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城西望火楼知事官,奉大理寺晏少卿命,携我处潜火兵百二十名赶来救火!”
晏七郎:“……”
应小满:“……”
晏七郎一个人捂不住那么多张嘴,犀利阻止的眼神才扫过面前一两个,四面八方都响起?“晏少卿”的呼唤。
“……”他哑然片刻,低头去看怀中半扶半抱着的小娘子。
才出火场,就被灌了满耳朵“大理寺晏少卿”的应小满僵硬地站在原地,半晌恍惚地说,“啊……?”
晏什么少卿?什么大理寺少卿?谁在七郎面前喊大理寺晏少卿?
啊?啊?!
第50章
深夜一场耸人听闻的泼油纵火大案, 消息不胫而走,哄传京城各处街坊茶肆,甚至惊动了皇城里?的官家。
一场火灾陷进去十几条人命,受灾民户中还有三四户是有品阶的京官人家, 顺天府慰劳的官员络绎不绝, 顺天府尹亲自登门挨家慰问。
受灾第二天就紧急发下大批的赈济米粮, 锅碗用具, 暂住的帐篷,防暑防瘟疫的药丸。
做法事的僧人道士接连请来两三拨,烧成废墟的七举人巷两边, 东边一排大和尚念经做法事,西边一排老?道?士打?醮做道?场。
应家人口少,只领到一顶牛皮帐篷,好在这顶帐子大得?很。
给应家拨的暂住地段也好, 距离七举人巷不远处的一块朝南阴凉地, 头顶一棵枝繁叶茂的白杨树, 白天遮阳不热,晚上通风, 走出百来步有一口水井。
顺天府负责安置赈济的主?事官员对应家态度殷勤, 一天跑仨趟, 此刻正在帐篷外和义母说话?:
“……各处安排得?可妥当?应夫人若有不满意的地方尽管直言, 本官即刻安排……”
“哪里?哪里?, 应夫人太过客气。应家和晏少卿交情深厚,本该多看顾些,呵呵……不敢有负晏少卿的嘱托, 应该的,应该的……”
牛皮帐篷里?放两张木板床, 靠木板床放一个矮几,矮几上放着一碟清洗干净的紫葡萄。
阿织的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抓得?满手的葡萄,递给木床上坐着的应小满:“阿姐,你也吃。”
应小满心不在焉地吃葡萄。
葡萄便宜。这几天家里?天天吃。
家里?也只吃得?起葡萄了。
火场里?来回一趟,她侥幸只灼伤了手,腿脚无?事。火势扑灭之后,她和母亲回了一趟家,翻捡残余物品。
比起西边几户人家来说,应家屋宅未烧垮塌,房顶大梁好好地撑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大幸中的不幸,挂在正屋檐下放钱的小吊篮……烧了个干净。
家里?的纸交子都放在吊篮里?,十几贯面额的交子随火而去。
篮子里?两贯铜钱倒还在,连同竹篮子烧成一大团黑糊糊,要用的时候一文钱一文钱地往下抠。
家被烧了,羊肉铺当然出不了摊。
晏七郎派人接连来了许多趟,送钱送物件,应小满躲在帐子里?不见人。
晏家曾经给义母看诊的妙手郎中登门,应小满还躲着不见,被义母拉出帐子看了烟熏的眼睛和手上灼伤,只收下几包外敷药,其余送来的物件还是推拒没要。
如此三五天过去,应小满休养得?差不多了。
受灾后无?事可做,阿织小丫头坐不住,她索性?从那?一大团黑糊糊里?抠出百来个铜板,带着阿织出去街上转悠。
原打?算买些便宜的夏季时令鲜果子,给小馋猫甜个嘴儿。
路过五月里?曾经咬牙买过葡萄的同一家摊主?处时,她心里?一动,似乎有人跟她提起过,京城葡萄最近降价得?厉害……
应小满鼓起勇气过去问摊主?:“你家可有什么便宜鲜果子?越便宜越好,一贯钱一串的贵价西域紫晶葡萄不要。”
那?家摊主?乍见她这十几岁的小娘子,表情倒像是见着自家二十年没见的老?娘似地,老?泪纵横地抱出一筐紫葡萄,直接往她怀里?塞:
“终于?把小娘子你给等来了。小的从前糊涂,西域紫晶葡萄这等贡物,小的哪有本事私卖?都是胡乱瞎说,小的赔罪!这里?整筐都是城郊庄子自种的紫葡萄,便宜得?很,不敢收钱,小娘子整筐拿去吃!”
应小满:?
上街一趟,揣着百来个没花出去的铜板,莫名其妙拖着整筐摊主?白送的又大又甜的紫葡萄回来。
给受灾的左邻右舍挨家挨户送葡萄,还剩下半筐。
坐下来和阿织洗干净,两个人哐哐地吃。
又香又甜的紫葡萄也不能除尽耳边嗡嗡的烦恼之声。
帐子外头的顺天府官员还没走。一句句转弯抹角,和义母旁敲侧击:
“贵家小娘子和晏少卿似乎交情不浅呐……不不不,夫人太客气,晏少卿当夜将令爱抱出火场,许多人亲眼所?见,绝不会?错,哈哈哈……斗胆敢问一句,不知?是否好事将近……本官定当送上贺礼……”
滋一声轻响,应小满捏爆了手里?的紫葡萄。
汁水流了满手。
帐帘唰得?掀起,她对尴尬不知?如何应答的义母说:
“娘,别理他,进来帐子歇着!”
顺天府官员的笑声一停。
原本只是义母一个尴尬,现在成了两边面对面的尴尬。
随即两边尬笑着,一个客气赔罪,一个告辞离开。
义母尴尬的次数多了,人倒也习惯,回来帐子里?吃了几颗葡萄,总归舍不得?数落冲进火场救她的乖女儿,只委婉地劝她:“毕竟是个官儿。咱们平头百姓家的,客气点?总不会?错。”
又吃两颗葡萄,义母自己接下去说:“不过你两句话?把人顶走了也好。我越琢磨越感觉不对。他们嘴里?的晏少卿,晏少卿,说得?是七郎罢?怎么听他们说话?,像个很大的官儿?”
应小满没吱声,心想,管天下刑狱事的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官儿。主?管京城治安的顺天府尹才七品!
正七品和正四?品别看只差五级,许多六七品的官儿一辈子都升不上五品官阶,正四?品的官儿能不大么。
但许多官儿口口声声称呼的“晏少卿”三个字,和七郎的脸牵扯在一处,顿时叫她一阵心浮气躁。
嘴里?嚼着的葡萄都不甜了。
“别提他。”她恼火地说。
又郑重地对阿织说,“以后七郎来,不许搭理他,不许给他掀帘子,更别跟他说话?。”
类似的话?,阿织听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再没有头一回听说时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大反应,反倒继续淡定地吃葡萄。
“阿姐不许我跟七郎说话?,因为阿姐自己要跟七郎说话?吗?”
应小满反应很大地否认,“才没有!”
“哦。”
对着面前安然吃葡萄的阿织,应小满气得?不轻,扭头对义母抱怨,“你看,阿织都被七郎带坏了。”
义母慢腾腾地剥葡萄:“我说句公道?话?,伢儿,要不是七郎带人扛土扛泥扑灭了沈家门外一人多高的油火,又冲进火门把你背出来,你现今哪能安稳坐这儿骂他?你老?娘我哪能安稳坐在你对面吃葡萄?当夜我肯定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了!”
应小满不说话?了,自己也剥了个葡萄吃。
一个葡萄吃完,火气又上来:“但他骗我那?么久,把咱全家哄得?团团转!我天天在他面前骂狗官晏容时,狗官晏容时,他还经常跟着我骂两句……“
她憋着火气吃葡萄:“狗官晏容时,真的是一点?都没骂错他。心眼多,蔫儿坏!”
“确实心眼多。”义母赞同地边吃葡萄边说,“不过对你不坏。”
应小满:“……”
七郎不止把阿织带坏了,连老?娘都开始替他说话?……
提起七郎的事,义母也忍不住多嘴几句。
“你爹叫你进京报仇,仇人家里?当家主?事的那?个,当真就是七郎?你爹没弄错?你没弄错?”
“没弄错,就是他。”应小满抿了抿嘴唇,火气又往上翻腾。
“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找的仇家就是他自己,跟我花言巧语地搪塞。”
义母闲不住,吃完葡萄便拿起针线修补衣裳,边修补边念叨:
“你上回说七郎今年二十四?岁?你爹从前在京城替他主?家做事的时候,也不知?七郎生出来没有。当事的人全入了土,倒叫你一个十来岁的小伢儿,千里?迢迢进京找二十来岁的七郎报仇。要我说,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爹老?糊涂!”
应小满:“……别数落爹。他老?人家在地下听了会?生气的。”
义母哼道?:“我哪句说错了?就算你爹夜里?从地下爬出来站面前,我当面还说这句,你爹老?糊涂!”
“……”
“七郎把你从火场里?背出来,不止救下你一命,也算是救了我一命。伢儿,你不止要听你爹的,还要听你老?娘的。就算你爹的主?家从前跟七郎家里?有深仇大恨,一命抵一命,七郎跟咱家的恩怨算扯平了,你别再寻他报仇。”
老?娘话?糙理不糙,应小满边吃葡萄边琢磨了半天,最后轻轻点?一下头:“嗯。”
义母的眉眼舒展开几分?。
伢儿的性?子自小跟了她爹,直肠直肚倔得?很。如今肯听劝,是再好不过的事。
找七郎寻仇的事既然作罢,义母另一处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我看你和七郎平日里?虽说吵吵闹闹的,但人走得?近了,免不了吵架,自家舌头还时常磕碰着牙齿呢。上回你带他回家吃荷叶鸡那?晚上,我眼瞧着,你们两个处得?不错。如今寻仇的事也搁下了,你看看七郎……”
不等义母说完,应小满一骨碌翻起身,从角落里?翻找片刻,取出一只火场里?抢出熏黑的铜香炉,放在朝南地上,往香炉里?插三支线香,点?燃了郑重拜上几拜。
“爹,你别生气。虽说一命抵一命,七郎……不,晏容时,他在火场里?救下我跟我娘,我不好再寻他报仇,但我不会?嫁给仇人的。爹,你安心地睡,别半夜从地下爬起来找我娘讨说法。”
义母哭笑不得?,无?奈里?又犯愁,抬手拍了她一下:“你个小伢儿,别拿你爹堵我的嘴。”
应小满拜了三拜起身:“我说真的。”
两人正掰扯间,帐篷外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几个汉子的嗓音沿路问过来:“应家在哪个帐篷?”
义母“咦”了声,停下话?头,刚要掀帘子应答,来人已?寻到了应家帐篷,砰一声,门前卸下两大包物件,高喊一声“我家主?人送些急用物件给应小娘子!”扬长而去。
应小满听着动静不对,掀帘子出来:“来得?什么人,送来什么东西?”
一包吃食,一包日用。吃食都是极精细的糕点?果子,精致盒子里?装十二色花样?,瞧着贵得?很。
日用物件包袱里?放了十贯钱,沉甸甸一大包。
义母打?开包袱,四?处翻了翻,怀疑地问:“又是七郎送的?但七郎之前几回遣人送东西来,都当面客客气气打?过招呼,不像今天扔下就走。”
“不是他送的。”应小满抿了抿唇,“他忙得?很。”
抬头看看才升上院墙的日头,她小声嘀咕:
“大理寺少卿,白天忙着审案,哪得?空在大早晨送物件。送东西不是午后就是晚上——他用饭时才得?空叫人送东西来。”
大理寺官衙深处。
审讯堂灯火通明。提审的犯人已?经讯问超过一日一夜。
堂上的几名审官同样?熬了一日一夜。
堂下的犯人,赫然是位身穿青色官袍的涉案官员。此刻盘膝坐着,闭眼一言不发,仿佛撬不开的蚌壳。
此人是大理寺低品阶官员,八品大理评事,姓卞,人称卞评事。
看卞评事的相貌,正是大理寺封住七举人巷口,第二度查抄周家时,负责在书房搜查书卷物证的青袍官员。
堂上的主?审官是大理寺丞,啪一声怒拍惊堂木,审讯堂里?嗡嗡地回响:
“咄!犯官卞评事,你好大的胆子!五日前,你随晏少卿前去七举人巷,查抄犯官周家罪证。你以官职之便,于?查抄时大作手脚,藏匿重要物证不报。当夜又伙同他人,泼油纵火,意图灭迹——你还不从实招来?!”
卞评事冷笑睁眼,开口道?:
“全是推测,毫无?证据。”
大理寺丞:“你和刑部主?管库仓的周主?簿素有私交。七举人巷几户邻居皆有人证,指认你时常登门周家做客,可有此事?”
“确实和周主?簿私下交好,确实有时登门做客。那?又如何?”
卞评事冷笑,“火灾当夜,我在自家睡觉,亦有众多人证可以证实。还是那?句话?,全是推测,毫无?证据。”
大理寺丞又重重一拍惊堂木,“你还狡辩!你既然和周主?簿交好,搜查周家当日,你按律应当主?动回避此桩案件。为何不主?动回避,反倒无?事人般去周家搜查?”
“呵呵,晏少卿命我跟随查案。主?官以重任托付,下官当然竭尽所?能,协助晏少卿办案。”
“呵呵,推到晏少卿身上,你就能狡辩得?了?明知?亲朋涉案而不回避不上报,故意参与审案,此为渎职。来人呐,把卞评事一身官袍扒下,上枷!”
审讯室一墙之隔的石室里?。
坐在黑漆云纹长案后的晏七郎,不,如今在大理寺官衙里?身穿正红四?品官袍,要称呼他为大理寺少卿,晏容时了——
翻了翻案头卷宗,起身踱到墙边,把墙角的传音铜管往左边转动半圈,体贴询问左边木栅栏里?关着的囚犯:“可听得?清楚?”
木栅栏里?关着的周胖子咧咧嘴:“下官听得?清楚。”
这间石室只有晏容时和周胖子两个。
周胖子听隔壁审讯内容,越听越感觉不对,壮起胆子发问:“敢问晏少卿,刚才大理寺丞提起‘泼油纵火,意图灭迹’,该不会?……烧着我家了罢?”
“烧着了。”晏容时轻描淡写道?:
“你家书房里?藏了什么好物件?你和卞评事的交情藏得?深,那?天去你家搜寻物证,正好点?了他同去。你这位好友白天里?登门搜寻一气,把你书房的闲书带走几箱笼,关键物证一件未寻到。当晚,你家书房就被人泼油纵火,意图灭迹——大好书房,连带里?头所?有物件陈设,全部化为灰烬。”
周胖子张大嘴巴听着,渐渐露出懊恼又肉疼的神?色,咬着牙没说话?。
“后悔了?”晏容时轻飘飘瞥他一眼。
“我看你家书房面积虽不大,里?头陈设件件古雅,精品颇多——花费了不少心力搜罗来的罢?被你这好友一把火给烧个干净。交友不慎哪。”
周胖子勉强笑了声: “晏少卿说笑。无?凭无?证,怎能说是卞评事做的。夏季天干物燥,书房灯油泼倒,走火也是寻常。”
晏容时也笑了笑,捂住铜管的手掌挪开,隔壁审讯室的声音又清晰传来。
官袍子扒去,审讯室里?动了刑。卞评事嗷嗷地叫唤,打?死不认账。
“当夜我在自己家中,诸多邻居都可为人证!我和周家纵火案毫无?关系!”
大理寺丞高声质问:“你若和周家纵火案毫无?关系,为何会?在搜查周家当时,趁晏少卿短暂离开周家的间隙,迅速去寻后院的周家娘子说话??在场有两位人证亲眼看到,可以指认!”
“呵呵,周主?簿和我乃是多年好友,好友入狱,我寻周嫂子说两句慰问话?,有何不可?”
大理寺丞:“若只说了几句寻常的慰问话?,为何大理寺官兵查抄离开之后,周家娘子迅速抱着一个小包袱,面色惊惶,避开邻人,鬼鬼祟祟出门去,两个时辰后才回返?分?明是你教唆于?她,将关键罪证藏于?他处!”
卞评事显然大感意外,沉默了许久。
隔半晌才冷笑:“原来如此,你们出言诈我。所?谓周家娘子抱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出门去之事,都是你们捏造的言辞,并非事实。”
卞评事想通了其中关窍,大笑起来:“你们休想诈我!我只是好言安慰几句周家嫂子,周家嫂子为何要抱着包袱鬼鬼祟祟出门?她分?明好好待在家里?。周家被人泼油纵火,烧成一片平地,周家上下尽数死于?火中,与我何干?我和周家这场纵火毫无?干系!”
一墙之隔,晏容时再度以手掌堵住传音铜管。
“卞评事说,不是他做的。”他声线依旧和缓,不疾不徐和木栅栏里?脸色大变的周胖子说话?。
“当日发生的事实,正如卞评事推测得?那?般,周娘子根本没有出门。为何他如此笃定?只有他自己和周娘子知?晓了。”
“白日搜查中途,我有事短暂离开周家。”
“卞评事抓紧机会?,迅速去寻后院的周家娘子说话?。这件事有两名人证目睹。”
“等到大理寺众人离开之后,周家门户紧闭,静悄悄待到入夜,并无?任何人进出——就连平日总喜欢串门说话?的马夫和厨娘也未出门。”
“当夜,有人泼油纵火。你说得?很对,京城夏季确实天干物燥,火势熊熊,瞬间席卷周家各处……周家娘子,你家两个孩儿,后院奴婢,厨娘马夫,一个也未逃出来。一草一木,尽毁火中。”
“周家娘子抱着两个孩儿,倒在正屋烧毁的房梁下……收敛尸身时,我去看了。母子三个难以分?离,只得?葬在一处。”
和缓嗓音陈述事实,温声言语描绘惨状。
木栅栏里?的周胖子听着听着,人仿佛坠入冰窟,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身子逐渐往下瘫软。
瘫倒在地上时,终于?抵不住放声哭嚎起来。
晏容时取过一枚早准备好的木塞子,塞住传音铜管。
无?需他再说什么。周胖子本就个脑子转得?快的精明人。隔墙传来的三言两句,卞评事中途不寻常的漫长沉默,已?经足够让他拼凑出事情的真正过程。
周胖子撕心裂肺地在石室里?哭吼大骂:
“卞大!无?耻小人,狼心狗肺!你明知?册子藏在书房墙后暗龛,你知?道?我夫人也知?情!你怕我夫人把墙后暗龛的册子供出来,哄我夫人拘着全家不出门,夜里?一把火,人证物证全毁!你好狠的心呐!”
晏容时坐回黑漆长案后,抬笔蘸墨,在空白的卷宗如数记录在案:
“关键证物书册,藏于?刑部主?事周显光家中书房墙后暗龛。”
“周显光供证,大理评事卞鸿书,素有私交,知?情涉案。或与周家纵火案相关。”
“……”
良久,石室里?的哭喊咒骂声告一段落,周胖子哭得?几乎倒气,奄奄地躺在木栅栏里?。
晏容时从黑漆长案后起身,将墨迹未干的供状摊开放在木栅栏前,递过笔墨,循循善诱:
“周家泼油纵火当夜,卞评事好好地睡在自家里?,动手的另有其人。就如他自己所?说,周家娘子已?死于?火中,当日他寻周娘子说了什么,再无?人证,难以定罪。”
“想不想卞评事和他背后暗藏的纵火主?事之人认罪伏法?”
“想不想给你枉死的夫人和两个孩儿报仇?”
“签字画押。本官定当将此案追查到底,还你周家个公道?。”
莫名其妙扔在帐篷外的两大包袱物件, 想归还已?找不到来人。
应家索性把包袱里的吃食物件连同十贯铜钱,当做朝廷送的赈灾资产,均分?给了同?样遭灾的左邻右舍。
有件事应小满在心里琢磨许久。刚才帐子里点?起线香,对老家的义父坟头方向拜了三拜的同?时, 也在心里默下决心。
她和?义母商量:“娘, 我们来京城就是替爹爹报仇的。既然现在报不了仇了……娘, 我们走罢。”
义母震惊地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
“走……?”义母半晌才出?声, “走去哪里,回老家吗?”
“嗯,先回老家看看, 去爹坟前上香,把京城的事从头到尾跟他老人家说一说。眼下要入秋了,今年秋冬就在老家陪一陪爹。等明?年开春之后——”
“等明?年开春,你就十七了。”义母着实不愿回老家耽搁半年。
“十七岁鲜花似的小娘子, 不在京城好好寻一门?亲事, 难道要回老家去寻?附近村子那些歪瓜裂枣哪有配得?上你的?早两年就一个个被你爹打出?门?去!”
应小满坚持要回家上坟。
“明?年的事, 明?年再说。今年秋冬先回老家陪爹。”
义母仔细觑她的神?色。
比起应小满最初火冒三丈,时不时地发脾气, 现在这幅火气压下、看似平静的表情……反倒更像即将爆发的火山了!
义母也隐约猜出?, 七郎居然就是应家入京苦寻的报仇正主儿, 一来, 伢儿心?里难以接受;二来, 放弃报仇,她兴许觉得?对不起她爹。
“想回老家看你爹,也行, 咱们先出?京一阵子。”
义母松了口,“正好你爹没见过幺儿。带幺儿一起回老家, 去你爹坟上拜拜,叫你爹认认脸。”
说着说着义母又犯起了愁。
“京城回老家一趟可?不近!咱们家烧得?就剩这点?家当……”她翻了翻黑糊糊的一团铜板,“满打满算两贯。来回路上花用,还得?回老家吃住几个月……”
应小满起身往外走。
“咱家在七举人巷的宅子赁了两年整,现在房子都烧了,我去寻牙人问问,预付的赁金和?押金能不能退。”
义母追出?去喊:“还有肉铺子门?面!明?年开春还回京城罢?这么好的门?面难寻,给肉馒头铺子老两口个准信,叫他们务必给咱们留着——”
应小满心?里很乱,嘴上没吭声。
今年秋冬回老家陪爹。
但明?年开春人在哪处,全家要不要回京城,肉铺子门?面要不要留,回京后如何面对七郎,不,晏家的当家阿郎晏容时……
她此刻心?里乱糟糟的,想不清楚。
还是先去找牙人,把赁金和?押金拿回来再说。
庄宅牙人好寻得?很。
七举人巷这处十几户屋宅都是赁宅人家,十几户里倒有三四户过了同?一个庄宅牙人的手。
屋宅烧了,赁户死?伤,牙人这几天不是被官府传召问话就是被屋宅主人喊去问话,忙得?团团转。
今天牙人就在沈家临时搭起的帐篷外头。沈娘子死?里逃生一场,人昏昏沉沉躺着,轮到沈家大郎沈俊青站在帐篷口和?牙人说话。
沈俊青的脾气可?不像沈娘子好,开口把牙人冲得?八丈远。
“屋宅烧成平地,住户死?里逃生,你这牙人毫无恻隐之心?,开口只?顾着替你东家讨钱!摸摸自己胸腔里一颗心?,红的黑的?岂非人哉!”
牙人碰上现今这局面,才叫做风箱里的耗子——两面受气,叹着气连连作揖:
“小的不敢惹怒沈大郎君,实在是沈家情况特殊。别家赁户赁下屋宅当时,当场交下二十四个月赁金,外加一个月押金,正所谓‘二十四押一’的惯例。碰上这场火灾,屋主东家发话说,天灾人祸,非赁户过错。只?要提前预付两年赁金的屋宅,大小修缮费用,东家自掏腰包请砖瓦匠,没得?多说的。”
“但沈家没付‘二十四押一’哇!自今年起,反倒每个月都拖欠赁金。东家发话说,要么,沈家出?一半的修缮钱款,修好了继续赁住;要么,沈家即刻搬出?七举人巷,东家自认倒霉,之前的不追究了——”
“有德之人雪中送炭,无德之人落井下石!”沈俊青一声愤怒大喊,应小满正好同?时走近,被惊得?脚步一顿,抬手捂住嗡嗡的耳朵。
“……我待会儿再来?”
庄宅牙人却正好也要找她。当即撇下沈家,急步走近。
“慢着慢着,正好有事寻应小娘子!”
两人离开人群,在一段僻静墙边停下,牙人叹着气抱怨:“应小娘子做事不厚道。赁屋时瞒着小的动手脚,如今啊,事发了。害小的挨了东家一通狠骂。”
应小满越听越纳闷。
“什么事不厚道瞒着你?什么事发了?说清楚点?。”
牙人:“当面还不认呐。屋主东家也要小的知会应家,要么,把赁屋的五十两银补齐,东家当做没这回事,应家继续住,还是东家自掏腰包请人修补屋宅;要么,应家跟沈家一样,趁早搬出?去罢!”
应小满:?
“你胡说八道什么。赁屋的五十两银,不是早在搬家之前,签下赁契当时就给你了?”
“咬死?不认呐。罢了,小娘子自己看。物证小的可?带来了。”牙人直接打开布褡裢,从里头捧出?一坨半融化的银锭。
“这便是签契当时,小娘子给付的五十两整银锭。小娘子你认不认?”
应小满捧在手里,左看右看。
“你都把银锭融了,我如何看得?出?是不是我给的那锭?”
“嗐,可?不是小的拿去融了。”
原来京城交易多用铜钱和?纸交子,大宗买卖用金条计价,银锭少见。
这种五十两一锭的足银,市面上见的更少,多数只?在官府收税入库存用。屋主当时一见便说稀罕,三月里收去就压了箱底,留着几个月没动。
“如今出?了火灾,东家急需用钱修缮屋宅,想起这五十两银锭,拿去银铺子打算换五十贯纸交子。银铺子便当场融了银锭。谁知道众目睽睽之下,银锭入火——融出?了里头的铁疙瘩!”
牙人把半融化的银锭调转半圈,露出?外层大片银锭包裹下的,内里黑黝黝一块铁。
牙人费力地把手指头伸进去,抠出?黑乎乎的铁疙瘩,展示给应小满看:
“号称五十两银锭,里头藏的铁疙瘩至少十两重?。应小娘子,应家家境不好,你换个便宜的地段住哇。怎能坑害小的,拿家里一把铁钥匙跟银锭融在一处,伪作五十两精纯足银呢?你自个儿瞧瞧,坑不坑人呐。”
牙人越说越委屈,把银锭和?铁疙瘩塞给应小满手里,叫她自己看。
应小满心?里纳闷,当真接过来,借着阳光仔细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