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二郎虽然爱惹事,但又不是?冲动易怒的炮仗性子。他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砸酒楼了?当然是?早晨撞见?这两位相处的情形不对。
两边明显没有提前?约好见?面,应小?满见?了晏七郎当时的表情诧异得很。
当街牵个小?手,一个哄,一个躲。
两个人往大相国?寺方向去,沿路只听到晏七郎的声音,从头?到尾没听到小?满说话。
雁二郎当时心思就活络了。
这两个闹起别扭,他的机会不就来了?
关键时刻只要再出点纰漏,他们?剩下的情分就像沾水的窗户纸:一捅就破。
雁二郎收起折扇,大剌剌地把脚翘到方桌上,眼睛盯着二楼纱幔遮掩的北边阁子。
“守株待兔也要耐心。我不急。等。”
应小?满被引去三楼方掌柜自?己的算账屋子。
穿过众多布置精致的阁子,靠北边最尽头?的这处小?屋,因为位于角落的缘故,房型并不正方,一眼望去有些逼仄。
四名禁军好手警惕把守四处角落,两名账房引着应小?满绕过屋里摆放的落地屏风。
“小?娘子这边请,当心莫碰歪了方掌柜桌上摆放的书册。这处是?方掌柜算账用?的屋子,生意?私密所在,素来不喜旁人进入。哎,今日领着小?娘子进来,小?的已经要领斥责了。”
晏七郎慢悠悠地四处踱步。
走到账房特意?叮嘱“莫要碰”的方掌柜桌前?,挨个查看过去。
普通的算盘,算筹,账册,白纸,案头?书籍,挨个碰了碰,确定并无异常,原样?放回原处。
片刻后,他轻咦了声,举起茶盏,在阳光下晃了晃。
茶盏里头?残留的不是?茶,而是?半盏羊奶。
一把年纪爱喝羊奶虽然罕见?,但也不算违法犯事,他依旧把茶盏放回原处。
摆放在当中的刺绣大屏风把这间屋子隔开?内外。
此刻屏风后人影晃动。
应小?满捧着小?锅,里头?曾经汪着一汪银水……现今又冷却成了一大块银疙瘩。
她拿小?铁铲费劲地把银疙瘩从石锅底铲出来,掂了掂分量。确实?三十来两。
应该就是?爹爹的遗物银锭无错了。
她把锅子扔下,抱着银疙瘩转出屏风,冲晏容时点点头?,“寻到了。走罢。”
晏容时却不急着走。
先把扔下的石锅捡起,仔仔细细查看一番,又仔细地翻捡小?铲,火石。并无异状。
放下之?后,又踱去屏风后,仔细观摩屏风上的刺绣江山图案。
瞧着寻常的刺绣屏风,居然是?罕见?的双面绣。
从屋门口往里看,迎面只瞧见?寻常一副写意?山水图,青山绿水,轻舟重山,文人墨客画笔下常见?,无甚好说的。
从内室往外看,屏风的另一面,景观则大为不同。居然绣了一副气?势磅礴的千里江山图。
两名账房起先垂手等着,等来等去,其中一个性子急些的忍不住开?口问:
“既然先人遗物已经奉还?小?娘子,此处毕竟是?我家掌柜的算账阁子,摆放了小?店的要紧账册。贵客若不急着走的话,不如移步其他阁子,小?店以招牌好酒玉楼春款待贵客——”
“确实?不急着走。”晏容时似笑?非笑?地抬眼打量屏风。
“好一座千里江山刺绣。大好河山各处的地势起伏,山川走向,城池重镇位置,无不精准。我看精心描绘的舆图也不过如此了。这等罕见?精品,值得多花些时间鉴赏。”
两个账房跟着回身看屏风。
其中一个还?在客气?恭维:“贵客好眼光。这幅双面绣屏风,确实?是?请绣娘织造整年而成的苏绣精品。方掌柜多年在京城打理酒楼,极少有机会出行游历,因此格外喜爱这幅千里江山刺绣,视若珍宝,时时赏玩……”
晏七郎又回身桌前?,垂眸打量遗下的半盏羊奶。
“贵酒楼在京城屹立多年,家大业大,请来许多好手坐镇。刚才我的人眼看着他们?回了酒楼。不知眼下藏于何处?”
账房们?露出发懵神色,茫然地互看一眼。
其中一个恍然大悟道:“哦,他们?。京城街头?多痞子浪荡儿,方掌柜怕被地痞打砸了酒楼,因此才搜罗来一批好手护卫酒楼——”
“刚才雁二郎打砸酒楼时,他们?为什么?不出来护卫?”
发话的账房顿时噎住,目光里也带出些茫然。
是?啊,重金养起的护院,人分明就在酒楼里,刚才怎么?不出来?
耳边忽地传来一阵远远的大喝,随即传来连串砰然巨响,似乎有人在酒楼某处打斗。
一名禁军好手快步走来回禀:“那?群人在三楼寻到了。跑了两个,重伤昏迷两个,生擒两个。被抓的两个举动不寻常,死了一个。”
应小?满抱着银疙瘩站在门边,视线唰得转过来。今天酒楼不过砸个场子,怎么?竟弄出了人命?
“怎会死了一个?”晏容时也问。
“服毒自?尽。”禁军好手道,“都是?些亡命之?徒,绝对不是?普通酒楼护院,倒像蓄养的死士。另一个也要服毒,动作慢了一步,被弟兄们?制住,总算留下个活口。”
账房张口结舌,捶胸顿足:“怎么?闹出了人命啊!酒楼出了人命,这还?如何开?门迎客。不行,小?人得去报官——”
“拘下。” 两个账房被按倒在地上,绑缚押走。
晏容时立在房门边,目光里带深思。
被押走的两个账房不像涉案知情的。拘起来只是?防止通风报信。
这趟要寻的关键人证,是?酒楼的主事人,方掌柜。
于京城闹市蓄养死士,酒楼中疑似暗藏舆图,只这两条,足够查余庆楼了……
应小?满说:“我在大相国?寺才撞见?方掌柜。”
“嗯?”晏容时当即回头?。
原来他们?来得太快。此刻方掌柜落在后头?,或许正在步行回返酒楼。
“所以,我们?知道他的下落,他自?己的人不见?得知道。”
机会难得。晏容时即刻吩咐下去:“酒楼原样?不动。人撒出去,在大相国?寺回返酒楼的几条路上,搜寻方掌柜的踪迹。不要打草惊蛇,让他自?己回返。”
禁军迅速分兵两路,奔出去一波。
应小?满站在二楼木栏杆处往外看。酒楼外人群越聚越多,乌泱泱一片,眼瞧有七八百人了。
晏容时站在身侧,却垂眸往下看。
满地碎瓷银器的乱糟糟的大堂里,还?有群人未走。
雁二郎翘腿坐在桌边,取过一双长象牙筷,在楼下一下下敲着桌子,高声笑?喊:“长乐巷七郎,晏家麒麟儿,晏容时!我托人带给你的话,你可听见?了?”
“上回约你武场见?,你不肯应。行,你家文官出身,我家武勋门第。即便武场赢了你,也是?我雁翼行胜之?不武。今天这回,咱们?以酒楼为赌注。你敢不敢应?”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义父遗物失而复得,应小?满想走了。
她扯了下郎君的衣袖,低声嘀咕:“别理他,这厮又不知发什么?疯。”
晏容时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在心仪的小?娘子面前?争风吃醋罢了,京城儿郎寻常事。”
应小?满:“……啊?”
晏容时踩着木梯往楼下走,慢悠悠地说:“这次我应下。你又待如何?”
雁二郎登时笑?了。“这次倒爽快!”
他唰得推开?桌子,踩着碎瓷起身。
“我依约而来,当众打砸了酒楼给小?满出气?。你这边呢?你敢不敢当众查封了酒楼,给小?满出气??还?是?你长乐巷晏家的名声更重要?”
雁二郎挑衅地弯唇而笑?:“当着小?满的面,别玩话术那?套阴的,有种当面把事情做了。”
晏容时回头?吩咐护卫禁军:“回官衙取大理寺封条来。查封余庆楼。”
雁二郎:“……”
雁家一行人退开?半步,哑然看着几名禁军出门牵马,分开?围观人群,果然直奔大理寺方向快马去了。
嘿,来真的啊!
大理寺丞从官衙赶来, 领来一队大理寺官差,忙忙碌碌地把白色封条贴在门窗各处。
应小满手掌心渗出了薄汗。
毕竟是义父旧友开的酒楼。虽说义父在京城时误结损友,方掌柜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但开了几十年?的酒楼……就这么查封了?
晏容时站在三楼木栏杆处, 眼睛微微眯起?, 盯着门窗封条。
余庆楼有大问题。
重伤两人昏迷不醒;被生擒的一个活口就地审问。
殿前司调拨过来护卫的禁军, 各个都是军里拔尖的好?手, 把人架去三楼最里头的阁子里,用了点硬手段,并无所获。
“扎手的硬茬子。”领头的校尉皱眉回?禀, “威逼利诱不管用。还是得?把人弄回?衙门去,上刑具才能把嘴撬开。但酒楼周围全是人,把人当众架走,几百双眼睛盯着, 动静闹得?太大……”
“先安顿在三楼阁子里。”晏容时?并不着急:“鱼饵撒出去了, 方掌柜还没?回?来。耐心等一阵。”
应小满抱着银疙瘩, 抬头瞅瞅接近晌午的天色。
她只想拿回?爹爹的遗物,没?想到会牵扯得?如?此大。
酒楼里怎会养着一言不合就服毒的死士?
方掌柜不认识姓应的旧友, 只认识庄九。文书里记载“魁梧巨力、拒命而去”的庄九, 在盗匪窝里坐第九把交椅。
爹爹曾经是土匪头子, 那爹爹的旧友, 可能也是……
她轻轻扯了下郎君的衣袖。
“七郎。”
晏容时?立即侧转了身。
这是自从火场那夜, 她头一回?当面唤他。
刹那间,心绪波澜起?伏,如?海啸升腾千尺惊涛。表面上却并无任何异常, 生怕自己显露惊喜反惊到了面前人,叫她又?退缩回?去。
他刻意?做寻常般问询:“怎么了, 小满?”
应小满当然没?有察觉身边语气平静一如?寻常的郎君,顷刻间心里转过多少道弯弯绕绕。
她一心一意?琢磨着眼前的情况。
“方掌柜会不会也是个土匪头子?”
“大土匪头子手底下总要养一群土匪。当年?被招安之?后?,我爹来咱们村子做起?猎户,方掌柜留在京城,开起?酒楼,顺便养活他手下一群土匪……”
“年?纪不对。”晏容时?耐心地解释:
“你没?看到酒楼里养的那批死士相貌。一个个只有二十出头,年?轻力壮。当年?招安的那批土匪年?纪最小的,今年?也四五十了。”
应小满歪了下头:“……当年?手下那批土匪的儿孙们?”
晏容时?失笑,没?忍住,抬手抚了下应小满的脸颊。
在大相国寺时?,她去大雄宝殿上香,又?不许他跟进殿,在殿门外气鼓鼓回?身瞪他的时?候已经够可爱了。
歪头的动作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身后?几名殿前司禁军好?手齐齐咳了声,视线唰得?转开。一半往左看,一半往右看。
他们调来晏少卿身边才几天?那边雁二郎为小娘子出气,打砸酒楼砸出了死士,这边晏少卿一边查封酒楼一边跟小娘子亲亲热热,楼下雁二郎看得?快发疯……
这日子,真的,太刺激了。
回?去皇城复命时?,官家?问起?这几日情形,叫他们怎么答……
楼下的雁二郎有没?有发疯表面上瞧不出来;但应小满乌发遮掩下的耳尖着实发红了。
她啪的拍掉还在亲昵捏脸的手。
“别动手,老?实点。”
还好?,晏容时?果?然听话地停了手,温声叮嘱她莫随意?走动,自己领人去酒楼各处搜查。
留应小满独自在三楼阁子歇息,半晌,抬手摸了下自己发烫的脸颊。
酒楼外的人群越聚越多,众人议论?纷纷。
不断有路过的好?事人加入围观,高声询问:“余庆楼怎么了?犯什么事被查封了?”
有同样好?事的人高声答:“被兴宁侯府的雁二郎打砸了酒楼,说要为一位小娘子出气!”
人群轰然议论?:“又?是雁二郎!上回?当街欺负一位良家?小娘子,闹得?满城风雨,这才多久,又?来砸酒楼了。果?然是京城第一纨绔……”
兴宁侯府带来的众豪奴们不干了。
两家?一起?做下的事,凭什么只议论?他家?二郎一个,另一个静悄悄隐身?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众豪奴齐喊:“确实为一位小娘子出气,但我家?二郎只打砸了酒楼。你们听好?了,拿大理寺封条把余庆楼封了的,嘿,是长乐巷晏家?当家?的晏七郎办的好?事。”
人群轰然炸开了锅。
长乐巷晏家??那不是曾出过两任晏相的显贵门第?
替自家?主人出了气,兴宁侯府豪奴们洋洋得?意?。
“没?错,就是那位年?纪轻轻官居四品的晏七郎。为了替小娘子出气,公器私用,调用大理寺职权查封酒楼。纨绔不纨绔?该不该受弹劾?咱家?二郎比他晏七郎比起?来,都算正经人了……”
雁二郎没?发疯。
他并不是冲动性子,兵法讲究“谋定而后?动”,大事当前沉得?住气。
京城不缺美人。他什么没?见识过?他雁翼行要的不是应小满的美人皮相,他要她的眼里只看着他,心里只想着他。他要小娘子干干净净的一颗真心。
这颗真心从晏七郎手里抢来……加倍带劲儿。
懒散声线里带笑,从大堂传去楼上。
“七郎,听到没?有?‘公器私用’。光天化日闹得?这么大,如?何收拾啊。上回?被你算计一场,我跪了半个月祠堂。这回?轮到你触霉头,也不知要跪你晏家?祠堂多久。哎,我都替你犯愁。”
应小满:?
早在众豪奴在外头嚷嚷时?,她就出了阁子,和晏容时?并肩站在三楼木栏杆边。
越听越不对,清澈眸子里带出几分困惑。
“你做错事了么?要被家?里罚了么?”
晏容时?温言安抚:“不会。”
雁二郎在楼下听得?清楚,大笑起?来。
“小满,别听你身边这位嘴硬,我跟你解释。”
“上回?我当街闹出的事,只是‘私德不修’,无关朝堂公务。就被一帮子言官追着弹劾,丢了禁军官职。今天你身边这位,逞勇斗狠,公器私用,取大理寺封条查封酒楼。小满,知不知道朝廷官员摊上了‘公器私用’四个字,后?果?会怎样?”
应小满的肩头细微紧绷三分。
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七郎会丢官么?
不等雁二郎说完,她轻轻扯了下身侧郎君:“我看窗户还没?封完,赶紧叫你下属官员撤了。”
晏容时?八风不动,淡定听着雁家?豪奴们在外头嚷嚷一气,说的还是那句:
“我无事。”
“当真无事?”雁二郎斜睨着楼上一对璧人并肩私语的亲密姿态。
心底无端升起?燥热,他伸手又?把衣襟拉开几分。“事情越闹越大,总归倒霉的不是我。”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几名襕袍打扮的士子对着倒塌的欢门大声议论?。
雁二郎纨绔名声传遍京城,为个小娘子打砸酒楼不以为怪;众人纷纷议论?起?动用职权、查封酒楼的长乐巷晏家?七郎。
有不怕事的年?轻士子站在人群前头:“岂有此理!”
“我若是御史?,当即弹劾了这位大理寺晏少卿。”
议论?声传入酒楼,晏容时?漫不在意?听了几句,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叮嘱应小满:
“无需担心阿织,隋淼早已送她回?家?了。至于你自己,在人群散去之?前,切莫当众现身。众目睽睽,积毁销骨,你的名声要紧。等众人离去后?,我调一辆车送你回?家?。”
应小满急了。
她自己被人议论?两句有什么关系!她马上就要出京,以后?不见得?回?来了。
但七郎可是在京城土生土长,家?族根系扎在京城土地,轻易挪不动窝的人。
七郎的名声若在京城毁尽了,那才叫“积毁销骨”!
“你怎么不担心你自己呢?”应小满着急的时?候压不住情绪。嗓音也没?压住,清脆喊了一句,引得?楼下的雁二郎笑了声,她又?急又?气,眼眶一下子发红了。
她还要喊第二句,晏容时?却轻扯她一下,把她带去边上红漆廊柱后?。
借着红漆大柱的遮挡,他抬起?手,指节压在自己唇上,做出个“嘘”的姿势。
应小满瞬间闭上了嘴。
晏容时?悄声说:“我没?什么可担心的。还记得?刚才抓的死士?一个活口,两个重伤。有这三人在,便是我的护身符。”
“……”应小满半信半疑,心底的不安散去七分,但不能完全散尽。眼前这位哄人的本事,她是见识过许多次的。
澄澈眸子上下打量,隐含怀疑:“你别骗我。”
“早和你说过,除了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其他事都不骗你。性命攸关的时?刻……茶肆画像那晚已经过了。”
晏容时?叹了声,抬起?手来:“以后?再不会骗你。我们可以拉钩。”
“茶肆画像那晚”……
当时?应小满只觉得?气恼万分。此刻回?想起?来,心情却复杂得?仿佛翻倒了五味瓶。
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于她来说极陌生的滋味。
半晌只说了句:“小孩儿才信拉钩钩。”
想拍掉面前拉钩的手,不知怎么地,自己的手反倒被攥了过去。
被这么一场打岔,刚才又?急又?气的情绪倒是无影无踪。
门外跑进来一个禁军汉子,绕过大堂的雁二郎,蹬蹬蹬直上三楼,压低嗓音回?禀:
“方掌柜回?返了。”
“此人老?奸巨猾,换了身衣裳混在人群中,弟兄们搜寻半日才找到他。但门外聚集了上千人众,若当众拘捕的话,一来,容易引发人群混乱踩踏,只怕不好?。二来,方掌柜容易混在人群里逃逸。”
晏容时?转头和应小满商量:
“我要和雁二郎说几句话。话里有真有假,你听着就好?。”
应小满点点头。
晏容时?便抬高嗓音,吩咐下去:“方掌柜经营酒楼多年?,不会轻易离开。既然他即将回?返,你们继续盯着便是。”
“是!”禁军转身匆匆出门。
下一句,晏容时?果?然开始对楼下大堂竖耳听着的雁二郎说话。
“今日事态闹大,你还不走?你我虽然交情谈不上多少,毕竟认识多年?,我不想牵累你,你的人也无需再抹黑我。趁苦主还没?回?返,此处还是我主事,你领着你的人走罢。我不拦你。”
雁二郎在满地碎瓷的大堂里伸懒腰。
“我走什么。难得?看你晏七郎触霉头,八匹马拖我我也不走。行了,别说我抹黑你。我做的事我担着,你做的事你担着,咱们谁也别走,等着瞧好?就是。”
高声吩咐门外嚷嚷着的众豪奴,叫他们滚进来。
酒楼外人声鼎沸,事态仿佛面团发酵,越来越大,惊动了各处。
酒楼里面泾渭分明,一楼坐着雁家?的人,二楼站着众多禁卫。
劝了几句,又?出言激了几句,楼下的雁二郎始终不肯走,反倒喝令亲随找出余庆楼里出名的“玉楼春”,就坐在大堂里喝起?酒来。
晏容时?站在三楼栏杆高处,笑看一眼楼下动静。
“倒便宜了他。”
应小满:?
应小满有点紧张,目不转睛等方掌柜进门,来个瓮中捉鳖。
围观人群乌泱泱一片,事情闹大,驱赶也赶不走,只在原先欢门倒塌的碎木渣子处空出一块,上千人围成个大圈,哄瞧热闹。
“怎么突然查封了?”
“听说两家?郎君为了个小娘子争斗,一个打砸了酒楼给小娘子出气,另一个索性把酒楼查封了。京城这些贵人呐,啧啧。”
“仗势欺人呐?酒楼无妄之?灾,不吱声?”
“掌柜的不在,没?人领头喊冤。”
众人啧啧不平时?,忽然有人高喊:“酒楼掌柜的回?来了!”
方掌柜早回?来了。
他原本就是极警惕的性子。轻易不出酒楼,出门一身衣裳,回?返时?换一身行头,来回?走不同的路。
酒楼门口动静太大,他远远望见欢门消失不见,即刻警惕驻足,闪躲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扎在人群里听了足足两刻钟,把前因后?果?听了个详尽。
兴宁侯雁家?豪奴出来放话时?,他一个字不落,全听到耳中。听完恍然,酒楼今天遭了一场打砸,起?因原来是庄九那女儿。
十来岁的小丫头,想不到在京城交结了几位贵人家?的郎君,召集人马替她出气,本事倒不小。
听明白了前因后?果?,就是两家?郎君为个小娘子争斗的故事,一个打砸了酒楼,另一个动用权势查封酒楼,两边互相较量,酒楼遭受鱼池之?殃……
满耳朵都是争风吃醋。没?人提庄九。更无人在意?庄九的银锭。
方掌柜越听越放心。
京城大小事从来少不了看热闹的文人士子。几个年?轻士子的声音格外大声。
“京城这些纨绔衙内欺人太甚!兴宁侯府雁二郎,上回?当街扯着一位素未谋面的良家?小娘子,非说两人以象牙扇定情,被始乱终弃云云,逼着小娘子砸了传家?的象牙扇。当时?小生就在场!”
“今日除了兴宁侯府这位雁二郎,还有长乐巷晏家?七郎?身为朝廷大员,公器私用,我等路见不平,少不得?要帮写状子,递进顺天府。”
围观众人舆论?越来越愤懑,纷纷为酒楼抱不平时?,方掌柜终于从人群中现身了。
装作刚刚赶来、一无所知的模样,蹲在欢门碎木渣子面前,心疼得?捂住胸口,眼泪汪汪。起?身时?踉跄一下,周围几个热心人赶紧把他扶住。
几个太学生愤然道:“小娘子过世的父亲和你酒楼有钱财纠葛,数额又?不大,统共一个银锭的小事,何至于先打砸了酒楼,又?以封条封门?掌柜的莫怕,你这头占着理,进去和里头的人理论?!”
人群吵吵嚷嚷,当真推举出几个出头鸟,簇拥着方掌柜走进酒楼木廊子。
方掌柜满脸感动含泪,团团作揖道谢:“小老?儿多谢各位仗义执言。小老?儿怕啊。但身为酒楼主事之?人,小老?儿再怕也得?挺身而出,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好?歹争个‘理’字——”
“拿下。”晏容时?慢悠悠跨出门来。
七八名禁军好?手虎狼般直扑而出,绕过领头几个热心士子,直接把方掌柜原地按倒。
领头几人反应不过来,齐齐愣在原地,眼珠子瞪得?滚圆。
门外围观人群轰然一声,炸开了锅。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为个小娘子打砸了酒楼,又?把酒楼查封还嫌不够,居然抓捕了掌柜!如?此嚣张行事!”
满地碎瓷的大堂里,雁二郎在屏风后?震惊地坐直了身体。
“这位今天发疯了?”他低声嘀咕。
周围亲信倒吸一口凉气。“二郎,群情沸腾,咱们不能露面了!”
亲信做个躲避的姿势:“叫晏家?那位在前头顶着。咱们……”
雁二郎争强好?胜的邪性子上来,人反倒又?坐回?去。
“他都不怕,我怕什么。说出去丢尽我雁翼行的名头。”
他抬高嗓音对楼上说话:“小满,今天这场比试,我跟他算平分秋色。眼看着外头要炸锅,等下我跟他两个出去,人群必然跟随我们。等人群散了你再走。”
应小满:?
今天实在难得?,雁二郎说了两句人话!
她趴在三楼扶栏处往下望:“管好?你自己。当心出去被人围殴。”
雁二郎紧跟着又?不说人话了。
“晏七郎都不怕,我更不怕。一起?出去一起?挨揍,看谁扛得?住。”
说话间方掌柜已经被擒拿归案,五花大绑,黑布套头拎进门来,禁军团团守卫。
酒楼外,几十名禁军拔刀把守门户,阻拦外头汹涌人群。
晏容时?踩着木梯,无事人般回?来三楼。
比起?楼下那个,应小满更担心身边这个。
她眼里隐藏不住担忧:“当真不要紧?雁二郎好?歹身上有拳脚功夫,被人围殴一顿也不要紧。你个文官怎么办呀。”
“无事。”晏容时?淡定和她说笑:“文官有文官做事的路数。”
“我对这家?掌柜的有些猜想。若猜想为真的话……今日拘捕查封之?事,只是个开始。拘押方掌柜的名头越离奇无谓,越不容易打草惊蛇,断了余庆楼这条线。”
他低声解释罢,又?宽慰说:“莫担心外头。事态很快就能平静下去。”
安抚好?应小满这处,晏容时?转向楼下大堂。
“二郎,事态闹大,外头舆情沸腾,你还不走?”
“老?子不走。”雁二郎眯眼说:“我若先走了,谁知你会不会在小满面前出言诋毁我临阵脱逃?小满,瞧好?了,我雁翼行不是个怕事的。”
应小满哼道:“谁管你。”
“雁详议。”晏容时?忽然换了个称呼,站在木梯高处下望大堂:“你既不走,又?不怕事。我便要命你协同办案了。”
雁二郎:?
雁二郎噗地吐出下酒的南瓜子儿,人给气笑了。
“你再说一遍?你晏七郎跟老?子争一口气,公器私用查封了酒楼,还当众拘捕掌柜的。如?今事情闹大,我协同你办什么案?拈酸吃醋、滥用私权的案子么?”
晏容时?回?身吩咐:“三楼的人押出来。”
几名禁卫从三楼阁子里押出一名麻布裹头、五花大绑的壮年?男子。
另几人捧出一卷屏风裁下的双面刺绣。
晏容时?验看无误,当场装入竹筒,以热蜡封住竹筒口,取官印盖于蜡上,存做证物。
“余庆楼里出现死士和舆图。此事绝非寻常,疑与?敌国奸细有关。余庆楼或为北国奸细在京城的秘密据点。”
“雁详议,本官命你协助押送嫌犯和舆图证物至大理寺。即刻前去,不得?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