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是七月头。
七月底八月初,那就是二十日后?了。
八月初启程其实也不算晚。但“宫里”两个字,着实叫应小满吃了一惊。
“宫里和我们应家有?什么关系?要留我们二十天?”
“这便是我今晚要说的第二桩事了。”晏容时起身把冬衣包袱搁去旁边。
“为着余庆楼北国奸细的案子,宫里正在安排庆功。雁二郎进宫谢恩时,在太后?娘娘面前夸了你。太后?娘娘起了兴致,当场下懿旨,想见你一面。”
应小满:!!
“你再说一遍?”她怀疑地?说:“谁想见我?”
消息当然不会有?假。前些?日子还只是暗中?风传,昨日宫里正式遣人传来口谕,算是确定下来。
随着口谕传来的,还有?一系列比风还快的小道消息。
“‘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琢’。这是十一郎从宫里听来的。”
晏容时悠悠念出十个字:“你不知情的时候,雁二郎夸你的两句诗,在宫里已经传遍了。”
“……雁二郎在太后?娘娘面前夸我?”
应小满怀疑地?说:“我见面就骂他?,他?反倒夸我?你说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雁二郎生了个怎样的脑子,正常人不得而?知。
但太后?娘娘当年在宫里身居高位,就是因为“质朴”。先帝曾经亲笔赏下一幅字:“恬淡不争,质朴归真”。至今挂在太后?娘娘宫里。
总之,木已成舟。太后?娘娘的口谕已经传到大理寺。借着庆功宴的机会,要招这位“纯朴自然质”的应家小娘子入宫觐见。
七月底八月初之前,应家也就走不成。
义母原本抱着阿织在屋里吃橘子,听着听着,嘴里的橘子都开始没滋没味,把窗户推开半扇:
“我们平民小户人家,如何去宫里见贵人?礼数也不知,怎么答话也不知。我家伢儿答错了话,会不会被怪罪啊。”
应小满在意?的倒不是入宫礼数。她的心思并没有?被轻易转移,还惦记着早点出发上路,早点回老家,路上莫捱雨雪雹子。
“七月底八月初,入宫和太后?娘娘说完话,我们就可以出京了?”
晏容时想了想:“按常理来说,是的。但入宫觐见,会遇到各种意?料之外?的事。比方说,太娘娘娘喜爱你,想要留你住几日。”
应小满:!!
义母紧张得连剥橘子的动作都停了。
晏容时接下去道:“太后?娘娘虽说平易近人,但宫里不是轻易住得的。真遇上了,还是能推就推掉的好。”
应小满:“……怎么推?直接说我不愿意?,不太好吧。”
“唔,是不太好。需得委婉拒绝。过几日我教?你几句常用?的答话。”
晏容时想了想:“庆功宴当日我也在宫里。虽说男女宾客不同席,我这边拖住雁二郎,太后?娘娘那边的变数便少了七分。实在情形不对,十一郎可以过去帮你。”
事情如此定下。
晏容时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这边交代完毕,天色还没全?黑,他?起身告辞。
应小满把他?送出小院外?。
心里虽然下了决意?,口口声声笃定地?说“应家要尽快离京”,但周围无人,晏容时提一盏灯照亮前路,灯下眼见着两个并行身影走着走着,自然而?然地?越挨越近……
等应小满沿着清幽小路把人送出百来步时,已经手挽着手了。
“知道你义父腊月里过世周年,你想在坟前尽孝,我不拦阻你。”
晏容时左手提灯,右手攥着心爱的小娘子,语气和缓地?劝说:“但冬日车马难行,何时打算回京?总得提前安排起来。”
应小满答得很?干脆:“安排好了,肉铺子门面的赁金给付到二月。”
晏容时递来个啼笑?皆非的眼神:“这就算安排好了?你带着母亲阿妹回老家去,把我扔在京城里过年?”
应小满:“其实有?打算的,就不知你——”
话说到半途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开锁声。
朦胧月色照亮附近一排清静小院。两名大理寺差役打开铜锁,押解出小院里的晏八郎。
两边隔着百来步距离、两边都有?灯笼,虽说瞧不清楚面目,但彼此相熟,凭身形都能认清来人。
“八郎。”晏容时若无其事打招呼,“最近睡得可好?浮生难得半日闲,你歇了三个月,我看你气色不错。”
晏八郎脸色难看得很?。
偏偏官差押解着他?过去晏容时那处。晏八郎走到面前时,纠结片刻,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勉勉强强行礼:
“阿兄谬赞。”
走近几步,也就看清了他?家阿兄身侧的小娘子。
应小满晚上当然不戴斗笠,如水月色映在肩头,她站在朦胧夜色里,整个人似乎笼罩了一层光,仿佛天外?驾云偷入凡间的小仙子。
晏八郎眼神一动,留意?到两人交握的手。
他?登时露出古怪的神情,恍然里隐含欣慰,飞快瞥了眼应小满,又迅速转开视线。
装作两人不认识,只跟晏容时故作热络地?寒暄几句,句句都是“悔不当初,痛改前非”,不着痕迹地?又扫一眼应小满,这回欣慰里带赞赏鼓励,满意?地?跟随官差离去。
应小满:?
她纳闷地?低头看一眼自己和七郎交握的手。
晏八郎该不会以为,自己听从了他?的劝告……在施展美人计?!
“怎么把他?放出来了?”应小满恍然里带气愤,这厮贼心不死,还在心里算计着七郎呐!
“心术不正的人,就该关个十年八年的。”
“只要能戴罪立功,放出来也无妨。”晏容时往前走几步,漫不经意?说:
“毕竟八郎手里没了人也没了钱,又背上个伙同外?人谋害兄弟的恶名,再翻不出浪花。想要出人头地?,只能指望着官场升迁这条路了。放出来继续做事,他?的政绩考评在我手里,八郎……唔,其实人挺能干。我那里堆了不少事等着他?。”
应小满走出几步,没忍住低头,扑哧,乐了。
七郎自己都忙成个陀螺,哪会怜惜八郎这个倒霉兄弟。晏八郎落在七郎手里,以后?大晚上地?想要对月伤春悲秋,吟诗念词,只怕都再不得空了……
半途打了个岔,两人继续往前走出几百步,在月下依依惜别。
应小满终于说出心头翻滚许久的那句话。
“七郎,我们最晚可以等到八月底。若你这边得空……跟我回一趟老家,去我爹坟前拜一拜好不好?”
晏容时瞬间停步侧身,视线转来。
和应小满之前猜想的种种反应截然不同。他?半句多余的问话都没有?,深深地?看一眼,直截了当说:
“好。”
供证结案,应家不再是人证,继续住在大理寺官衙里,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有?可能对七郎不利。
应小满经历了几场风波,对京城官场的那一套路数也知道了几分。
武人动拳头,京官动笔杆。“公器私用?”四个字,她印象深得很?。
晚上跟老娘商量一阵,决意?尽快搬出去。七郎把应家安置在官衙里是好意?,应家不能给他?带来麻烦。
但太后?娘娘心血来潮的一道口谕,全?家得在京城多留一段时日,住处便成了大问题。
“咱家立的女户,不好借住七郎家里。”义母的姿态很?坚决:
“家里两个未出阁的小闺女,住哪里都好,哪怕住回铜锣巷也行,就是不能没名没分地?住去七郎家。他?家里空着再多院子也不住。”
铜锣巷潮湿泥泞、时不时被水淹的赁屋当然再不能住。
应小满犯愁说:“当真还要去寻那牙人?我跟他?上回为了两贯押金,在路边大吵一架。这才几天?”
义母笃定地?说:“做生不如做熟。这牙人做事讲规矩。你别看他?为了两贯钱跟你在路边争,拿钱到手他?不还客客气气打完招呼才走?听老娘的没错,你拉不下脸寻他?,我去找他?说。”
牙人其实好找得很?。七举人巷受灾的十几间屋宅开始叮叮当当地?修缮,牙人就站在沈家烧得变形的院门边。
没法?子,沈家交不起“二十四押一”的赁金,已经搬走,沈家这处成了无人看顾的宅院,牙人少不得多盯些?。
应小满咳了声,提一串葡萄过去,把赁屋的想法?说给牙人。
“只住一两个月。离西门内大街的门面铺子近些?。清清净净的小院,赁钱不要多过两贯,按月支付。” 她摸了摸怀里揣出来的银饼,补充说:“有?符合的宅子,越便宜越好。”
牙人天天和人掰扯,早忘了前几天的不快,乐呵呵接过葡萄道谢。
“好叫小娘子得知,京城放出来私赁的有?主宅院,断然没有?只赁一两个月的。想寻短期赁宅,只能从京师店宅务那处寻。”
京师店宅务?应小满有?印象。铜锣巷那处极便宜的赁屋,不就是从京师店宅务赁来的?
她即刻拒绝,“京师店宅务的宅屋便宜归便宜,里头许多的陷坑!家里有?四岁的女娃娃,哪能住破烂宅屋。”
牙人嗐了声,详细跟她解说。
原来京师店宅务的册子里录下的官府赁屋,各种各样的情形都有?。
有?专租给穷苦人家的便宜赁屋,也有?各种原因由官府收缴来的上好私家宅院。
“最近城西刚刚收缴了两套极清净的小宅院,两处并排相邻,左边那间每月一贯赁金,右边那间只要六百文。地?段极好,巷子拐出去八百步便是西门内大街。离小娘子肉铺子近得很?。”
竟有?如此好事!
应小满听着听着,眼睛渐渐地?亮了。
赁屋急事,耽搁不得。她立刻回去寻老娘,带着阿织,三人即刻便去看屋。
果然城西好地?段,果然清静小宅院。
宅子位于一条叫做‘河童巷’的狭长?小巷里。出去八百步便是西门内大街的热闹店铺,河童巷里僻静,屋宅有?年头了,围墙爬满青翠藤蔓。
两处方方正正的小院,据说从前是同一家分家后?的两处宅子。两家院墙紧挨在一处,当中?只隔开半尺夹道。
一棵粗壮大梧桐树正好生长?在狭窄夹道中?央,繁茂大树冠把两边的小院都笼罩在树荫下。
“左边这间新近赁出了,只等搬入。右边这间还空着。只要六百文,应家要不要?”
天降好事,义母喜出望外?之余,心里生出几分纳闷。
“两边差不多的住处,为何左边这间要一贯钱的租出去了,右边这家只要六百文却?租不出去?”
她越想越不对,紧张地?说:“清净好宅院,靠近大街好地?段,只要每月六百文的便宜赁金?铜锣巷那淹水生虫的屋子还要每月三百五十文!你这牙人莫诓骗我。这两处被官府收缴的屋宅,该不会出了凶案,右边这间可是凶宅?”
应小满领着阿织还在四处寻摸,听到“凶宅”吓了一跳,顿时停步竖起耳朵。
牙人迭声地?喊冤。
“小人哪敢做凶宅生意??损阴德!”
这两处宅院确实牵扯进一桩官府案子,又是空置多年的无主屋宅,因此才被官府收缴,便宜赁出。但跟凶案绝不相干。
“据说宅子空置太久,被人占用?了做事?总之绝不牵扯人命!”
“至于右边这间为什么便宜,有?缘故的。你们随我来。”
牙人叹着气走去院子西北边,拨开院墙遮掩的藤蔓,露出后?方一道窄门。
窄门拿一把厚门栓闩住,牙人挪开门栓。原来窄门之后?,竟还连接着一处极逼仄的僻静小院。
应小满好奇地?探头打量。
小院落里荒草满地?,里头只有?一间朝北的瓦房,靠墙放几把竹扫帚,边上有?道角门可以出巷子。
“这两处宅院的主人早已过世,又牵扯进官府案子,因此当做‘无主屋宅’收缴入册。但宅子虽然无主……却?还住着个老仆。”
老仆年纪大了,又聋又瞎,看守主人屋宅多年。若把老仆赶出去,只怕没几天就死在街上。
官府碰着这种情况,轻易不挪动老仆,把赁屋的赁钱折去三成,降价寻赁客。
“你们住进右边这间屋宅,无需多搭理隔壁的老仆,隔三差五看一眼人还活着就好。若人死了……报个官,官府把老仆从名册上划去,就算尽了你们赁客的本分。”
牙人重新关上窄门,眼看着应家人心动,趁热打铁问:“六百文,租不租?”
应小满和义母抱着阿织,去边角里嘀咕。
她们满打满算只住一两个月。隔壁老仆听说独自看守老宅几十年了,一两个月不至于出事?
应小满更在意?的还是左边赁出去的宅子。
两边院墙挨得这么近,万一来个大半夜不睡觉念诗的晏八郎那种邻居呢?
她问牙人:“左边每月一贯钱的屋宅,赁给了什么人家?”
牙人一听就精神了,极为热络地?道:“说来也巧。隔壁那户人家和应家相熟的,正是从前七举人巷住在隔壁的沈娘子家。沈家付不起‘二十四押一’,嘿嘿……小人好说歹说,沈家还是和小人签下生意?,搬来这边。”
义母原本还在犹豫,听到沈家便笑?了。
“我跟沈娘子有?缘。两家还要继续做邻居。”她跟女儿商量,“就租这间罢?”
应家当场数出六百文给牙人,当场签契。
初秋微风吹过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地?上。阿织稀奇地?捡起金黄色的大梧桐叶。
应小满打量自家之后?一个月要住的新屋宅。
左边住沈家母子,右边住一个聋瞎老仆。两边应该都会安安静静的……?
牙人已经走出门外?,忽地?想起一桩事,转回头来寻应小满。
“承蒙应家照顾小人生意?,这物件在小人手里无用?,还是原样交还给小娘子罢。”牙人露出一个尴尬中?不失客气的微笑?,拉开布褡裢,取出里头一个沉甸甸半融的铁疙瘩。
“上回融在银锭里的……咳。”
应小满接在手里,掂了掂。
拿回老家也好。供去爹爹坟头,叫爹爹看清楚京城这帮旧友当年如何骗他?的,以后?在地?下追着他?们打。
她从屋里捧出几只橘子谢过牙人,把铁疙瘩压在准备带回老家的大箱笼底。
当?天签契, 当?天拿门铜钥匙,当?晚就大包小包地搬出官衙。
晏容时人在审案中途不得出,叮嘱隋淼赶车接送,顺带看一看新宅子如何。
马车按照应家人的指点, 沿着西?门内大?街行驶一段短路便转入河童巷的幽静巷口。停在新宅子门外时, 隋淼很是?高兴。
“宅子位置不错, 大?理寺步行过来不甚远。应小娘子去肉铺子门面也方便。”
招呼几名?晏氏亲随, 帮应家人把大?小包裹扛进门去。
义母站在树影摇动的大?梧桐树下,正在跟隋淼迭声地?客气:“替应家跟七郎道个谢,不能住在他家, 但我们心里承他的情。”
隋淼也正客客气气说:“郎君吩咐一切以应家要求为准。都是?分内小事?……”
西?北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极大?的咳嗽。
咳嗽连绵不绝,响亮而剧烈,义母之前的咳嗽病症跟这阵惊天动地?的响动相比起来,简直不算个事?。
有个苍老声音扯着嗓子喊:“谁住在我家啦?”
所有人齐齐一懵。
应小满最?先反应过来, “隔壁老仆!不是?说又聋又瞎吗?”
义母紧跟着也反应过来, 懊恼地?说:“又聋又瞎的老仆, 但人家不哑啊!”
不止不哑,看起来也没全聋全瞎。
应小满过去打开西?北窄门时, 身穿褐色布衣的老仆就站在门边, 睁着一双浑浊眼睛, 从上瞧到?下, 把新搬来的应家三口人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老仆年纪虽大?, 身体瞧着极为硬朗。声音也跟雷鸣似的,扯着喉咙隆隆地?喊:“你们谁啊,住在我家啦?”
义母过去打招呼:“老人家, 我们是?新来的赁户……”
“谁啊?”
应小满大?声喊:“赁户!只短住一两个月的赁户!”
“谁啊?!”
“……”
很好,现在聋了。
大?晚上的, 应小满提着灯笼照亮,义母隔道窄门鸡同?鸭讲了一番,也不知道隔壁老仆听懂了多少,总之,老仆抹了把眼角老泪,自顾自回屋休息。
隋淼眼瞧着不对,低声问应小满:“怎么赁屋隔壁还搭个老仆?不知生出多少麻烦事?来。要不要小的和郎君回禀过,把人驱赶了?”
应小满赶紧叫他别?提。
她们统共只住一两个月,何必连累得看守旧宅多年的老仆失去居所?造孽事?。
但毕竟横生意外,这夜时不时从西?北方向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就连阿织也没睡好。
隔天应小满脚步飘忽地?起身,跟同?样困倦得眼泪汪汪的阿织说:“咱们很快就回老家了。忍一忍。”
“嗯……”
冷水洗了把脸,应小满心疼脚步同?样飘忽的老娘,跟她商量说:“要不然,咱们跟沈家商量商量,调换个院子住?咱家替沈家出赁钱也行。”
义母连连摆手:“时间不长,不要麻烦人家。沈娘子的身子还不如我,当?心她睡不好人又病了。不用换,不用换。”
非但不用换,早晨起来熬药的时候,顺带送一碗给西?北小院去。
“咳嗽地?太猛了!”对个半聋半瞎的老人,义母指手画脚地?打交道。
指着手里药碗,扯着嗓子比划:“治咳嗽的,我自己也在喝。喝药,对,喝药!”
宫里派来两位教?规矩的女官是?隔天早晨来的。
起先听说应家借住大?理寺官衙,两位女官坐着马车直奔大?理寺,扑了个空。
几位主?官都在审讯中途,隋淼把人直接带来应家位于“河童巷”的新住处。
马车缓缓停在应家门口时,两名?女官捧出宫里教?导礼仪用途的器具包袱,脊背挺直,肃然站在门边,眼神里带打量。
“这处便是?应小娘子住处?听说家中立的女户,家里一位母亲,一位幼妹?”
“正是?。”隋淼上前敲门。
另一名?女官打量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门庭,满意点头:“看着像规矩人家……”
扣响门环的同?时,隔门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咳嗽声响,完全盖住了叩门声。
义母的嗓音随即隔墙响起,扯着嗓子高喊:“早晨端给你的咳嗽药你咋不喝啊老人家!好郎中配的上好药方,不会坑害了你!”
另一个中气十足的苍老声音扯着嗓子喊:“你说啥?”
“喝药!”
“你说啥?”
另一个清脆的嗓音加入进来。应小满帮老娘喊话,母女俩扯着嗓子在院子里一起高喊:“喝药啊!”
“……”
门外的两名?女官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个倒退半步,险些崴着脚;另一个差点失手掉了宫里带来的包袱。
“应家平时……都这么说话?”
女官们大?为震惊,彼此互看的眼神都不对了:“这可如何领进宫去?”
隋淼大?急,赶紧解释:“平时都是?好声好气的。只隔壁老仆耳聋,声音小了听不见,无奈喊话而已。两位姑姑见面便知。”趁着短暂安静的片刻,急忙上去敲门。
紧闭的木门拉开一条细缝,门里探出个扎丫髻的小脑袋,阿织看到?隋淼便甜甜地?笑?了,回身喊:
“婶娘,阿姐,隋哥哥领着两位好看的大?姐姐来咱家啦~!”
两位女官面色稍霁,各自捧着器具包袱,肃然跨进门槛。
吱呀一声,西?北角的窄门关闭。老仆捧着义母重新热过的药碗回自己小院。
应小满和义母吃惊地?上来迎接。
虽说被阿织喊为“好看的大?姐姐”,两名?女官其实都已三十出头年纪,在宫里做事?多年,平时宫人见面称呼为“姑姑”。
左边个头稍高、容长脸的,称为“黄姑姑”;右边个头稍矮,鹅蛋脸的,称为“纪姑姑。”
两人俱出自太后娘娘的永宁宫。不苟言笑?,三言两语寒暄完毕,便开始教?谕起入宫仪态。
宫里来人了不得,义母赶紧抱着阿织躲去屋里,生怕打扰了正事?。
接下去的整个早晨,应小满便在树叶繁茂的梧桐树荫下,反反复复地?万福行礼,起身;再行礼,再起身……
脊背挺直,目视前方,直行,转弯,走路不能摇晃裙摆……
纪姑姑将带来的一支珍珠步摇插入应小满的浓黑发?鬓,又在她腰带上系两块玉佩。
“刚才教?谕应小娘子的行路姿态务必牢记。好了,往前行一段路罢。步摇若微微摇晃,裙摆不动,玉佩无声,便算通过;若有大?幅摇晃,玉佩叮当?作?响,就得反反复复地?走。”
应小满走了一上午。
玉佩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无论俩女官怎么教?,怎么喊“错了”,她自走她的。
晌午时分,同?来的宫人递上食盒和冰饮子。两位女官眼神发?直地?瘫坐在木椅上。应小满摘下珍珠步摇和玉佩,小心检查一番,几样都没坏。
她欢喜地?捧在手掌心递回去:“好漂亮的步摇,我差点以为晃散了。玉佩也没撞坏。两位姑姑先收着?你们歇息好了,我们下午继续练。”
纪姑姑猛喝冰饮子,润了润差点喊破的喉咙,沙哑地?和黄姑姑商量:“我看不用练了。再练也无用……”
黄姑姑瘫在木椅上,同?样沙哑地?说:“兴许我们想岔了。太后娘娘都赞许说,‘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琢’。我们为何要苦苦雕琢璞玉呢。按着模子雕琢出来,岂不是?失了‘纯朴自然质’?”
两人商议好如何在太后娘娘面前回话,如释重负,垮掉的肩膀脊背勉强又重新挺直。
“不必再练了。应小娘子平日如何走路,入宫还是?照常行走便是?。”
“下午我们改练言辞应对。贵人当?面问话,再如何‘纯朴自然质’,总不能对答失礼。”
午后的日头逐渐斜往西?边,落下院墙。
应小满练了整下午的言辞对答,学会了几句“民女在”,“民女不知”,“谢太后娘娘隆恩”,“民女告退”。
“即便不知道如何应答,也千万不要沉默不答,极为失礼。”
黄姑姑格外叮嘱说:“当?真不知道如何回话,就笑?一笑?,说‘民女不知如何答’。”
“对。”纪姑姑也赞同?:“应小娘子生得极好模样,看到?你笑?脸对人,太后娘娘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必然心生欢喜。哪怕周围有其他人在,轻易也不会刁难于你。你不知如何应答,笑?一笑?就好。”
应小满:“哦。”
黄姑姑陡然警惕三分,板起脸提醒:“贵人面前不要说‘哦’,要答‘是?’。”
“哦……是?。”
暮色渐起,巨大?的梧桐树影笼罩小院。两名?姑姑告辞。
“我们明早再来。”黄姑姑捧着包袱站在门边,肃然道,“应小娘子有很多要学。还好时日尚早,我们还可以慢慢地?教?。”
明天还来啊?应小满有点犯愁,那肉铺子岂不是?没法开张了。
她不大?乐意地?说:“好吧。”
两位姑姑同?时停步回头,四?只眼睛沉默控诉,应小满赶紧改口:“……是?。”
马车缓缓驶出小巷,阿织蹦蹦跳跳地?跟在车后头,应小满追出去把小丫头抱回来。
狭窄的巷口正好拐进来几匹马,马匹和宫里车驾擦身而过时,两边齐齐停住,两位女官下车万福行礼,马上之人停步寒暄几句。
马车前方挂的灯笼映亮了巷口周围,阿织惊喜地?指向前方:“阿姐,七郎来了!”
骑马拐入巷口的正是?晏容时。
前后几人护卫,后头还跟着一辆小车。
窄巷不能并行两辆马车,等?宫里车驾出去了,后头那辆车才拐进巷子。
应小满牵着阿织的手站在门边,耳边传来哒哒哒的轻快马蹄声,马蹄声逐渐靠近家门,她目不转睛瞧着马上的身影,眼睛不知不觉已经弯成了一对月牙儿。
“今天好早。”她抬头打量尚未完全黑下去的天色。“案子审完了吗?”
“案子还在审。但听隋淼报来你家的新住处在河童巷,必须过来看看。”
晏容时轻描淡写说完,踩蹬下马,顺手捞起门边伸手要抱抱的阿织,摸了摸小脑袋。
“听说你这处住了个老仆?”跨进门里的同?时,他的视线往周围扫过一圈。
“是?住了位半聋半瞎的老人家。”应小满说起来也觉得纳闷:“下午还时不时地?咳嗽,怎么这会儿没动静了……”
话音未落,西?北边角又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这就对了。”应小满高兴地?说: “老人家身子硬朗,咳嗽声响也大?。我仔细听过了,咳嗽声里无痰音,老人家肺里没毛病。”
晏容时的目光定在西?北角处关闭的窄门。
片刻后转开,嘴里依旧轻描淡写说:“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会有各种病症,无需太在意。”
晏家亲随在庭院里点亮灯笼,义母出来招呼,见到?七郎人也高兴,当?即铺开桌布,把家里今天新做的荷叶鸡整只端上桌。
外加今晚上门带来的几样时令鲜果子,食物芳香扑鼻,应家三口和晏容时分坐木桌四?边,边吃喝边闲谈。
“今天来的两位女官凶得很。”义母心有余悸:“上来废话不说,直接上手教?规矩。教?走路教?了一早晨,教?说话又教?整个下午。宫里怎么有这许多规矩?”
应小满边剥橘子边说:“刚见面瞧着凶。但两位姑姑人其实都不错,反反复复地?教?,耐心得很。而且教?来教?去,宫里的规矩也不很多。两位姑姑最?后说,叫我寻常般走路就可以。不知道如何说话,就说‘民女不知道’。”
晏容时听出了七分大?概。
回想起巷口见面寒暄时,两位女官筋疲力尽的神色,沙哑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