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有钱吗。沈娘子不早说?,偏跟小的哭穷。还好邻居应家小娘子听到响动来还钱了……”
打发走了牙人,沈娘子不安地提着篮子站在?门口,想?开口道谢又不知说?什?么,踌躇片刻,进屋抓了一把乌梅糖塞给?阿织手里,又跟应小满说?,“必须当面跟应嫂子道谢。”
应小满拦不住,沈娘子撑着病歪歪的身子,准备了四样礼,郑重?装在?提盒里,坚决地过来应家寻义母说?话。
义母急忙把人迎进屋里,四处准备姜茶。
“就?是看沈娘子最近身体不好,不想?你累着,才叫小满把篮子送过去,你接下就?得?了。准备礼物特意过来道谢作甚,同住一处的邻居,太过客气……”
敞开的窗里传来沈娘子虚弱的话语:“应家嫂子心善。种种妥贴心意,沈家看在?眼里,感激肺腑……”
阿织捧着满手糖饴,坐在?桌边和阿姐分享,边吃边说?:“我喜欢沈娘子。”
应小满叼了块甜丝丝的荔枝膏,“沈娘子也喜欢你。但沈娘子病着,你别上门打扰她?。”
“婶娘也病着。”
“人操心多了,年纪大了就?会生病。”应小满刮了下阿织的小鼻子,“你乖乖的,天黑了别到处乱跑,别叫婶娘担心你。”
“嗯!”阿织低头吃了几个甜果子,忽然耳朵一竖:“沈娘子说?起你哎,阿姐。”
应小满:“你都听见了,我当然也听见了。”
“沈娘子又提起沈家哥哥。阿姐,你会不会嫁给?沈家哥哥……”
应小满敲了小脑袋瓜子一记。“专心吃你的糖。”
沈家娘子特意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过来寻应家义母,当然不只是道谢这?么简单。
言谈中果然提起两家小辈。
“家中只有一个犬子阿奴,读书?还算上进,明年即将下场科考。如果考不中自然不提。如果能侥幸考中进士的话,也算从此?有了前程。我看阿奴和你家小满年纪相仿,平日说?话也算投契……”
应小满越听越不对劲,赶在?沈家娘子往下说?和之前,高声说?:“不投契!”
沈娘子:“……”
和沈娘子对坐的义母:“……”
沈娘子尴尬得?几乎说?不出话,对面的义母也好不了多少,尴尬笑说?:“我家这?伢儿性子随了她?爹,打小就?直肠直肚的,憨得?愁人。沈娘子别误会,我家没有旁的念头。咱家是开肉铺子生意的小门小户,高攀不上读书?人。”
沈娘子闹了个大红脸,忍着羞窘道:“既然是一场误会……以后再不提了。家里旁的好物件没有,几块糖饴还是有的。我看你家小阿织喜欢,待会儿我再送点过来。”
义母过意不去,又是一番推辞感谢。
两人年轻时都没少在?乡郡吃苦,入京后日子有所好转,但不巧最近又都在?生病,说?来说?去,倒是许多聊不完的话题,对坐着抹起发红的眼角,彼此?唏嘘不已。阿织困倦地睁不开眼睛,屋里的灯还亮着。
“我回去了。”沈娘子意犹未尽,看看夜色还是起身,“明天再来寻嫂子说?话。莫耽误了小阿织睡觉。”
旋即又送来一大包各式各样的甜果子。
“家里那位入狱时,几家关系好的亲友同僚登门慰问送来不少礼。我家阿奴大了,自不吃这?些,索性都给?小阿织罢。”
沈娘子半是窘迫半是遗憾地说?:“可惜两家没有缘分。”
应小满把各式甜果子装两个大瓷盘,放在?小院树下的长桌上。
阿织困得?已经泪汪汪的眼睛猛地睁开,绕着小桌转悠,义母好笑地把人抱进屋里:“该你的跑不掉。睡觉了。明早起来再吃。”
当晚,应小满照常准备好二十斤鲜羊肉,反闩上院门,吹熄油灯,回屋睡下时,以为这?是个寻常的京城夏夜。
当夜三更末,夜深人静时,七举人巷西边无声无息起了火苗。
火势起得?突兀而猛烈,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席卷过西边几户人家,火势熊熊,直扑周边屋宅。
京城夏季多风沙。
热风夹杂着火势,院墙不能阻止,巷子两边连片栽种的树木加剧火势,砖瓦木檐陷入火中,发出噼啪之声。
西边惊醒的几户人家惊慌大喊。
但今夜的火势绵延得?诡异,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瞬间吞噬了大片屋宅,浓烟滚滚。
闻讯赶来的乡邻取木盆木桶往火里泼水,不但不能浇灭火苗,火势反倒更大。
砰,屋脊梁木在?火焰中沉重?倒下。
西边周主簿家的宅子在?火中垮塌。
瓦砾轰然塌下的巨大声响,终于惊醒巷子东边的应家。
“娘!阿织!”
应小满在?腾腾浓烟里大喊,摸索着往主屋方向去。眼前伸手看不清五指,不知被什?么东西撞到了腰,她?急忙扶住,是院子里的水缸。
“娘!阿织!”
耳边俱是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声。有些模模糊糊的,自远处的邻居家传出。阿织的哭声近在?咫尺。
应小满摸索着进屋,不住地咳嗽,迎面揪到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娘!我带你出去!”
义母却使劲挣开她?,回身继续摸索,“我自己能走,找幺儿!幺儿刚才从炕上掉下去,我再摸不着她?!”
“我进屋找她?,娘先出去!”应小满把捂嘴的湿布塞给?义母,搀扶着义母在?滚滚浓烟中摸索着往院门走。
义母拉扯不过她?,被拉到院门边时,却紧攥着她?不肯放手,颤声而哭,巨大的恐惧感铺天盖地的淹没了她?。
“万一寻不到幺儿,伢儿,你自己得?好好地出来,答应娘……”
应小满没有安抚母亲的时间。
她?匆匆撕下一幅裙摆,摸索着又寻到小院里的水缸,布料浸透水,拢住口鼻。挂在?缸边的木勺舀起满勺水,直接往身上泼下。
起火才不过一会儿功夫,浓烟怎么这?么大?
阿织这?么小年纪,被浓烟呛久了,人会出事?的。
“阿织。”
铺天盖地的呛鼻浓烟,她?忍着咳嗽,循着记忆里的堂屋摆设,四处摸索呼唤,“阿织。”
腿脚不知磕碰到什?么硬物,疼得?很?。她?拿脚踢开,是摆在?堂屋正中的长条凳。
她?呛咳着挥开浓烟往里走。
原本黑黢黢的周围开始冒亮,在?火灾现场不是个好兆头。她?警惕地盯住几处火苗窜起的位置。
眼睛很?快被薰得?看不清了。她?摸索着继续往里走,弯腰去摸四处旮旯角落。“阿织,听到我吗?过来阿姐这?里。阿姐带你出去。”
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阿织在?微弱地哭:“阿姐,你在?哪里呀,我看不见,阿姐。”小丫头被浓烟呛得?不轻,发出一阵短促的咳嗽声。
不幸中的万幸,被浓烟呛住的这?阵连续咳嗽声让应小满确定了方位。
她?迅速转左,在?大片浓烟里磕磕碰碰地穿过堂屋,一把摸着里间长炕,又沿着炕寻摸小丫头的位置。
“阿织,快出来。阿姐已经来了。”她?也被呛得?不轻,眼前又熏得?看不清楚,湿布捂着口鼻断断续续咳嗽着,声音不知不觉哑了,“你在?哪里……”
大片浓烟里奔出一个小黑影,阿织无头苍蝇般从藏身处哭着奔出来,张着手臂四处摸索,“阿姐!”
应小满循着哭声奔去浓烟深处,挥开大片烟雾,忍着剧烈呛咳一把抱住柔软的小身体,在?越来越热的烟雾里寻摸出门的方向。
木门摸着烫手。
进屋时几处小小的明火位置已经开始燃烧。
七举人巷这?里的屋宅都是砖瓦加木头,夏日燥热天气里一点就?着,院门边的明火越来越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应小满拿湿布捂着阿织的口鼻,疾步往院门外?冲,一步便跨过开始燃烧的门槛。
七举人巷的火势最初是从西边开始蔓延的。最西边几间屋宅的火势此?时已经很?大了。
熊熊烈焰映亮了半边天空,时不时传来几声令人恐惧的砖瓦坍塌声响。
京城东西南北都设有望火楼[1],火灾不久,城北这?处望火楼便察觉不对,几十名潜火兵[2]已经赶来七举人巷救火。附近巡逻的官兵也已赶来协同治安。
劫后余生的七举人巷邻居们聚在?一处,神色残留惊恐,对眼前惊人的火势指指点点。
“最先从周家起火……”
“听说?不是走火,是被人泼了油!因此?才烧得?如此?之快,片刻间蔓延出去,水泼无用,火势更大。”
众人大惊失色。“周家怎么会招惹这?等大祸事?!竟然被人趁夜下如此?毒手!周家的主簿娘子……”
几个明白人纷纷摇头:“你们看周家的火势,哪来得?及逃生?不止周家娘子,周家的两个孩儿,雇请的几个奴婢,厨娘马夫,砖瓦房梁,一草一木,都在?火里……”
不知哪路官兵赶来,为首的武官大声传令,周围闹哄哄的,被大火惊动的黑压压的人群把火灾现场围得?水泄不通,武官传下什?么令也听不清。
应小满抱着满脸黑灰的阿织,自己也是满身满肩膀的黑灰,只看到官兵迅速分成几队,以身体做人墙挡住七举人巷两边巷口,禁止闲人出入,只放专职救火的潜火兵进进出出,搬来大片灭火的湿泥土堆,阻挡火势。
几名匆匆赶来的主事?官员远远地盯着火势腾烧的巷子。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大声喧闹。
有人以身体冲撞官兵人墙。
看打扮像个少年书?生,赤手空拳,哪里冲撞得?动官兵人墙,片刻后便被拖去旁边。
夜风里传来少年人的大喊,“我娘还在?巷子里头!放我进去!我把我娘扶出来!”声音竟然有几分耳熟。
抽抽噎噎的阿织停下哭声,疑惑地转头望去,问应小满,“是不是沈家哥哥?”
应小满也觉得?像。
她?不想?惊吓到阿织,把小脑袋按在?肩膀上,自己在?火把光芒下远远打量,被拉去角落的少年郎确实是沈家大郎,沈俊青。
沈俊青衣袍散乱,像从太学一路狂奔回来的模样,边挣扎边大喊:“我娘身子不好,没跑出来,还在?巷子里头!你们放开我,让我进去救我娘啊!”
几名官兵把人拉扯住,一名顺天府官员正在?苦劝他。
“孝心可嘉,但你看看这?火势!今夜被人泼油纵火,你娘没能跑出来,家里没了她?一个。你冲进去救你娘的话,家里没了两个!”
沈俊青还在?喊,“火在?西边,我家在?东边!火还没烧到我家!”
其实火已经蔓延过来了。就?连沈家东边相邻的应家都四处冒起火苗。
沈家往西的那户人家,房梁正在?熊熊燃烧。沈家被浓烟湮没,火舌顺着木门框往上窜,黑色浓烟里显出危险的明红。
应小满盯着蹿火的沈家,恍惚地想?,娘呢?这?么老半日功夫,人群里怎么没见到娘?
入夜的大理寺官衙深处,一排官廨依旧灯火通明。
值守官员匆匆小跑入官廨,急寻深夜还在?大理寺审核卷宗的晏少卿,送上顺天府紧急传来的消息。
“犯官周家失火?”
“一把火夷为平地。宅子里头的人连同东西统统烧了个干净。”传信的大理寺官员擦汗庆幸:“还好早晨刚去一趟,提前抢出些文?书?证物。”
“只烧了周家?”
“泼油纵火,哪能只烧一家。夏季天干风燥,北边望火楼察觉时,周家火势刚起;等潜火兵赶到时,临近三四家已经熊熊起火。刚才顺天府遣人急传来的消息,整条巷子俱在?火中。众官兵准备湿泥土堆,封锁七举人巷两边,避免火势继续蔓延——”
不等说?完,晏七郎骤然起身,疾步往官衙外?走: “备马。”
应小满抱着阿织绕火场寻人。
围观人群对着大火指指点点, 劫后余生的妇人们拥着孩子啜泣。夜里火起?得急,巷子东边还好?,巷子西边五六户人家,几乎每户都有没来得及跑出的家人。
沈俊青的哭骂声还在风里断断续续。
阿织也察觉出不对, 揉着被浓烟薰得发红的眼睛, 四处张望, “婶娘呢。”
应小满绕着整圈人群搜寻, 处处都没有义?母的身影。
她大声地喊,“娘!”人群里许多妇人应声回头,众多悲喜不同的面孔里, 没有一张是义?母的面孔。
哇地一声,阿织放声大哭:“婶娘!婶娘在火里!”
火场传来的阵阵热浪当中,应小满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巨变当前,人反倒被逼冷静, 抱着阿织快步走去还在放声哭喊的沈俊青那处, 揪着肩膀把人一把扯过来。
这一下用力?极大, 压着沈俊青的两个官兵都没按住,沈俊青连哭声都顿了下, “……小满娘子?”
“别嚎了。”应小满把阿织塞给沈俊青怀里, “抱好?小幺。我回去看看。”
沈俊青抱着抽泣的小丫头发愣。
回去哪处看看?……
他悚然一惊, “小满娘子?小满娘子?!别去!”
浓烟滚滚的巷口, 刚才站在面前说话的小娘子已经?消失了踪影。
几十名潜火兵奔走救火。三十斤的土包麻袋一个接一个扛进火场。
浓烟滚滚, 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冒火。前方有人大喊,“火势太猛,莫进屋宅, 当心倒塌!”
“泼油纵火,浇水无用!多多运湿泥土堆进来, 阻挡火势!”
一个纤瘦肩膀扛着土包麻袋进巷。沉甸甸的麻袋把脸都挡住,潜火兵领队奔跑着路过,浓烟里看不清身形,只?看得到迎面一个大麻袋,赞道,“好?样?的!土堆前头放下。火拦不住了,挡住火势蔓延,整条巷子烧尽自灭即可。”
苗条身影扛着麻袋直奔前方。片刻就消失在深巷浓烟中。
“咳咳,咳咳。”
湿布巾挡不住浓烟,应小满剧烈呛咳着,摸索到火焰窜起?的自家门口大喊,“娘!”
无人应声。
她进屋寻阿织之前,分明已经?领着义?母出了门。火势从西边蔓延,不出意?外的话,义?母早该往东奔出巷口才是。
如今人不在巷口人群中,显然中途出了意?外。沈家娘子也没能?出来……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应小满转身往隔壁沈家奔去,大喊:“娘!你在不在沈家?”
沈家的小院已经?被黑烟火焰笼罩。门槛在火焰里噼啪燃烧。应小满毫不迟疑飞跨过去,奔往沈家正屋方向,“娘!”
没有意?外的话,义?母早该出了巷子。
除非,她半途听见隔壁沈家娘子呼救。她和?沈娘子交好?,定不会见死不救,必定半路折返回去救人……
应小满一脚踢开正屋瓦房虚掩的房门。
屋里浓烟滚滚,四处都起?火,一股热气灼浪劈头盖脸地扑出屋外,地面烫得灼烧脚板,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她剧烈咳嗽着,四处呼喊,“娘,沈娘子,你们在不在这边!”
东边传来一声模模糊糊的回应。
冒火燃烧的木门后有人虚弱呼喊,“门打不开……”
马蹄声骤停在火场巷口。
几名顺天府主事官员急忙上去相迎。
“晏少卿。”“这场火势太大,竟然惊动了晏少卿亲自赶来。”
“已经?封堵了整条巷子,阻止火势蔓延扩散,晏少卿放心,长乐巷无忧……”
周围明亮的火把映亮了来人的面孔。
时?常清亮含笑的一双桃花眼此刻锐利四顾,打断客套寒暄,“伤情如何?巷子里居民可都救出来了?”
主事官员们叹着气指向巷子里映亮夜空的熊熊火势。
“今日之火势,乃是七举人巷里的犯官周家被人刻意?泼油纵火。满地火油,无法人力?扑灭,只?得静等烧尽自灭。至于?巷子居民,能?救的都已救出了。晏少卿请看,都聚拢在此处。如今还陷在火里的,我等亦无力?回天……”
顺着官员指点,晏七郎转身,视线扫过周围聚拢的人群。
众多低声哭泣的声音里,小女孩儿尖锐的哭声尤其清晰,“阿姐,我要阿姐!”
沈俊青满脸烟灰,蹲在地上和?阿织抱头痛哭,“别哭了小丫头,我耳朵都聋了,娘……呜,小满娘子……”
“小满在何处?”耳边传来一声清晰问?话。
沈俊青愕然抬头,周围火把映出一名身穿朱红官袍的年轻朝廷大员。
朱袍朝廷大员口中问?的是他,眼睛却?盯着怀里哭喊着的小丫头。“阿织,你阿姐呢。”
自打阿姐走了便?哭喊个不停的阿织,此刻竟然停下哭声,抽抽噎噎地伸出双手要抱抱,“七郎,阿姐走了。”
沈俊青的眼睛霍然瞪大。七郎?
给小满娘子的肉铺子写字幅的那个七郎?!
晏七郎抱起?阿织,轻轻地拍几下后背,眼睛盯向沈俊青这处,追问?:“阿织的阿姐走去何处了?”
沈俊青抹了把脸上烟灰,望向远处烈焰升腾的深巷。
“我娘未能?逃出,小满娘子的母亲似乎也未能?出来。她把阿织递给我这处,说了句‘回去看看’,一转眼人就不见踪影。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回去巷子寻人去了……”
晏七郎深吸口气,胸肺隐隐作疼。
“她寻不到母亲,定然回去巷子里寻。”
火势太大,北望火楼几十名潜火兵人手远远不够。晏七郎吩咐跟随而来的几名大理寺知事官:
“快马急报全城各处望火楼。七举人巷这场火势和?三司会审的军械倒卖通敌大案相关。以大理寺名义?,急调全城各处潜火兵,全力?灭火救人。”
说着自己往巷口摆放救火的大水缸走,大木勺舀起?一勺水浇自己身上。
几名顺天府主事官员慌忙来劝:“火势危急,晏少卿惜身!此刻往巷子里去,只?怕救不出人,徒然害了自身呐——”
“你们的做法很对。”晏七郎语气极冷静,“换我是主事之人,我也会阻拦人进巷。但你们无需拦我。”
燃烧变形的木门在火里噼啪作响。
应小满一脚踹开木门,湿布捂着口鼻往黑魆魆的东屋里摸索。所幸七举人巷屋宅的布局都差不多,她呛咳着大喊:“娘!”
沈家娘子倒在门边。人吸多浓烟,早已昏迷不醒。
义?母倒在沈娘子旁边,人硬撑着半昏迷半清醒,但浑身脱力?,起?不来身。
“沈家娘子慌忙中砸伤了腿,压在木柜下跑不脱。我替她推开木柜,才把人搀起?身的功夫,门就打不开了。”
义?母虚弱地说,“我也知道自个儿泥菩萨过河,不该管旁人的事。但耳边一声声听着她喊,我要丢下她不管,以后我一辈子也活不安生……”
“别责怪自己了,娘。”应小满托着手臂把人搀扶起?身,“救人从来不是错事。”
昏迷不醒的沈家娘子驮负在背后,应小满单手搀扶母亲,把湿布递过去:“捂住口鼻,别怕门口的火,闭眼往外冲就是了。”
义?母捂住口鼻:“伢儿,你呢。”
“我还有。娘,你走前头,我看着后头。”
女儿的手稳稳地托在背后,发力?往前推。
义?母踉跄走在前头,路过熊熊燃烧着的门窗,热浪薰人的庭院。不知巷子外头发生了什么,原本就在四处窜暗火的院门处忽然轰一声大响,火焰窜上老高,虚掩的两扇木门瞬间烧成火门一般。
义?母惊恐地大叫,“伢儿!”
“娘别怕,闭眼冲过去。刚烧起?来的火看着猛,其实一冲就过。”
应小满在背后催促,“娘,闭着眼往前冲,冲出门外就好?了。”
对着烧成火门一般的沈家院门,背后女儿的手催促地往前推。义?母发狠地闭上眼,湿布捂住口鼻,脚步虚软地加快冲过火门。
刚烧起?来的木门,果然一冲就过。
巷子里依旧热浪浓烟滚滚,但比起?四处起?火的庭院,灼烧逼人的火门,人总算喘得上气。
义?母虚弱地踩出几步,冲过隔火土堆,翻滚几下压灭身上乱窜的小火苗,倒在土堆边上。
“伢儿……”
身后却?没有人跟上来。
义?母脑子嗡一声,急切间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量,慌忙撑起?身子回望。
西边地上燃烧的火油缓缓往东流淌,流到哪处,火势就去哪处。大片火油早已流淌到了沈家门前。
方才义?母闭眼冲出的短短瞬间,是沈家门前的火油从聚集,燎烧,到爆燃的最后喘息时?机。一眨眼的片刻后,沈家院门处聚集的大片火油已经?烧成熊熊火海。
大片火海堵住了门。
应小满背着沈家娘子被堵在门里。
义?母惊惶大喊:“伢儿!”
应小满的喉咙火烧火燎的。呛多了浓烟,又薰到了眼睛,眼前四处冒金星。
她其实听得见义?母的喊声,朝门外的熊熊大火挥了挥手,也不知老娘能?不能?看得见。
但背着的沈娘子无知无觉地往下滑,她感觉背后重的很,摸索着搀扶时?不小心摸着边上一截燃烧的木头,烫着了手,失去支撑的沈娘子软软地往地上倒,她赶紧把人撑住。
烈火在她眼前燃烧。她并?不畏惧,撑着沈娘子,随时?准备伺机往外冲。只?脚下烫得很,浓烟又呛得厉害,快要站不住了。
巷子里似乎来了人,在和?义?母说话。
耳边全是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和?时?不时?轰然作响的倒塌声,听不清楚外头说什么,只?听到义?母大喊:
“……沈家!沈家火门后头!”
有许多脚步声疾奔而来。
应小满眼前烟熏火燎,眼睛被浓烟刺激得几乎睁不开,但只?从热度和?眼前模糊的火焰形状就能?感觉得到,沈家门前一丈来高的熊熊火势明显小了下去。
有人往油火里泼洒湿泥和?夯土。
火势稍小,有人即刻冲入燃烧的火门,将火门后摇摇晃晃的应小满一把捞住。
她被火薰得滚烫的脸颊乍然碰着冰凉凉湿透的衣襟,那滋味比大夏天里吃一顿碎冰圆子还要舒爽,本能?地贴上去沾水气。
眼睛依旧火烧火燎地睁不开,感觉有人拿湿泥往她脸上身上堆,迅速堆灭身上几处小火苗,又以厚厚的湿泥涂抹她灼伤的手心。
有个似曾相识的嗓音在门外焦灼地喊,“郎君,地上火油四处流淌,切莫停留,快走。”
背后的沈娘子被人接过去,沉重的负担消失了。
有力?的手搀扶着她起?身,掂了掂分量,直接把人横抱起?来,她整张脸都贴在冰凉凉湿透的衣襟上。
“走。”熟悉的嗓音在头顶上方说。
四面八方灼烧热浪滚滚,许多声音在周围大声呼喊,她被抱着疾步冲出一段路,灼烧窒息感褪去,步速也减缓下去。
“娘跟着我们走。”应小满揉着刺痛的眼睛说。
其实来人冲入火门的第一时?间,她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一个人影轮廓,已经?猜出来人是谁。隋淼隔门喊了一嗓子“郎君”,她当时?便?笑了。
“你娘跟着我们走。” 抱着她的郎君终于?开口说了个长句。果然是七郎。
眼睛薰得睁不开,应小满索性闭着眼,摸索着伸出手臂,环绕住郎君的脖颈肩膀,薰得滚烫的两边脸颊轮流地蹭他湿透的衣襟。
周围还是热,但呛人的浓烟开始渐渐减少。他们正在迅速离开火场中心。
“头发衣裳都是湿的。”应小满闭着眼摸了几下,咕哝:“你身上浇透水了。”
晏七郎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刚才短短那声“走”里的紧迫消失,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不止浇透了水。”他淡定和?她说笑,“还被个火海里逃生的小娘子,拿手上涂抹防烧伤的厚厚一层湿泥糊了满脖子。”
“……”应小满急忙缩手。
指腹互相捻了捻,可不正是手心手背涂满了厚厚的湿泥。
平日总把自己打理得干净齐整的七郎,眼下衣裳头发湿透,脖子沾泥,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她赶紧抬手拿衣袖摸索着四处擦一擦,“脖子擦干净了没有?”
晏七郎任凭她四处擦,擦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回一句:“脖子上的泥擦去一层,又新糊了衣袖上的烟灰上去。”
应小满:“……”
扑哧,她的脸埋进湿漉漉的衣襟里,闷声笑起?来。
几句话功夫,周围灼人的热浪感也逐渐消退了,前方隐约传来人声。
耳边传来义?母的哽咽呼喊:“伢儿,我家伢儿出来了没……”
“娘,我好?好?的!”应小满抬高嗓音喊:“七郎冲进火门把我扶出来了。”
义?母激动的啜泣声传入耳朵,又哭又笑。
应小满的声音也早已哑了,但她就是忍不住地笑。
前方的人声越来越大,隐约能?听到阿织的哭喊。
小丫头尖利的哭喊掺和?着沈俊青时?断时?续的抽噎声,在夜风里传的远。这一大一小两个还蹲在巷口抱头痛哭。
他们离巷口围堵的人群已经?很近了。
应小满惊觉自己还被晏七郎抱在怀里,挣扎着下地。晏七郎拗不过她,改为半扶半抱:
“你眼睛被烟熏得看不清,无需勉强,我扶着你出去——”
几个脚步声匆匆忙忙走近。
火势惊动各方,顺天府尹半夜从家中赶来。在顺天府几名主事官员的簇拥下,急匆匆上前告罪:
“下官方才听闻晏少卿火场涉险,惊恐万状。所幸吉人天相!晏少卿临危决断,于?火海中勇救百姓。下官定要将晏少卿今夜的义?举写入奏表,上奏朝廷——”
几名通传急令的大理寺知事官也正好?回返。其中一名匆匆走近,站定在晏七郎面前回禀:
“晏少卿,卑职等已经?奉命急令全城各处望火楼救援,其中两处已经?赶来救火!还有两处即将赶来!”
已赶来的两处望火楼主事官员同时?大步上前,站定在晏七郎面前争相回禀:
“下官城东望火楼知事官,奉大理寺晏少卿命,携我处潜火兵八十八名赶来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