畏,朝耶律大石扑通跪下,连连比划,感谢救命之恩。
“不必谢我,要谢你们的大皇帝,还有我们的齐天太后。”耶律大石笑道,“否则,若是战场上相遇,两位可没这么好运气。”
众人欢呼鼓掌。有人甚至掉了眼泪。都知道这两族和睦的情境不过是个幻想,出了这孤岛,双方依旧是死敌。但也忍不住沉溺在这短暂的和平当中,暂时忘记外面的苦难。
辽使金使当即令人捧出金子,赏了这个勇敢的翰林。张叔夜也不甘示弱,亲自把酒,给耶律大石压惊。
只有一个矮小的契丹皮室军亲兵不为所动,冷漠地观察四周。
阮晓露注意到,答里孛并未因着张叔夜的“度假外交”而松懈,时常流露出焦虑之色。
前线将士还在赴死,百姓还在受冻挨饿,女真兵马往南京逼近一里,她的统治就动摇一分。
耶律大石受了众人的贺,无意间转头,看到答里孛的神色,立刻明白了她所思所想。当即酒敬张叔夜,道:“感谢你们招待。下官斗胆一提,我们休整得也差不多了,明儿就开始谈吧!”
张叔夜表示惊讶,说恕我们招待不周,岛上有个林子,明儿还想请大家去打猎呢。
耶律大石不为所动:“明天开始谈。”
他英勇救人在先,是今日当之无愧的明星人物。张叔夜不好拒绝,只好笑应了。
“既然使君如此心急,容下官准备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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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一艘女真兵船也驶入小岛,奉大皇帝之令,询问谈判进展。
张叔夜这才通知己方团队铺开场地。原先的牢城衙门改作大议事厅,张叔夜及宋方文官坐在中间,辽金各占一边。主要使节坐交椅,面前桌上有茶水点心。随从、顾问、通事等低阶人众坐在后头。阮晓露和顾大嫂也混迹其中。她们这几个平民已经尽到了润滑剂的作用。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国家级别的谈判,不能太多掺和,且看这群人精如何互相算计。
经过数日“度假”、“休整”,双方使团成员虽然敌意渐消,但前方将士在受冻受苦,自己却舒适享乐,越是拖延,越是内疚,定然希望速战速决。
因此张叔夜也不客套,令中书舍人铺开纸笔,开门见山地引用了几句圣人教诲,讲了几句民生、百姓之类的大道理,贴心地指出,辽金两国人民都是伟大的人民,就算因为历史原因而产生摩擦,也非双方本意,现时误会已经说明,隔阂已经消除,天气严寒,不如两国和好,休兵罢战,毋令诸军百姓徒苦。云云。
先给双方戴一堆高帽,给足了台阶,把他们自己不好意思说的、觉得说出来有损国格的话都替他们说了,然后提出,下列这些休战条件,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觉得可行不可行?
说着列了几样最基本的条款,都是这几日和辽金使节私下沟通,提炼总结出的双方意愿。
这些内容,倘若辽金使节自行交流,谈不出三五句,就得陷入僵局。从第三方口中说出,就显得没那么冒犯,大家也终于有耐心听完。
但和事佬也不好当。张叔夜刚刚列出几样自以为很公允的条件,两边同时叫起来。
“丧权辱国,不能答应!”
“欺人太甚,绝无可能!”
其中,契丹人叫得尤其大声,知道自家太后就在后面“督战”,显出十二分的义愤填膺。
女真那边,由于会汉话者寥寥,只能由乌老汉代言,因此就显得气势不足。斜也听乌老汉讲了几句“欺人太甚”,觉得情绪不够浓烈,又站起来,挥了挥拳头。
双方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属于备受压迫而奋起反抗。对方则是邪恶的、阴险的、狠毒的,需要为战争付出全部的代价。
过去几日临时积累的一点点温情迅速耗尽,双方脑子里重新响起战场的号角。
张叔夜早年就曾出使辽国,也算是个熟练的外交官。虽然蹉跎在地方多年,但基本职业素养还在,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笑道:“先王之道,以和为贵;贵和重人,不尚战也。若是轻轻松松就能达成共识,咱们还在这里做什么呢?——一条一条的谈便是,早晚谈出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我们大宋也会对这些条款行方便,比如贸易……”
一句话又引起众议。灰菜大声叫道:“商贾于吾何加焉?吾——”
冷不防“旁听席”里一个声音截了他的话:“你们和大宋官民素无来往,如何便知贸易无用?唉,你要真想打个痛快,不必找什么借口,回去打便是。可惜浪费了俺们那么多公款……”
几位高阶使节正吵得热火朝天,一个随行平民居然敢随便发表意见。几十双眼睛齐齐移到阮晓露 身上。
阮晓露好像才发觉自己莽撞,缩缩脖子,笑道:“你们继续。”
只有灰菜一人,忽然汗流浃背,面如土色,知道自己险些捅大篓子。
他方才脑子进水,嘴里差点秃噜出的话是:我们才不稀罕大宋的开放贸易。我们早就在跟宋人做买卖了!
可惜做的是上不得台面的走私买卖,交易的货品是宋朝严厉管制的盐、马和烟药,生意伙伴是头上悬着几千两赏钱的江洋大盗。这话要是真说出口,等于承认自己一直在违反大宋法律法规,背刺东道主,这会议还能开下去么?宋朝使臣还能中立公允地给他调停吗?
在场只有阮姑娘知晓一些“盐马贸易”的细节。她看似胡言乱语的打一句岔,说是救他的命,也不为过!
张叔夜板起脸,刚要训斥阮晓露不知轻重,斜也挥挥手,让乌老汉发言:“无妨,无妨。阮娘子说得极有道理,使君请继续。”
张叔夜一笑,不再提这茬。
即便在今日的会议中,大宋算是公允第三方,很多话也不方便通过官方渠道说出来。允许阮晓露偶尔打打岔,说些糙话,中和一下气氛,也是此前商议好的策略。
答里孛眼色示意。契丹使臣也道:“既然宋使诚意满满,我等也不能辜负这番好意。请细讲吧。”
又有数人帮腔,缓和气氛,张叔夜才继续铺开清单。
交战双方若要罢战,所谈不过几件事:割地、赔款、和亲、质子、贸易优待、朝贡纳赋……
如果放在去年此时,辽国内忧外患,皇帝基本是个废物,前线军马一触即溃,每天都有人脱队、倒戈、投降——那时候,女真人才不屑于和辽国平等对话,觉得杀死这个庞然大物轻而易举,何必多费口舌。
而现在,答里孛的意外掌权,给这个垂死的巨兽注入一针强心剂。辽军有如神助,骤然爆出大量高精火器,更是令女真人为之胆寒,不知他们到底还藏着多少后招。心中没底,便倾向于结束战争,以免日后再吃大亏。
只是有见识的辽国文武官员都知道,这样下去国家消耗不起。不如趁着眼下僵持,尽可能争取一些自己的利益。
因此,张叔夜很委婉地说,在我们国际社会眼中,你们如今属于僵持状态,无分胜败,不因过分要求对方妥协。
“那么,既然两国和好,休兵罢战,咱们先从简单的议题开始。双方的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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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上午的口舌之辩。以前辽国把女真当成部落子民,动辄驱为奴婢,随意虐待杀害,这样肯定是不行的;而女真在威风最胜之际,扬言要辽国成为自己的臣属附庸,岁贡方物,要辽国的天祚帝对阿骨打“以兄事之”——换言之,如今的辽国傀儡小皇帝,得管阿骨打叫爷爷。当今太后答里孛,见到阿骨打也得叫干爹。
这更是天方夜谭,当初答里孛委屈求和,勉强默认了一次,转头就死不认账,打了回来。女真人如今作战不顺,这事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提。
张叔夜提出宋方建议,不如两国互相承认,约为兄弟之国。辽国作为北方正统,正式册封阿骨打为大金国皇帝。按照年岁长幼,辽太后尊金皇帝为兄。子孙共守,传之无穷。
大家都表示可以接受。
答里孛侍立在门侧,给了自家使节一个肯定的眼色,却低头苦笑,和同样立在墙边的阮晓露私语:“兄弟之邦……嘿,可真耳熟。”
阮晓露不明她意,大大咧咧道:“俺们江湖门派打不赢讲和时,说的也是这套话,没什么新鲜的。”
她旁边一个宋朝文官却要逞机灵,笑着解释:“当初真宗皇帝与大辽签订澶渊之盟,宋辽互为兄弟之邦,用的也是同一套说辞。所以你们放心,有前人栽树,辞藻上肯定不会有纰漏。”
这人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自己也跟着得了好处似的。原来百年前的澶渊之盟,约定辽圣宗和宋真宗互为兄弟。此后宋朝经仁宗、英宗、神宗、哲宗,辽国经兴宗、道宗、昭怀太子、以及天祚帝,按照辈分延续,现任的宋朝道君皇帝和天祚帝同辈,比答里孛长一辈。如此推论,如果答里孛和阿骨打同辈,则完颜阿骨打也成了宋帝的小辈。他们番人不谙礼法,未必算得这么清楚。在场宋人可是心里门儿清,听得辽金双方应允了这个辈分划分,心里都涌出隐秘的成就感。
答里孛不太明显地翻了个白眼。
要么说宋朝这么积极地当和事佬,原来经验丰富,文书都不用现写,找历史文件改改就行了,难怪念起来那么合情合理。
真是天道好轮回,轮到大辽上赶着跟生番蛮夷称兄道弟。
不过她不像那些文官腐儒一样在乎礼法。辈分这玩意儿,传上几十年就乱了,不知那帮人纠结来纠结去有什么用。
阮晓露对此也不甚在意。她觉得反正过一千年,大家都是一国公民,节假日互相串门旅游,拿一样的身份证,顶多身份证号前三位不一样罢了嘛。
历史上无数人为之赴汤蹈火的、翻天覆地的大事,缩小比例尺来看,也不过是历史长卷中的一个标点,甚至一道微乎其微的折痕。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能偶尔想想。她是画中人,不是造物主,思维太宏大,眼睛抬太高,容易踩坑。
她向答里孛进谏:“女真没有文字,这些条款要是只用契丹文书写,他们也不干。我的建议是,加一个汉文版本。如有争议……”
“嗯?”答里孛抬眼,微有不满。
“以汉文为准。”阮晓露大言不惭地说,“免得他们觉得偏袒。”
答里孛:“想得挺美。”
虽如此说,还是叫来书记员耶律大石,令他在偶尔契丹文表意含糊的时候,用汉文作注,以显严谨。
天幕将垂,终于谈妥一个名分。辽金使团各派一艘小船,驶回大陆,向自家太后皇帝汇报阶段性成果。虽然辽国太后眼下就蛰伏在岛上,但为了掩人耳目,也装模作样地派出了一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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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开始划定边界。一张地图铺出来,成了两个游猎民族的新战场。
倘若恶语能伤人,议事厅内已经尸横遍野。乌老汉作为多民族杂居地区的优秀多语种通译,许多契丹话、女真话的污言秽语,今日竟是头一次听到,直听得他茫茫然之不解,感觉自己成了一头傻狍子。
幸而张叔夜不急不躁,耐心十足,百般劝慰,才哄着双方,在地图上留下一寸一寸的标记。
辽国幅员广阔,和周围的夏、宋、高丽、西域诸回鹘,乃至波斯、大食,都有多年交往,颇有外交智慧,知道领土之事急不得,为了百十里的土地,磨个几天几夜、甚至一年半载,都是常事。又知道自家太后在后压阵,因此压着急躁,预备慢工出细活。
金可不一样。“建国”以前,接触的异族国家只有辽国一个,交往内容无非是纳贡称臣、忍受后者的霸凌;而起兵反辽以来,所谓外交,就是一路平推、抢劫勒索。“外交伙伴”仅限于辽和高丽,偶尔渡海去日本抢抢海货。纵有少量辽国高层前来投诚,带来不少先进理念,但整个贵族圈层的外交理念还是原始而淳朴。在他们以往的经验里,谈个事而已,半天即可,最多一天,倘若事情过夜,那不如还是上马披挂,用武力来解决。
这一次漫长的谈判,可算是给女真使节上了外交第一课。一整天嘴皮子耍下来,人人倒在营帐里鼾声如雷,比打了一天的仗还累。
争议国土刚刚标出十分之一。第二日继续。
到了第三天,女真使节开始趋于崩溃。灰菜大汗淋漓地从厅里跑出来,怒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出了门才发现,四面茫茫是海,乌云磅礴,路在何方?
当然,如果他真的坚持要走,下令开船便是,宋方也不能强留。
如果是在陆地上,不论多远,他跨上马就能走人;但孤悬的海岛给人以与世隔绝的暗示,“甩手离开”就增加了一道高高的心理门槛。
忽然,看到顾大嫂坐在树墩子上饮酒,笑眯眯地看他抓狂。
“喂,小伙子,”顾大嫂 叫道,“你忘了第一天上岸,就请我占卜吉凶,请示神判。结果是什么来着?”
灰菜听了乌老汉翻译,脸色一暗,道:“今次和议,当一气呵成,成协以结。若半途而废,神明谴之。”
顾大嫂笑道:“不过此处是宋国地界,你们的神明估计也管不了那么远。别太往心里去。”
去年顾大嫂在祭冬神的仪式上,以百灵百验的“占卜”惊艳全场。后来经过时间检验,她的预测结果大多有效,给女真部族的生产生活带来许多便利。此时灰菜对她的占卜深信不疑。
他忽道:“巫女,我心中有一事,请你解惑。大皇帝将和议之重任交给我,我必须慎重对待。方才我和契丹使节所议之事,究竟该允诺还是该拒绝,我心里抉择不定。”
顾大嫂听了乌老汉翻译,脸色一黑。
我哪知道你们刚才关起门来说的啥啊!
不过灰菜显然也不准备告诉她。“女巫”对他的心理活动越是一无所知,占卜的结果越不容易受到人心左右,可以百分百地体现神判。
顾大嫂心里骂两句,还是很敬业地说:“俺给你算算。”
面前铺开一条巾帕,取出随身的制钱,打几个手势,喃喃念两句咒,深吸口气,手指微微蓄力,将那制钱一抛——
制钱在巾帕上滴溜溜旋转。灰菜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旋转轨迹。
忽然,那制钱滚入礁石缝隙,咔哒一声,直挺挺地立在石缝之间。
顾大嫂长长出口气。多亏她在梁山勤练不辍,手上功夫没丢。
她告诉目瞪口呆的灰菜:“神明要你打破困局,另辟蹊径,休要为常规所左右。”
灰菜呆立半晌,捡起那枚“打破常规”的制钱,轻轻抚摸。
他忽然叫道:“吾晓之矣!”
然后大踏步返回议事厅。片刻之后,门缝里传来他侃侃而谈的急促声音。
顾大嫂笑着叹口气,继续喝酒。
啧,这巫婆真是越当越熟练。
第255章
此后的几日, 虽然偶有磕绊,总体算是进展顺利。辽金使臣这几日所见,皆是宋朝兵强马壮——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国家财富充盈——至少这一场谈判的接待规格是他们见所未见;官吏忠于职守、精明强干——至少这个张叔夜十分不错。于是对宋方提出的种种折中之策, 也十分的买账。
耶律大石崭露头角。有时辽使词穷,他能立刻接过话头, 伶牙俐齿, 口若悬河,三种语言自如切换, 挽回己方在辩论中的颓势。
到了第七日,三方使团都精疲力竭, 终于拟出了一个边界草案。约定辽金两国公平划定疆界, 互相尊重领土完整。以纳水上游、辽河下游为界, 以前的女真各部领地, 包括靺鞨、渤海旧地, 以及黄龙府、长白山, 黑水(黑龙江)、混同江(松花江)、呼里改江(牡丹江)、按出虎水(阿什河)、鸭绿江, 统统划归大金所有。原辽国东京道辽阳府、黄龙府, 以及上京道七州,因被女真占领日久,仍归金国统制, 确保百姓安居。
(其实是因为这些地方的契丹人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城里十室九空, 草场、农田也被摧毁得差不多,辽国要回去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