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众人跟何涛也相熟, 有人鄙弃他为人,只是冷淡点点头。有人心里盘算, 倘若接受招安,说不定以后还跟何涛是同行,咧出个笑脸,朝何涛拱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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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左近的村庄市镇里,也来了好几位乡民代表。经过多年经营,梁山和周边村镇早就利益纠葛,村民们自然无法置身事外,也都应邀上山来见证历史。
东溪村王员外满怀希望地说:“要是山上大王们都招安做官,这寨子是不是得空下来?咱老百姓是不是能进去搬点东西,拆点房?”
这王员外是晁盖的发小,平时没少请“梁山公益”帮自己办事,逢年过节都派小辈去山上贺喜,自家开的酒馆茶馆也一直都对梁山好汉免费开放,可谓“梁山人民的好朋友”。然而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一提到梁山招安,王员外一点也不遗憾,首先想到的是薅羊毛、捞油水。
杏花村的郭姑娘嗤笑:“想得美,这等好事能轮到你?衙门不加咱们的赋就不错。”
这郭姑娘自从跟梁山女眷一同上学堂,近墨者黑,对财主老爷毫无敬畏之心,上来就怼。
王员外翻个白眼,不理她。
郭姑娘却突发奇想:“俺们能投票吗?俺们也有军功券……”
“全运会的纪念品?”有人自山道跑来,抹一把汗,笑道,“划线作废了的可不行。”
众乡亲也都认得她,纷纷招呼:“我们说着玩的。阮六姑娘,你娘可好哇?”
阮晓露难得巡山跑。好久没回山,也该重拾一下过去的日常。
乡亲们看她态度轻松,不觉心想:说是决定山寨前程的大事,阮姑娘却一点也不紧张,可见梁山好汉本领高强,且有自信,不管到哪儿都能打出一方天地。
可山上的人就没这么潇洒。阮晓露跑到一半,树林里伸出只胳膊,抓起她就走。
“唔……”
梁山上壮汉不少,能一只手把她拎走的寥寥无几。阮晓露抬头看一眼,不满道:“我还没跑够心率呢。”
“你是真不关心假不关心?”阮小二鼻孔出气,不满道,“俺们哥仨可把军功券都投去‘维和’了,票数还是不够。”
阮晓露惊讶:“你们还能看到票数?”
投票过程完全匿名,票箱也不透明,也没法搬起来称重。
阮小二道:“我让手下兄弟去盯着呢,多少能估计出来。”
阮氏三雄是百分之百反对招安的——并非他们缺乏爱国热情。其实当宋江来游说的时候,说到家国情怀、马革裹尸之事,三兄 弟也颇掉了一番眼泪。可是一想到招安以后要给朝廷打工,要守一堆规矩律法,这不能说,那不能干,还得跟上下级搞好关系,捞条鱼都得走流程打报告,三兄弟的态度十分坚决——这福气谁爱要谁要,俺们要自由。
阮晓露当然也坚决反对招安。虽然如今方腊倒台,不至于和梁山好汉两败俱伤,但贼寇就像韭菜,冒出一茬又一茬。如果梁山好汉现在接受招安,依然难免和江湖同道自相残杀的恶果。
但是北上维和也不是度假,一样充满了未知和危险。
她告诉二哥:“宋江都说了,安心等投票结果,尊重咱们意愿。俺也不好太着急,显得格局小了。”
阮小二白她一眼:“京城混了几个月,学了个不爽利。”
往水边一指,阮晓露吃了一惊:“老大哥。”
只见船上坐着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再加上阮小五、阮小七摇船,聚齐了梁山的原始创业团队。黑漆漆的玄女石碑竖在水边,跟前供着几坛酒。
晁盖本来在跟宋江饮酒叙话,哪里坐得住,找个借口告罪离开,聚了几个心腹兄弟。七个人脸上都挂着心事。
只听阮小七道:“俺们手下的水军回报,赞成招安的兄弟,大多座次靠前,军功累累,而且一般都将手头的军功券全部投入,很少自留……”
余人嗟叹:“可见意志坚定。”
阮晓露插话:“那是因为若招安成功,军功券自然也没用了。”
众人一怔,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可是赞成组建维和义军的兄弟,”阮小七接着道,“由于没有先例,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都比较谨慎。纵然有军功券的,也只是投入一部分。更别提大多数低阶喽啰手中无券,纵然有心,也帮不上忙……”
众人神色愈发凝重。
阮小七这一句“帮不上忙”,算是揭示了这一船元老的立场。
阮小七最后道:“何成兄弟进去投票时,隐约看到‘招安’框里堆叠的军功券,比‘维和’筐里的,高过一掌之距。”
刘唐沉默一会儿,怀着希望说:“那一张张军功券是横七竖八塞进去的,虚虚的堆着。看起来高点儿,也不奇怪。”
大家都没接话,心里想,难道“维和”筐里的票券,都是平平展展放进去的?
许久,晁盖叹气:“是我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了。”
他好像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家长,看着小辈们茁壮成长,以此为乐。却不知,长大了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性格和际遇。逢年过节,他掏出口袋里珍藏的糖果,却发现他们早就失去了兴趣。
他在梁山上过惯了一呼百应的日子,去全然没注意到,宋江到任这一个月来,在梁山上搞渗透,搞游说,居然润物细无声地拉拢了那么多兄弟。
他好面子,在全山兄弟面前,尤其是当着宋江的面,永远是“尊重大家志向”。实际上,看着“招安”箱子里的票数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坐不住。
他忽然道:“加亮先生,你一向足智多谋,而今可有计策?”
吴用捻须一笑,怀里捞出一沓军功券,用布绳捆得结结实实。
“小生今番弃权,尊重全山兄弟志向。不管山寨是何命运,都会鞠躬尽瘁,兢兢业业……”
晁盖眉毛一竖,就想骂人。原本指望军师跟他站在一边,没想到这臭秀才居然搞一碗水端平!
但这也不能怪吴用。谁让他死要面子活受罪,没当众跟宋江兄弟翻脸呢?军师最善鉴貌辨色,难道还会无风起浪,擅自制造事端?
他忽然叫:“小六。”
阮晓露顿觉肩膀沉甸甸:“嗯?”
“你还没去投票吧?”晁盖道,“虽然维和义军的路线是你提出的,但你也别避嫌,该出手时就出手,莫要日后空遗恨。”
阮晓露没立刻应,笑道:“好嘛,原来老大也是有偏向的。我看你跟宋大哥兄友弟恭的,以为你不介意招安呢,都不敢乱讲话。”
晁盖老脸微红,“我其实……”
小六姑娘心直口快,埋汰人不打草稿,这他已习惯了。但他还隐约从中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难道说,阮姑娘还有什么后招,只因没能摸准老大的心思,因此没使出来?
他当了这么多年寨主,学会了凡事顾全大局,学会了将兄弟们的得失放在个人喜好之上。不知不觉,也学会了隐藏喜怒、审慎表达、婉转含蓄……
以前的他,是多么讨厌这种不爽利的性子啊。
晁盖下定决心,轻声承认:“我确实不太看好招安。平日里大伙跟你交好,你多去跟他们聊聊,我也去找大伙说道说道,咱们几个今儿都别闲着。不过记着,休要暴躁,伤了兄弟义气。”
临阵磨刀,总好过听天由命。
阮晓露得到领导一个肯定态度,这才满口答应:“好!”
其余人也轰然而应,跳下船,四下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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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阮晓露并没有急着把自己的军功券搬出来。三兄弟催了几次,她打马虎眼,装傻:“我投过了呀!投了二十几票呢!”
她满山溜达,把巡山一二三四队的朋友找来聊天。和以往的全山投票一样,很多底层喽啰、家眷懒得参与集体决策,觉得天塌下来有领导头领们顶着,自己那微小的一票半票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阮晓露软磨硬泡,用尽了自己上山以来的所有人情人脉,亲手从屋里搀扶出萧让的夫人、孔明孔亮的老爹叔叔、李逵的老娘(虽然她显然没有半点军功,但也请了出来,以示全民参与的态度);又到崔瑶琴的院子门口,隔门唠嗑半个时辰,最后崔瑶琴被烦得无奈,门开一条缝,送出七八张军功券:“烦请妹妹代我投罢。我知道这是山寨大事,与外子也谈过几次。但我身子不太方便,天气又冷,还是不出门了。”
阮晓露连忙接过,忽而意识到什么:你没告诉我你要投哪一项。“
崔瑶琴笑道:“我既然让你代投,就是信你这个人。不论投向何处,我都认可的。”
阮晓露怔了半晌,道:“这个不行啊!你得有自己的意向啊!——我准备投维和,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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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票进行到一半,阮晓露意识到一个大漏洞。
自己具有现代思维,默认“投票表决”是履行自己意志;可是在山上很多人心中,投票就像集资做买卖一样,只消自己出本钱即可,并不在意买卖的内容。
在以往寥寥几次“全山表决”时,也有“代投”之事。有的小喽啰很会做人,每次全山表决,都跟着本寨头领投票,博个忠实追随的良好印象。
这次也一样,有人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草棚,于是拜托自己的顶头上司代为投票。
这种事本来是个灰色地带,无人闲的没事计较。可是今天投票规则不一样,从“一人一票”变成了“军功券投票”,如果再有人代投,将大量别人的军功券投入自己偏好的选项里,那就是成倍的赢家通吃。
宋江正是料到这一点,这才设计话术,促成了“军功券投票”这样的新规。
只见赛仁贵郭盛扛着一把拉风的方天画戟,戟尖挑着个大包袱,里头百十来张军功券。郭盛解释:“都是我们山后东旱寨的兄弟托我代投。”
然后,百十来张军功券全都进了“招安”。竹筐里的票券又堆高了一些。
阮晓露当即当了告状精,向铁面孔目裴宣检举揭发:“这不行!全山投票,照例就得全山参与,每个人都有责任清楚自己票券的去向!”
裴宣是从公务员滑落到土匪的,对朝廷体质已经心灰意冷,完全不待见宋江。
于是山寨临时增设新规:如要请人代投,需在裴宣带领的司刑部门监督之下,事先写好委托书,写明投票内容,然后按手印。禁止委托别人代替自己决策。
“都抬屁股起来!不差这几步路!要投票,自己去!要是像崔嫂子那样肚里有喜,可以请人代投!反正有帘子隔着,没人看见你投的啥!山寨兴亡,匹夫有责!……”
终于,又动员了几百个,大多是军功寥寥的小喽啰,对招安兴趣不大,多数都投了“维和”。
三阮、刘唐等几个山中元老也忙着游说各自相熟 的喽啰:
“宋江哥哥说得好听,真招安了,又不是他管着咱,难保不会分配个难缠的顶头上司。到时候天天受鸟气。万一性子起来,把人伤了杀了,你怎么办?难不成乖乖等法办?还不是得重新落草为寇,白忙活一场……”
只是大伙没有宋江那样的嘴皮子。这些敞开心扉的大实话,有时候还算管用,有时候却被别人驳得哑口无言,话不投机,就有挥拳头的冲动。苦于寨规禁止,又有“监察队”随处巡逻,无法进行物理说服,只能点到为止。几场谈话下来,舌头仿佛离家出走,累得坐在地上发呆。
宋江一直气定神闲,坐在聚义厅里慢慢饮酒,顺便跟相识的兄弟都喝了一杯。过去几年里错过的叙旧,今日一次补足。顺便描绘招安以后的美好生活……
守门喽啰笔下的投票名单越来越长。两个投票筐肉眼可见地填满。透过细细的竹篾缝隙,可以看到筐子里横七竖八的军功券,有的卷着,有的折着,底下的被一层层压实……
到了未时上下,草棚外面已经没有人排队。而据出来的人说,“招安”框里军功券堆积的高度,似乎比“维和”要略高那么半寸。
何涛从相熟喽啰处听说此节, 掩饰不住喜色。
“好,好,晚间兄弟就回去禀报太守, 大家辛苦了!”
梁红玉凑到阮晓露身边,低声道:“你怎么一点不着急呀!真招安了, 咱们怎么办?”
真招安了, 他们男的有官做,女子肯定不能当官, 估计就是给点银子遣返回乡,无法再像女土匪一样撒泼撒野、以力服人。
花小妹悄声道:“咱们去制造混乱, 把那两个箱子做一番手脚!”
没人附和。几千双眼睛看着呢。
“对了, ”孙二娘问, “顾大嫂的票投了吗?”
“没有, ”阮晓露摇头, “她人又不在, 谁也没法替她做决定。况且我心里有数, 她手头军功券也不多。因着擅自开赌, 被罚了好几次,都‘将功折罪’了。”
李瑞兰头头是道地分析:“其实大多数兄弟姐妹都是愿意留在山上的。只不过懒散的居多,手头军功券数量有限, 而且对于维和的意愿并没有十分强烈,所以舍不得投出所有的票券……”
反观“招安派”, 虽然人数不占优势,但大多是本领高强、立功多多的卷王。而且在宋江的洗脑式劝说之下,一个个都破釜沉舟, 舍得砸票。
分析分析着,就有人抱怨:“谁想出的军功券投票的馊主意啊?要是像以前一样一人一票, 说不定还能打个平手。”
阮晓露:“是我……”
大家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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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多的人到聚义厅前,虽然不知在等什么。也有些机灵的在观望。应邀前来见证的乡亲和同道也都聚了来,兴奋地交头接耳。
梁山的规矩简单粗暴,是一刀切的“少数服从多数”。到时候计票,不需要很大的票数差距。就算“招安”只比“维和”多一票,那也算招安派胜出。
这导致了两种不同的心态:
心中倾向于“维和”的好汉,眼看自己的希望要落空,心里愈发焦灼,不得不收起懒散骨头,跑到宿舍翻箱倒柜,搜刮出最后几张军功券——有的沾着臭袜子味,有的已经在墙角生霉,有的团成一个球,有的被酒菜汤水泼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由金大坚验过,虔诚万分地扔进竹筐里,只盼能扳回一局。
平时胆小怕事、人云亦云的,在好友兄弟的劝说下,也硬着头皮走出房门,投下自己庄严的一票。
而倾向招安的好汉,既已知道眼下“招安”占优,倒没必要孤注一掷,把手头所有的军功券一把□□。
这些人就开始打小算盘。反正“招安”曙光在望,不如自己省下几个券。横竖招安之前还有一年半载的工夫,得留在山上收拾东西、准备行装、处理帮派事务……这段时间内,还是得手头有券,以备不时之需。
而且,军功券由于其优质信誉,已经成了北方绿林硬通货。在山东附近一些山头,以梁山军功券作为抵押,可以临时借来金银、兵器、假身份、甚至搬取少量救兵……可谓居家旅行之必备法宝,行走江湖之优秀外挂。
等到梁山好汉真的离开梁山,这军功券可就绝版了。自己留着一些,有益无害。
只见孔明孔亮携手走来,两人各自摸出一张军功券,十分优雅地掀帘进棚。
孔家兄弟是宋江行走江湖时收的关门弟子,虽然武功没学几招,但平素没少拿宋江的名头压人。今日大家想也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的意向如何。
武松笑问:“投的哪一项?”
孔亮看到武松,一个轻微的寒颤,满脸堆笑:“匿名投票,我就算想说,裴先生也不让啊。”
毕竟招安属于背叛绿林初心,又不是啥值得骄傲的事儿。不想大声嚷嚷。
武松又问:“这么多年,只攒下一人一张?”
两人回道:“师兄莫要取笑。”
其实他们枕头底下还有十几张呢。但何必为这事掏空家底?总得给自己留点后路嘛。
其余还没投票的“招安派”也怀着类似的心思。眼见大势已定,就开始吝惜自己的筹码。宋江连连眼神催促,派何涛在场上走了好几圈,旁敲侧击地一个个人问过去,大家才不情不愿地摸出一两张军功券,投入“招安”的竹筐,意思意思而已。
咚咚几声,聚义厅前大鼓敲响。杏黄旗迎风招展,送走西垂的斜阳。
阮小七脚踢石子,往地下啐一口痰,忿忿道:“姐,今番……”
抬头一看,人没了。
“我姐呢?”
旁边几人如梦方醒:“阮姑娘?刚才还在啊。”
正当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草棚、以及最后几个投票者身上时,阮晓露却不知何时消失了。
顾不得找她。铁面孔目裴宣命人拆掉草棚,露出那两个封着口的大竹筐。金大坚上去鼓捣两下,竹筐松动,露出盖子上的卡扣。其中一个已经被栾廷玉掰坏了。
宋江出得厅来,看看众人脸色,马上猜出结果如何。他环顾山巅浮云,微笑催促:“都投好了?还有没有人?晁大哥?”
晁盖青着面孔不说话。他心里的闷气达到顶峰,忿忿地想,招安吧,招安好,兄弟们各奔前程,自己挂印辞官,回东溪村种地。
什么兄弟义气,都比不过宋公明这张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派人把他拦在山门之外,或者喝酒时让人下点蒙汗药,免得听他叨叨。
宋江看了晁盖脸色,自然也能猜到他心里没想好事。不过宋江问心无愧,日后大伙定会念他的好。
底下众人稀稀拉拉地答:“没有了,都投过了。”
吴用再问一遍:“还有没有姗姗来迟,要来投票的?若是没有,即可计票。”
他吴加亮一生顺势而为,少年时立志科举,发现考不上,从从容容地改行教书;发现教书育人不赚钱,还经常挨熊孩子整,于是果断改行当土匪;如今大势所趋,土匪大概做到头了,他也欣然接受,开始盘算招安以后,自己这满腹经纶能在何处用武。
不过,不知为何,明明阶层跃升近在眼前,他却没有多少狂喜之情,脑海里想不出富贵荣华、衣锦还乡的画面,反而感到有些空虚,好似身在茫茫云端,随时都会坠落……
“喂喂,还有人吗?没了?”孙二娘嚷嚷,“不等了,来个痛快的!”
裴宣缓步上前。
“等等——”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飞了过来,“我我,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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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山猛回头,有人扭了脖子。
只见林中山道里,闪现一个飞奔的身影。阮晓露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跟无数头领喽啰擦身而过,停在空场正中,不住的喘气。
宋江本能地觉得不妙:“贤妹这是……”
“我来投票,”阮晓露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还没开盖儿吧?”
阮小二先大惊小怪:“你不是说你已经投过了吗?投了二十几张……”
“我记错了嘛。”阮晓露旁若无人地擦汗,包裹掼在地上,招呼喽啰,“来接一下。”
众人听她那包裹落地时,咚的一声闷响,里头东西还挺沉。
裴宣一声令下,两个军政司喽啰咔咔开了下肩膀,一齐拎起那包裹,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口,两边一扯——
没人讲话 ,只有山风卷着杏黄旗,发出扑扑的声音。
许久,鲁智深笑骂道:“直娘贼。”
只见那包裹里没别的,一捆捆,一扎扎,整整齐齐的都是军功券。
“对对,都投。”阮晓露喘匀了气,吩咐喽啰,“就投那个……匿名不能说对吧?就那个,那个。”
军政司喽啰一言不发,拆开一捆军功券。
投票箱子都搬到外头来了,还“匿名”,匿个寂寞。
宋江脸上骤然变色,礼貌地提醒:“阮姑娘不是已经投过票了吗?”
几个文职喽啰在那长长的名单上颠倒寻找,看了又看,道:“没有。名单上没她的名字。”
这下多人哗然。梁红玉叫道:“你不是说……”
再一细想,她好像确实不曾明确说过“俺投好啦!”,只是她一整天都在热心地给“维和义军”计划拉票,全山上下跑来跑去,这儿走走,那儿聊聊——大家先入为主,都觉得阮姑娘肯定是自己已经投票,才有那么多闲工夫游说别人。
谁能想,她竟然如此沉得住气,硬是等到最后一刻,才想起来自己手头有券!
扈三娘扑哧一声笑了。冷若冰霜的脸上绽出一刻红晕。
杨志粗眉紧蹙,大嗓门喊道:“不是,你哪来这么多军功券?”
“就是啊,”多人跟着附和:“这么多券不会都是你的吧?——如果要给别人代投,需要委托书的!”
“都是我的。”阮晓露坦然道,“这些很多吗?”
离得近的细看,果然,阮晓露搬出的那些军功券,样式都微有不同。梁山自从创立军功券制度,几年以来,券面设计改了几次版,增加了一些防伪措施。随着旧券被回收使用,逐渐退出流通,山上好汉手里拿着的,多是新版军功券,三色套印,边角凹凸,有军师和寨主的双重签名。
而她亮出的军功券,从简陋怀旧的第一版,到花里胡哨的最新版,五颜六色,样式齐全。
最意外的当属宋江。他蓦地站起来,求助般地看看那些“招安派”兄弟,又看看晁盖,轻声道:“她一个人,如何挣得这许多军功?”
“梁山物流部门创立初始,就曾制定规范,凡寨中人众,请我跑腿办事的,三张军功券换一次机会……”
“这个我知道!”宋江有点控制不住,声音高了一个调,“我是说你——”
“俺阮小六帮梁山兄弟排忧解难,每完成一单跑腿,都能获丁等功。这也是长久以来的规矩。”阮晓露笑道,“两个丁等功换一张军功券。再加上跑腿之外的事也有立功,攒下这些家当。谁要不信,去翻军功簿。多亏军师细心,从俺上山以来、购买牛大夫避疫药丸立的第一功,笔笔都记着呢。”
军政司喽啰已经一丝不苟,将一整捆军功券都投进了“维和”,拆下一捆。
呼啦一下,山上炸锅,议论声嗡嗡响彻,惊起一群乌鸦。
小小一个跑腿工作,日积月累,竟然攒出这么多军功券。照这么看来,地煞第二十三位的阮小六姑娘,才是梁山立功第一人,胜过林冲杨志武松鲁智深花荣……是当仁不让的功勋冠军!
阮晓露朗声道:“我知道这功劳比不上大哥们一刀一枪拼出来。我和手下团队所以能在梁山踏踏实实的做物流、攒军功,都是因为有人在前头顶着,打出咱们得江湖地位,让我在江湖上得以安全行走。所以俺从来不炫耀自己的功劳,也不打算拿这些军功券压人。但既然是同等的军功,今天投票之时,就能有同等的分量。”
这话说得很谦虚,表明自己本事比不上那些大佬好汉,抢不走明星们的风头。
但也不是妄自菲薄,也完全没否认自己的功劳,甚至引以为豪。
阮小二忽然哈哈大笑,左右四顾,道:“嘿,不愧是俺妹子!”
阮小五也微微一笑:“有谁不服,可以上来提意见。”
没人当这个出头鸟。大家面面相觑,都沉浸在“她居然有这么多军功券”的旷世震惊当中。
细心的暗自数数,若按“两次成功跑腿,换一张军功券”来算,她这十几捆军功券足有三五百张,则说明这几年来,她帮山寨居民跑腿办事,足足有近千次数……
她没使阴招,堂堂正正,用的都是自己多年积攒的辛苦所得。
有人小声嘟囔道:“这么多军功,当然都算数!俺们这些小头目、小喽啰,没那么多阵前杀敌的机会,还不是靠搬砖、修路、造饭、挖井、摆渡、开荒、打杂……靠这些不起眼的小事,一笔笔挣来功劳。难道这些功劳不重要?没有俺们做的这些小事,梁山好汉拿什么去逞英雄豪杰?”
说话的是宋万,虽然贵为梁山元老,但习武资质实在是有限,一直在“地煞”最后几名晃荡。派出去作战冲锋,他永远跑在最后一个。下山抢劫通常颗粒无收,有时候反而被客商踹上一脚。
但是他数年如一日,兢兢业业的看门守寨,也攒下不少日常军功,并非无用之人。
李瑞兰细声附和:“当然重要!”
“对对对,”史进跟着喊,“军功无分高低贵贱,只要给山寨做了贡献,都是英雄!我上山第一天,大伙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杜迁、李立、曹正、何成等人也纷纷响应。
靠一身天下无双的本事,为山寨立下旷世奇功,固然是拉风无比;然而山寨之所以能正常运转,兴旺至今,靠的都是普通的大多数,日复一日的付出和贡献。也许简单,也许平庸,但同样必不可少。
晁盖原本也还沉浸在震惊当中,见无数兄弟都如此表态,自然也站在人多的这方:“大家说得一点不错。自从我梁山创立初始,就秉承人人平等,不论本事高低,只要出力维护山寨,就是功臣,就该一视同仁的敬重爱戴。”
此时军政司喽啰将阮晓露的最后一张军功券投入竹筐。“维和”筐里几乎填满,胜负立现,不用费心猜测。
红日西沉,宋江声音几乎带上哭腔:“还有人要来投票吗?”
孔亮坐不住,拔身站起,却被裴宣拦下。
“兄弟且慢,你不是已经投过票了?这名单上可有你的名字。咱们寨规有令,每人只能投票一次,不可重复投票。你怎么忘了?”
裴宣就是梁山上的活法典。孔亮无言以对,颓然坐了回去。
一群“招安派”跟着傻眼。他们原本以为招安板上钉钉,于是捂紧自己手里的军功券,只投了一两张,以示态度。
眼下投票机会用完,想加票都没机会。
只能眼睁睁看着裴宣开始监督计票。石秀带领的监察大队围在四面,谁也没有做手脚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