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京城报仇的—— by香草芋圆
香草芋圆  发于:2024年0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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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的冰雪冷圆子之所以大受欢迎,因?为用料十足,白瓷碟里除了?圆滚滚的豆粉小圆子,还搭上五颜六色切成小粒的各色鲜果子,以碎冰堆出了?尖,浇上糖水,大热天里只看?一眼,鲜甜凉意便沁入了?心脾去。
“有几年没吃冷圆子了?。”晏七郎怀念地舀起几个豆粉小圆子:
“少年时嘴馋,常趁着上下学的机会,半路溜出来吃。有一回吃到半途,不巧撞见八郎坐在对面,原来他也?下学偷溜过来吃冷圆子。我们?面面相觑,互相装作瞧不见,坐一条长桌上默不作声各自吃完,分两条道回家。”
应小满想想那尴尬场景,没忍住,扑哧乐了?。
“你和晏八郎的关?系原来并不好么?他几次听你的劝,我还以为你们?兄弟关?系不错。”
“大家族里的嫡庶兄弟,若不巧生在同年,彼此关?系难有好的。长大以后,唔,八郎倒是乖巧许多?,时常听我的劝。”
七郎轻描淡写把话头带过,“你呢,你幼年时在老家,夏天里都吃什么,玩什么?”
那可多?了?。应小满扳着手指细数:
“趁早晨日头不烈时去河里耍,扎猛子,采莲子,摘荷叶,捉鱼捉虾。荷叶挡在头顶遮阳,莲子边走边吃,又脆又香,回家正好吃个精光。娘去鸡舍捉夏天刚长成的小公鸡,去毛处置干净了?,摘来的荷叶包住整鸡,锅上炖煮整个时辰,当晚便吃荷叶鸡。热腾腾地打开荷叶包时,荷叶清香裹着肉香弥漫~那股香味,整晚不散。”
晏七郎悠然畅想片刻,“人间?至味。”
“那是。”应小满骄傲地说,“京城的鸡和荷叶都跟老家的品种稍微不同,做出来的荷叶鸡总觉得?不如老家好吃。但也?有八分味道,肉铺子卖了?几次,好卖的很。”
“有机会定要尝尝。”
“家里灶上就有半只。你不嫌弃少的话,待会儿给你带回家吃去。”
两人边吃边聊,吃了?小半碗冷圆子,闲聊了?十来句,晏七郎若有所思瞧她一眼,问,“不生气了??”
应小满嚼了?嚼嘴里甜甜糯糯的冷圆子。
晏七郎这个地头蛇很会挑宵夜,大热天里一碗沙糖冰雪冷圆子实在太好吃,她开口?送荷叶鸡的时候便早已不生气了?。
但嘴里故意装作很凶地说,“那可不一定。我气性很大的。”
晏七郎便慢悠悠地继续问。
“眼前?这位气性很大、把我一路牵到街上来吃冷圆子的小娘子,我现在能说话了?么?”
应小满含着冷圆子忍笑。嘴里有食物,憋得?辛苦,但一双乌亮眼睛早弯成了?头顶上的弯月形状。
“嘴长你自己身上,你想说话,谁能拦你。”
想想不对,她立刻又加一句,“不行,你得?先发个誓,句句属实,不许骗我。”
七郎便对着头顶的弯月发誓。
“句句属实。如果今晚有一个字骗眼前?这位气性很大、正在吃冷圆子的小娘子的话,罚我再没有机会请小娘子吃冷圆子。”
应小满抬手拍他一下,“这算什么罚。”
晏七郎的视线转过来,人轻松噙着笑,语气却很郑重?:“极重?的惩罚。”
应小满舀了?舀碗里的冷圆子,低头含一个在嘴里,心里琢磨着这句“极重?的惩罚”。
两人对坐继续吃冷圆子,晏七郎提起这几天着重?追查的关?键事。
“追查到一桩旧事,兴许和你义?父相关?。”

多?年前, 朝廷招安了一处匪盗。
那处盗匪窝规模不小,三千贼人聚啸山林。其中有十名头领,分坐十?把交椅。招安之后分封官职,七人接受任命, 从此做起武官。三人拒绝朝廷任命, 不知?所踪。
其中一个拒绝朝廷任命的匪首, 在十?把交椅中排行老?九, 擅长使一对铁爪,文档中记载为:“庄九,年未弱冠。魁梧巨力, 拒命而去”。
“记载只有?一两句,姓氏又不对,差点错过。但擅长铁爪的人不多?,又‘魁梧巨力’。有没有?可能, 这庄九是你义父?”
“魁梧巨力?”四个字, 确实?像义父。但其他的记载对不上。
应小满吃冷圆子的动?作都停下了, 怀疑反问,“你说我爹爹其实?不姓应, 姓庄?”
“不确定, 有?可能。”
“按你的说法, 我爹爹从前是山里翦径的盗匪?不肯接受朝廷任命, 就来了我们乡村, 做起猎户?”
还是那句“有?可能”。
晏七郎转问她,“你爹过世时多?大年纪?”
“五十?来岁。”
“究竟五十?多?少岁?五十?一、二,还是五十?七、八?”
“不知?道。”
“……”
晏七郎没说话, 但瞥来一眼。眼神里明晃晃的意?思,自己爹娘的年纪, 怎会不知?道?
“我爹不大说自己的事,也从不过生辰。” 应小满细数起往事:
“有?一年我娘背地里念叨,‘你爹都快五十?了,一场生辰席没办过。问他要不要等五十?大寿那年办一场,他不肯’,我才知?道我爹快五十?了。”
“……”晏七郎抬手揉揉眉心。
应家这位义父的过往,不寻常。
应家这边先搁下,他继续说起晏家那边的往事。
“祖父当政期间?,过手大小案无数,其中后果最为严重?、牵扯进许多?官员的一桩案子。说来也巧,正好也是一桩通敌大案。有?官员在巨利引诱之下,泄露兵部火器图纸给北边潜入京城的奸细——”
声音倏然?一停。
两人此刻面对面坐在街边的小方桌上吃冷圆子。应小满面朝路边,七郎面向街上。
距离小方桌五六步外的路边,迎面走?近一个身穿绛纱袍子、脚蹬乌靴,宽肩窄腰的郎君,手里把玩一把象牙扇,身形瞧着眼熟。
来人磨着牙打招呼。
“我来得这般不巧,大晚上出门撞见谁了——两位又重?归于好了?”
赫然?是刚从徐家当铺寻来一把新扇子的雁二郎。
雁二郎着实?气得不轻。他这边一头热地谋划,那边小两口和好了?岂不是他娘的替他人作嫁衣?
手里象牙扇摇了摇,唰得收拢,他嗤笑一声:
“七郎,你身边这位小娘子瞧着笑得比蜜甜,心里可有?不少弯弯绕绕。这几?天?她背着你托我做一桩对你晏家不利的好事,想不想听?”
应小满心情顿时大为不好,扯了下身边郎君的衣袖,低声说,“别理他。”
晏七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不紧不慢舀了个豆粉圆子,接过雁二郎的话茬:“怎么?,小满托你想法子暗中潜进晏家?”
一句话把雁二郎给堵得不上不下,一口气梗在中间?。他当街重?重?拍掌几?下,引来路过行人的诧异眼光。
“原来你都知?道?有?意?思。你们两个实?在有?意?思。”
应小满:“……”
原本拉扯七郎衣袖的几?根纤长手指肉眼可见地蜷了蜷,视线悄然?偏移去旁边。
三分尴尬,四份心虚,五分恼火。
雁二郎实?在靠不住! 笑面虎,当面说反水就反水。这厮还不如晏八郎靠谱!
越想越恼火,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抬起,狠狠地瞪过去一眼。
雁二郎居然?还吊儿郎当地冲她弯唇而笑。
蜷去旁边的手指头被挨个捏了捏。应小满的视线从大街上倏然?收回,瞄向身侧。
晏七郎攥着她的手,温言安慰:“小事而已,别理会。越搭理他窜得越高。我们继续吃自己的。”
于是两人继续吃冰。桌下的手指头勾着手指头,边吃边亲昵地低声交谈几?句。
雁二郎站在街边,瞧在眼里,心火有?点旺。
小娘子在他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无事便瞪他,两三句对话把他冲得八丈远。
虽说嗔怒也动?人,但俏生生牡丹盛放的年纪,笑起来肯定比发脾气更甜更好看。
瞧瞧现在,小扇子似的浓长睫毛忽闪几?下,眼睛亮晶晶得像天?上星子,笑靥儿甜得像碗里在吃的碎冰糖水。
这两个一会儿吵吵闹闹一会儿和好,一个明知?道小娘子要去家里偷东西,既不阻拦,又不肯给;另一个心里分明惦记着晏七郎的情分,还潜进晏家偷东西?!
晏家有?什么?值钱物件,值得应小满这般惦记?
唰地一声,折扇打开,朝自己扇了扇。
心火更旺了。
身边亲信眼瞧着,叹着气悄声劝说,“二郎,人家郎情妾意?、如胶似漆的,即便横插一杆子,也插不进去啊。天?下美貌的小娘子何其多?,春华楼上这几?日据说又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挂牌见客,美貌才情俱佳……”
雁二郎抬手阻止。
闭了闭眼,熟悉的感?觉升腾心头。
酸爽,憋屈,生平罕见,难以形容的销魂滋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京城的美貌小娘子千百个,他还就单单瞧中眼前这个看不上他的。
盯着人群里耳鬓厮磨、尽显亲昵的一对璧人,雁二郎骨子里一股邪性子被勾出来,不怒反笑。
“别看他们如今情意?绵绵、如胶似漆……只消晏家里那件贵物件还在。一个想要,一个不给,这两个迟早还得翻脸。”
他懒洋洋地往前踱步,“兵家有?云:谋定而后动?。我急什么??我早早地在树桩子边上候着,坐等小白兔自己撞进怀里。”
沿街踱出几?步,又回身定定地瞧一眼,背身离去。
“雁二郎在自言自语说什么??”应小满边吃边嘀咕:“瞧那一脸算计模样,不像在说好话。”
“不管他私下谋划什么?。”晏七郎放下五十?文,两人起身交握着手继续逛街:
“总之不怀好意?,不可相信。来,小满,细说说看,你如何走?雁二郎的路子,暗中潜进的晏家大宅。”
小满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能说。”
两边互看一眼,手拉着手默默地继续走?出几?步。
应小满感?慨:“雁二郎真不是好东西。见面就想挑拨我们吵架。”
“莫了他上的当,我们不吵架。”七郎肯定地说。
“嗯。”
“都是雁二郎存心使坏,挑拨我们。以后离他远远的。”
“嗯!”
这天?晚上尽兴而归。
沿路吃过五六处宵夜摊子,直到肚皮圆滚滚地再也撑不下,应小满拉着晏七郎的手,坚持要他跟自己回家,把灶上半只荷叶鸡带回家,尝尝阿娘的手艺。
晏七郎有?顾虑。
“你母亲对我印象不佳。如今贸然?登门,不请自来,会不会得老?人家厌恶?”
应小满招呼他凑近,悄悄吐露一个秘密。
“自打我娘发现隔壁的沈阿奴做事更靠不住,连他自家老?娘都差点没看顾好,她就不怎么?数落你了。上回你请来的郎中医术高明,娘还说要寻个机会谢你来着。”
晏七郎揣摩着其中的细微转变,“所以,我又可以登门拜访了?”
应小满拉着他的手,弯眼笑:“还能吃得下么??荷叶鸡别带回家了,我请你上门吃。”
说是上门吃鸡,应小满接连吃了五六摊宵夜,肚皮撑得滚圆,哪里还吃得下。
晏七郎瞧着人身材修长偏瘦,进门坐下之后,慢条斯理地开始动?筷,居然?吃得还不慢。
“饭量可以啊。”应小满惊奇地说,“看不出。”
晏七郎笑看她一眼,“我这个年纪,饭量哪有?少的。外表看不出的事多?着去了。”
两人对坐在在小院里灯笼高挂的桂花树下。应小满眼瞧着桌上半只鸡逐渐消失,心里默默地嘀咕,之前铜锣巷养伤那阵子,该不会饿着他了罢……
阿织已经睡下,义母还没睡。屋里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义母隔窗喊,“伢儿,七郎来了?”
应小满:“嗯!带七郎回来吃荷叶鸡。吃完他就走?,桌灶我收拾,娘你别起来。”
“我才不起来。”义母哼道,“你个伢儿生气完了?跟七郎吵完了?上回吵架的事说清楚了?下回七郎再来敲咱家的门,开门还是不开门?”
应小满:“……”
义母:“趁着七郎人在,跟人家当面说清楚了。省得门外一趟趟地来敲门,门里一夜夜地不肯睡。大晚上在院子里剁肉剁到我耳朵疼。”
应小满:“……说不清楚。吃完再说。总归娘你别问了。”
晏七郎边吃边摆弄鸡骨头。
清香扑鼻的半只荷叶鸡吃完,鸡骨架在桌子上搭出半只鸡的形状,晏七郎起身洗手,称赞说:“京城罕见的美味,不知?可有?机会再尝第二次。”
义母从自家女儿那边没问出个子丑寅卯,又在屋里隔窗问起晏七郎。
“上回吵架的事,七郎和我家伢儿说清楚了?她愿意?让你进门了?只要你能进门,荷叶鸡家里有?的是,随便你吃。”
晏七郎答:“今晚登门,吃了应家半只荷叶鸡,理当报答。应夫人,小满过世的义父的当年经历,关系到我和小满吵架的根本缘由。今晚当面问过应夫人,若信得过我的话,还请直言回答。”
义母咳了几?声:“老?头子都入土了,我有?什么?不敢答的话。七郎劝劝伢儿,老?头子临走?前犯倔,叮嘱她的那桩报仇事,叫伢儿心里别惦记了。安安心心过好小日子,比什么?都强。”
晏七郎:“还是要问个清楚究竟。”
于是隔窗一个问,一个答。
应小满过世的义父,年轻时在外地的旧事,义母也不清楚。
她嫁入应家时,义父已经落户在村子里四五年,当时年纪在三十?上下。虽说瘸了条腿,进山混口饭吃不成问题。但面相凶恶,村里少人敢接近。义母娘家人多?家穷,饭都吃不饱,义母自己做主把自己嫁了。
婚后五年未能生育。义母提出几?次抱养个孩子。
“咱家那时候穷。你爹毕竟瘸了条腿,太陡峭的深山去不得,外山又打不到猛兽,能拖只黄羊出来便算大进账。我商量抱养个孩子,说实?话,起初也想着抱养个男娃儿,给你爹留个后。毕竟你爹年纪大了。”
连提几?次,义父始终没应声。如此过了几?个月,义母自己都把提议抱养的事给忘得差不离的时候,义父突然?问她,“女娃儿要不要?”
义母问他,“家里添丁口不容易。抱养个男娃儿,算是替你应家留个后。抱养个女娃儿,你想啥子呢?”
义父说,“女娃儿你不喜欢?”
义母便如实?答:“女娃儿乖巧。我其实?更喜欢女娃儿。这不是想着替你老?应家留个后——”
义父不在乎。
“这辈子手上身上处处沾血,命硬没被阎王收了去,活够本了。谁在乎留不留后。以后咱家有?了女娃娃,好好养。”
又过了七八天?,义父上山打猎。
下山时抱回来一个刚出生还未满月的女婴。便是应小满。
应小满坐在桂花树挂起的灯下,一句“咱家有?了女娃娃,好好养”听得她泪眼汪汪。
晏七郎却敏锐地抓住了事件的另一个角度。
“应夫人几?次提起抱养,小满的义父都未回应。直到几?个月后初次回应时,明确提出养女娃娃。又过了七八日,果然?山里抱回一个女婴。当时女婴还未满月。”
“竟然?如此之巧。家中决意?养个女娃娃,才过七八日,山里便出现一个弃养的女婴。偌大的山头,处处都可以丢弃,随时会被野兽叼走?,又刚好叫你义父上山途中捡着。简直是求官得官,求财得财,山神庙也没有?如此灵验。按常理来说,巧合太多?的事,往往便不是巧合。”
窗户打开了。
屋里屋外坐着的娘儿俩四只眼睛齐刷刷瞪过来。
“啥意?思。”义母问。
“有?没有?可能,不是巧合,而是约定领养。”晏七郎思忖着说:
“应夫人提起抱养事后,小满的义父便暗中搜寻合适的人家。直到几?个月后,那户人家有?女婴出生,他才明确和应夫人提起抱养。这时抱养事已确定下来。所以他的原话以极肯定的语气说‘以后咱家有?了女娃娃’。短短七八日后,尚未满月的小满便被抱养回家,假说山里捡来的。”
应小满混乱地想了片刻。
这么?说,她不是被亲生爹娘扔在山里弃养,而是被提前约好,从亲生爹娘家里直接抱回应家抚养?
左右都是弃养,有?啥区别。反正她只认自家爹娘。
应小满心里咕哝着,推了一把七郎,“别说了,我娘眼泪都下来了。”
义母果然?在屋里泪汪汪的,不住地抹着发红的眼角。
“七郎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安生了。”
应小满:……?
义母抹着泪说起去年的旧事。
义父头七停灵的灵堂上,邻村张家的妇人死活要把应小满拉走?,说她是张家扔去山里的娃儿,如今要寻回去。义母当时跟他们拼命地争,怕这帮子陌生人把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十?五年长大的女儿给带走?,怕他们对女儿不好,怕小满被带回张家又给转手卖了。
但小满当真留在了应家,义母夜里却又从此经常睡不踏实?。
有?时候半夜醒过来,会想,小满会不会真的是隔壁村子张家的女儿?那天?闯灵堂拉扯抢人的妇人,当真是小满的亲娘?自己把小满带来京城,拦阻了一家骨肉团聚,以后下地狱见阎罗王,会不会论罪啊……
直到今天?被七郎一句道破疑窦。
小满被抱回来得太巧,多?半不是山里捡的。而是提前约好人家,直接抱养过来。
如此说来……小满不是张家扔去山里的苦命女婴了?
义母挂着如释重?负的泪,劈头盖脸痛骂一顿张家无耻。起身去屋里摸索半日,取出当年的襁褓。
“我就说!邻村张家虽说家里有?几?亩田宅,吃用不算穷人家,但把自家女儿往山里扔的货色,哪舍得用这等好料子做襁褓!”
义母捧着淡红褪色的旧布帛出屋,骄傲地迎风展示,“伢儿,拿过去给七郎瞧瞧,肯用这种好料子做襁褓的,必定心疼自己生养的女儿。我家伢儿的亲生爹娘人品不会差!”
应小满捧着自己两尺长时裹着的粉色旧襁褓,时隔多?年,似乎还能闻得到奶渍,尴尬得耳尖都微微发红:“多?少年的料子了,娘赶紧拿回屋里去。给七郎看什么?……”
晏七郎已经抬手接过去。
当真借着灯光,把布料迎风展开,仔细细细查看。
“果然?是好料子。”他以指腹捻了捻, “厚实?提花织锦。不像寻常乡里人家用的布料,倒像是城里的富裕人家常用的料子。”
晏七郎举着襁褓就想跟布料主人商量,“小满,这幅襁褓可否给我手里几?日,我拿去给有?经验的织户看看——”
应小满劈手夺去,收去怀里,才不给他。
“你别多?事。管他穷户富户,我只认自家爹娘,旁的不认。襁褓布是我娘非要留着。叫我自己说,挖个坑埋了最好。”送去屋里叮嘱老?娘收好,再别拿出来了。
这一送就是半天?没出屋。
义母听到女儿那句理直气壮的“我只认自家爹娘”,搁心里整半年的张家心病又去了,顿时哭得眼泪止不住,紧紧抱住女儿。
“我的儿,应家穷门小户,吃穿都不得好,比不上你亲生爹娘家,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在应家一点都不委屈,你们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应小满也哭了。
窗上灯光映出屋里两个影子。母女俩呜呜咽咽地抱在一处。
灯影晃了晃。炕上酣睡着的小阿织被吵醒了。
“婶娘,阿姐,你们哭什么?呀……呜呜呜……”
窗上很?快又多?了个小小的影子。阿织不管三七二十?一加入阵营,先哭再说,母女三个哽咽着抱成一团。
七郎站在树下,拨弄桌上整整齐齐码好的鸡骨头。
刚才义母无意?中转述的一句话,引起他的注意?。
【这辈子手上身上处处沾血。】
对于打猎为生的猎户来说,这句话没错。
对于聚啸山林、翦径为生的盗匪来说,这句话同样不错。
二十?五岁拖着瘸腿来到汉水边的村落谋生。三十?岁成亲。三十?五岁抱养小满。
文档中记载的那位擅长铁爪,弱冠年纪的“庄老?九”可没有?瘸腿。
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短短五年期间?,应家义父人在何处?可是无声无息地居留京城,替某家京官大户做护院,争斗中瘸了腿?
思绪飘散间?,木桌上一根根拆散的鸡骨头又重?新拼好成骨架子。哭声渐渐减小,七郎瞥了眼屋里依旧抱在一处的母女仨身影。
按经验来看,还要再抱一会儿。
思绪跳去另一桩事。吃冷圆子说到半途时,被雁二郎意?外打断的那桩。
多?年之前,落在他祖父晏相手中,唯一祸及犯官全族,男丁处斩,家族流放千里的轰动?大案——
便是和现今情况类似的,兵部新研制的精良火器私运敌国的通敌大案。
当年,北国奸细在京城刺探活动?,重?金游说动?几?名兵部主簿、员外郎,将兵部库仓录档的火器图纸撰抄一份,泄露出去。却在即将得手的前夕败露。
——他祖父晏相顺藤摸瓜,捅了北国奸细整个老?窝。

戌时末。时辰入夜。
义母痛快哭了一场, 从屋里出来帮忙收拾桌子,应小满相送七郎。两人手挽着手,依依惜别。
最高兴的是阿织,牵着晏七郎的手, 蹦蹦跳跳地开门。
“七郎明天来不来?婶娘说, 以后别听阿姐的, 只要你来敲门, 都给?你开门。”
晏七郎俯身和阿织说?话:“不见得?明晚,但只要得?空就?来。下次来时给?阿织带什?么鲜果子?”
阿织果然大为高兴,迭声地喊:“葡萄葡萄~!”
“馋猫儿。”应小满敲了下小脑门, “一贯钱一串的西域紫晶葡萄,比刚上市的樱桃卖得?还贵。你跟七郎要点别的。”
阿织委委屈屈说?:“那,那就?石榴吧。”
“一贯钱一串的西域紫晶葡萄”,倒叫晏七郎想?起一桩事?来。
“盛夏时节, 葡萄早没有刚上市那么贵了。小满, 你还去上次买葡萄的那个摊位再问一次, 说?不准摊主囤积了许多葡萄卖不出去。与其白白烂在?手里,兴许他见着老主顾, 会便宜价钱卖给?你。”
“当真?”应小满听得?欢喜, “过两天我绕路去问问。”
送人出巷时, 隔壁沈家的门大晚上半敞着, 门外?提灯站着有阵子没见的庄宅牙人, 门里站着沈家娘子。
沈家大郎最近不在?家,人回去太学读书?。沈家娘子前阵子急病一场,如今病情好转, 气色却还是恹恹地,站在?门口和牙人说?话, 人眼瞧着瘦了一大圈。
应小满没敢多耽搁,怕听着邻居的伤心事?,快步走进门去。
但关门时还是听到牙人叹着气催促,“上个月的赁钱拖欠到这?个月,小的也不好交代啊……”
“沈家或许要搬家了。”她?回家和义母说?,“总拖欠赁金也不是个法子。往西边南边寻一寻,都能寻到便宜许多的清静小院。”
义母摇头:“不见得?。他们官人家和我们老百姓想?法不一样,面子大过天,不见得?愿意当着许多官人邻居的面挪走。”
说?起沈家的事?,免不了又提起同样犯事?的西边周家。
“管刑部库仓的六品小官儿,家里养着厨娘和马夫,主簿娘子穿金戴银,出入使唤奴婢。早猜到这?家官儿贪,不贪如何?能撑得?起偌大一家子的开销?中午周家抄家时你不在?,拉走满车的箱笼,那架势,吓人呐。”
抄家时应小满其实在?的。人在?巷口,眼瞧着满车拉走的都是书?卷。她?没跟老娘说?。
周家官儿确实贪。又精明又贪。鬼市里一文?钱不花,想?拿赃物飞爪换她?的扇子。
她?如今知道了京城贵物的行情。一把上好的象牙扇,开价三十贯往上。当初不懂行情,差点被周胖子空手套白狼,白赚去三五十贯。
“精明鬼!”应小满哼了声,“抓他活该。”
自打周胖子被抓之后,飞爪赃物留在?家里不放心,她?以麻绳把装飞爪的牛皮带系在?小轱辘车下方,紧贴木板底拴好,平时留肉铺子里。
情况一有不对,她?便推着轱辘车出去,直接把飞爪扔汴河,叫赃物走水路。
义母喊她?。
“伢儿,替我去一趟沈家,把这?篮子东西递给?沈家娘子。当面别说?送她?东西,就?说?咱家借了沈家还上的。”
应小满翻了翻小竹篮。里头放八个家里自做的玉米馒头,半斤羊肉,白色细布下头压着两张一贯纸交子。
义母:“前阵子沈家后生在?家服侍老娘那几天,我正好身子不大好,有时候幺儿淘气跑出家门玩,沈家后生还帮我四处寻孩子,帮了咱家不少忙。”
“这?些京城衙门的官人容易犯事?,但不犯事?的时候,拿回的俸禄也着实丰厚。七品官人听说?每个月有十几贯的月俸。等她?家男人放回来,沈家就?算熬出头了。”
义母指着篮子说?:“多的咱家也没有。两贯钱抵一个月的赁金,好歹叫沈家再撑一个月。说?不准她?家男人下个月就?放出来了呢。”
应小满嘴里没吭声,心里嘀咕,沈家这?位御史官人,听说?一道奏本捅破了天,不拘个一年半载是放不出来了。
但老娘说?得?也有道理。处得?好的乡邻,总得?帮忖一下。
她?提起小竹篮去沈家,阿织今晚兴奋得?睡不着,搀着阿姐的手替她?开门。
沈家门外?的牙人讨不到月赁钱,当然还没走,两边僵持着。应小满当面把白纱布掀开,露出竹篮底下两贯纸交子。
“我娘说?,趁着手头宽裕,欠沈家的钱今天就?还上。篮子里还送了些谢礼,沈娘子收好了。”
把竹篮塞给?还在?发愣的沈娘子手里。
牙人眼尖,早觑见了纸交子,登时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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