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家里出了些事。八月照常开张做生意。”
“月底会关铺子,这个秋冬要回老家。”
“明年开春还回来。婶子别担心?,铺子还留着。”
有相熟的妇人买肉时笑问起:“小娘子秋冬回老家去,该不会回去嫁人了?明年还能回来?”
应小满边笃笃笃地剁肉边答说:“回家守着我爹坟头,不嫁人。明年二月里就回京。”
相熟的妇人连连笑说了几句‘好’。
“似你这等标志又能干的小娘子,京城没见到第二个。不瞒你说,我夫家有个贡生侄儿,学业争气,相貌也周正。明年开春进京来赶考,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会借住在我家里,离你这处肉铺子只有两里路。应小娘子没许人家的话,明年……”
应小满抿嘴笑了下。西门内大街斜对?面,卷起落叶的呼啸秋风里,一道?颀长人影正踩着晨光走来。
她打断热心?妇人的絮叨:“已经?许人了。”
妇人惋惜地提着肉走远。
笃笃的斩肉声不停歇,身穿襕袍便服的郎君排在第三?个。
轮到晏容时站在肉铺子前,应小满正好把上个主顾的半斤羊排肉包好递去。趁着抬手擦汗的空挡,两边视线在半空里碰上,纠缠着半晌没分开。
应小满最先发现了他怀里热气腾腾的肉馒头,扑哧一乐,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出来买肉馒头呐?”
“吃够了官署堂食,出来买几个肉馒头换换口味。”
晏容时提着一屉热腾腾的肉馒头,问她:“又开张了?”
“嗯。开到月底。”
“甚好。买十斤肉。”
应小满麻利地摘下铁钩子挂的羊腿:“十斤肉晚上拿回家?那你白天得?放阴凉处。当天吃才新鲜。隔天肉质就变了。”
清脆响起的剁肉声里,晏容时不紧不慢说:“不拿回家,十斤肉放官衙厨房。体恤众官员加急审案辛苦,晚上那顿官署堂食加个菜。”
应小满扑哧又乐了。“蛮好。”
她掂了掂羊腿分量,额外多?添进两斤里脊肉。
人太辛苦,每天多?吃顿滋补羊肉,对?身体有大好处。
晏容时出来不了太久,临走前不忘叮嘱:“河童巷最近无?动静,但你在外头可?有遇到搭话的可?疑人物??我在城西新准备了两处小院,距离肉铺子门面都不甚远,可?以叫隋淼带你过去看看。”
应小满催促他回去。“河童巷两间屋子收缴官府、转做赁屋的告示明晃晃贴在巷子口,哪还会有不长眼的上门闹事,等着被官差抓吗?巷子里几十户人家都好好的。外头搭话的人物?倒是有几个……”
在对?面郎君的注视下,她忍着笑,抬起下巴示意远处。
“刚刚走远了。家住附近的老主顾,替她家大侄子打听亲事来着。”
晏容时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难怪。”他悠悠道?了句。
“难怪什么?”应小满诧异地问。
“难怪我刚才过来时,依稀听到一句‘已经?许人了’。”
“……少?胡说八道?。” 应小满装作无?事人般,把沉甸甸十来斤肉的油纸包递去。
“我说的是‘没许人’。你肯定听错了。”
晏容时眼里隐隐约约带了笑,并不和?她争辩什么,只说:“是么,大概是我听错了。”
依旧温声叮嘱几句“出入注意安全”,“留意搭话的可?疑人物?”,接过油纸包,往大街斜对?面走去,身影消失来往人流中。
应小满借着擦汗的动作,抬手捋了下长发丝,把发红的耳尖挡在乌发后头。
准备的二十斤新鲜羊肉,一下切走十二斤。不到中午便收摊回家。
两轮木轱辘车推出去的同时,坐在隔壁肉馒头铺子门口的四名晏家好手也跟着起身,远远地跟随身后。
转弯时,应小满无?语地瞅了一眼。
说过几次不用,七郎始终不同意把人撤掉。余庆楼逃脱了两名死士,他不怕他自己被刺杀,倒总担心?她这边出事。这几天出门时始终有几个尾巴跟着。
她能出什么事?关在大牢里的方?掌柜人在生死危急关头,依旧惦记着爹爹的五十两银锭,想?方?设法叫死士来她这里讨钱?
钻在钱眼里的贪财鬼也做不出这种?事吧!
但今天果然蹊跷。回河童巷半途中,她居然真?的被个陌生人当街拦了。
身后几人知?道?应小满不习惯,刻意缀得?远,来人并未意识到有人追随,以为她孤身走在小巷中,对?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并不怎么在意,抬手把她拦住,多?一句寒暄也无?,直接便问:“应家小娘子,应小满?”
应小满脚下一个急停。
斗笠抬起三?寸,仔细打量来人。
四十来岁年纪,青衫文士打扮,留山羊胡,说话间背着手,有几分文人自矜神?态。
“你谁呀。”她警惕地问。
“我是何人不打紧。重要的是应小娘子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去余庆楼归还旧友五十两银这桩事,一来二去出了大岔子。呵呵,应小娘子的父亲,其实就是庄九,对?不对?。”
“……”
应小满犀利地看来人一眼,二话不说,推起轱辘车就走。
来人往前两步,借着小巷狭窄,以自身阻挡前路,抬手把车拦住。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纵然生在乡郡不知?礼数,总不能一个字不答,装作看不见人。事关你父亲的遗愿,小娘子若是个有孝心?的,就该——哎哟!”
应小满直接把人撞去路边,轱辘车丝毫不停,从捂着老腰哎哎痛叫的文士身边直穿过去。
抛下一句话:“别挡路。赶着回家呢。”
文士在窄巷拦人时,万万想?不到主人口中“娇憨可?人、涉世未深,不难应付”的小娘子会是这种?反应。
捂着被撞的老腰,眼前一阵阵发黑,等他好容易缓过气来,小车早去远了。
中年文士咬着牙,颤巍巍直起腰。追着小轱辘车的方?向赶出没几步,身后忽地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太轻,直到接近身后时才惊觉。文士警惕转头,迎面看见四个汉子以包围的姿态站在四个方?向。
“谁指使你来的?”为首的精壮汉子冷冷道?。
“抓了再查。”第二个汉子道?。
一记手刀劈在颈项。
文士生平引以为傲的一张如簧巧舌,连续碰到两拨不听他说话的,连张嘴的机会都没有。眼前一黑,当场失去知?觉。
应小满回到家里不久,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应家三?口都穿起了新买的夹衣。她坐在敞开的窗边,借着天光记录今天的进账。
雨声冲刷地面,声声入耳,反衬出小巷深处幽静。然而这份难得?的安静很快被隔壁的动静打断了。
应小满停下笔,纳闷地侧耳细听。
几句模糊的对?话声夹杂在雨声里,随即响起男子呜呜咽咽的哀求声。没说几句,突然 “嗷~”一声大喊,雨声里格外明显,喊声中途断了——人被堵住了嘴。
隔壁怎么像在打人呐?
她心?里纳闷,当天傍晚照常送药给?隔壁老仆时,便多?打量了几眼。
隔壁小院今日气氛不寻常。东厢房门窗紧闭,五六个晏家好手看守得?格外紧。
傍晚转小的雨声里,依稀还是能听见厢房里的隐约呜咽声。
晏家几个好手不愿多?话,只和?应小满提起一句:
“小娘子放心?,里头那个绝不是清白无?辜的好人。此人背后之人了不得?,小人等已经?传话给?阿郎,只等深夜方?便时,把人犯押解去大理寺。”
“哦。”应小满听得?个囫囵,绕开那间厢房,走去西北窄门边,打开门栓。
老仆接过药碗时,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扯开嗓子问得?还是早上那句:“哪个是你情郎啊?!指给?我看!”
应小满:“……”
“老人家别闹。”她连拉带哄地把老仆哄回他自己屋里坐着。
老人坐在屋里唯一的破旧木桌边喝药时,头次见识老仆屋子的应小满却吃了一惊。
只见这老仆天天拿个竹扫帚打扫两处院子,她还以为和?自己老娘一样,是个手脚歇不住的勤快人。没想?到他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这间朝北小屋里,墙角桌面,处处满是灰尘污垢,竟像是许多?年没清扫的样子。
难怪会整日咳嗽。应小满心?里嘀咕着,住在这么脏的屋子里,尘土入肺,能不咳嗽吗?
“老人家是不是看不清近处啊?”
趁着老仆喝药的功夫,她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抓起小院的扫帚抹布就开始帮忙清理屋里。
一边打扫一边放开嗓子高声问:“老人家别只顾着扫主人的两间院子,有空多?看看自己屋里。桌子墙角脏得?很!哎哟,死鼠。”
她赶紧把墙角里两只僵硬的死鼠尸体扫出去了。
几下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应小满出去倒盆清水来,又回自家拿几只晒干的丝瓜瓤,麻利地抹桌抹墙,擦洗多?年老垢。
“老人家,你这套床褥子用了多?久了?脏得?看不出色,边角全是洞,不能再用了!我家很快要回汉水老家,许多?物?件带不走,待会儿我给?你送套新床褥来。”
老仆已经?喝完了药,人就坐在陈年泛黄的床褥子边,泛起白翳的两只老眼直勾勾盯着焕然一新的屋里,也不知?能不能看出差别。
任凭应小满连说带比划,一句答话都没有,就像人突然哑巴了似的。
说了半天不得?回应,应小满从门边纳闷地探头进来看。老仆坐在床边,花白头颅一点一点,传来均匀的呼噜声。
坐着就睡着了?!果然年纪大了。
应小满便闭了嘴,安安静静地把门窗擦干净,扫帚抹布放回原处,蹑手蹑脚地出去。
片刻后回返,抱来一床家里九成新的松软暖和?的床褥子,换下原本那套破洞露出泛黄棉絮的旧被褥。依旧轻手轻脚地出去。
吱呀一声,西北小院的窄门原样关好。
屋里的呼噜声消失了。老仆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天边最后一点亮堂天光照进屋里,照亮了门边被擦洗得?亮堂堂的桌面。
“小丫头倒是难得?的好心?。”老仆自言自语地道?。
“外头住的五六个,也不知?哪个是她情郎。倒不好杀了。”
天色黑了下去。入夜后的雨势骤然大了起来。
整个京城笼罩在迷蒙秋雨里。
门窗紧闭的东厢房内,中年文士被捆成个粽子,麻布堵嘴,狼狈地倒在地上。
中午拦应小满时的自矜神?色早消散干净。黑暗屋里,文士神?色焦灼,辗转不安。
太平日子过久了,意外马失前蹄,他连半天拷问都没熬住,供出了效力的主家。
当然,他也不是傻子,咬牙不肯供出更多?,只供说“郑相麾下幕僚”,“你们抓错了人”,好歹停下要命的拷问。
但自己当街拦住应小满问话是事实。言语里又提起了“余庆楼”,“庄九”。
应小满是人证。牵扯进她自己的爹,她会不会把自己的问话如实告知?晏容时?
该死,晏七郎是小娘子情郎,她一定会说。
但晏容时知?道?又如何?
不幸中的万幸,应小满并不听他说话,他还没来得?及把今日找她的真?正意图和?盘托出。
应小满牵扯进余庆楼案子,她爹应大硕和?庄九“疑似无?证”,在京城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要一口咬死自己身为“郑相麾下幕僚”,听到些余庆楼案件片段,好奇心?起,寻当事的小娘子问话。
再咬死“全是你们误会”,“无?故抓人”,郑相自然会解救他出去……
黑暗的屋里,文士的焦灼神?色散去大半。人又笃定下来,闭目假寐。
秋雨击打长檐的连绵声响中,时不时响起屋外几名看守的脚步声和?简短对?话。屋里墙角处也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文士起先以为是爬虫硕鼠,并未理会。
但屋里的细微声响突然大了起来。嗒地一声。
文士一怔睁眼。他本就躺地上,黑魆魆地看不清什么。只看到贴墙放置的五斗大木柜自己打开了。
一个黑魆魆的影子从打开的木柜门里缓缓显出身形。
“呜呜呜——”文士惊恐大叫。但麻布堵住的嘴里只传出几声含糊的呜咽。
那道?黑魆魆的人影,脚步落地极轻,无?声无?息地走到文士面前。
弯下身来,露出一双浑浊带白翳的老眼。
盯着地上惊恐万状的文士,仿佛在看墙角倒毙的死鼠。
伸出粗粝的手,直接搭在文士脖颈间,用劲一拧。
秋雨从长檐溅落地面。
连绵不断的雨声里,应小满把困倦的阿织抱去屋里给?义?母哄睡,自己在小院里搭起雨棚子,正在忙碌准备着明早出摊的鲜肉。
隔壁小院里,几名晏家人捧着文士画押招认的供状,神?色凝重低声交谈着,时不时望一眼门外,等候大理寺押解人犯。
厢房安静无?声。
秋雨淅淅沥沥。
晏容时的面前摆放着一份墨迹尚新的供状。末尾签字画押, 写?明供状之?人的姓名:“朱臣年。”
供状篇幅不长,里头只两件事:
其一:朱臣年自称是郑相麾下幕僚。
其二:坚称被绑是一场误会。他在街上偶遇应小娘子,想起近期听闻的余庆楼案,起了好奇之?心, 闲聊几句而已。
当?然, 第二条证实是?谎言。
应小满回家半途中遇到个不?怀好意的中年文士, 把坏人对她说的原话?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点不?留。
所以, 朱臣年清楚地知道应小满的身份,并且知道应小满的义?父和?余庆楼方掌柜相识的往事。特意来寻她。
至于?他半路拦住应小满想说什么,话?未说完, 目的不?明。
但一定有目的。
晏容时思忖着,指节在供状上敲了几下。
人是?郑相幕僚。朱臣年这回来寻应小满,是?他主家郑相的意思?他自己的意思?背后另有其人?
但人突然暴死在河童巷小院中。
而且是?在晏家好手的严密看守下,被人无声无息潜入房中, 扭断颈骨而死。
线索又断了。
细烟雨笼罩的京城, 仿佛有一只冥冥之?中的无形之?手, 于?某处严密操控着局面。一旦案件有所进展,即将突破的前夕, 即刻掐断线索。
但反过来想……被刻意掐断的线索, 正是?有用的线索。
长檐雨声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仵作验尸完毕, 把尸首交还大理寺看管。此刻裹着白布的尸身就?停在堂下。
晏容时的案牍前, 依次摆放着几份供证。
刑部主簿周显光供证:
大理寺移交刑部过程中动了手脚, 被两边文书一笔勾销、凭空消失的众多收缴赃物,俱交由大理寺卞评事处置。
大理寺评事卞知书供证:
大理寺收缴的赃物,按照不?同功用, 有许多的销赃渠道。铁器高价卖给城东余庆楼。无论私铸还是?官造铁器,无论犁田的铁耙, 翻墙的飞爪,飞贼偷来的铁蒺藜、小铜炮,余庆楼都要?,稳定可靠,是?合作多年的销赃渠道。
至于?余庆楼要?这些铁器作什么?卞评事一问三不?知。他只记得被大理寺收缴入库的一门报废的虎头小铜炮,叫他赚了一大笔。
余庆楼掌柜方响供证:
北国土地贫瘠,急缺精铁。两国长期交战,边境查禁铜铁交易。余庆楼作为在京城的长期据点,重?要?任务之?一,便是?购买精铁武器。
但武器管控严厉,再如何热络交结,京城这些六七品的主簿、员外郎们不?敢牵扯进武器库买卖。余庆楼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民间私自买卖、官府查缴的精铁器尽数买下来。能买多少是?多少。
“去年秋冬传遍京城的精铁武器倒卖大案?和?余庆楼无关。”方响扛了几轮严刑拷打,依旧死活不?松口。
晏容时提审过他一次。方响当?面自嘲地道:“若有交结贵人,悄无声息弄走满库仓精铁火器的本事,余庆楼又何必连民用的铁耙、盗匪用的飞爪都收?老?夫又何必在余庆楼里一待二十年?归国领功荣养不?好么。”
说得虽然不?好听,确实像大实话?。
绵长不?绝的细雨里,晏容时取过另一摞供状。
这摞供状是?十一郎近日坐镇兵部,跳过上头的兵部尚书和?两位兵部侍郎,从官衙主事的五品兵部郎中以下、直到八品承务郎的几百号官员挨个排查提审,录来的口供。
边境长期有战事。朝廷倚重?兵部,年年拨下大笔开支。
兵部养出了一大群老?油子。
这些每日过手六部来往庶务的低品阶官员,一个个提起库仓里消失的大批精铁武器便哭诉叫屈:
“兵部记录在册的武器数目,和?京畿三处库仓里的实际数目,从来就?没有对上过。”
“几十年了。兵部里人人皆知,这就?是?一笔陈年烂账。”
“不?止库仓里的武器数目和?在册数目对不?上,各处禁军、厢军的实际人数,边境配发马匹数目,从来都对不?上。下头报上来的数目原本就?不?实,我等身在京城,又如何核实?”
“兵部惯例,每逢大战前夕,只需调拨去边境的武器数目符合调令即可。若清点数目不?够便紧急赶工赶制。至于?库仓里到底囤积了多少武器,册子上的数目多少,没人当?真?。”
人人过手都拿一点。人人都觉得自己无辜。消失了整片海,怎能责怪海边只舀了一滴水的人呢。
厚厚大摞供状最?上头三份,是?兵部尚书和?两位兵部侍郎的录状。
去年新?调来兵部的右侍郎年轻气盛,就?是?他察觉京畿三大仓囤积的精铁武器亏空了一整仓,把事情捅了出来。
兵部左侍郎已经在兵部坐镇十年。
当?着紧追不?舍的十一郎,沉默良久,说了句:“武器库仓亏空之?事,其实,早在二十余年前,晏相当?政时期,就?已如此了……”
坐镇兵部二十年的兵部尚书沉默了更久,最?后说:“水至清而无鱼……”
十一郎早晨亲自来大理寺移送供状时,人就?坐在对面。
眼下青黑,瘦了一圈,狭长眼里泛起阴沉幽光。
“听听看,七郎。这帮老?油子推来推去,推到二十多年前,你祖父头上去了。”
大理寺吏人奉上清茶,十一郎冷笑连连。
“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突发’的‘精铁火器倒卖案’。有的只是?一年遮掩一年,掩盖不?知多少年前的旧亏空。官场自成规矩,人人习以为常,库仓武器不?够,紧急赶制就?是?。钱不?够,伸手跟国库讨要?就?是?。消失的整仓库精铁火器去向如何?究竟怎样一点点地消失在岁月长河里,如何在众多眼皮子底下消失的?只要?六部如常运转,谁在乎。”
十一郎越说越气,愤然抬手砸了茶盏。茶水流淌满地。
“水至清而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些老?匹夫在隐晦告诫我无需多管闲事!四月里我曾单独提审一位掌管武器库仓的前兵部员外郎,许以重?诺,他才?松口说考虑考虑,当?夜就?暴死狱中,难说其中没有这些人的手段!”
“七郎,牵扯到二十余年前晏相当?政时期,如何追查?这件事你如何想?七郎?!”
晏容时的长案上摆得满满当?当?都是?供状。
修长指节按住面前一份,耐心地挨个翻找着,从纸堆里搜出第二份。
“稍安勿躁。先看看我家八郎的供状。”他不?紧不?慢地把晏八郎的供状拿到近前,果然一目十行地查看起来。
十一郎的嘴角抽搐:“什么时候了,你还管晏八郎的事?他在你手里翻不?出浪花,谋害你这兄长的案子往后推一推……”
“推不?得。八月天?气不?算冷,再推几日,尸身要?放坏了。”
晏容时几句对话?间已经找到了想要?寻的关键字眼,指节在纸面上轻轻地叩了叩。
“去岁冬夜晚,当?街拦住八郎,巧舌如簧说动他往外递送消息的,是?一位四十来岁年纪的文士。身高七尺上下,体态瘦削,山羊胡,言谈颇为文雅。——相貌对上了。”
他当?即吩咐下去:“八郎人在何处?传来上堂。”
晏八郎正在戴罪立功。
在大理寺某处审讯室里,昏天?黑日地审人犯,录口供。除了一天?三顿堂食机会能出审讯室放放风,几乎不?见天?日。
被自家兄长相召,晏八郎像个幽魂般飘过来。
眼下青黑,比起关在待审小院整天?伤春悲秋那阵,人瘦了一大圈。
晏容时满意地召八郎近前。
晏八郎确实能干。有他顶着,自己最?近清闲了不?少。
晏容时开始每日例行的温言勉励。
“按理来说,你现在应该罢官待审。但你的运气实在好,最?近大理寺接连排查大案,急缺人手。因此,才?有罕见的戴罪立功的机会放在你面前。八郎,你还能顶得住否?”
晏八郎强打精神,咬牙说:“下官撑得住!下官还可以做更多!”
“很好。过去堂下,看一眼角落停着的尸体。”
晏八郎不?明所以,但人陀螺般转了几日,脑子已麻木了,幽魂般地飘过去,果然掀开白布盯一眼。
只一眼就?脸色大变。
连着倒退两步,扶住墙柱,闭了闭眼。
晏容时露出满意的神色:“所以你们认识。究竟是?如何认识的,如实说。”
“有劳。”他把晏八郎的供状放去十一郎面前。“亲友涉案,审断回避。”
十一郎:“……”谁让他不?长记性,一次两次往七郎面前凑,活该他被抓差!
十一郎面无表情地提笔蘸墨。
晏八郎的供状又新?添三四行。
被掐断颈骨而死的文士朱臣年,他不?知姓名,但确实就?是?去年冬日开始和?他接洽,见过几面的“幕僚”。
朱臣年背后的主人,便是?许诺晏八郎“高升”之?人。
晏容时把朱臣年的那份供状翻过来,在“郑相”两个字下,提笔画了个圈。
若无其事把供状扔进一大堆卷宗里。
值守吏人战战兢兢送上第二杯新?茶时,晏容时另起个话?头,和?面沉如水、查验尸体相貌的十一郎说话?。
“说起我祖父,老?人家看人极准。曾经有几次笑说点评朝廷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性情,为人,长处,弱点,事后均一一应验。”
“朝中只有一人,他老?人家看走了眼。这位无论性情还是?处事,和?祖父当?年的预判截然不?同。祖父因病隐退后,还有两三次提起了他。”
十一郎的注意力被转移过来。
“晏相当?政时的后起之?秀,如今年岁只怕也不?小了。不?知评议的是?哪位朝廷栋梁?”
晏容时捧着茶盏啜了一口,慢悠悠地道:“正是?如今的郑相。”
傍晚时分?,老?门房颤巍巍把两个灯笼高高挂上大理寺官衙门楣时,一辆马车在官衙台阶前缓缓停下。
应小满跳下车,搀扶着义?母和?阿织下车。晏家几名长随从马车上提下大包小包。
“西边请。”隋淼当?前带路,走进大理寺。
河童巷突发命案,住在隔壁的应家又成了人证,又住进来官衙西边小院。住的还是?同一间小院。
一回生,二回熟,应家人这次搬进来官衙住,心态比上回自在了很多。
宫里赐下的玉如意最?先从箱笼里取出,连同观音大士画像供奉在堂屋正中,其他的箱笼包袱再慢慢收拾。
义?母一边收拾着箱笼一边和?应小满闲聊。
“咱们又搬进官衙里,七郎晚上会来么?他忙成个陀螺了。”
“最?近有八郎帮他。七郎这边逐渐腾出手,可以偶尔过来咱家吃饭。如今搬进官衙了……兴许得空就?会来吧。”
义?母很高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家兄弟就?该互相帮衬着。”
但对着眼前摆了满地的大包小包,人又犯起了愁。
“马上要?回老?家了,咱们还搬来搬去,够折腾的。”
应小满抿着嘴只笑,高高兴兴地把包袱打开,物件四处放好。
阿织含着隋家哥哥帮忙搬家时塞来的糖人儿,笃定地说:“阿姐喜欢住这里。”
应小满刮了下阿织的小鼻子。
心里惦记着人,嘴上硬扯别的事。
“肉铺子就?在斜对面,走过去几步路就?到了,做生意方便。就?在这里住到八月底也不?错。”
义?母不?信:“住在官衙里做人证录口供,怎么做生意?你还能在官衙里杀羊?”
应小满顿时一懵。忘了这茬了……
“等七郎过来,我问问他。”
“把这袋卷宗交给晏寺正。”
晏容时当?面把整牛皮袋二十来斤的卷宗移交给执事官员。
方掌柜在京城人脉太广,他自己供认的定期走动交结的人物就?有三百余人。录供急缺人手。
还好现在有晏八郎玩命地干活,一个抵仨。
“替本官传话?给晏寺正说,余庆楼奸细案已经上报给朝廷,定下八月中结案。每日至少录二十份口供,就?能及时结案,将功抵罪,望他努力。对了,晚上那顿官署堂食加一道炙羊肉,叫他多吃点,莫累倒了。”
“是?。”执事官员吃力地拖着沉甸甸的卷宗袋子走远。
天?边笼罩的暮色中,晏容时换下官袍,走出官廨值房,沿着廊子往西,敲响了西边一排清净小院的其中一处院门。
门打开了。
阿织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欢天?喜地回头喊:“婶娘,阿姐。七郎来啦!”
晏容时笑着揉揉阿织的丫髻,把手里香气扑鼻的油纸包递过去。“厨房现做的炙羊肉,拿去给婶娘。你阿姐呢。”
“在东屋里收拾东西。”阿织捧着油纸包,蹦蹦跳跳去屋里找义?母拿大盘子。
其实应小满已经听到动静,三两步迎出来,人此刻就?站在屋檐下,迎面看到熟悉的身影在暮色里跨进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