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二百三十七、一千二百三十八、一千二百三十九。”
这是“招安”竹筐里的票数。
凌乱的军功券被一叠叠摞好,郑重地包进锦帕之中。这是梁山好汉流血流汗、为集体立功的见证。
接着打开“维和”之筐。
“……一千五百二十九,一千五百三十。”
裴宣话音刚落,突然,四周如同打雷,爆发出一阵极大的欢呼,震得人耳膜疼,厅门口的铜锣无人敲响,却嗡嗡的震动起来。
“哈哈哈,俺就说,哪来么多人哭着喊着要招安。还是做个白身快活自在!”
“俺刚才还以为真的要招安,刚准备收拾东西跑路哩!”
“还不是阮姑娘大气,要不是她最后抱来那一大包军功券……嘿,兄弟跟你一起跑路。”
“维和,维和!俺要去北方,打出一片天地!”
晁盖坐在正中交椅上,先是被一波波声浪吓了一跳,错愕了一阵,慢慢的喜悦爬上脸,眼里闪出泪花。
“原来这么多兄弟都不爱招安哪!”
的确,票数公布以后,大部分人竟然都喜笑颜开,如释重负。和投票筐里的票数比例完全不一样。
这其中,有头领,但更有平时默默无闻的小喽啰,都在嘻嘻哈哈的狂欢。梁山上好像从没有过这么多人。
当沉默的大多数不再沉默,他们的声音震耳欲聋。
第263章
宋江则愣在当场, 半天,才想起来用手帕擦擦汗,手一抖, 帕子掉在地上,也想不起来捡。
他茫然移动目光, 对上晁盖热情的笑脸。
“贤弟!”晁盖重重一拍宋江肩膀, “让你失望了,哈哈……不过咱俩谁跟谁, 生死的交情,这点小事不要放在心上。待会一起吃顿酒, 就什么都过去了!——好事!别耷拉个脸啦!吃 酒!”
宋江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今日几乎撕破脸, 都快骑到晁大壮头上了, 人家还不计前嫌, 还管他叫“贤弟”, 还邀他喝酒?
应该不是因为敬重他的官身吧?难道他有记恨的心思, 还是等着秋后算账?
有人轻轻碰了碰他袖子, 却是吴用。
“寨主一片好意。”吴用笑道, “太守大人不必多虑。今日忙了一天,定然也倦了。你就说公务繁忙,大哥也不便强留。”
吴用最识时务, 屁股转得比脑子快。见风向有变,对宋江的称呼立刻客客气气地换成了“太守大人”。
宋江点点头, 和吴用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这个晁大壮,真是有点子憨。也幸亏全山都是憨憨——唯一一个不太憨的,偏偏是个臭秀才, 顶不住寻常人一拳一脚——不然他这寨主位子早就坐不稳。
吴用又道:“梁山兄弟们北上维和,也还需要太守大人在朝廷面前任人唯亲, 多加举荐,说点好话。到时候兄弟们在北国立功,宋太守则是第一有功之人哪。”
对吴用自己而言,“维和派”意外胜出,他倒也并不引以为憾。至少,自己能继续在这草鸡窝里当凤凰,强似拼搏官场,跟一群人精斗智斗勇。
他好心提醒宋江,事已至此,休要纠结“沉没成本”,赶紧转换思维,想想如何能从新情况里捞到好处、转换为自己的政绩,才是当今第一要务。
宋江感激地看了吴用一眼。
“那、那咱们得商议一下细节……”
阮晓露身处旗杆之下,被围得水泄不通。
“深藏不露啊妹子!”孙二娘兴奋地指着她,“私底下攒了这么多军功,蔫不出溜的,谁也不知道!”
晁盖宋江那边如何尴尬,大家都不关心;只知道瞎乐呵。
阮晓露大大方方笑道:“今番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连个将功折罪的机会都没了。大伙以后多帮衬,万一俺犯了军规,回头帮俺说个情。”
武松笑道:“我方才还在后悔,不该把军功券都拿去换酒。幸好你有后招,否则我以后喝酒都不痛快。”
武松心细,别人只顾享受惊喜,他已经看出来,阮晓露明明怀揣巨量军功券,却故意拖着不投票,就等着“招安派”松懈麻痹,用完了自己的投票机会,她才姗姗来迟,演了一出绝地反击。
鲁智深大手拨开人群,冲她喊:“那个维和义军,洒家报名!什么时候出发?”
大和尚还真是性急。阮晓露忙说,先把路线定下来,具体日程安排要官方讨论再决定。
维和方案虽然在梁山获得通过,但只成功了四分之一。宋、辽、金,三方国家领导都要点头,才能正式实施。
所以今日最大的收获,其实是阻挠了宋江的招安大计。梁山经过这一轮全体投票,彻底否决了招安的路线。宋江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彻底烧不起来。
阮晓露朝聚义厅的方向看了看。今日可是彻底得罪了宋江。下次再见着,不知还能不能被叫上一声“贤妹”。
她忽然道:“咦,那是谁?”
杨志默默坐在山崖上,山风吹起他蓬乱的碎发,露出脸上一搭青记,被夕阳照着,显得格外暗淡。
林冲慢慢在他身边坐下,笑着安慰:“兄弟,可别做白日梦了。现下可不是杨家将的时代。就说那八十万禁军,尽是高俅这般不学无术之徒把持。西军的老种小种事有些血性,然而还不是被中央忌惮,无数青年才俊离了西北,让权贵敲骨吸髓。若真的招安,你这匹千里马,让人套上了嚼头,驮着那些脑满肠肥的权贵,能有肆意奔腾的机会?你别傻啦。”
林冲是武人出身,演说并非其长项。如此深思熟虑的一番话,定然不是即兴说出,而是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自己默默推敲思考,形成的剖心之言。
他看得通透。刚落草时,还做梦洗刷冤屈,回到正常生活。后来慢慢也想明白了,就算真的一切重置,让他回到以往,只要高俅还在他头顶上压着,不出数年,脸上定然又得多一道金印。
阮小七也大大咧咧地道:“就算当初没有栽在俺们手里,你以为你就能飞黄腾达?杨制使,你一身的本事,兄弟们敬你重你,可到了官场之上,还有谁能像俺们一样识货?还不是把你当拉磨的驴……”
杨志自己伤心感怀,别人可是旁观者清。杨志生来攥着一手好牌,军官世家出身,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结果还不是一路滑坡,直至走投无路,差点自杀。就算招安,也不过是回到当年的起点——多半还没有当年那么高,又带着个落草为寇的污点,凭什么认为自己会平步青云,比以前混得还好?
鲁智深也粗声道:“你要扬眉吐气,也不一定非要有个官职。你看洒家,当个小小经略府提辖,那时候有什么出息?反而是三拳打死那镇关西,出家为僧以后,道上兄弟见了洒家都让路——哎,照洒家说,你也剃个光头算了,保准比招安管用!”
说着摸出戒刀,真的要给杨志剃头。杨志大骂一声,跟和尚扭打到一起,众人哈哈大笑。
还有不少原本坚定的“招安派”,听信宋江游说,本以为招安是众意所趋,眼下才意识到自己才是那少数分子,心里也自羞愧。好在投票过程完全匿名,谁也没傻到主动自爆立场。于是现在都假装若无其事,跟旁人一起庆祝胜利。别人问起来,就打哈哈。
“俺呀……俺是说过招安好,可也舍不得这自由自在的生活嘛,哈哈哈……俺人微言轻,军功券也没攒几张,做不得数,惭愧惭愧——不说了,喝酒,喝酒!”
阮晓露打包衣服干粮,悄悄顺小路下山。
没工夫跟着大家狂欢,还要赶紧将消息带去沙门岛。
与此同时,东京城大内皇宫里,也有人打包行李,悄悄溜走。
当今宋天子赵佶度过了让人头大的一天,眼下急需逃离政治,给自己放个小假。
近日他漫步艮岳,灵感迸发,当即推掉早朝,专心创作。正画到得意之时,礼部侍郎张叔夜派人传来消息,奏章上层层叠叠盖着各部门公章,表明是个“加急”。
赵佶叹口气,扯一扯头上的软纱唐巾,恋恋不舍地放下画笔。
张叔夜报称,“沙门岛和议”初步成型。在大宋的斡旋之下,辽金两国同意休战撤军,并且感谢大宋君臣为保存两国百姓民生所做的努力。
赵佶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在奏章里读到一个“但是”——
“维和兵马?”
去帮助维持秩序嘛,不稀罕。咱们大宋军马完全可以胜任,还能顺便传播文明之光,震慑一下番邦宵小……
为什么却要让民间武装来代劳?管得住吗?
张叔夜在奏章里言明了原因。第一,辽金两国出于国家尊严考虑,都不同意别国官兵进驻本国疆土,但对于民间武装——特别是和两国高层都有来往的江湖领袖——可以破例通融;第二,张叔夜隐晦地表示,就算人家允许宋兵进驻,那咱们得西路军和禁军不能动,只能调动厢军乡兵——就冲他们这点素质,打个本国土匪都难上加难,若是出国执行任务,丢人现眼事小,让外国窥到我国真实的军事实力,那可是麻烦大了。所以咱们大宋这点军马,还是自己捂着比较好。
“大胆,岂有此理!”赵佶把奏章一摔,气得连写了三张字帖,打算明儿就把张叔夜送到岭南去管蟑螂。
但平复心情之后,还是想到,张叔夜是近来的政治红人,刚刚给他升了官,委以重任。突然贬谪,显得他皇帝出尔反尔,不是贤君做派。
赵佶在意自己的形象,犹如珍惜自己的画迹墨宝,绝不能有一丝败笔。
只好召集几个近臣幕僚,讨论此事。
宿元景跟张叔夜一个鼻孔出气,自然大力支持,说民间武装不用白不用,既能给国家增光,又不用自己出饷。况且这些人本来就是地方上不安定因素,把他们打包送到国外,还能减轻州县上的军事压力,属于稳赚不赔之事。再说,大宋要树立负责任的地区大国形象,当然要积极参与国际事务,踊跃干涉别国内政。当然,不宜做得太猴急,派民间人士先“出海”探探 风头,最好不过。
但也有人反对,说张叔夜养寇自重,原先治下的济州境内,聚了如此规模的一群江湖人物,声称没有精兵良将,剿不动,只好怀柔,徐徐图之,姑且信他;问题是,如今要让这些人去承担维和任务,万一他们心术不正,中途来个劫掠、造反、甚至跟别的江湖势力串联,甚至跟辽金勾结,反过来投敌叛国——这岂不是极大的隐患?
况且,张叔夜说大宋军队不堪重任,难道这些乡勇就能好了?到时候压不住场子,又能找谁负责?
赵佶听得几个近臣辩论,听得心烦意乱,想着干脆求助一下神仙。叫来一个最近宠信的道士卜了一卦。那道士当然不敢在国家大事上胡咧咧,那卦象模棱两可,满屋子废话,毫无启示之作用。
赵佶心力交瘁,看看时间,已经在政事上消磨了一个时辰,好久没如此勤政了,该给自己放个假。
他让那几个大臣继续吵嘴,自己借口吃夜宵,堂而皇之地遁出勤政殿,叫了两个小黄门,收拾了几幅自己新近的书法词作,换了便装,扮作一个白衣秀士,踏入御花园内的一间小屋,却没出来,原来是进了一个地道。
行了二三里,听到外面欢歌艳舞嘈杂之声,已在开封市井之内。皇帝龙目微闭,心中闷气终于舒畅了些。
小黄门早就上去通报。不多时,就听到铃铛摇响。但见月色朦胧,兰麝芬芳。揭开青布幕,掀起斑竹帘,阁子里早等着一个盛装女郎,前来接驾。
“起居圣上龙体劳困。”
音如天籁。
赵佶眉花眼笑,一腔烦恼一扫而空:“爱卿近前!近日政事繁忙,有十数日不曾来相会,思慕之甚。来来来,给寡人更衣。”
第264章
李师师原本已经就寝, 铃铛一响,奶娘通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后门”。她一个纵身爬起来。灶上整日煨着热汤。她迅速梳洗洁身,冠梳插带, 整肃衣裳,不到半柱香功夫, 容光焕发地出现在阁子里。
古往今来, 逛青楼的皇帝恐怕屈指可数。为了逛青楼方便,特意从皇宫修了个地道, 以便神不知鬼不觉瞒过百官耳目,踏踏实实寻欢作乐的, 怕是只有当今面前这一位。
李师师暗自想, 也不知今日这一来, 放了多少忠臣的鸽子。明儿一早的市井里坊中, 又有多少美色误国的新段子。
李师师目光如水, 低头, 羞涩浅笑, 神态之温柔无辜, 满屋珍宝为之失色。
“深蒙陛下眷爱之心,贱人愧感莫尽。”
几个侍女款款前来,收拾过了杯盘什物, 洒扫亭轩,扛过台桌, 准备下诸般细果,异品肴馔。这几个侍女尽皆绝色,臂膊如藕, 指节如葱。然而天子目光始终落在李师师脸上身上,欣赏这当世第一花魁的容颜, 心跳跟着她的步伐,抓耳挠腮,等待不及。
他自诩风雅,不愿显得太猴急,想了半天,关心一句:“爱卿近来在做何消遣?”
他这皇帝当得闲云野鹤,推己及人,自然也觉得李师师整日闲极无聊,每日早晚倚门顾盼,专望天子临幸。
李师师心里暗笑。她又不是深宫里的娘娘,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无聊消遣。
不过,看到赵佶袖中鼓鼓,似有纸张,她心中有数,便道:“近来在习练一种新唱法……”
赵佶大喜:“那正好。爱卿近前,寡人新作小词,你唱来听。”
李师师令侍女吹奏凤箫,呜呜咽咽,顿开喉咽便唱。
天子所做之曲,辞藻甚是平庸,远不及她交好的周邦彦、晏几道等人文采。但她职业素养优秀,还是唱得声情并茂,唱得眼中泪水涟涟。
倒是赵佶有点不好意思:“爱卿且慢,这个字,寡人觉得应该再改一改……”
李师师听话地收了声音,抿嘴微笑,耐心等待。
她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冷场,上前劝饮,道:“师师近来也曾习得一些新鲜俊俏的市井词令,只怕粗鄙简陋,不配服侍圣上。”
赵佶心里痒痒。他排除万难、私行妓馆,不就是图个新鲜刺激。越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他越是兴致盎然。当然,他自欺欺人地认为,这叫做基层采风,体察民情,比起在皇宫里阅览奏章,更有助于治理国家。
“无妨,你唱便是。”
李师师于是调弦拨曲,唱道:
“生涯临野渡,茅屋隐晴川。沽酒浑家乐,看山满意眠……”
赵佶听了几个字,就双目发亮,内心涌动着无数创作冲动。好一派渔家野趣!够他画个十尺大长卷!
“爱卿此词何来?”
他多年寻欢作乐,民间的各种雅俗小调,也听熟了十之八九。这首小令可从来没听过,想来是时人新作。
李师师见龙颜大悦,微笑道:“是一位新近流行的文人之作,辞藻清新,风格特异。师师近来在家研习,爱之不已。”
又唱了几首,大抵都是描写风烟江湖之作,韵律用典出神入化,加上李师师感情丰沛,听得人心潮澎湃,恨不得抄起一柄剑,提一壶酒,马上就去闯荡四方。
赵佶抚掌大赞:“是谁写的?寡人要给他个官做。”
李师师却面露难色,没立刻答。
赵佶想起什么,沉下脸。莫不是她又私自跟什么文人来往?上次他临幸,周邦彦那登徒子躲她床下,过后写了一首酸气冲天的词,害得皇家丢尽脸面。他舍不得责罚美人,只找个借口把那姓周的贬了完事。没想到她还不吸取教训,这次可不能轻饶。
李师师见天子骤然一脸醋意,慌忙拜下,笑道:“是一位闺阁才女,她与人合著,化名出版了一部话本,近来在市井民间极为流行。这些词令都是从此而来,都是她的大作。”
她惯会拿捏男人心思,故意引其疑虑,以为调笑。只不过面前之人贵为天子,她也不敢卖太久关子,当即解释清楚,书桌上捧起一本厚书,双手呈上。
“草莽英雄传?易安居士?”
赵佶来了兴趣,当即翻阅起来。他文学素养颇高,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已经看出是一部笔墨淋漓、雅俗共赏的佳作。尤其是穿插其中的定场诗词,更起了画龙点睛之功用。他反复吟咏,含英咀华,一时间竟忘了李师师还侍立在侧。
“果然才藻惊人!”他忽然没头没尾道,“相貌如何,寡人要将她纳入宫中,给朕作诗。”
李师师依旧得体微笑,说才女已经适人,年纪也略大,不能侍奉君王。
赵佶也是随口一说,叫了两声遗憾,马上把这事忘到脑后,又翻了几页,看到“替天行道”、“扶危济困”几个词,忽然意识到:
“水泊梁山?这话本讲的是梁山好汉的故事?就是宿元景视察过的那地方?就是他们要组建维和义军?”
夏日时节,水泊梁山祥瑞频现,九天玄女高调显灵,赵佶迷信,对此颇有印象。
“这么看来,他们也不算是恶人嘛。”他笑道,“唔,还是明白一些大义和道理……”
李师师可听不明白:“什么义军?”
她以出卖才艺为生,平日时常派人去市井采风学习。偶然得到这本《草莽英雄传》,当即被深深吸引,读得废寝忘食,欢喜赞叹。身在青楼,心在江湖,更是成了作者“易安居士”的忠实拥趸,将书里的诗词倒背如流。
只是有一事甚憾。这书到现在只出到第三卷 ,许多情节刚开了个头,让人抓心挠肝的想看后面。听说瓦子里有个俊俏小哥,声称手里有第四卷,只是惜售,不肯示人。李师师想,改日把他请来,自己亲自询问一番,不愁听不到“下回分解”。
至于梁山好汉在政坛中有何分量,在时局里扮演何种角色,她并非局中之人,纵有万分聪敏,也猜测不到。
兽炉内香烟暧昧,窗外细雨点点,声音急切而缱绻。
赵佶笑道:“替寡人更衣。”
李师师不敢多问政事,依言上前,微垂着眼,双手抚上天子那肥胖御肚,给他宽衣解带。
一边娓娓地道:“也不知那话本里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师师可不相信有人能日行八百里,也不信有人能在水底伏得七天七夜……”
赵佶衣裳脱了一半,也被她说得有点心痒,看看面前的国色天香,脑海中又忆起那些绝妙好辞,天人交战了一瞬间,骤然爬起,重新拾了那书。
“哪里有这一段?给寡人指一指。”
……………………
最终,那衣裳也没脱完全。天子临幸李师师家 ,留宿至五更,跟花魁娘子同床共枕,被窝里读了一夜小说。
第二日勤政殿,几个大臣还在就“义军”之事吵得口沫横飞,一向早朝打瞌睡的皇帝忽然睁开眼,顶着一双黑眼圈,毋庸置疑地道:“梁山义士坦荡无私,光明磊落,本领高强,正适合出国担任维和重任。朕相信他们不会背叛国家。就这么定了!毋须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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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艘传令船舶先后停靠沙门岛。四个信使均是喜气洋洋,带来的消息大同小异。
“太后钧旨,同意维和条款。”
“梁山好汉投票决定,接受北上维和任务。这是第一批人员名单。”
“官家点头,张大人,您尽管放手一试。”
“大皇帝没说不准,教试验几个月,看看成效……”
一时间全岛欢呼。沙门岛牢城自建成以来,大约从未有此欢欣声浪。
辽金使节双双感谢张叔夜。宋方使团内部也各自贺喜,知道这次任务完成,等回到东京,少说也得官升一阶,名扬史册。
至于随团公干的两个江湖女子——阮晓露和顾大嫂——宋方国信使也免不得对其刮目相看。张叔夜力排众议,将平民女子带入谈判场,不少随行官吏一开始都很轻视,把她们当做狐假虎威、跳梁小丑之流。但事到如今,见她们独辟蹊径,扯出神来一笔,让陷入僵局的斡旋重新运转起来,直至今日大功告成,不禁都佩服张叔夜的远见魄力。
当晚,岛上大张筵席。宋方使团带来不少珍馐美味,此时还剩两三成,今日全部端上桌,三国使团庆贺约成,一醉方休。
张叔夜令人取出几个大箱,打开来,里面都是上等丝绸、茶叶、白瓷等物,还有一大箱书籍,作为赠给邻国使臣的礼物——这些都是一早就随船带来的。如果谈成了,那就是贺礼。如果谈判破裂,那就是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大宋不可缺了这礼数。
辽金使节连忙道谢。辽使看到礼物中居然有书籍,更是惊喜万分。原来为了防止契丹刺探国家政策、军机要事,宋朝一向禁止书籍外流,走私偷带者重罚。今日宋使赠予的这大批书籍,却比其余奢侈物品都要意义重大。
翻开来一看,辽使的笑容消失一半:“《圣济总录》 ?医书啊?”
“是我国的官修医书。”张叔夜介绍,“听说辽东地方受战事波及,疫病流行,百姓死伤甚多。我大宋天子体恤民生,特令翰林医官院收集本草方剂,以为民间行效。今日挑选其中精华数卷,赠予诸君,若能救得一二性命,便是无上功德。”
两国使节齐声念诵佛号,躬身道谢。
同时又有点尴尬。人家礼数周全,准备了这么多厚礼,自己可什么回礼都没带——纵然有无数金银,也显得太不够档次。
还是耶律大石脑子转得快,迅速解下自己随身宝刀,珠光宝气地往前一递,说这是我国太后御赐之物,有正气辟邪之奇效。赠给南国君臣,以作永久纪念。
那边完颜斜也不甘示弱,把乌老汉往前一推:“这个人,原是我部落的奴才,精通数国语言,是不可多得的通译人才。送你们了!”
乌老汉吓得扑通跪地上。几个宋使也连忙推辞,说我国不兴奴隶制度,一个大活人,不宜随便送来送去。这才作罢。
阮晓露悄悄向后一瞥。答里孛眼中带笑,看向耶律大石的眼神亮闪闪,仿佛平地里刨出一罐金子。
阮晓露想,大石兄又给辽国挣了脸面,回去要升官发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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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宣和二年、辽绍兴二年、金天辅四年,在大宋帝国的斡旋和促推下,辽金两国代表在沙门岛举行和谈,并达成正式停战协议。双方同意立刻退兵止战,军事人员脱离接触,相关争端和诉求通过和平谈判方式解决。大宋国信使张叔夜强调,宋方希望辽金双方认真落实业已达成的休战协议,彼此保持克制,共同推动辽东地区和平进展。宋放愿继续为此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和帮助。
一次划时代的地缘政治博弈终于落幕。辽金使团分别乘船离开。宋朝官兵收拾了两日,也回到山东内陆。不过,留了一队官兵驻守岛上,以备日后重新启用此地。
从甲板上远远望去,沙门岛重新归于荒凉。晴空朗日,海鸥盘旋,透明的海水如同琉璃,在阳光下折射出一层层颜色。
甲板上照例躺着个晒太阳的大姑娘,这次没人嫌她有碍观瞻,顶多是路过的时候小声提醒一下:“姑娘,往旁边挪挪,免得闲人踩着你衣裳。”
阮晓露嘻嘻一笑,立马照做。
“海上之盟”变成了“孤岛和议”,同样的航线,迥然不同的结果。今番见证历史,她心情大好。
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她自己的小舱房里,除了原先的行李衣物,又多了个小箱子,里头装满金银珠宝——并非张叔夜许诺的报酬,那要等回到大陆再行兑现——大部分是答里孛下令赠送,感谢她在斡旋过程中的突出贡献。不过,阮晓露还隐约觉得,答里孛之所以出手豪迈,也是希望她在接下来的维和行动中发光发热,多给大辽谋点利。
而另外一小部分金银,则是金国使节所赠。金使离开的前一晚,乌老汉来找她叙旧,吞吞吐吐地表达了完颜斜也的意思:宋使所赠之医书,但因其太过专业,完全在他们的汉语水平之外,就连乌老汉也难以理解。如果南国江湖中有什么出色医人,可以解读此书、学以致用的,欢迎引荐到大金国,包吃包住,待遇从优。
阮晓露当然满口答应。大宋国人才济济,各行各业都竞争激烈,肯定有人愿意北漂闯荡。况且又是治病救人的善举,没理由不支持。
她物欲不高,知足常乐。除了努力让自己和家人活得舒坦之外,没刻意攒过什么钱。倘若放在几个月以前,这箱金银足以让她心花怒放,抱着睡它好几天;但自从见识过李俊快递来的方腊遗产以后,她心态平和很多,没那么容易激动。
“够娘养老。”她想,“以后的盐田分红也让他们攒着吧,别大老远送了,怪累的。”
不过她静心细思,又觉得此举颇有可玩味之处。女真百姓笃信萨满,生病了首先请求神明保佑,顶多服食一些土制草药,如若不愈,便认为是邪灵作祟,命中该有此劫,对死亡看得很豁达。
怎么就突然开始改变观念,寻访异族医师了呢?
莫非,是有大人物健康堪忧,又不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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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顺利登陆登州海港。那府尹范池白战战兢兢,伏地迎接。他对“沙门岛和议”一无所知,还以为这些大官要追究自己瞒报沿海匪情呢。
但张叔夜刚刚完成旷世之功,府尹私下那点小心眼,对他来说已是无足轻重。
张叔夜带着使团回京复命。他让阮晓露也随行:“朝廷少不得重赏于你,你琢磨琢磨,想要什么。”
他当官当得磊落,绝不是那等画饼之徒,别人给他尽心办事,他也不能教人空手而归。
阮晓露笑道,“您能帮我求一纸赦书吗?”
张叔夜吓一跳,“什么?”
其实阮晓露是想起原先那个水浒世界,浪子燕青机缘巧合,得到皇帝一张亲笔赦书,日后自在行走江湖。现在燕青大概不需要这玩意,这福气能传给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