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贵客摇了摇头。
临走前却又递下?整贯的赏钱,叮嘱茶博士说:
“你平日里和她聊得好。她下?次再来棚子外站着躲雨,你继续和她闲话便是。她入京不久,对许多?京城事物陌生,问起什么,你便如实答什么。话里不必提我,惹她不快。”
应小满扯着裙裾急跑了一路, 惹得路人频频回头?盯看。
还好天色已?经暗,人跑得又快,没等路人看清楚究竟,眨眼间便被她越过去。
直到疾奔至七举人巷口, 草木葱茏、青石铺地的清幽小巷出现?在面前, 她终于放缓了脚步。
一口气跑出五六里路, 差点被气炸了的肺也终于恢复正常。
“满嘴没一句真话?的骗子!袒护自家人的骗子!把我哄去茶肆, 说来绕去一大通,最后还是骗我!什么两?样只能选一个?我才不会为了这骗子放弃给?爹爹报仇!”
应小满一路骂进家门里。
阿织已?经睡下,正屋打开半扇窗。
“伢儿回来了?哟。”义母一懵, “今天不是跟七郎约好说事?去了,怎么又气喋喋回来?”
应小满赶紧收敛表情,装作无?事?人样,从窗下探进半个身子, 摸了摸义母的额头?。
“今天娘瞧着精神还好。咳嗽似乎也好了些。”
义母笑说:“确实, 今天热, 白天里精神反倒比以往好不少。往常这个点儿累得想摊在炕上,今晚却还好。幺儿也不吵我, 早早睡下, 我便做点针线, 等你回来。”
应小满急忙绕进屋里, “不早了, 趁着身子好转赶紧多歇一歇,做甚么针线。”
义母扯着线头?不肯放手:“幺儿的新衣裳!小丫头?身量小,衣裳做的也快, 等她这身做好了,我再给?你好好做一身。特意给?你挑的一匹鲜嫩颜色的好料子, 做一条牡丹百褶裙,我家伢儿穿出去保管叫人挪不开眼。”
应小满已?经把针线匣子挪走,捧来洗漱的水盆布巾。“我才买的几身新裙子,不急着做百褶裙,明天再说罢。马上都两?更天了,娘快睡下。”
义母睡下时还在嘀咕,“十六七年?纪,整天买深蓝深黛的衣裳,灰扑扑的裙子,你这个年?纪就?该穿浅粉浅绿……”
应小满弯腰吹灯,心里也嘀咕,当然得买深色的衣裙。穿个浅粉浅绿的扎眼衣裳出门,没能潜进晏家丰松院,远远地先被护院给?抓了……
屋里和自家老?娘闹腾一场,回家时气得差点炸肺的愤怒和难过倒消减了七分。但?毕竟情绪大起大落,天气又热,这天夜里睡得不大好,翻来翻去许久才睡着。
入睡后又多梦。
梦里恍恍惚惚现?出仇家的脸,依旧还是小麦微黑肤色,浓黑眉毛,狭长眼睛,面色阴沉,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模样。
她喜出望外,当即揪着仇家衣襟,毫不迟疑掏出老?家带来的包铁门栓,一门栓敲上去。
就?在得手的同?时,被她揪住的仇家,忽地变成七郎的脸。
仇家顶着七郎的脸,开口也是七郎的声音,清晰地对她说:“我才是晏容时。小满,你来京城寻我报仇,恭喜你如愿以偿,大仇得报。”
她在梦里发愣的当儿,面前场景突变,七郎消失不见,化?成一座凸起的坟头?。依稀是义父在老?家的坟头?样式。
但?坟头?上墓碑分明写着:
“晏七郎之墓。小满立。”
她在梦里的反应比茶肆里坦诚的多。心里绞痛,当场哭得眼泪滂沱,抱着七郎的坟哭着大喊:
“你才不是我仇家,你是七郎。你别骗我了,快从坟里出来抱抱我……”
梦里哭得太厉害,以至于第二天大清早被人高声喊门时,脑袋晕乎乎的,半晌分不清东南西北。
应家每天起得最早的是阿织,站在门边仰头?看来客,茫然地眨了下黑亮的眼睛,回身往院子里喊:“婶娘,阿姐,来了个郎中,背着好大医箱。”
义母起得也早,当即出屋迎接,客客气气把郎中请进门。
应小满晕乎乎地洗漱完毕,走出小院,和郎中寒暄几句,接过郎中开好的方子,借着晨光仔细打量——
这回的药方子密密麻麻写满整张纸,许多不认识的药名,和之前几个郎中开的寻常补气方子大不同?!
她登时精神大振,捧着方子挨个细细地问药名和功用。郎中耐心极好,捻着短须挨个回答,极尽详实。
应小满越听越清醒,越听眼睛越亮。这位郎中不一般,瞧着像有?大本事?的!
趁着把郎中送出家门的功夫,她站在门边悄声问:“郎中给?个实话?,我娘身子到底是什么病症,这个夏天能不能治好?”
郎中有?些为难,如此?跟她说:“若说病症,其实不算急病。多年?寒气入了身体,伤了肺腑。你家母亲是不是常年?生活在水边,亦或经常去水边洗菜洗衣之类的劳作?”
应小满连连点头?,“老?家靠着汉水,我娘每天都和村子里的婶娘们去水边洗衣裳。”
“那就?对了。几十年?一点一滴积下的寒气,年?轻时不觉得,年?纪大了便熬不住。寒气入体引发眩晕,寒气入肺引发咳喘。”
郎中又格外叮嘱道:“近期咳喘不停,寒气入肺的症状严重。夏天还好些,当心这个秋冬。”
应小满的一颗心登时紧揪到半空里,声音都开始发颤:“当心秋冬……什么意思?郎中说清楚些!”
郎中也被她吓了一跳,急忙点了点方子,“应小娘子莫慌,老?夫的意思是,滋阴养肺的方子,夏天里就?要吃起来,莫要拖去秋冬,引发更严重的咳喘……按方子吃药咳喘就?会减缓,小娘子别哭啊。”
应小满不好意思地飞快抹了下眼角。
“郎中不知道,之前有?个晚上我娘咳着咳着,突然呕了血,把我给?吓得……”
“呕血?”郎中登时皱起眉头?,“不对。你娘身上积攒多年?的慢性寒症,即便寒气侵入肺叶,应该也不至于在夏天里呕血如此?严重才是……哦!”
他恍然道,“会不会咳得太厉害,伤了喉管?喉管猛咳伤损,有?可能出血。你回头?问问你娘,最近说话?吞咽时有?没有?喉咙疼痛的症状。”
应小满长长呼出口气。
前日惊见的一口咳血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原来是虚惊一场?
始终微微蹙起的眉眼终于彻底舒展开。她的脸上忍不住带出了笑,喜气洋洋送郎中出门去。
郎中临别时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从怀里又递过一张方子。
“刚才的药方是滋阴养肺功用,这张药膳方子用于温补调养,每日早晚粥汤带着服用即可,小娘子收好了。”
应小满本能地收下药膳方子,站在门边目送郎中离去。
直到闩好了门,领着阿织往小院里走回几步,她脚步一顿,疑惑地问灶台边忙碌的义母。
“娘,这位郎中面生,头?一回来我家。可是你昨天出门请来的?”
义母摘菜的动作停下,回头?纳闷说,“昨天出门只去了趟布庄,扯了几尺布,我就?回来了。郎中不是你请的吗?”
应小满:“……不是。”
她知道谁请的郎中了。
昨天和七郎没闹翻之前,当面提起过阿娘的病,还提起过药膳方子……
她闪电般把药膳方子重新拿出,仔细瞧了瞧。
洋洋洒洒开出二三十味药,药名越看越眼熟,眼瞧着正像前一阵被阿娘不知藏去何处的那张,一模一样的药膳方子!
应小满心情复杂,手抓着药膳方子,人站在树下久久地不挪动。
义母没察觉她这边的异样,还在灶上边生火边嘀咕:
“你没请,我也没请,哪来的郎中?总不能是城南河边的李郎中还记挂着咱们,特意托了城北同?行来寻咱家治病?”
应小满:“……”
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传来好大一声叹气。声线清脆,尾音拖得老?长,烦恼明显。
“怎么办。”应小满苦恼地嘀咕。
义母:“什么怎么办?”
应小满不说话?。
人往西走几步,敞开的西厢房门边,碎花包袱安安静静地堆在方桌上。
她昨晚气急跑回家时,一路上念头?乱糟糟的,有?那么十五六次想起搁在厢房的碎花包袱,回家就?把七郎留下的零碎全扔出门。
后来被老?娘打了个岔,把这事?给?忘了。
睡梦里又隐约想起五六次,清晨起来就?把七郎留下的零碎全扔出门。
等她清晨起来,七郎请来的郎中却也登了门。
满嘴没一句真话?的骗子,偏偏又不完全是个骗子。
一个真心实意对她的骗子……?
应小满站在厢房门边烦恼地琢磨半日。这是个什么物种?
半晌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索性把伤神内耗的念头?往身后一抛,从灶下拖出半扇羊,开始准备今天出摊的鲜肉。
雁二郎这天早晨寻来肉铺子。
两?天没见,不知他做些什么,两?只眼睛熬得通红,迎面倒把应小满惊得一跳。
雁二郎顶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神色莫测地绕着肉铺子转了两?圈。
排队买肉。
“五斤肉臊子。不着急,细细地切。”
买肉的都是主顾,莫三郎和晏七郎的生意她都做得,雁二郎的生意有?何做不得?
应小满斩下一大块连皮带软骨的羊筋肉,提刀切肉臊子。
连绵不绝的刀声里,雁二郎唰地打开象牙扇,抬手扇了扇风,笑了声。
他此?刻的心情并?不怎么美好。
“七举人巷西边出去,沿街走三百步。我在我们约好的徐家当铺里,不眠不休等了你两?日,小满娘子。”
应小满手里的刀声一顿,恍然。
她终于想起她忘什么了。
“对不住。”应小满实诚地说,“传消息的事?忘了。这样罢,今天的这五斤肉臊子不要你钱,我请你。”
雁二郎眼神炯炯如狼。
两?天硬撑着没睡,打猎扑了个空,始终叼不着小白兔回窝的饿狼。
“五斤肉臊子,加起来值不了一贯钱。区区五斤肉臊子,买得了我两?日不眠不休的折腾?”
“哦。”应小满继续切肉,“五斤不够的话?,再加一斤?”
雁二郎笑了。给?气笑的。
“再加五斤肉臊子,细细地切。哥哥我不差这点小钱。如数给?你付清,借着斩肉响动多和你说几句。”
雁二郎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追问,“你上回进去又出来,晏家静悄悄的,毫无?动静。想要的东西没能上手?”
应小满边切边说,“没上手。”
“东西没上手,你撇下满地烂摊子就?走,也不知会我一声,还得我这边替你收拾烂摊子。脸上有?块大胎记的洒扫丫鬟‘青萍’,这两?日代替你进晏家了。”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你还挺有?本事?,直接进了丰松院。丰松院是晏家那位自己起居的院子,怎么,他有?好东西藏着掖着不肯给?你,你就?想方设法自己去拿?”
废话?。应小满边切肉边想,我要晏容时的命,当然得我想方设法自己去拿。
心里想法没忍住,明晃晃露出一个“满嘴废话?,懒得理你”的眼神,之后雁二郎再如何搭讪她也不回了。
哒哒哒的切肉声骤然停下。
“五斤肉臊子,你自己说的如数付钱。”应小满并?不抬头?,只一伸手,脆生生说,“给?钱。下一位。”
雁二郎眉头?大皱,“说好十斤,这才五斤肉臊子。继续细细地切,咱们再说几句。”
“铺子每天只准备二十斤鲜肉。十斤卖给?你,其他主顾怎么办?”
应小满抬手抹了把细汗,毫不客气把他往后头?赶,“只卖你五斤,一手交钱,一手拿肉。下一个!”
雁二郎:“……”
趁着慢腾腾给?钱的当儿,他抓紧时间问最后一句。
“下面有?何打算?还打算潜入晏家第二回 ?我有?的是法子,可以继续帮你。”
应小满心里一动,想起了七郎的话?。
“有?些事?,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十一郎并?非你仇家。”
“若有?第二次行刺,小满,危险的是你。”
如果他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她早把骗子的满嘴谎话?给?忘了。
偏偏他又记得她吐露的烦心事?。茶肆闹得不欢而?散之后,依旧大清早把郎中请来家中,又把药膳方子送来她上。
七郎在茶肆里对谈的一番话?到底真还是假?几分真,几分假?
如果十成全假,她以后再不理他。
如果都是真的……
昨夜梦里凸起的坟头?又突兀出现?在眼前,梦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揪心感觉涌上来。
应小满心里一阵发紧,再想不下去。
姑且算他一半一半,五分真话?里掺五分假,符合晏七郎这骗子一贯的秉性,她心里倒还好受些。
想起晏家七郎就?心浮气躁,她索性把伤神内耗的念头?往后一抛,火气冲着面前这位去了:
“没想好,烦着呢。”
“七郎至少不来烦我,你倒像苍蝇似地嗡嗡转。上赶着要帮我,安得什么心呐?”
雁二郎当头?被呛了一顿,对着嗔怒时更显鲜妍的水灵灵的小娘子,满腹火气又发不出,憋屈得磨了磨牙,从牙缝里硬挤出几个字:
“我能安什么心?满腔真意,都是——取悦小满娘子你的心。”
应小满抬头?看他一眼。
通红带血丝的一双眼睛,显然整夜没睡。京城数得上号的浪荡儿郎,满嘴花言巧语,不定昨夜里上花楼做什么荒唐事?去了。
对比眼前这个雁二郎,明知晏家七郎是个骗子,但?昨晚灯火通明的茶肆中,两?人对坐,七郎开口说“我亦心悦你”时……
胸腔里骤然剧烈的悸动心跳感觉,至今鲜活,至今想起依旧悸动。
如果换做七郎当面对她说同?一句:“取悦小满你的心……”
对着晏七郎那双多情含笑的眼睛……
也许,她还是会信的。
面前突然明晃晃出现?雁二郎放大的面孔。
近处看他长得确实不差,容貌俊朗,宽肩窄腰,因为自小练武的家传底子,练出一身腱子肉,两?道剑眉自带英气。
……这厮就?是不能张嘴。
“笑了,真是难得。”
雁二郎在近处仔细观察小娘子的表情, “喜欢听好听的?行,哥哥以后天天说好听的话?给?你听。”
应小满浮想联翩时不自觉翘起唇角露出的一丝笑意倏然收拢。
犀利地盯一眼面前这位熬得发红的眼睛,面无?表情抬手拢了下发丝:
“整夜没睡,熬得满眼血丝,谁知道夜里去哪处耍了,非扯我身上。一个个的都当我好骗吗?”
“这话?说得没良心!”雁二郎啧了声,指天发誓:
“确实熬了两?个大夜,在徐家当铺苦等你的消息。”
“鬼才信。”应小满把五斤肉臊子包好,如数收了六百文,递过油纸包,之后便把雁二郎撇去旁边,目不斜视地招呼下一位,继续哒哒哒地切肉。
“让开。刚才没对着你笑,别自作多情。我想旁人呢。”
雁二郎提着一文钱没少付的五斤肉臊子,硬生生给?气笑了。手里折扇唰得收拢又张开,冲自己扇了扇。
嘿,这酸爽!
这天掰扯半日, 到底没跟雁二郎敲定何时再潜入晏家。
雁二郎最后盯了?她一眼,又抬头看?看?长杆子上方挂着的横平竖直、应小满自己书写的肉铺子名,不知想到什么,压着脾气说:“你不急, 我更不急。改日商量。”走了?。
应小满怀揣着心事, 零碎买卖不和主顾们计较, 肉铺子生意便做得?快。
赶在晌午前卖完鲜肉收摊, 揣着两张药方直奔药铺。
她长到十六岁,虽然从没遇过晏七郎这种对人真心实意的骗子(?),但事关?义?母的身体, 郎中既然是难得?的杏林圣手,开的药方和滋补方子立时用起来。
止咳药方的各味中药很快抓好,滋补药膳方子却足足跑了?三家大药铺,里头七八味稀罕贵价药, 花了?两个时辰才配齐。
配齐五包药膳, 花去三贯有余, 整只羊的价钱搭在里头了?。
应小满拎着五包药回家半途,迎面正碰着大批官兵封锁七举人巷。
“大理?寺查案。”身穿黑底镶红边袍子的官差拦住两边巷子, 驱赶路人, “行人退避。”
应小满拎着药包挤过去问, “我是巷子里的住家, 也?不能进?”
官差询问一番, 让她等候到边上去。
和她一样被拦住的七举人巷中的住家还有七八个。午后这个点儿出入的,大都是出门买肉菜回家的妇人。
妇人们?聚在一处低声议论,“刑部主簿周家这次犯事不小!上次被拘走, 已经抄了?一回家,这次大理?寺差人又来搜第二次。怕不是贪了?什么要紧的赃物?”
应小满心里默想, 飞爪算要紧的赃物么?应该不算吧……
不论如何,自从上次周胖子被拘走,她心生警惕,飞爪早被她带去肉铺子安置,此刻不在七举人巷家里,心里便有底气。
巷口?等候片刻,周家敞开的门里果然陆陆续续搬出来许多?箱笼,全部装车带走。
一名青袍官员捧着几卷书册踏出门槛,径直走向小院里立着的朱袍修长身影,低声说了?几句。
应小满眼皮子一跳,小院里立着的朱袍官员侧影越瞧越眼熟,分明是七郎!
晏七郎在小院里接过书册,略翻了?翻,摇摇头,递还回去。青袍官员露出失望神?色,转身又入房里搜罗。
日头缓慢移动,即使?有云层遮挡,依旧暑热不堪。巷口?等候的邻居纷纷找背阴处避暑。
应小满把斗笠往下压,躲得?格外远。只偶尔探出身子,瞥一眼周家院子里熟悉的背影。
晏七郎等候一阵,大理?寺几位知事官还在房里忙活,一时半会寻不到新?物证,若有所思的目光移出院门外。
片刻后,晏七郎步出周家小院,沿着清静小巷往东走近应家门口?,抬手敲门。
应小满没忍住,往巷口?走回两步,远远瞪着自家门外站着的高挑背影。
她知道老娘的脾气,胳膊肘往内拐,万事向着自家人,她昨晚才赌气回家,老娘才不会给七郎开门。
义?母果然不应门。
吱呀一声响,阿织给七郎开了?门。
扎丫髻的小脑袋从门里探出来,一见来人便笑开了?,亲亲热热地和晏七郎打招呼。
晏七郎也?笑了?,摸摸阿织的头,人倒也?不进门,撩开袍子半蹲在门槛边上,和阿织互相说起话来。
应小满:“……”回去要揍小丫头屁股。
好在义?母很快听到响动,赶来把阿织的小脑袋按回去,客客气气和七郎寒暄几句,门关?上了?。
今天周家这趟搜查,搜走不少证物,但最要紧的物件似乎没有寻到。
几名官员前?后骑马,众人簇拥着晏七郎从巷子西侧口?离去,几名官差挪开拒马木叉子,巷口?等候多?时的邻居们?纷纷回家。
长街刮来的热风隐约传来几句官员交谈。
应小满蹲在爬满藤蔓的长巷院墙边角处,对话内容听不清楚,晏七郎泠泠如清泉的嗓音倒容易辨识,依稀随风传来几个断续的字词:
“从前?认识的小丫头……”“打个招呼……”“案子不相干……”
攥着药包的手掌心汗津津的。
就隔这么远,只听得?见声音,听不全说话内容才好。
这么远远地听风里传来的七郎的声音,心头到底还是生出几分欢喜。
“刚才七郎来了?!”
才进家门,阿织自己倒迎出来喊一句,带几分邀功的得?意劲儿。“阿姐,我喊他七郎,没喊七哥!”
应小满到底没舍得?打小丫头屁股,弹了?脑门一下,“不管七哥还是七郎,总之不许再给他开门了?。”
阿织一脸懵地捂着额头,“可是七郎问你呀。”
“他问我什么?”应小满往自己屋里走,“反正我多?半都不在家。你直接应他不在。”
“七郎问你昨天回来伤心不伤心,哭了?没有。我说你没哭,只生气。七郎说生气比哭好。”
“……哦。”
一直到坐在自己床上,应小满还在反复回想着那句:“生气比哭好”。
这天晚上,天色擦黑,药膳方子熬好,服侍着老娘吃药躺下不久,门外再次敲响几声。
阿织飞奔着出去。
站在院门后头时突然揉了?下脑门,吃一堑长一智,小丫头这回不开了?,隔门大喊,“阿姐说她不在!”
才躺下的义?母呛到了?,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说,“幺儿怎么也?是个憨的,愁人呐……”
应小满气得?把窗户大开,“阿织回来!”
门外有人轻轻笑了?声。
声响并不大,夹杂在盛夏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里,很容易被忽略过去。但不知为什么,应小满的耳朵里仿佛自动筛除了?树上呱噪蝉鸣,却极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外声响。
门外站着的是七郎。
刹那间?,她脑海里想起的,居然又是那句“生气比哭好”。
“生气为什么比哭好?”
把阿织赶回屋里睡觉,轮到应小满站在院门后,隔门脆生生地问。
她心里气并没有消,声音里还带着赌气的意味。“我哭的时候只在屋里哭,但生气起来会出门寻仇的。”
夜晚站在门外的果然是晏七郎。
“生气起来,出门寻仇,是旁人倒霉。躲在屋里哭,是自己伤心。”
七郎注视着面前?紧闭不开的门户,声线不如往常从容,低低叹了?声。
“下午从巷子出去时,隔老远看?到你了?。你躲在巷口?墙边,穿一身黛色对襟薄衫子对不对。”
紧闭的门户没了?动静。
耳边一声声呱噪蝉鸣。
义?母躺在屋里哄睡阿织,许久却没听到动静,担忧起来,才从窗户往外头看?时,正好看?到应小满打开院门,人在月色下走出去。
“咦?”阿织也?往窗边探出小脑袋,疑惑地问,“阿姐不许我开门,为什么她自己开门——”
“嘘,小孩子睡觉,别管你阿姐的事。”
义?母低声咕哝,“她和七郎怎么回事?越看?越糊涂。愁人呐。”
天边弯月过院墙。
应小满站在半敞的门边。晏七郎有些意外,又极欢喜,温言解释两人茶肆的不欢而散:
“小满,昨晚并无一个字骗你。”
“你细想,我除了?叫‘七郎’,当然也?是有大名的——”
应小满立即打断了?他。
还是那份带着三分赌气愠怒的语气,清脆地说,“别说话。”
晏七郎便闭了?嘴,眼神?追随。
应小满不许他说话,人却停在门边未走,明澈的眼神?目不转睛,带着七分警惕、三分不安,面对面瞪视门外的郎君。
晏七郎琢磨了?一阵,换个安全话头开口?,“今晚我带来——”
“叫你别说话了?!”
晏七郎立即又闭了?嘴。
两人在月下你瞧我、我瞪你,彼此盯了?一阵,应小满还停在门边没走,清澈眸子里流露的七分警惕变成了?七分恼火,既不许门外的郎君说话,自己却又赌气不开口?说一个字。
就这么哑然互看?了?一阵,眼看?月色移上树梢,晏七郎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直接过去牵她的手。
对面纤长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甩开。
两人不吭声地在月色下沿着小巷边缘,手拉手地走。
应小满把头偏去旁边,抿着嘴笑了?下。
晏七郎一张嘴说话就是个骗子。但不开口?的时候,还是她喜欢的七郎。
无论是交握着的温暖有力的手,月下松竹般的挺拔身形,身侧传来的轻浅的呼吸,身上衣襟沾染的浅淡熏香气味,都很喜欢。
远处蝉鸣更显出身边安静。走着走着,她却又开始犯愁。好好的大活人,总不能一辈子叫他闭嘴,做个哑巴七郎。
只要他一开口?……她的七郎又变成骗子晏七!
绷不住,越想越绷不住。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她思绪乱成一团乱麻时,身边的晏七郎竟然自己开口?了?!
“昨日送来的方子——”
应小满唰的目光转过来,依旧带七分警惕,三分不安,听身侧的郎君把后半句说完,“——你母亲用了?么?”
顿了?顿,晏七郎又问,“我说的可有哪里不妥当?”
应小满眼里的不安淡去几分,警惕还在。
“今天都在用。滋补方子还没看?出大用。但用了?咳嗽药方,下午安稳许多?。”
“滋补方子要长期用。”七郎顺着话题往下说,“今晚我过来,原本也?是因?为准备好了?半个月的药膳包,提来放在你门边,才想开口?知会你,你一开门便怒冲冲瞪我,叫我别说话。”
抬了?抬两人交握的手,“——直接被你牵出来了?。”
什么叫‘牵出来了?’……
应小满没忍住,头扭去旁边,弯眼笑了?下。
原本不轻不重?攥着她的手掌握紧。七郎边缓行边说话:
“虽说生气比哭好,不过人能好好的,还是莫生气更好。今天出来的早,我请你吃些宵夜?”
出来得?确实早。弯月刚过树梢,盛夏的京城夜晚街上处处行人。
沿着幽静小巷西侧出去,沿着大街往前?几百步,两边都是亮堂铺子,酒楼扎起红绿欢门,茶肆人声热闹,街边出摊的宵夜摊位烟气腾腾。
两人手拉着手,安安静静地逛街。应小满时不时睇来一个警惕的眼神?,晏七郎沿路都不出声。
直到走近一家人头攒动的宵夜摊位前?时,他忽然拉了?下应小满的手,示意挤进去。
铺子老板显然认识晏七郎,挤过来寒暄笑问两句,在挤挤挨挨的食客当中吆喝着给两人寻了?坐处。
片刻后,每人面前?端上一盘沙糖冰雪冷圆子[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