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轶闭了闭眼。
“且慢!老夫有供状。”
晏容时?领着文吏进监牢,白纸铺好,记录在案。
郑轶将?自己形容得极为可怜。初入官场,年少无知,被老奸巨猾的巨贾豪商重?金诱哄胁迫,一步步误入歧途。他?年轻时?并不知盛富贵是北国奸细。
后来?迷途知返,散尽身?家,扶持学子,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夙兴夜寐,只求恕得当年之罪。
“盛富贵老奸巨猾,定然将?武器库仓的下落牢牢握在手?里,用?作保命手?段,绝不会轻易吐露。老夫愿将?武器库仓的下落献给官家,换取恕罪机会。”
晏容时?神色微微一动。
“怎么,你知道?盛富贵将?一仓武器藏于何处?”
“不知确切位置。盛富贵从不告诉任何人。但老夫和他?假意交往,取得重?大线索。”
原来?,当年盛富贵曾经托他?寻找巧手?匠工,以五百斤精铁整块浇筑一道?铁门。号称“家中?藏金库仓”。
他?看过匠工图纸。铁门用?的并非寻常大锁,而?是把锁头内嵌在铁门里。
这样的内嵌设计,盗贼无法暴力拆走锁头,只有把钥匙伸进铁门留下的开锁孔才能打开。
郑轶当时?还和盛富贵笑?说:“五百斤铁门坚固难摧,你若丢失了钥匙怎么办。你家万贯金库可打不开了。”
盛富贵当时?也笑?说:“得之我命,失之天命。” 郑轶记到今日。
昏暗牢房内,郑轶供证道?:“重?五百斤的铁门,极为庞大醒目,便是用?马车运输也走不远。必然就在京畿一带,多半藏于山中?。可以在临近村落的山脚隐蔽处细细搜寻。”
文吏如实记录在案,郑轶画押,如释重?负地躺下。
晏容时?将?供状缓缓卷起,意味不明地看了郑轶一眼,转身?离开牢房。
十一郎站在牢房外。
从头到尾听得清楚。
晏容时?把新录得的供状拿给十一郎看过,收入袖中?。
两人并肩走出牢房甬道?后,开始闲聊。
“十一郎,以你对官家的了解。你觉得这卷供状呈上御前,丢失二十余年的一仓精铁武器失而?复得,官家高兴之余,会不会赦免郑轶之罪?”
十一郎冷冷一哂:“递送上去,郑轶必死。”
“怎么说。”
“官家宅心仁厚,优待士人,厚待臣下,对郑轶多年信重?。但越是仁厚之人,越恨信重?之人的背叛。”
“新旧两起精铁武器失窃大案,令官家忧虑挂心多年。郑相身?为百官之首,早知失窃的一库仓武器下落,却长?达二十多年间一个字也未吐露。其人奸猾至此。正所谓——大佞似信,大奸似忠。这二十多年让官家回?想起来?,情何以堪。”
晏容时?:“原来?如此。供状递呈上去之后,以郑轶和盛富贵为首犯,再想想法子寻回?那仓武器,去年秋冬开始查办的武器失窃大案便可以结案了。”
十一郎赞同?。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黑暗牢狱,秋日阳光从头顶上方照耀下来?。
晏容时?停步想了想,又问:”如果盛富贵供认不讳,愿意供出那库仓武器的下落,有没有可能免死?”
这回?十一郎想了很久。“如果盛富贵老实供认、顺利寻回?那仓武器的话……官家大喜之下,倒有可能赦免死罪。”
晏容时?边走边细想了一阵。把袖中?新录的供状递给十一郎。
“劳烦你入趟宫,呈给官家罢。”
十一郎怔了下,接在手?里。“你不去?”
晏容时?说:“忙。”
十一郎停步瞪他?:“大理寺晏少卿,你忙什么事?忙得连重?案首犯的供状都不得空递呈御前?”
在十一郎的瞪视里,晏容时?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张大红封面的礼单。
“今日八月三十,明日便入九月。小聘礼单至今未写全。”
十一郎:“……”
秋季南飞的大雁排成人字,展翅飞过湛蓝天空。汉水在大地蜿蜒奔流。
荆州地界入了冬。
应家三口人换上簇新厚实的冬袄,踩着初冬第一场薄雪,义母抱着阿织,应小满提着提盒,三人往临近的山头上步行。
“七郎呢?”义母频频回?头:“怎么人还没来??京城来?的后生?,在咱们这块山沟沟里可别走丢了。”
“七郎温酒呢。”应小满想起来?就忍不住笑?。
“我跟他?说,灶台的火我来?生?,他?只管温酒就好。他?非说爹在天上看着,第一回 ?去坟头敬酒,从头到尾的步骤须得他?独自来?做才显得心诚。心诚则灵。我教了他?一个早晨怎么生?火。”
义母倒是极为赞同?:“心诚则灵,是这个道?理。七郎对你爹心诚。”
应小满弯着眼笑?。
义父脾气固执。今天上坟的事,七郎大约心里也有几分不确定。担心义父他?老人家会不会晚上托梦给她,坚持要她继续找晏家报仇……
“等下去坟头上,跟爹把话说开吧。”
阿织走得慢,一家三口走到小山头中?段的时?候,身?后的脚步声便追了上来?。
晏容时?手?里提一个食盒,走来?应小满身?侧,把她两边戴着的暖耳拨了拨。
“暖耳没有戴好,半个耳廓都冻红了。你不冷?”
应小满才不冷。她走得身?上热腾腾的。她索性把雪白的狐皮暖耳摘下,戴去晏容时?的耳朵上。
“你们京城人才用?这东西。我在老家的十几年冬天,没暖耳也过得好好的。你戴着。”
晏容时?失笑?,抬手?要摘暖耳。
“我不冷。给阿织小丫头罢。”
阿织已经拍手?大乐:“狐狸,毛茸茸的白耳朵狐狸!”
应小满笑?得肚子疼。晏容时?出来?时?披了件银灰色狐裘披风。修长?身?材配一对毛茸茸耳朵,你别说,还真有点像。
她把才摘下的暖耳又给他?套回?去。“别摘,多戴一会儿让我看狐狸。”
晏容时?便带着暖耳,把阿织抱在肩头,屈指在小脑门上不轻不重?弹一下。
趁阿织哎哎乱叫的时?候,把暖耳给她戴上了。
“阿织小狐狸。”他?一本正经地说。
三个大人加一只四岁的小狐狸上了山头。应小满把提盒放在义父的坟前,取出八样祭品,义母忙忙碌碌地摆香炉,点线香。
阿织被义母召去近前,摸了摸刻有“应大硕”三个字的墓碑,在义父坟前磕头。
“大硕,来?看看我家幺儿。”
义母摸着墓碑,喃喃地祝祷:“咱们应家有两个女儿了。”
应小满眼眶里浮出一层薄薄的泪雾,人却忍不住地笑?。她招呼阿织走近,在义父坟前紧紧地抱了抱小幺。
“好了,你爹认识幺儿了。”义母抹了把眼角,笑?着招呼晏容时?走近。
义母对阿织说:“以后可以改口了。幺儿,叫七哥。”
阿织乖巧地喊:“七哥”。
晏容时?笑?应下来?,摸了摸小脑袋。视线瞥过阿织身?边的应小满。
应小满牵着他?的手?过去坟前。带几分紧张神色,小声催促:“倒酒呀。”
晏容时?从食盒里取出一壶温酒,八个空杯。
把京城带来?的美酒斟满第一个酒杯,放置在义父墓前。
“伯父,容时?前来?敬酒。”
义母早在旁边等着呢。晏容时?这边斟酒的时?候,义母那边眼疾手?快,直接把京城带回?来?的铁疙瘩给供去坟头上。
“老头子,别急着发火,睁开眼仔细瞧瞧铁疙瘩。你在京城的那堆旧友里许多骗子,坏人,只有盛老一个是你的真朋友。真心实意惦记着你。”
应小满赶紧坐去坟前,对着墓碑飞快解释。
“爹,我们在京城已经查清了。害了我亲生?爹娘性命的,是余庆楼派来?的死士。余庆楼是北边来?的奸细,不关晏家的事。爹别怪去七郎身?上。”
义母也坐在坟头劝说:“老头子叫伢儿去京城报仇,是想让她给亲生?爹娘报仇对不对?老头子你把仇家搞错了啊。害了她爹娘性命的是余庆楼。什么方掌柜,什么死士,今年秋天在京城都处斩了。”
“你叫伢儿送五十两银去余庆楼,一下捅出了马蜂窝,连带着查办了余庆楼从上到下的整窝奸细。伢儿也算给她亲生?爹娘报仇了对不对?”
“老头子听清楚了就来?喝酒。七郎怕你挑嘴,从京城带回?来?八种名酒。你有口福了,今天挨个喝罢。”
簌簌吹过山头的冬风里,酒香漫溢。
晏容时?把京城带来?的八种酒挨个斟满空杯,八杯酒奉去坟前。
缭缭升腾的线香烟雾里,应小满抚摸着墓碑,把盛老爹托她从京城带来?的一番话如实转达给义父。
【这么多年,我信得过的,唯有你。你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七郎劝动了盛老爹。藏在京畿二十几年的满满一仓精铁武器寻回?入库。盛老爹判了流放。”
“爹爹安息。”
应小满跪倒在坟前,依依不舍地说:“我们过几天再来?看你。”
应家会在老家陪伴义父度过整个冬天。
晏家的小聘礼单,已经于十日前送来?荆州老家。
应家反赠给晏家的衣裳鞋子,此刻就穿在晏容时?身?上。
但朝廷官员告假的时?日有限。晏容时?向官家当面告假两个月,九月底快马出京。十月中?在荆州度过,眼下十一月头,他?该返程了。
天气已经开始落霜。等到道?路结冰,容易惊马出事,越接近腊月路越难走。应小满也催他?早些返程。
两边约好,应家在老家陪义父过新年。等过了上元节,应家就启程回?城。
“等明年开春,我带着我娘和阿织沿这条路回?京城。”
应小满和晏容时?每人拎一个空提盒,沿着下山小路回?村子。
她抬手?指向通往北方的一条蜿蜒山路。
“秋冬季节你瞧不着。等开春季节,这条路两边的迎春花都开了。黄灿灿一大片,可好看了。”
两人便在半山腰驻足。十指交握,并肩眺望了一阵前方山道?,想象春天里开得漫山遍野的迎春花。
晏容时?遥想片刻,阳光下显出深琥珀色的眼睛转往身?边,开始凝望身?侧的小娘子。
“叫你看迎春花路,看我干嘛?”应小满纳闷说。
“我在想象……明年开春时?,你坐在车中?,从两边夹道?黄灿灿的迎春花当中?穿过,一路往北行。”
平静声线下压抑浓烈的眷恋不舍,晏容时?的视线深深地望过来?:“我在京城等你。”
应小满便闭起眼,想象了片刻。
她闭着眼说:“七郎。我也看到两边黄灿灿的迎春花了。我一路穿行过去,穿过迎春花夹道?,就到了京城。”
“我呢,有没有看到我。”
“有。”应小满心里的欢喜几乎满溢出来?。“你就在路前头等我——”
唇边落下一个亲昵的吻。
“我不在路前头。”晏容时?细密地吻着眼前柔软芳馥的唇角,更正:“我在你身?边。”
手?里的空提盒早不知扔去哪个旮旯。
不远处响起阿织的清脆童音:“婶娘,阿姐和七郎又抱抱了!我也要抱唔唔唔——”
缠绵的唇齿亲吻略停了一瞬。晏容时?悄声说:“我们没听见?”
应小满悄悄答:“披风裹上。我们没听见。”
朔风凛冽的半山头,暖融融的狐裘披风展开,把两人紧紧地裹在里头。
应小满掂起脚尖,在这片令她安心的大地上,在熟悉温暖的怀抱里,紧紧抱住她中?意的郎君,尽情拥吻,不愿分开。
待到明年开春,陌上花开。
可缓缓归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