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京城报仇的—— by香草芋圆
香草芋圆  发于:2024年0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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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锭交易在市面上罕见。她在京城几个月了,也确实没见过哪家做生意用银锭。京城银铺子的生意,大都用来制作银杯盘银酒器。
如此说来,手里半融化的五十两银锭,应该就是自己给付出?去的银锭?爹爹临终前郑重?交给自己手里的那枚?
里头怎么会塞个铁疙瘩糊弄人呢。
她心?里嘀咕着,仔细打量起铁疙瘩。
在火里已?经融去小半,边角都没了形状,但大致轮廓还能看出?几分?,确实像哪家锁大门?的铁钥匙,裹在外层银子里,融成个外银内铁的假银锭。
铁疙瘩锈蚀斑斑,显然造假有年头了。
应小满:“……”
京城坏人这么多。
兴许,爹爹从前在京城时,就被人骗了吧。
……倒也没全骗。
她拿手掂了掂,刨去十两重?的铁疙瘩,这不是还剩四十两的银疙瘩吗。
四十两银,能换四十贯钱。
爹爹留下的银锭失而复得?,如此一想,应小满的心?情顿时多云转晴。
牙人还在炯炯地盯着她讨说法。
应小满抱着银疙瘩,跟牙人商量:“应家要搬走。”
“啊?”
“应家在七举人巷只?住了三个半月,算四个月罢。四个月赁金八贯钱。八贯钱应家如数给付,你明?天过来拿。烧毁的屋子应家不住了,叫屋主收回去,慢慢请人修缮。”
“啊?!”
应小满说完,满意地抱着四十两银疙瘩便走,牙人震惊之余,反倒追上来:“应小娘子不住七举人巷,以后要搬去哪处?可?还要小的帮忙在城北另寻住处?”
“不用了。我们回老家几个月。”
这几句来回答得?大声,不远处等着牙人继续掰扯的沈俊青听得?清楚,也震惊地追上来问:“应家……应家要离京回老家了?以后还回来么?”
应小满自己也说不清。
她回头冲沈俊青笑了笑,没有回答。
走出?百来步,等回自家帐子,邻居沈阿奴早抛到了脑后,应小满把抱回来的银疙瘩展示给老娘看:
“娘,从牙人那边讨回了爹爹的那锭银子。出?了点?意外,还剩四十两。去掉赁屋四个月的八贯赁金,也还有三十来两。足够我们回老家一趟,住几个月的花用了。”
义母又是欢喜又是惋惜,招呼阿织上来摸摸义父遗留下的银疙瘩。
“回去这趟带个四岁的幺儿,要多添置些小孩儿用的东西,赶路的车也得?备好车……”
摸遗物念叨着,义母突然想起一桩事来。
“你爹临走前,是不是叮嘱你去大相国寺,找个酒楼的掌柜传话,叫人家送咱们出?城?我听你提过两次。”
确实有这回事,义父去世前叮嘱了好几遍。
报仇成功之后,拿五十两银锭去大相国寺边上的“余庆楼”,找掌柜的说一句“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就有人领她出?京城。
义母的心?思活络了:“你爹托他朋友送咱们出?京城,又是财大气粗开酒楼的,应该不收咱们钱罢?那路上就省下许多了。”
应小满盯着银疙瘩,有些为难。
首先,报仇没成功。
其次,银锭的分?量原本就不足,还得?再分?八贯出?去。
“去余庆楼找人,爹爹的银锭就要给出?去了。说好归还五十两,只?剩下三十多两银银疙瘩给人……不好罢?”
义母琢磨着:“我觉得?托你带的话,就是一句约好的暗号,不是真还钱的意思。人家开酒楼的肯定不差钱。你把约好的暗号带到了,你爹的朋友帮忙把咱们领出?城,不要钱。”
“真的?”应小满半信半疑,“人家万一追着要咱们还钱怎么办。”
“真碰着不厚道的,你还不能掉头就走?”
说的也对。
应小满安心?地吃起葡萄:“我明?天带着阿织去大相国寺附近耍,顺便找一找余庆楼。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爹爹当年的朋友生意好不好,余庆楼还在不在。”
正说话间,帐篷外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敲几下帐篷柱子,“应小娘子可?在家?天气炎热,七郎命我等送些冰湃的鲜果子和?家中常备的应急暑药来。”
七郎的人又来了。
应小满还在吃葡萄,瞬间闪去木板床边蹲着,冲老娘摇了摇头。
她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始终没想好如何面对顶着七郎面孔和?声音的晏家当家阿郎,晏容时。
义母叹着气起身,牵着阿织的手出?去见晏七郎的人。
帐篷外响起接连的推拒声。
今天遣来送物的晏家长随有些为难。
“七郎叮嘱小的说,其他的物件不收也就罢了。送来给应夫人的滋补药膳包务必收下。滋补药膳贵在长期服用,中间断不得?……”
义母还在推拒,帘子唰得?掀开,应小满从帐篷里现身,接过长随手里的十包药。
“药包收下了。替我谢谢他。”
晏家长随喜出?望外,迭声应是,转身麻利地又从车上卸下一套熬药的小石锅石炉石药杵:
“一起送来的。七郎叮嘱小的跟应小娘子说,既然药包收下,熬药的炉具也收了罢。”
药包都收下了,熬药的炉具还能不收?
应小满:“……替我谢谢他。”
左手提药包,右手提炉具,晏家长随捧着应家不肯收的鲜果匣子转身要走,阿织哇地一声,委屈地哭了。
“我要吃西瓜。七郎上回跟我说好的,送我西瓜,阿姐为什么不许我拿?我要七郎送我的西瓜……”
应小满:“……”
黑漆嵌云母螺钿的双层匣子打开,边角堆起碎冰,中间果然整整齐齐摆放着新?鲜切好的几大片红瓤西瓜。
鲜果子也只?得?收下。阿织捧着双层冰匣子,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噙着泪花笑了。
应小满:“……替我谢谢他。”
目送着七郎的人走远,大包小包的物件提进帐篷里,应小满低声嘀咕一句:“心?眼多,蔫儿坏。”
义母稀罕地摸着式样精巧的小石锅小石炉:
“七郎这人呐,心?眼确实多。之前几次送东西你不肯收,他就变着花样儿送。但他这些使巧的心?眼没用在坏地方,想法设法对咱们家好,人谈不上坏……”
阿织乐滋滋地啃西瓜,边啃边插嘴:“七郎不坏。七郎人很好的。”
应小满抓一把锅具附送的干松枝,蹲在小石炉面前点?火熬药。点?火的火绒,扇风的蒲扇都准备得?好好的,一趟全送来了。
她拿起蒲扇,对着石炉下头新?升起的小火苗扇几扇,低声咕哝着:
“蔫儿坏。”
三更子夜前后。
大理寺关闭的两道黑漆大门?从里打开。
老门?房提灯颤巍巍在前头引路:“殿下,晏少卿,天晚了,当心?脚下。”
晏容时温声道谢,和?十一郎赵启甄两人并肩跨出?门?来。
这两日案情大有进展,十一郎阴霾多日的面孔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还好抓捕得?及时。”十一郎感慨说:“下头这些小官暗中勾结,盘根错节,实在了得?。”
“确实。”晏容时道。
卞评事就在大理寺任职。如果抓捕得?慢一步,叫他抢先把周家失火之事透露给拘押的周胖子,再以好友的身份挑拨几句,祸水引去别处,叫周胖子含恨乱咬旁人,这一条线便断了。卞评事自己也可?以轻松脱身。
所幸抓捕得?及时。周胖子那边供出?了不少口供,卞评事也下狱抄家。
京城物贵,崇尚奢华。六部下属的众多低品阶官员,每月拿回来的俸禄不上不下,维持温饱易,维持体面难。
许多小官在京城多年,熬到四五十岁都没能买下一处屋宅,拖家带口住在赁屋里。
偏偏京城处处繁华,高门?贵胄挥金如土。
虾有虾道,蟹有蟹道。六部主管庶务的小官们便各显神?通,各寻生财之道。
周胖子主管刑部库仓,时不时弄点?库仓里囤积的好货出?去卖,账面上以“锈蚀”、 “耗损”销账。把巡检、看守库仓的几名官员小吏挨个打点?妥当,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开方便之门?。
后来认识了大理寺的卞评事。
卞评事负责文书?交接,隔三差五移一批大理寺收缴的赃物到刑部库仓入库。
赃物实打实地装车运来刑部,两边对账时,各自大笔一挥,每车便有几件物件从账面上无声无息消失。
周胖子供证说:“东西我没过手。总之两边账面做齐,卞评事自己找路子出?货,我坐在家里收钱。合作四五年了,没出?过事。”
“大理寺和?刑部是清水衙门?。值钱的赃物早就由?官府发卖了,入库的都是些不值钱、卖不动的物件。我们过手的俱是小钱。兵部每年记录的‘锈蚀’、‘耗损’,‘老旧不堪用’;工部每年的‘运输耗损‘,‘物料耗损’,那才叫一大笔。”
十一郎抬头看天色,子丑交接,街上酒楼都关门?了。
“去我府上喝几杯?明?早去兵部查账。看看历年 ‘锈蚀’、‘耗损’,‘老旧不堪用’的军械,到底有多少数目,究竟流去了何方。”
晏容时笑看好友一眼:“喝你府上一杯酒代价不小。明?早直奔兵部查账,只?怕十天半月都出?不来。你等着。”
他示意旁边牵马的隋淼跟去几步外,问起应家的情况。
“今天送过去的东西收了么?”
隋淼如实回禀:“今天送去的几样东西,十包药,熬药的炉具,鲜果子提盒,应小娘子都如数收了。带话说谢谢郎君。”
“收下就好。”晏容时抬头看看月过中天的深夜天幕。今晚去不成了。
“明?日应家可?有什么安排?”
隋淼:“阿织吃完西瓜,出?帐子归还匣子时,提起应小娘子明?天要带她去大相国寺耍。”
“大相国寺周围大得?很。她打算敬神?上香,还是单逛庙会市集?”
“都不是。似乎要去大相国寺旁边,寻某处酒楼喝酒什么的……”
晏容时失笑:“带个四岁的小丫头去酒楼喝酒?阿织肯定又乱传话。应家刚遭一场灾,多半去大相国寺里拜佛祈福。”
十一郎还在原处炯炯地等他过府喝酒,喝完了直奔兵部查账。
晏容时跟十一郎商量:“今夜的酒免了。明?早告假半日,下午我随你去兵部查账。”
十一郎极诧异:“追查军械倒卖大案的关键时刻,你告假半日做什么?”
晏容时:“唔,去大相国寺上香。”
深夜一轮月色照亮京城各处。
与此同?时。
应家帐篷外,有小小油灯点?亮。
石锅升起小火,应小满往火里时不时地倒油,助燃火势。
她在费劲地融银子。
半融化的银疙瘩,当中还掏空一个藏铁疙瘩的大洞,拿去见爹爹在京城的旧友太磕碜。
好歹融成一个完整的银元宝形状。拿出?手好看,不丢爹爹面子。

大相国寺位于内城东。香火鼎盛, 每月五次开放市集庙会,万姓交易[1]。
还没走近寺庙正门,才上东大街,路边商铺已经挤满了人。阿织像游鱼儿?进了?水, 快活地四处奔来跑去。
应小满四处问人:“余庆楼在?何处?”
余庆楼原来出名得很, 一问一个准。但路人大清早被个小娘子抓着问余庆楼, 回?答时神色都有点古怪:“东大街中段往北走。这么早, 酒楼尚未开张。”
酒楼门口以红绿两色绸缎扎起的迎客欢门[2]上包裹许多鲜花枝,欢门往内的长廊一路灯笼高挂,依稀可见夜里的热闹。
应小满立在?欢门下, 往里头喊了?半天,紧闭的木板门里探出一个伙计,睡眼惺忪地打呵欠。“何事啊?这么早……”
“我有事寻你家掌柜。”
伙计沿着木廊子走来欢门,上下打量面前穿戴简朴、牵着小丫头的斗笠小娘子。
斗笠遮住小娘子大半面目, 但还是露出红润嘴唇, 精致鼻梁, 瓷白肌肤,下颌一小截优美的轮廓。
伙计的面色缓和许多。
“卖唱的还是卖酒水吃食的?想?进咱家酒楼做生意?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招牌噱头?咱们余庆楼可是东大街这处数一数二?的酒楼。若无甚出色处, 往后慢慢排着罢!”
“不卖东西。我爹从前在?京城时, 和你们掌柜的是好友。我爹托我来寻你家掌柜的, 带一句话给他。”
应小满郑重地说, “——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
手里攥着昨夜新融好的雪白银锭, 在?伙计眼前晃一晃。
伙计摸不准头脑,狐疑地打量几眼,“等着。”闭门回?去传话。
这一去就是半天没回?。
应小满领着阿织, 十几岁的小娘子领着个小丫头,一大一小站在?红绿招摇、插满花枝的余庆楼欢门下, 大早晨地实在?扎眼,路过行?人无不扭头古怪打量几眼。
阿织嘴里吮着的糖人都不甜了?,小声嘀咕:“阿姐,好多人看我们。为什么呀。”
应小满心里也有点拿不准。
她来京城有大半年了?。时不时会听邻居妇人议论?几句,京城的酒楼有些?是正经卖酒的营生,也有许多不正经卖酒的营生。到?了?晚上,那些?不正经的酒楼便聚集了?许多妓子招揽生意,灯红酒绿,倚楼红袖招……
爹爹好友开的这间余庆楼,该不会是……那种不正经的酒楼罢?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奔近路边,七八骑奔马轻快小跑过人来人往的长街。应小满没在?意,拉着阿织往欢门里走两步,避开街上奔马。
奔马到?了?余庆楼门前,却逐渐减速,众轻骑停在?路边。
打头一匹马溜溜达达走近,马上的朱袍郎君攥着缰绳,在?欢门前原地转过半圈,在?马背上一个大俯身,弯腰下来查看斗笠下的小娘子相貌。
应小满面前冷不丁出现雁二?郎的脸。
“远远地看着就像是你。”雁二?郎满意下马,自来熟稔地打招呼。
“听说你家遭了?灾,我派人送去一趟东西,又跟顺天府主事官员打了?招呼。家里临时安置的住处可好?送去的十二?色糕点合不合你的口味?钱放多了?怕被人哄抢,只送去十贯,这两日够不够花用?”
“……”
应小满牵着阿织的手,往后退半步,把斗笠往下压。
她总算知?道自家帐篷前扔下东西就走的那拨人是谁派来的了?。
“东西没收。”她记仇得很。雁二?郎上回?当?街反水的事她可牢牢记着清楚,才不想?占这厮的便宜。
“我家不缺东西,分发?给邻居了?。”
雁二?郎并?不甚在?意。
“总归我送过了?,算作我的心意。收不收是你的事。”
他把马缰绳扔给亲随,不顾面前小娘子的提防姿态,当?先两步走进欢门。
“原想?亲去探望你,不想?因为七举人巷这场纵火,惊动了?皇城里的官家,第二?天大清早我就被急召进宫。身上既担着审刑院详议官的官职,当?日就御前领命,开始协同大理寺和刑部诸位同僚共同查案。哎,忙得脚不沾地!”
“不瞒你说,整夜没睡,清晨才从皇城值房放出来,打算喝两杯余庆楼的玉楼春解解乏,转头继续回?值房。没想?到?大清早居然在?酒楼外头撞见小满你。这可真是——”
雁二?郎把到?了?嘴边的一句轻佻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强咽下去,临时换了?三?个字:“——巧得很。”
应小满把斗笠往上拨三?寸,打量雁二?郎熬得发?红的眼睛。
听来颇为正经的一番话,从雁二?郎这纨绔嘴里说出来,她总不大信。
雁二?郎当?然也看得出她的不信,面前的清澈眼神里明晃晃地带出怀疑。但再警惕的小白兔还是小白兔,也不知?怎么被人大清早地哄来酒楼欢门下站着,瞧着还是好骗得很。
心里一阵发?痒,又升起燥热。
他扯开衣襟,袖管里摸出一柄折扇,打开扇了?扇,环顾四周。
“余庆楼可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该来的地方。”
雁二?郎站在?酒楼欢门下头,抬手一挡,笑得意味深长:“领小丫头来大相国寺上香,走错了?路?寺庙大门不在?这边,回?头往南行?六百步。我送你去?”
应小满飞快地瞥他一眼,又警惕地环顾四周。雁二?郎可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听他语气?,余庆楼果然是不正经的酒楼!
雁二?郎的相送邀约,她肯定不会答应的。
她领着阿织,正踌躇要不要换个地方等酒楼掌柜的时候,欢门前方连接的长廊子尽头,紧闭的两扇酒楼木门吱嘎一声响,有人从里踏出门来。
“这位小娘子便是故人之女?”来人一口正宗的京城官话,中年和气?相貌,穿一身湖绿色绸缎团花长袍,看着便像生意场里打滚多年的商贾模样。
应小满心里一喜,即刻撇下雁二?郎,快步穿过欢门往酒楼廊子里走几步:“正是。我爹爹叮嘱我来。你就是余庆楼掌柜的?”
来人和蔼笑道,“小可姓方,正是此处酒楼掌柜的。这位小娘子的父亲——”
“我爹姓应。”
方掌柜一怔,脚步停在?原地,只眯起一双眼上上下下地打量。
应小满瞧在?眼里,心里琢磨了?片刻,又说,“等等,我爹也可能姓庄。”
方掌柜又是一怔,像是骤然明白了?什么,脸上再度露出笑容。
“小老儿?不曾认识姓应的故人。姓庄的故人倒是认识一位。不知?你爹爹尊姓大名……?”
应小满心里泛起惊涛骇浪。爹爹果然姓庄?!
她都十六了?。这么多年,爹爹在?老家用的都是化名!
但应小满早不是刚来京城的胸无城府的乡下小丫头了?。如今站在?余庆楼里的她,是见多识广、沉得住气?的应小满。
她心里一番搜肠刮肚。
对于姓庄的爹爹,她印象里只有来自七郎,呸,晏容时,曾经提起的寥寥几句官府文档记载:
【庄九,年未弱冠,魁梧巨力。拒命而去,不知?所?踪】
“我爹是庄九。”
听到?“庄九”二?字,方掌柜脸上的笑容顿时真挚了?几分。“果然是故人之女。”
再度迎上来热络了?许多。方掌柜做出欢迎的姿势,自称也换个称呼:
“庄小娘子请进。老夫和你父亲当?年在?京城确实是多年故交啊。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父亲还记得老夫,托你来寻老夫,实在?感动肺腑。来,我们进去细谈……”
应小满也笑了?。正想?跟方掌柜往门里走,横次里伸过一把象牙扇,唰地迎风打开,摇了?摇。
“且慢。大好年华的良家小娘子,有何时不能在?外头谈,非得往酒楼里带?方掌柜,行?径有些?鬼祟啊。”
雁二?郎从廊柱子背后踱出两步,现出身形。
“既然被我当?面瞧见,少不得跟上去做个见证。哎,谁叫应小娘子跟我有交情呢。”
雁二?郎是京城各家出名酒楼的常客,方掌柜哪有不认识的,转身立刻堆笑:
“原来是雁小侯爷驾临。小侯爷不必多心,无甚大事!这位小娘子的父亲是小人故友,托小娘子归还些?旧物罢了?。”
“小人原想?请小娘子进酒楼吃用些?细点,叙几句闲话,问询故友的情况……既然雁小侯爷不放心,小人这处酒楼,也确实不大适合小娘子单独进门。那就改日再叙话罢,小娘子把带来的旧物归还即可。”
花团锦簇的客套话说罢,方掌柜笑眯眯冲应小满一伸手。
应小满:……?
应小满的眼睛都瞪圆了?。
遇见爹爹故人的短暂高兴劲头瞬间低沉下去。
义?父在?京城的这位朋友,当?真在?生意场里打滚多年。商人重利轻情谊,早忘了?“厚道”两字怎么写。
义?父心里记挂了?二?十年,临终前再三?地叮嘱,报仇之后务必要去见酒楼故人,交还五十两银,告知?报仇成功的事,请故人帮忙领她离京。
这位方掌柜倒好,被雁二?郎稍微阻拦,立刻改口。压根不提送她们出京的承诺,连爹爹的情况都不细问,伸手只要钱呐?
早晨临来前,老娘特意叮嘱过她:“京城坏人多,你爹爹跟他朋友的交情都隔着多少年了??难保遇到?不厚道的人。情况若不对,你莫多搭理,直接便走。”
如今情况果然不对了?。
藏于袖里的纤长指节逐渐握紧。她压抑着失落说:“我不赶时间。酒楼里不方便,寻个附近茶肆说话也行?。”
方掌柜眼风扫过边上神色玩味的雁二?郎,路边等候的众多豪奴,笑容里隐含防备:
“小娘子说笑了?。小老儿?哪能轻易离开得酒楼?小娘子带来的旧物呢?‘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说了?半日也未见影。呵呵,该不会戏耍小老儿?空跑一趟罢?”
应小满:“……”说来说去,你还当?真只惦记着钱哪?!
失落变成了?恼火。藏于袖里的纤长指节逐渐握紧。银锭在?手掌心里紧攥。
方掌柜依旧满脸堆笑,人却一步也不挪动,手掌摊开半空,摆出等着验看旧物的姿态。
应小满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怒火上头,手心里攥热的沉甸甸三?十余两银锭被她笔直扔过去,转头就走。
难怪爹爹当?年会被人骗。
难怪珍重藏了?许多年的五十两纯银锭,会被人偷偷弄个铁疙瘩藏在?里头,神不知?鬼不觉抠走十两银。
以爹爹直肠直肚的脾气?,当?年在?京城误结损友,混在?这群重利轻义?的人里头,没少被骗罢!
她抱起阿织便往外走,心里有气?,脚下越走越快,转眼就出了?酒楼欢门。
应小满二?话不说扔银锭就走的举动大出意料,不止方掌柜攥着银锭愣在?原地,就连雁二?郎也懵了?一下。
方掌柜停在?原地,翻来覆去地查验银锭成色,又掂了?掂分量,登时皱起眉。
身后许多脚步追出了?欢门。
雁二?郎翻身上马,握着缰绳溜溜达达地上街,骏马踩着小碎步跟在?疾步快走的应小满身侧。
“原来小满不止会对我一个发?脾气?。看在?眼里,实在?舒爽。”
“喝你的酒去!”应小满余怒未消,抱着阿织往大相国寺方向疾走:“别跟着我!”
雁二?郎啧了?声:“惹你生气?的方掌柜留在?后头,你这脾气?又对着我来了?。”
“迁怒的习惯不好。想?想?看,刚才若不是被我拦阻,你是不是就跟着那不怀好意的掌柜进门去了??你个小娘子哪知?道京城这些?酒楼的花样。余庆楼做的营生,可不只是素酒生意。二?楼三?楼的阁子把房门一关……”
“雁详议。”街边长檐下忽地传来悠然一声呼唤,唤的是雁二?郎的官职。
应小满没反应过来这三?个字,只听得嗓音耳熟,当?即停步;雁二?郎被人当?街唤了?官职,也本能地勒马停住,两人四只眼睛齐刷刷往路边看。
街边店铺遮阳篷子下,慢悠悠踱出一道修长身影。
天气?炎热,来人穿一身雅淡的霁色银绣松竹襕袍,斯文中带贵气?,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似笑非笑,扫过马上的雁二?郎。
“昨晚才听闻雁详议公务繁忙,人在?值房里熬夜看卷宗。原以为年纪既长,转了?性子,人非当?年吴下阿蒙……没想?到?早晨上街,迎面就见你当?街纠缠良家小娘子。叫我如何说你是好?”
雁二?郎在?马上扯开衣襟,懒洋洋嗤声。
“行?了?七郎,你我同年岁。你入朝做事的气?运比我好,官职大上几阶,别摆出一副父兄姿态跟我说话,老子听不得。”
晏容时噙着笑,抬手掸了?掸衣袍被马踏溅上的浮灰。
“做你父兄可不是桩好事,莫以为人人乐意做得。雁详议如今领了?皇命,协同大理寺审核查案,理应身在?皇城值房为朝廷办事,却为何在?内城东大街上纵马追随小娘子?本官对雁详议的履职能力存疑。解释一下?”
雁二?郎肚子里骂了?句娘。
他当?然应该身在?值房。如今人在?内城东大街,当?然是因为他和相熟的守门禁军同僚打个招呼,溜出来喝酒。
当?街几声“雁详议”喊得他满腹恼火。
审刑院详议官这个职位吧,虽说深得官家信重,负责督查大理寺和刑部日常事务,位卑而权重……但只有六品,确实位卑。
芝麻绿豆大的一个官儿?,宫里见着面前这位四品少卿还得行?礼。哪有从前身上担着禁军指挥副使名头时的气?派?
“少一口一个雁详议,你自个儿?呢?”
雁二?郎抬头看看日头,“大早晨的,晏少卿不在?大理寺坐衙,人来城东何事啊。”
“请了?半日假,来大相国寺上香。”晏容时答得正大光明,动作更正大光明,直接上前两步,接过应小满手里抱着的阿织,温声打招呼,“好巧。”
“七郎!”阿织顿时笑开了?,亲昵地伸开手臂,搂住面前郎君的肩背。
“走罢。”晏容时摸摸阿织头顶的丫髻,极其自然地牵起路边发?怔的小娘子的手,顺着长街往南。
“走偏了?。大相国寺的正门要往南五百余步。”
应小满:“……”
晏七郎?晏容时?狗官?当?面怎么称呼他?
自己是不搭理他呢,还是继续不搭理他……可恶,阿织在?他手里!
乱麻般缠绕的思绪中,牵在?一处的手被催促地握了?握。
郎君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伸来的是左手,手背处有个结痂痊愈的淡色疤痕。
她垂眼看两人交握的手,一眼便看得清楚。疤痕不小,是今年开春时节新添的伤。是熟悉的七郎。
大相国寺附近几条街道是京城极繁华热闹的所?在?,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两大一小三?道身影混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被人流推挤着往前走出几百步。
大相国寺敞开的正门就在?前方。
晏容时在?路边摊位停步,买下两个七彩风车,挨个递过去:“寺庙里进香人多。风车醒目,一人拿一个,免得走散。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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