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
一年多的工夫。这岛已经被海盗占据了?
怎么没见登州府汇报呢?他去信询问的时候,那府尹信誓旦旦,一口咬定这岛还荒着!
张叔夜不及细思,马上命令:“按照预案,准备迎敌。孙将军!”
锣声敲响,一船人立即警戒。没想到此行如此多舛,没看见胡人一根毛,先跟海盗对了线。
一排弓弩架起来,随时准备清场。
阮晓露远远看到那群“海盗”的面貌,又看看那简陋的煮盐池,忽然大喊:“先别打!我可能认识这些人。”
“让俺过去探探虚实。”
先前嫌她躺地上那个中书舍人皱了眉头。江湖女子果然莽撞,这么积极爱表现, 跟这满船的官兵抢头功。
但大家眼下是一个队伍里的人,还是好心提醒:“姑娘休要鲁莽。你若遇险, 官兵可来不及去救你。”
阮晓露早跳下去了。
岛上居民见有人孤身前来, 开始不明其意,准备朝她放箭。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呼喝几声, 众人才暂时收了弓,码头上架了几把刀, 生气勃勃地等着。
小艇越来越近, 艇上的人只凭一把橹, 摇得灵活飞快。岛上人见了她的本事, 不约而同显出警惕之色。
阮晓露跳上码头, 将这群男女老少大汉略扫一扫, 没有熟面孔。
“盐帮招新人了?”她试探笑道, “没听李大哥跟俺说啊。”
顶头一群大汉面面相觑。有人持刀走近两步, 问:“你是谁?”
阮晓露听他们口音陌生,微觉不妙。万一对方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海盗,那自己只能转身跳海逃走, 性命倒是无忧,可要在满船官兵眼皮底下出糗, 以后想躺着晒太阳都没底气。
她再道:“赤须龙费保,卷毛虎倪云,嗯……还有一位造船的孟师傅……你们都不认识?”
接连说了几个盐帮登州分部的骨干, 意图套个近乎。可面前的居民一脸茫然,神色愈发不善。
那年长的妇人站出来问:“你后面船里, 是哪国的官兵?来干什么的?”
这妇人就是刚才阻止了几个年轻壮汉朝阮晓露放箭的,看样子似是这群人中德高望重的一位。她衣衫褴褛,手足关节黢黑,因常年劳作暴晒而面容垂坠,说话时眼珠转得很快,好像时时在观察周围情况。
阮晓露想了想,问:“你们是灶户?在这里煮盐多久了?我看大家手上都有烫伤和老茧。”
众居民听她说出“灶户”二字,神色都微有变化。
煮盐的灶户居于沿海,平素劳动任务繁重,极少离开产盐区。内陆的寻常军民百姓,随便拉一个人问,十有八九不知盐是如何来的,不知“灶户”是干什么的,更别提通过的外貌来判断谁是灶户。
这个官船上的陌生姑娘提一句“灶户”,未必证明她是同行,至少说明她对盐业有所染指。
阮晓露见了众人神色,知道自己猜对,然而心中疑云更甚:登州沿海的灶户,就算不直接听令于盐帮,至少也听过其威名。而且灶户都有固定生产区域,怎么会随随便便跑到沙门岛上另起炉灶?区区一个小岛,也耕不出什么像样的盐田呀。
这群人生活水准一穷二白,占了一些废弃监牢聊以容身。不仅要自己煮盐,而且还要捕鱼、砍柴,整个一个自给自足。
但他们又显然并非岛上原住民。而且是最近一年里才搬来的。
这老妇人看起来有些见识。其余的那几个壮年男子,拿刀拿弓的姿态虽然不太专业,但也不像是新手,至少以前摸过。他们上岛的时候,很可能已经携带了粗陋的民间兵器。
阮晓露回头看了看。几十个人围在官船甲板上,围观她和这群“海盗”交涉。
她灵机一动,抽出脖子上红绳,从上头的几样零碎里选出个小小的铜钱,小心捏着,朝那个老妇。
“您认得这个么?”
铜钱古旧,微有锈蚀,还被斫缺了一个口。被她戴了几年,盘得圆润滑腻。
那老妇人眯眼看了看,忽然肃然起敬,转头跟几个年长男女窃窃私语。
“愿求详观。”
阮晓露点点头,将古钱托在手里,等对方走到社交距离之内,微微缩回手,表示只许看不许碰。
更多的人凑过来看。那老妇对他们解释道:“这枚古钱,是南国揭阳盐帮的信物,存世没几个,拿着它的,都是帮中首脑骨干。”
这一说,余人肃然起敬:“姑娘……哦不,大王,见过大王!”
阮晓露眉花眼笑:“各位好眼力!我就说嘛,既然是灶户,又会使兵器,肯定跟私盐贩子沾点边。”
同时心里想,这玩意还管点用诶!李俊只说它在江南通行,没想到在北方也有辨识度。
虽然她并没有入伙盐帮,但以她对帮中贡献,她觉得也足够混个头目。对面把她认成“盐帮首脑”,她也就并未反驳。
不过还是要澄清:“我倒不是什么大王,我姓阮。”
灶户们迟疑:“阮大王。”
“不不,叫姑娘就行。”
“……姑娘大王。”
阮晓露懒得再在称呼上花时间,转而问:“既如此,可否告知你们来历?”
那老妇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官船,迟疑片刻。
阮晓露摆谱:“这船上有近百官兵,配了刀箭无数。不是我危言耸听,真冲突起来,你们不是对手。你们如实跟我说明,为何会在这岛上安身,我或许可以找个借口,帮你们支吾。”
对面众人见她并无敌意,言语间诚实可信,又有那一枚铜钱镇身份,这才你一言我一语地交代。
“我们是辽东的汉人灶户……”
阮晓露大惊:“渡海过来的?”
上个冬天,阮晓露跟着“联金灭辽”的使团官船落脚辽东半岛,沿途看到无数废弃盐场,被金兵劫掠以后,灶户居民多被屠杀,惨不忍睹。
而这些灶户,则是侥幸逃走的幸存者。
辽东原本产盐丰富,而且辽国盐税很低。将辽东的食盐走私入宋,可获暴利。因此当地的灶户和淮北海沙村的灶户一样,都多多少少和私盐贩子有关联。南下走私之时,也曾和宋国盐帮多有交流,因此勉强认出阮晓露手里的信物——当然,两国的私盐贩子是竞争关系,这些“交流”大多数是物理交流,以血腥人命收场。但双方也偶尔同仇敌忾,一起对付缉私官兵。
那个领头的老妇人称郑佛娘,世代为灶户,是个会来事儿的老太太。她的丈夫儿子都贩私盐,已在战乱中丧命。她带着残余村民遁入深山老林,躲避女真人的捕杀。
阮晓露听得入迷,问:“那你们为何会住在沙门岛?”
“这个岛原来叫沙门岛?”郑佛娘笑道,“沙门就是佛门,倒跟老身挺有缘。”
阮晓露心道,你们怕是不知道这岛以前是干什么的。
原来数月之前,金国官员忽然找到这些在逃灶户,宣布赦免他们的私逃罪过,令他们回到家乡,重新开始制盐。但沿海盐田已经被女真铁骑破坏得千疮百孔,煮盐的器具也早就被拆卸殆尽。灶户纵有技术,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何能立刻变出食盐来?更别提,大多数壮年灶户要么被征入军中,要么被就地屠杀,幸存的多是老弱妇女,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要想将辽东盐田恢复成能稳定产盐的状态,少说也得十年。
金国官兵可等不了这么久,连番催逼,要今年就看到白花花的盐,否则所有灶户通通重罚。
郑佛娘带领的百来幸存灶户,勤勤恳恳的耕耘劳作,好容易从满目 疮痍的废墟中熬出几十斤盐,金国地方官却勃然大怒,说大金从别处购买的食盐,产量数十倍有余,质量也好得太多,认为郑佛娘他们这帮灶户偷懒,鞭笞了一番,当即打死好几个。
阮晓露听到此处,忍不住骂道:“当然不一样了!蓬莱盐场用的是晒盐之法,产量质量都比古法煮盐要强得多。再说,你们那里条件简陋,能产出盐已经算是奇迹,官兵居然还鸡蛋里挑骨头,真是又蠢又坏。”
心里又想:金国为什么忽然开始派灶户去制盐?——是了,连年征战,马匹需求大增。跟李俊的盐马生意大概越来越做不下去,加上战争消耗巨大,他们开始缺盐了。
这才想到辽东控制区内还有盐场,可惜都被毁得差不多,灶户也死的死逃的逃,这制盐业要恢复起来,难度不小。
她问:“你们过不下去,就逃走了?”
郑佛娘点点头,说她和乡亲们一合计,待在辽东就是个死,不如偷渡入宋,还能有个活路。
于是造了几艘渔船,打包了仅有的一些衣物细软,趁夜渡海逃走。可惜一群灶户缺乏航海经验,对宋国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睁眼瞎一般航了几日,风浪里折了几艘船,剩下的幸而遇到合适的风向,被海浪冲到沙门岛上。
众人不敢再次入海,又见岛上有现成的水井房屋,却无人,干脆就在岛上住下,捕鱼煮盐,勉强生存,直到现在。
几个年轻后生畏惧地看着海里的大船,问:“姑娘大王,宋朝官兵是不是来把我们赶回去的?是不是要坐监、杀头?”
阮晓露思索半晌,道:“你们是无辜百姓,为了活命,不得已而偷渡,也不是什么大罪。若遇上通情达理的地方官,也不会太为难你们。只不过,这次来岛的官兵,不是地方官,任务有些特殊……”
眼看众人露出愁苦之色,她才收起为难的表情,晃一晃胸前的古钱挂坠,笑道:“不过呢,天下盐贩同气连枝,我既然遇上你们,也是缘分。我去尽量给你们解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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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出来了。”阮晓露轻快地攀上船舷,对满脸焦灼的张叔夜汇报,“是一些登州本地盐户,因着沿海盐田常被海盗骚扰,因而私登岛屿,想要修筑一些灯塔工事之类。经过我一番说合,已经同意暂时停工,给咱们使团让路。”
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总不能直言这些人都是偷渡客,先给他们都口头发个大宋身份证。
张叔夜见她说得轻松,没立刻买账,问:“盐户怎么会有军器?”
“谁不知道贩私盐是暴利,”阮晓露笑道,“不私藏点刀枪棍棒,万一碰上海盗山匪,难道坐以待毙么?再说,您瞧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点土兵器也是纯用来防身。要是他们有谋反之心,地方官早坐不住啦。”
张叔夜更震惊:“既然匪患恁多,当地官府不派兵保护盐场?”
“早年苏学士就曾经上疏,登州地理位置特殊,官盐收购价贱,辽国私盐泛滥,榷盐制度有百利而无一害。”阮晓露一板一眼地道,“但因登州地处海僻,朝廷也不可能为了一州之利而改革茶盐制度。所以如今的现状就是,官府默许大户承包当地盐场,自负盈亏,并且自己负责安全防御。上头并不追究。”
张叔夜细一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对了,她好像确实说过,有个“朋友”在登州地方,擦着律法的边儿,在干食盐买卖。
可随后他更是恼怒:“这些情报,登州府尹都应该早就呈上了啊!”
其实登州府尹范池白当然知道本州的私盐贩卖已经成了根基稳固的黑产,去年被一群江洋大盗那么一闹,更是不敢插手管理,任凭□□把持大部分盐业,从来不敢派兵巡逻海岸。至于沙门岛,更是不敢再接近。岛上搬来新居民,自然也无从得知。
大部分地方官的执政纲领都是相似的:只要不影响地方稳定,上头问起来,该糊弄就糊弄,能裱糊则裱糊。自己不知道的事,一律当做没发生。
至此,矛盾已经全都转移到“登州产盐区的现状如此混乱,地方官竟然知而不报”。这一批擅自登岛的平民反而显得没那么要紧。
张叔夜自然也能想到其中内情,不免尴尬。不过眼下不是追究地方官的时候。沙门岛是早就选定的调停地点,跟辽金双方的使臣也已经通过很多次气,现改地点也不现实。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这个岛屿整修成能接待外宾的规格,至于这些平民的来历、地方官的糊弄瞒报,都是次要问题。
张叔夜也就借坡下驴,不再追究,道:“既然是盐户,也得回避,让他们立刻乘船返回登州乡里……”
阮晓露立刻道:“不行不行。”
张叔夜:“嗯?”
阮晓露心道,这些偷渡客是辽东居民,完全不认得海路,他们前脚上船,后脚就不知漂到哪去;就算能幸运地登陆山东海岸,马上就会被衙门抓起来。
人家冒着九死一生之险,好容易在小岛上挣扎性命,总不能因为官方一句话,重新让他们去送死。
她想了想,道:“咱们还要在岛上兴建临时馆驿。随船虽有官兵,让他们搬砖盖房,只怕生疏懒惰。不如以官府名义,征调这群人为民夫,给送酬劳,让他们帮忙干活……”
张叔夜一琢磨,倒是挺有道理。这些居民来路可疑,如果直接赶走,只怕存有后患。花点钱把他们雇佣在眼皮底下,既能安抚,又能监视,还能驱使,一石三鸟。
咱大宋国堆金积玉,财大气粗,能花钱解决的事儿都不叫事儿。
但他没松口,意味深长地问:“你能保证这群人不闹事,不出乱子?”
阮晓露听明白张叔夜的暗示,也想到一个可能性:万一这些人是金国派来的细作呢?
转念一想,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首先,这群偷渡客是如假包换的灶户,不然不会认识她的信物,也不会无中生有地搭出煮盐作坊。其次,金国不可能几个月前就预知自己会与辽国和谈,宋朝会介入调停,且调停地点选在沙门岛,专门派人过来守株待兔;如果这群人本来的目的地是前往宋朝本土搞破坏,只不过迷失方向,困在沙门岛——这也不可能。想去宋朝本土,像当初灰菜一样,跟着“盐马走私”的船就行了,容易得很。
但她还是谨慎地道:“只雇佣他们干活建设,等到真正会谈之前,再派人将他们送回大陆。如果这期间他们有作乱之意,您尽可下令,格杀勿论。”
张叔夜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啊。”
他起先还担忧,这些胆大包天的盐户会不会是阮晓露的江湖同道。若真如此,官府还真不敢轻易得罪。
阮晓露一怔,笑着回道:“您抬举俺了。就算这些人跟俺是一路人,如果他们真要存着恶意,那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我虽然没文化,‘国家之事无小事’,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张叔夜心说你歇菜吧,在这跟本官高谈阔论,也不看看自己做的那些丰功伟业。
嘴上说:“孺子可教啊,有进步,有进步——那你去和他们沟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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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于是又乘船到了岛上,对郑佛娘等人传达了这个意思,只不过稍微变换了一下说法:“要么你们马上离开,要么留在岛上替官军干活,管饭,工钱从优。你们自己选。”
国家使团还没开始斡旋,阮晓露就已经悟到了“斡旋”的精髓:对于谈判双方提的条件,就算是十分合适的条款,也不能一股脑的和盘托出。最好让对方觉得,这条款是自己选择的,是自己争取来的。
果然,一众偷渡客都选“干活管饭”。
阮晓露又道:“那你们要保证,我在岛上之时,一律听我指挥号令。若有违令,该杀杀该罚罚,我保不了你们。”
阮晓露持有古钱信物,偷渡灶户们早把她当成南国的盐帮大佬;他们在陌生小岛上心惊胆战地住了几个月,见宋国官船来,本以为好日子到此便休,没想到被她一说合,反倒能以合法居民的身份打工,还能领工钱。
不管这工钱能不能兑现,先抓住机会再说。反正他们的命运早就早谷底徘徊,再出什么事故,也差不到哪去。
郑佛娘转身道:“听见 没有?都乖乖听这位姑娘大王吩咐,叫干什么干什么。”
阮晓露打量一下这群偷渡团体。大部分是老弱妇女,但也有几个壮年小伙子,手里还拿着兵器。她下了第一道令:“放下军器。”
几个小伙子愣愣地照做。
阮晓露又问了这几个年轻汉子的姓名,心里把他们作为重点监管对象。
“去码头,搬木头搭梯子,迎官兵下船。”
船上,使团众官员见岸上“居民”放弃对抗,撤开栅栏,打手势让官船停泊,也都面露喜色,纷纷道:“张大人走偏门,非要带几个江湖女子,看来也有他的道理。这些屁民蒙昧不晓事,又不惧官府,若是让咱们去交涉,肯定是鸡同鸭讲。这姑娘也有两把刷子。”
第253章
国信使团在沙门岛落脚。临时招募的辽东灶户果然吃苦耐劳, 在阮晓露的带领下,没一日,就清理出几条能走马的路。官船上除了携带口粮物资, 更带了大量优质木料砖瓦、绢帛幕帐、家居摆件之类。有岛上的废弃牢城为基础,又有众“民工”的协助, 很快修缮一新, 成了一所临时的豪华行宫,完全可以用来接待外国领导人。
随船的普通官兵可高兴坏了。原本这些都是自己的活计, 结果荒岛上意外捡来劳动力,把脏活累活都外包出去, 自己乐得清闲。于是对这些“民工”印象极好, 也不介意他们多吃几碗饭。
等到“行宫”基本上成型, 阮晓露提出, 请派几名官方水手, 带领这些“民工”返回大陆, 以保证航海安全。官兵们满口答应。张叔夜不拂众意, 果然点了八名水手, 拨一艘护卫船只,护送百姓回乡。
阮晓露写了封信,牢牢封口, 交给郑佛娘:“到岸之后,莫走大路, 先寻盐场——登州沿海尽是盐田,以你们的经验应当不难找到。到了任意一个盐场,把这信交给管事的, 他们自会安排你们生活。”
盐帮的“登州分部”规模日益扩大,始终缺人手。介绍这些灶户过去, 让他们也能有个稳定工作,不愁吃穿。
灶户们无一识字,但见她说得胸有成竹,自然而然的深信不疑,捧着刚结算的工钱,纷纷跪下来磕头:“我等上辈子积德,遇上姑娘大王,日后若侥幸活命,定不忘姑娘大王的相助之恩!……”
阮晓露笑道:“我记着你们名字。等这里事毕,再去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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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户们的小船刚走,第二日,一艘装饰鲜明的契丹战船歪歪扭扭地停靠在港口,下来一群披着貂皮的女真硬汉。
不用说,这船是缴获来的。它后面跟着十来艘护卫船,式样不一,来源各异。但船上水手有半数都是女真人——他们虽然制造业尚未起步,但模仿学习能力极强。虽然船是抢的,但已经训练出了一批得力可靠的本族水手,以保障自家使团的安全。
阮晓露第一时间在使团里发现诸多熟人:“灰菜将军!——嘿,乌老汉!”
尽管女真人中有不少开始接触汉文化,学习汉语言,但这些人平均的汉语水准来看,带个通译是十分必要的。
灰菜瞧她一眼,立刻想到了上个冬天,因着一言不合,被她按在冰冷的海水里搓澡,全身不由自主地一抖。
但他经过一年的战争洗礼,经受了无数次血腥而痛苦的生死考验,相比之下,那次水中惜败也算不得太大的挫折,如今回想起来,甚至觉得有些岁月静好的亲切感。
他朝阮晓露虎里虎气地一笑。
灰菜还不是使团中级别最高的。听周围宋人议论,那个貂皮披得最厚、辫子里金环最多、杀气最烈的那个使团领导,名叫完颜斜也,是大皇帝阿骨打的兄弟。女真首领实行兄终弟及制,因此他也算是个顺位继承人,可见金国方面对此次谈判的重视。
女真诸人也很快认出了阮晓露,随随便便招手问候一下,然后热热闹闹地围在顾大嫂身边,争着请她给自己算命。有人边比划边说,向没见过她的人讲解“山东萨满”当日在祭冬神仪式上的传奇表现。
船上又下来各族奴仆若干,划定一块空地,起了数个大帐篷,当做使团居所。宋朝通事赶紧过去制止,说给各位都准备得有房,有热炕,不用搭帐篷。
女真使团令乌老汉表述:“我们女真族人崇尚质朴,就连大皇帝也常住毡帐,我们不能忘本。多谢南国提供房屋,你们可以自用。”
尊重异国习俗。一队宋人使节端然肃立,等营帐都起好了,才上去相见。
“久闻南国君子之邑,”灰菜抢着道,“今诸君舍亲朋,助吾等陌路之辈,吾甚感之。愿吾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各遂所愿。”
乌老汉被自家主子抢饭碗,听着灰菜大炫汉语,痛苦地转过脸去。
阮晓露叶微微转过脸去,勾起嘴角。这灰菜放着个金牌通译不用,非要显摆。这下好了,成语运用水平直逼吴用,张叔夜没笑场是他客气。
张叔夜绷着脸还礼。旁边几个小官可绷不住,齐齐偷笑。
大家都是做外交的,见过不少外宾,无一不是汉话说利索了、儒家文化研读透了,才派来出使大宋。没见过如此没文化的。
完颜斜也耳尖,听闻笑声,立刻沉下脸,呵斥灰菜几句,意思是别瞎逞能。
张叔夜也低声训斥身边从人,让他们休要胡乱惊诧友邦,给国家丢脸。
虽然朝堂上的舆论风向是女真人野蛮贪婪、不可信赖,但就事论事,这是宋金双方的第一次国家级使团会面。既然宋国是来主持和平的,还是要谦恭礼貌,热情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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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晚间,另有一行船队在狂风中艰难靠岸。船上都是契丹水手民夫。看到岸上女真人已经扎起营帐,咬牙切齿,意思是对方居然开船比自己快,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叔夜赶紧又率人迎上。和辽国人打交道,大宋经验丰富,也用不着通译。当即按部就班地叙了一番,然后为了秉承中立原则,也马上分开,不让女真人觉得两国过于亲热。
答里孛夺权以后,辽国将官大换血,使团里这些人阮晓露一个也不认识。只听得有一个叫萧挞烈,是当今太后的舅舅;还有一个耶律余睹,是太后的姨父。两人都壮若熊罴,看起来都是能征善战的大将。后头跟着几个文武官员,倒是也精气神十足。
至于小混混出身的“大将军”段景住,肯定不会派来这么要紧的场合。况且他发迹前和女真人多有照面,就算答里孛让他选,他也不敢接这个任务。
辽金使节互相照面,说了些“欲和则仍旧和,不欲和请出兵见阵”之类的场面话。试探虚实,互相观察,谨慎对话。最后到了饭点,也吃不到一个锅里去,双方各回各帐休息。
张叔夜身后的几个文官窃窃私语,怎么连个汉人官吏都不带,万一交流不顺怎么办?
辽国不必说,“一国两制”,南面官都是汉人;金国最近膨胀得快,据说也颇有汉人豪杰去投奔的。今日来的却都是他们本族皇亲,可见并无汉人进入其核心统制圈层。此次会谈,当做好文化隔阂的准备。
阮晓露远远看着,也寻思:答里孛不亲身前来,余人自己一个不识,这吉祥物当得有点尴尬。
正端着碗大口吃肉,忽然,一个年轻的契丹皮室军侍卫朝她走来,皮靴在石头上踩一踩,碾掉码头上沾的泥污,然后跟她并排坐下。
“为何允许女真使团自搭营帐?”那侍卫淡淡一句,汉话流利得听不出口音,“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在毡帐里藏些什么东西。”
阮晓露差点一跃而起,心怦怦跳,回头一看,那契丹“侍卫”面白无须,因着一整日的辛苦行船,额头鬓角都是汗,用手指抹了又抹,却没有脱掉毡帽。斜阳照在那略显苍白的侧脸上,耳垂上悬着契丹男子常见的黄金耳环。乍一看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辽兵甲”。
“回、回太后,”阮晓露压着呼吸,低声道,“俺们长官说了,尊重各族习俗,他们爱怎么住怎么住。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耍滑头。看见那个‘萨满女巫’了没?认识吧?——她借占卜算命的名义,已经在各帐转了 一圈。女真人这次挺老实,是真心来谈判的。”
答里孛放远目光,见顾大嫂果然是女真人的香饽饽,紧绷的神色放松下来。
“怎么就你俩?那个满口忠信礼义,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宋江呢?那个会造火炮的凌振呢?”
阮晓露心说,宋江么,大约正在济州吃梁山兄弟的接风宴,给大家洗脑招安呢。至于凌振……
“这人性情稚拙,藏不住事儿。他若来了,见到你,万一有点异常神色,让对面发现了,如何还肯相信俺们大宋使团绝对中立?”阮晓露道,“是张大人做主,没让他参加。有我俩就够了。”
她说得头头是道。答里孛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个“姑且信你”的眼神,点点头。
张叔夜这次能应她要求,真的带了两个江湖朋友,面子已经给够。凌振这么要紧的军工专家,她只是试探一问,本来也不指望宋方真会把他搬来。
故人重见,阮晓露有一肚子问题。答里孛是如何带着一群马贼突出重围、千里奔袭、赶到居庸关的?如何带着母族的兵马,直取上京,发动兵变?是历经血腥厮杀,还是人心所向,禁军倒戈,没费太多力气?她那昏庸的皇帝老爹,当时是个什么表情?
还有,为什么她尊号太后,是为了便于统治,还是礼法需求?太后每天都干什么,是不是像开封府的说书人八卦的那样,每天纸醉金迷酒池肉林?掌握至高权力的滋味是不是很棒?可为什么她年纪轻轻,眉间却已经有了淡淡的川字纹,整个人也似乎瘦了?
阮晓露试探着提了个话头。答里孛微笑着看她一眼,不准备在这些无关紧要的杂事上浪费口舌。
她笑问:“我这几位肱股之臣,看起来如何?比那帮女真暴发户体面得多吧?”
阮晓露“啧”一声:“外戚干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