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带着少许燥热气息的夜风刮过庭院,七郎的衣袂被风吹得扬起?,柔滑布料擦过应小满的脸颊。
带来的俩文吏眼神躲躲闪闪,倒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半天不敢抬头,在旁边一通忙活。
应小满眼睁睁看着这俩文吏来回折腾。把?长案上?早已摆放得整齐的文房笔墨换了?个方向,又换个方向,再换个方向……
她?还在心里琢磨时,晏容时不紧不慢跟她?提起?另一桩事。
“八郎两日?前自首了?。”
说自首其实有点勉强。
晏八郎的罪证其实确凿。去年底开始,他指使?手下一名亲信通风报信,将晏家当家阿郎的行踪定期泄露出去。
二月开春某日?,晏容时和十一郎临时相约喝酒。准备宴席物件的消息传回晏家,晏八郎手下亲信飞马出门?密报。
当夜,晏容时大醉后回返中?途遇袭。
晏八郎自己虽然咬死不认,但他手下的亲信早已招供。
——正是在晏家外院做事、替八郎掌管着私库钥匙,最得八郎信任的晏安。
晏安此人?机灵得很。躲过晏家几轮清洗,直到应小满飞爪潜入晏家找晏安的那?个晚上?,才终于被扒拉出来……
但晏安对密报传信之人?并不了?解。
供状里声?称:“只是寻常一处城西清净小宅子。小的密报当时,有人?在帘后听。小的连脸都没见着,只隔帘见着一双男子的脚。”
那?处用来通风报信的城西小宅院,屋主是个早已不在世的死人?,平日?只有个又聋又瞎的老仆居住打?理,问询起?来一问三不知。线索至此断裂。
“八郎咬死不认,家族兄弟又不好用刑。”晏容时轻描淡写道:
“我原打?算跟他慢慢耗着。他一日?不肯招认,我便关他一日?;他一年不肯招认,我便关他一年。他若一辈子不肯招认,唔,倒也无妨,养他一辈子也不费多少口粮。不想才关三个月,他就自己想开了?。如此甚好。”
应小满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过去。
晏八郎那?阴沉性子,瞧着就像是个抵死不认的,突然想开了?,实在难以相信。
“他全招了??会不会作假供?”她?半信半疑。
“时间人?事俱能对应,不像伪证。”
八郎供证说,去年入冬后的某个晚上?,回家半途中?,有人?突然找上?他。
“八郎年少有为,以二十四的年纪升任五品大理寺正,风华正茂,前途无量,为何终日?郁郁不乐耶?”
来人?站在路边,冬季入夜后带着风帽,看不清面目,但开口头一句话直击痛处,晏八郎当即勒马停步。
几句简短交谈后,两人?便去附近酒楼密谈。
“八郎也不是个傻的。”晏容时低笑一声?,“供状里当然把?自己尽量撇清。只说来人?承诺,一年之内,让他高升。”
“明眼人?都知道,大理寺正再往上?便是大理寺少卿,两个大理寺少卿的名额如今都有人?坐着,不空出来一个,八郎就无法高升。但八郎供状时装傻充愣,只说他不知对方如何打?算。总之,两边从此开始密谋合作,八郎定期向外泄露我的行踪。”
应小满听得有点紧张,又有些激动。
“晏安不知道城西小院里听消息的人?物是哪个,但八郎自己总该知道。他供了?么?”
“供了?。说起?来不陌生。正是余庆楼的方掌柜手下蓄养的死士。”
余庆楼方掌柜在京城的角色,类似于线人?。牵线搭桥的线人?。
余庆楼在京城屹立二十余年不倒,除了?出名的美酒“玉楼春”外,当然还因为方掌柜广交人?脉,官府和黑路子都认识不少人?,方方面面都给余庆楼点面子。
当街拦住晏八郎说话的当然不是方掌柜。也不是真正许诺“高升”之人?。而?是个类似“幕僚”的传话角色。
酒楼密谈,替主人?传完话后,幕僚给出了?某处城西小院的地址,要晏八郎遣人?去小院传消息。
对于晏八郎来说,为什么不去?传个信对他没有任何损失,压在头顶的兄长消失了?则是意外之喜。
但晏八郎藏了?个心眼。某次传消息后,命晏安暗中?缀着城西小院之人?,半夜跟踪到余庆楼附近。
被骤然现身的死士架入楼里,差点来个杀人?灭口。
晏安求爷爷告奶奶地留下一条小命,赶紧传信给晏八郎。晏八郎亲自去酒楼接人?,面会了?方掌柜,当面把?事情摊开来讲,方掌柜认下这桩牵线搭桥的生意,晏八郎这才把?晏安给活着领出酒楼。
从此也就知道,他传出去的兄长晏容时的消息,原来经由余庆楼这边,转给了?真正的幕后之人?。
“说来也巧,方掌柜刚抓捕归案,八郎这边便招供了?。他再坚持一个月不供的话,等方掌柜这边把?他供出来,通敌的嫌疑只怕难以洗脱。”
晏容时唇边噙着一丝笑意,神色看不清愉悦还是遗憾,归纳道:“总之,八郎运气不错。”
应小满:“……八郎运气不错。”
今晚录口供的主审官姗姗来迟。
十来名精壮禁军汉子提灯鱼贯而?入,把?小院映照得通亮。身穿绛紫官袍的主审官跨入门?来。旁边一位朱袍窄袖武官紧随护卫。
看清来人?面孔时,应小满嘴角抽了?一下。
来得都是熟人?。
身穿紫袍的,是领受皇命,担任刑部主审的赵十一郎。
身侧窄袖朱袍的,是禁卫殿前司都虞候吴寻。
七郎约她?茶肆面谈那?日?,当面画了?三副画像,放在在她?面前,挨个仔细标注姓名官职……
他还真的一个字没骗她?!
她?本能地抬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身侧的郎君也正好低头,冲着她?微微一笑。
应小满便什么也没说,只往他身边靠了?靠。
十一郎最近明显累得不轻,眼下青黑。进门?径直朝长案去,撩袍坐下后,在灯下取过案上?相关文书,查阅无误,视线抬起?——
看清面前景象,嘴角顿时也抽了?抽。
十一郎这几日?在兵部忙得昏天黑地。今晚上?才得空,过来找好友喝酒,却被拉来大理寺录口供……
给他看这个?!
四处高挂的灯笼,将这处官衙小院映照得纤毫毕现。
灯下明亮映出两道亲昵依偎的身影。
大理寺俩文书吏的脸都快埋地下去,他们?的顶头上?司还攥着心爱小娘子的手,旁若无人?地低声?絮絮叮嘱,声?线温柔得仿佛三月春风……
十一郎的眼神都不对了?。
他抬起?惊堂木,啪地清脆拍长案,面无表情道:“七郎,你的位子不在人?证旁边。”
应小满:“……”
她?不得不说,十一郎开口说起?话来,声?线冷漠,眼神阴沉,瞧着还是不像个好人?!
原本亲昵交握的纤长手指蜷了?下,飞快缩进衣袖。
晏容时安抚地拍了?拍应小满的手背,起?身坐去侧边木椅之前,轻声?叮嘱最后一句:
“记得我的话,有一说一。他问什么,你尽管如实回答。”
应小满独自坐在灯火通明的小院中央, 不自觉握紧自己的手。
有生以来头一次被询问口供,过程却出乎预料地简单。
询问围绕着她义父。年?岁,姓名,何时去的老家村落, 如何谋生。因何去世, 葬在何处。这些年有没有远行。
应小满如实地供证。
“我爹姓应, 名叫大?硕。”
“去年?腊月里过世。我娘告诉我说?, 我爹过世时五十一岁。人就葬在我们老家山头。”
“山里打猎为生。我爹瘸了条腿,不方便远行。我长这么大?,我爹除了进山打猎, 去得最远的就是三十里外的镇上。”
“去镇上做什么?镇上的布庄东家送了秆秤来我家,想拿等重的绸缎料子买我做妾。我爹去镇上寻到布庄东家,把人从家里拎出来暴打了一顿……”
夜风吹过竹林,细叶沙沙地响。两名文吏飞速记录。
赵十一郎翻开长案上的口供卷宗, 目光停在某处。
“余庆楼掌柜方响, 昨日供证说?, 你父亲并不姓应,其实姓庄。”
“庄九。”应小满承认听?说?过:“我爹年?轻时或许用这个名字?但我爹在我们村子里的二十来年?就叫应大?硕。我家给我爹坟头立的木牌, 写的也?是应大?硕。”
赵十一郎从长案后抬头, 目光逼视下?方木椅坐着的应小满。
牵扯到关键口供, 他的眼神?骤然犀利起来:“你何时知道你父亲是庄九的?”
应小满算了算:“上个月。”
“上个月?”十一郎细微皱眉。岂不是在京城里。
“你从何处得知的庄九?”
应小满的眼神?忽闪了一下?。
七郎告诉她的。
七郎叫她有一说?一, 如实供证。但她这边如实回答, 会不会把七郎牵连进去?
她之前的供证,问得飞快,答得爽利。现在罕见?的一踌躇, 在场各个都是查案老手,瞬间便察觉了异样。
不止十一郎的视线炯炯, 就连旁边两位文书吏也?同时停笔注视过来。
被四面八方同时盯住,坐在灯下?的应小满一个细微激灵。
“……”
突然席卷小院的短暂沉默里,侧边坐着旁听?的晏容时开了口,不紧不慢把话头接过去:“我告诉她的。”
“她所知晓的庄九履历,都从我这里得知。我所知晓的庄九履历,都是查案中途翻阅旧档得知。”
“应大?硕已经离世,庄九消失于茫茫人海。我告知小满的时候,说?得是‘两人疑似’。但并无实际证据,只凭‘魁梧巨力、擅长飞爪’这几?字记载,无法证实这两人是同一个人。”
问询到此为止。
两名文吏双手捧上墨迹未干的口供录状,赵十一郎把供状搁在长案上,来回翻看几?遍,指节在案上长长短短地敲。
“两人疑似,无法证实。应家这条线就此结案了?”
“就此结案。”晏容时起身?走到长案前,把供状迎风吹了吹,吹干墨迹,交给文吏封存入档。
“怎么,你还要往下?追查?北国奸细案关系重大?,除了牵扯进不相干的人,还能?追出什么?”
赵十一郎抬眼打量面前神?色平静的好友,再看看灯下?坐着略显不安的应小满,抬手揉揉眉心。
确实,能?把晏七郎和晏容时认作两兄弟,说?她是北国潜伏入京的奸细?十一郎自己都不信。
继续往下?追问,除了把七郎也?牵扯进去,还能?问出些什么?
“余庆楼北国奸细案,应家这条线就此结案。”
十一郎如此说?罢,揉着眉心从长案后起身?。
“虽说?应家和北国奸细案不相干,七郎,你还是要私下?问问她的所谓‘替父报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抬头,面前早没?了好友人影……
晏容时搀扶着应小满起身?,挨个捏了捏她蜷起的指尖。“吓着了?”
其实一开始还好。有问有答,如实回话,无甚好多想的。
直到十一郎的狭长鹰眼抬起,用他那惯常阴沉的眼神?紧盯着她,问起她如何知道爹爹便是庄九的。
在那短短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下?一句如实回答,极有可能?把七郎牵扯进案。
她这处陷入难耐的沉默时,七郎却自己开了口。
张嘴把所有的责任直接揽过去!
十一郎犀利的视线转向七郎的那个瞬间……
初秋还带着热气?的夜风里,应小满的背后倏然渗出一层冷汗。
刹那间,她坐在大?理寺关押待审官员的小院木椅上,纤细肩头绷得笔直,呼吸都重了三分?。
满脑子想得都是,七郎被她牵累,丢了官职,坐上蓝布小轿,被大?理寺官差押送来这处冷冷清清的待审小院的凄惨景象。
七郎从高处骤然跌落窘境,说?不定会和晏八郎那般,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对着月色伤春悲秋,对着小竹林大?半夜念诗……说?不定就关在晏八郎的小院旁边,还要被他那嘴毒的兄弟冷嘲热讽……都是自己牵连了他!
直到被一双手拉着起身?,挨个捏了捏她攥紧的手指,把她手掌心掐出深深月牙印的指甲松开,手指尖被握进温暖掌心。
应小满仰着头,清亮乌眸里残余几?分?警惕和后怕:“就这么结案了?后面呢,不再问了?”
“结案了。应家不涉案,以后不会再问。”
应小满有点恍惚地站起身?,背后一层细汗黏哒哒的贴在身?上,被夜风一吹,有点冷。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色,又看了看边角的一丛小竹林。
结案了。
应家不涉案,也?就不会牵扯进七郎。
七郎不会被她连累丢了官职,不会被拘押在小院里对着月色伤春悲秋,对着小竹林大?半夜念诗,更不会被晏八郎冷嘲热讽……
交握的手催促地拉了拉,她低头无声?地抿着嘴笑,耳边传来七郎熟悉的嗓音:
“今晚供证过后,应家和余庆楼奸细案再无牵扯,叫你母亲放宽心。对了,十一郎毕竟是你结案的主审官,趁他今晚得空,过去说?两句话,把上回暗巷的事当面说?开了可好?你放心,十一郎并非心胸狭窄之人,上回暗巷之事既然被他按下?,便不会再追究……”
两人对站在小院中央,周围俱是明亮灯火,晏容时微微地往前倾身?,正对着面前低头不吭声?的小娘子轻声?缓语地劝说?,应小满忽地抬起头来。
明亮灯光映照上她盈盈舒展的面容,仿佛三月里鲜妍盛放的枝头春花,清澈眸子里映出面前的七郎,眼神?亮得惊人。
应小满踮起脚,就在面前的郎君微微俯身?、和她小声?说?话的功夫,直接伸出两只手臂,揽上他修长的脖颈。
“七郎。”应小满的脸颊贴在柔滑的衣襟上,熟悉的浅淡熏香气?息传入鼻尖,她没?有问过他惯常用的是哪种熏香,总之是七郎的气?味。
她满意地蹭了蹭,又小声?喊,“七郎。”
啪嗒,文吏手里捧着的口供录状掉在地上,又被慌忙捡起。
两个大?理寺文吏在狭窄的小院里团团转。低头看地,无事找事,满地乱窜地瞎忙。
十一郎站在长案后,准备离席的动作顿住,一双狭长眼睛瞪视面前的场景。
闭了闭眼,再睁开。面前相拥的两人还没?有分?开。
十一郎的声?线低沉而冷,一字一顿,幽幽地说?:
“我在兵部耗了五个大?夜。难得一个晚上得空,我约他喝酒,他说?太忙,抓我过来大?理寺录供……叫我看这个?”
身?边的吴寻板着脸站着。
视线无处安置,最后直勾勾盯着院门。“殿下?英明。”
十一郎:“……”
好在小院中央相拥的一对身?影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
两人的手交握着,应小满走到长案面前,于近处瞄了眼这位显贵出身?的宗室儿郎:赵十一郎。
十一郎背手立在长案后。不知为什么,此刻的面色在灯下?更显得阴沉了……
应小满心里默默地嘀咕:瞧着还是不像个好人呐。
不过人不可貌相。之前暗巷之事,确实是她寻错了人,害得十一郎大?半夜受一场虚惊。事后被他做主压下?,没?有寻她报复,七郎说?得对,确实应该当面把话说?开了。
应小满鼓起勇气?寻十一郎。略显生疏地行了个万福礼,当面开口道谢。
“上次暗巷那回,是我行事莽撞,认错了人。后来听?七郎说?,你做主没?有追究我家,实在心胸宽广。多谢你不追究。”
一句“实在心胸宽广”说?得真?挚,十一郎的面色和缓下?去八分?。
开口依旧是那副低沉缓慢的声?线:“小事无需介怀。之前我在贵家肉铺前失言之事,也?请应小娘子莫挂怀。”
“在贵家肉铺前失言之事”……
十一郎说?话咬文嚼字,应小满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哪回事。
之前有个夜晚,他不知为什么跑到羊肉铺子门面外头,念叨什么“幽兰生野道”,什么“美玉落泥淖”……似乎很瞧不上她开羊肉铺子生意。
不过十一郎原本就是和她不相干的人,就算被他念叨两句,瞧不上她家的羊肉铺子,又有什么关系?七郎支持她开肉铺子就好。
应小满今晚实在高兴。
所以她欢欢喜喜地说?,“你不说?我早忘了。你也?不要放在心里呀,都是小事。”
这还是十一郎头一回见?到应小满笑。
原本就是如花年?华的小娘子,笑起来更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一双眼睛弯成了动人月牙儿,浓长睫羽忽闪几?下?,晶亮眼底映出了他的身?影。
十一郎迎面撞见?她的笑靥,心里突地一跳。
视线瞬间转开,抬脚就往院门外走。
立在门边,故作冷淡地对晏容时说?:“喝不喝酒?喝酒去附近酒楼,不喝酒我回府。”
“知道你在兵部耗了五个大?夜。”晏容时送十一郎出去时悠悠地说?:“今晚早点回府歇着去。还是那句话,事急则败,事缓则圆。日子长得很,不急于一时。”
十一郎哼了声?往外走。
是他想不开。七郎审案子的空挡,还能?抽空跟心爱的小娘子耳鬓厮磨;他自己呢,在兵部和一帮老油子耗到深更半夜。
“回府睡觉。”十一郎冷冷地吩咐下?去:
“睡醒再去兵部继续磨。看我熬死?他们,还是他们熬死?我!”
吴寻跟随几?步,默默地朝晏容时递过感激的眼神?。
再熬几?个大?夜,殿下?身?子熬出了事,兵部那帮老油子不见?得熬死?,但先死?的一定是他们这些贴身?随邑。
“殿下?英明。”吴寻真?心实意地道。
十一郎走到半途,想起什么,停步抛下?一句:“这次挖出深藏京城多年?的北国奸细老窝,除了你立下?首功,听?说?雁二郎也?出了力?我听?宫里流传的消息,要封赏你们两个。”
“雁二郎么。”晏容时想了想余庆楼砸得满地的碎瓷烂铁。押送囚车离去时被人群怒骂追打挨的拳脚。
晏容时抵达余庆楼不久,便知道此处有大?功。
中途以言语激了几?次,雁二郎对小满倒是上心,死?活不走,倒叫他白捡个功劳。
“傻人有傻福。”晏容时不紧不慢解释:“虽说?他一开始去余庆楼只为了砸场子……但不可否认,确实出了力。”
十一郎点点头。
借着回身?的机会,眼角不着痕迹瞥了眼小院的院门方向。
应小满站在满院亮起的灯火下?,远远地目送他们离开。
“你和她之间的血亲复仇,解决了?”
“唔……”晏容时避开话头,轻描淡写说?的还是那句:“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那就是还没?解决的意思了。十一郎哼了声?。
“小心雁二郎。”
“雁二郎是太后娘娘的母家人。自小出入内廷,太后娘娘心向着他,官家也?喜爱他这内侄儿。上回当街欺辱良家小娘子之事,风波闹得不小,雁二郎丟了个禁军官职,身?上的审刑院官职却依旧好好的挂在身?上,依旧可以出入皇城。可见?官家对他的宠爱。”
晏容时走出几?步,“所以?”
“所以,这趟意在庆功封赏的宫宴,你要当心。”
说?话间,借着回身?的机会又瞥过灯火下?的小院。院门不知何时已悄然关闭,佳人倩影无踪,徒留怅惘满地。
十一郎忍着心头怅惘,故作不在意地继续说?话。
“听?宫里流传的小道消息说?。雁二郎和你几?度相争,这次打砸酒楼的起因也?是为她出气??不知太后娘娘耳朵里传进了几?分?。这次封赏宴席,兴许会叫应家入宫,当面看看人。”
“你当心雁二郎。他惯会惹事,当心趁着求赏的机会兴风作浪。”
灯火黯淡的小院里。
应小满挨个吹熄了灯,回去正屋,高高兴兴地和老娘抱在一处。
“应家没?事了。”躺在温暖的怀抱里,应小满畅想未来。
“娘,这边结案,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回老家看爹爹了。”
“太好了。”义母激动地抹泪:“老天有眼。”
关于义父是不是消失人海的庄九这桩事,随着应家结案,也?就被她们抛在脑后。总归是自家亲人,管他从前叫哪个名字?
“娘,我想带着七郎去爹爹坟前问一问。”
“问啥子?”
“爹爹去了地下?,见?到了从前的主家,应该知道许多生前不知道的事。兴许爹爹找错了仇家,长乐巷晏家不是主家的仇家呢?爹爹从前的旧友是坏人,说?不定他主家也?不是个好人呢?”
义母觉得很有道理。“你爹活着的时候确实不大?会看人。多年?旧友,居然是混在京城的奸细!难保他主家也?不是个好人。”
“娘,我想带七郎去爹爹坟前上香。爹爹当面看清七郎后,希望能?托梦给我,跟我说?,咱家跟七郎可以好好相处。”
义母想得多:“万一你爹托梦,非说?七郎是仇家呢?”
母女俩面面相觑片刻,义母自己接下?去说?:
“你爹活着的时候就不大?会看人,难保死?后继续当个糊涂鬼。咱们去坟头烧纸钱时多念叨他两句,七郎是个难得的好后生,叫他别瞎托梦,好好看一看人。再叫七郎当面给他烧两刀纸。还不够的话,坟前再上壶酒。”
“……等爹爹托梦再说?吧。”
“先跟七郎提一声?。他忙得很,不知今年?能?不能?跟咱回老家……”
应小满伸手掩住呵欠,尾音渐渐含糊,很快陷入了沉沉梦乡。
梦里场景变换,都是七郎去爹坟前烧纸钱敬酒的场面。爹爹在地下?吃喝得高兴,在坟前现了身?,拍着七郎的肩膀,以惯常的隆隆嗓门说?话:
“果然是个好后生!”
应小满翻个了身?,在美梦里甜甜地笑了。
————
城东兴宁侯府。
雁二郎的小院里灯火通明。几?名亲信围坐一处,眼睛熬得发红。
雁二郎翘腿坐在长桌中央,手里象牙扇一下?一下?地敲桌面:“这么多人,还没?想出法子?这么多脑袋,白长在肩膀上了?”
亲信们叹着气?说?:“二郎,实在不好办。两边家世差得太远,纳妾都不见?得能?过老侯爷那关,更别提迎娶啊。”
“是啊二郎,夫人又是个惯于煽风点火的。侯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就盼着二郎行差踏错,将爵位拱手让出去。婚姻大?事稍微不妥当,从此落下?大?把柄。”
“三思啊二郎!”
雁二郎弯唇而笑:“长乐巷晏家那位还是当家的嫡长子呢,他怎么不怕两边家世差得太远,被各房族老们指指点点了?我比不上他?我不想家里爵位拱手让给家里两位好弟弟,我就得把喜欢的小娘子拱手让人?”
他一拍长案:“有了!”
在众人瞠目视线里,雁二郎起身?对月踱出两步,念出两句不文不白的诗句:
“‘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饰’。行了,我有主意,大?家都散了。”
“……”
————
皓月当空。
初秋半圆的月色下?,晏容时踩着夜影,敲开了任职大?理寺卿、领三公太傅荣衔,已经半荣退的三朝元老,韩兴继的家门。
“韩老,半夜打扰。”晏容时执后辈谦礼,几?句简略说?明来意。
“韩老和家祖父生前曾有深交。又对晚辈诸多赏识提携,容时铭记在心。”
“家中父母祖父皆已过世,眼下?有一桩要事,想托付韩老帮忙。不胜感激。”
应家离京的打算并不难猜。
隋淼某个早晨送吃食时, 应小满正在往布包袱里费劲地塞秋冬衣裳。包袱边上摆放一叠新烙好的厚饼,适合充做干粮。
当时隋淼的神色就不对了。
义母还在跟他商量:“隋家后生,咱家跟酒楼案子撇清,不算人证了罢?总不好一直住在官衙里, 应家想搬出去。劳烦你跟七郎说一声。”
当晚掌灯前后?, 晏容时提了盒新上市的黄橙橙的大橘子进门来。
迎面头一句便说:“不必急着移出官衙外?住。”
“两名死士逃逸, 如水滴入海, 难以追寻踪迹,回去住帐篷依旧不安全?。”
应小满当然不想住回帐篷。
应家打算回老家了。
去年冬天从老家上京城,路上天寒地?冻的, 吃了不少苦头。这趟回家带阿织,她不想小丫头也大冷天赶路。能早走,还是早走些?的好。
但何时离京,能不能带着七郎离京, 应小满拿不准。
义母昨夜还在和她嘀咕。“京城做个官儿怎么忙成这样?”
“之前铜锣巷的时候, 七郎在咱家养病, 瞧着整天不慌不忙,做什么都挺稳当的一个后?生。没想到回来官衙, 整日跟个陀螺一般!他?手里的案子一桩接一桩, 万一今年查不完, 拖到明年, 难不成咱们还要在京城等到明年才回老家?”
应小满当即起身, 把新收拾的鼓鼓囊囊的秋冬衣裳包袱提到小院,当面打开。
“我不瞒你。有?件事要跟你说。”
晏容时翻了翻冬衣,却?也开口道:
“我也有?桩事要和你说。你昨日去了骡马行问远途租赁。你在骡马行留的住处是大理寺官衙西小院, 把骡马行东家给吓着了,不敢直接租给你, 托人问到大理寺来。”
应小满:?难怪骡马行老板当面支支吾吾的!
但包袱既然都拿到了七郎面前,她坚持说:“这个秋冬应家必定要赶回老家,守着爹爹坟头过年的。只是知会你一声,不是跟你商量拿主意?。”
晏容时有?片刻没说话。
平日里光亮流转的一双桃花眼此刻低垂思索着,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慢慢把包袱布结原样系好,开口和她商量。
“先不急着走。宫里有?消息传出来,需要留应家多住几日。住到七月底,八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