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茶壶时,两边衣袖料子碰在一处。
天?气热,穿得都单薄,薄薄窄袖挡不住人?体热度,应小满喝了一口茶,才放下茶盏,纤长手?指就被?攥过?去,紧紧地?握在掌心。
两人?在四方茶桌下手?拉着手?,一个左手?喝茶,一个右手?喝茶。
“你愿意约我来,我很高?兴。”晏七郎说。
两人?单独见面,应小满嘴上不说,心里也极为高?兴。说起来,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在阳光下仔细打?量彼此的模样。
她抬眸凝视片刻,掩不住惊讶,“你瘦了。”
三个字脱口而出的同时,心里陡然想起上次夜探晏家大宅,七郎在东苑寝屋辗转反侧,三更末睡不着,四更天?便起身上朝,几乎整夜没睡。
“最近都没好好吃饭睡觉么?”她声音里难掩担忧,“是因为和我吵架生气的缘故么?”
七郎握她手?的力道紧了紧。当然有。
夜里只要躺下,眼前便浮现出小满暗巷那夜由?喜悦转为震惊受伤的眼神?,向来多话爱笑的小娘子唇角绷得笔直、发狠不肯正眼看他的决绝神?情。
躺下也睡不着,索性再起来翻查文档,回官衙提审犯人?。
嘴上轻描淡写道,“和你无关。最近手?上事有人?作梗,有人?盯着十一郎发难。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不全力提防。近日忙得脚不沾地?,几次说好的日子未能及时登门拜访,小满别?怪我。”
应小满安心了些?,嘀咕:“忙得脚不沾地?,倒天?天?有时间买十斤肉。”
“哪里真为了买肉吃。”晏七郎牢牢握着小娘子的手?不放,目光柔和地?注视过?来。
“每天?去看看你。看看你气色红润,就知道你夜里睡得好。看你转头对阿织笑,便知道心情不错,家中母亲近日身体康健。看你眼皮子发肿,便知道你有事挂心,夜里哭了……”
应小满当场炸了毛。
清亮圆润的杏眼瞪视抬起,气鼓鼓地?说,“别?瞎猜,自打?我十岁开始就再没哭过?。京城夏天?风沙这么大,不许我揉揉眼睛里的沙子了?”
“……京城夏天?风沙确实大。”
两人?你瞅着我,我瞪着你,这个话题是说不下去了,默契地?另起别?的话头。
“你上次送的滋补药膳方子,对我娘身子有用。但她嫌药膳方子贵,不知藏去哪处不肯给我。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咳嗽。”
“小事。我托家里相?熟的郎中再写一份,明天?便送去你家。”
说起母亲的病情,应小满便想起瓷痰里看到的刺眼的血红,心往下沉。
“开方子的郎中能不能也请来我家看一看?我娘情况不大好,请了几个郎君却诊治不出根本,只一味地?开滋补药。”
“船到桥头必有路。”七郎安慰她,“我家认识的郎中确实医术精湛,先诊治一下再说。病情未确凿之前,无需胡乱担忧。”
“嗯。”
时辰如流水飞梭,今天?包场,茶水一律免费,两人?随意地?吃用了几样茶点,说些?闲话,似乎只过?去了短短一两刻钟,应小满无意间回头看向窗外时,天?色竟已全黑下去。
两人?的手?自从进门时交握在一起,至今没分开。
她攥着郎君温热的手?掌,“七郎,飞爪的事发了。”
“嗯?”话头跳得急,晏七郎想了片刻,恍然想起飞爪和刑部主簿的联系。
“刑部管库仓的周主簿,确实于今日抓捕归案。是了,周家似乎就住在七举人?巷的另一头。抓捕人?犯被?你看到了?”
“看到了,所以和你商量。”应小满郑重?道:
“我要尽快报仇。报仇完了尽快归还飞爪给官府。七郎,你顾念着兄弟情谊,不肯帮我杀晏容时,我知道你的难处,我娘也说不能怪你。但我决意要动手?了。这几日你避开些?,出入不要和晏容时一道,我不想你为难。”
晏七郎心里酸涩一片,却又在那句“我不想你为难”里咂摸出少许的甜,甜意里又带着山顶雪球即将崩落的凉,总归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山顶崩落的雪花已经在头顶飘落,他今日约在茶馆当面细谈,原本就做好了坦诚的打?算而来。但如何坦诚交代,还要仔细斟酌。
他默了默,将两人?交握的手?攥得更紧些?。应小满以为他不安,安慰他说:
“你放心,除了晏八郎,我还寻到别?的帮手?。十天?半个月之内,我一定可以干干净净地?把?人?杀了。”
晏七郎:“……”寻到别?的帮手??在他不知情的背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给两人?面前的茶盏斟满清茶,字斟句酌地?开口:
“上次我托阿织给你带话,不知道小丫头如何转述的,总归不像把?话带到了。今天?时机正好,我当面和你再说一次罢。当日我的原话是:莫急于寻仇,事态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仇家也并非你所见……”
“上次你不是叫阿织带话,叫我家不要只卖羊肉,还要多卖鸡卖鱼?”应小满惊奇地?问。
“……”两人?你瞅着我,我瞪着你。
关于小丫头传话的话题掰扯了一刻钟。茶肆里灯火点亮,茶点又吃喝过?一轮。
两边终于把?误会给扯明白了。
晏七郎啼笑皆非,“所以你家肉铺子最近除了羊肉,当真开始卖鸡?”
“鱼市太?远了,没法子。羊商圈羊的围栏附近就有几户养鸡的人?家,我买羊的时候顺便跟他们收几只鸡,我娘按老家的法子用荷叶包了蒸熟,打?出荷叶鸡的招牌,销路好得很!……不是你的意思?”
两人?哑然对视片刻,应小满憋不住,噗嗤,笑倒在桌子上。
“早跟你说了,别?叫阿织传话。好好的话过?了小馋猫儿的嘴,不知道给传成?什么。”
晏七郎无奈道,“那晚我在你家门外敲了小半个时辰。是谁死活不肯开门,愿意传话的只有个四岁的小丫头?”
“……”
两个人?默契地?又转开话头。
晏七郎问,“装了我那间厢房所有物件的碎花包袱还在么?没有真的扔了罢?”
应小满想骗他说,“扔了。”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对着面前那双含情带笑桃花眼里的隐约期待,变成?了实话实说:“原样搁在你房里。”
晏七郎冲她微微地?笑起来。
茶肆满室亮堂的灯火里,他斟满一杯热茶,往对面推了推。“今天?最后一壶茶汤,上好的小龙凤,尝尝看。”
两人?把?珍贵的小龙凤捧在手?里细品。
清幽扑鼻的茶香里,晏七郎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幅对折字纸,递过?去应小满面前。
“上回你夜探东苑那晚,我临睡前打?算和你写封信。”
“写来写去,总觉得书信不能尽述其意。文字简洁,其中误会又深。书写不当的话,容易引发更深的误会,我便将写了一半的书信毁去。然后你便来了东苑。”
被?他一提,应小满顿时记起,夜探东苑那夜,她隔窗确实看到七郎在寝屋里深夜不睡,坐在床头写东西来着。
她打?量面前折起的字纸。墨迹透过?白纸,映出纸背,隐约现出粗细不一的线条轮廓。
“所以你不写信,改画画儿给我?”
晏七郎把?字纸往前推了推,“打?开看看。”
对折字纸打?开,这回落于纸上的果然不是书信。
而是一幅画像。
寥寥几笔,画出一副惟妙惟肖的半身人?像。浓黑眉峰,狭长鹰眼,鼻如悬胆,肩膀宽阔。
简洁几笔抓住人?物相?貌精髓,应小满只一眼便认出,七郎这幅画上画的,正是她暗中追寻的仇家。
“小满说说看。”晏七郎的指节点了点肖像小画,“这幅画,画得是何人??”
他的目光里带鼓励意味,桌下交握的手?指扣紧一处。
应小满抿了抿唇,如实回答:“晏家这一代的家主,我爹爹要我寻仇的仇人?,你家族兄弟,大理寺少卿,晏容时。”
晏七郎说:“错了。”
应小满的目光瞬时抬起,带出明晃晃的震惊,震惊里又带茫然。
哪里错了?
七郎右手?依旧握紧她的手?。拿左手?握住茶桌上备好的笔,蘸墨在肖像画空白处一字字写下:
【赵十一郎】
用的是正楷字体,写下的四字又容易辨识,应小满一字字跟着读下来,每个字都认识,提在这幅画像上,什么意思?
十一郎,不是七郎的好友么?铜锣巷时曾经登门秘寻七郎,护卫他们搬来新家住处,又几次三番求见。
她不喜十一郎性情傲慢,不肯见他,从此没了消息……
她原地?坐着懵了一瞬,低头看看画像和题字,又抬头去看晏七郎。
晏七郎坐在明黄灯下,深琥珀色的眼睛于近处凝望向她,表面的平静暗藏不寻常的郑重?。
他安抚地?捏了捏她紧张蜷起的手?指尖,开口陈述道:
“画像上之人?,并非你要寻的晏容时。而是我好友,赵十一郎。”
“小满,别?再盯十一郎了。有些?事,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十一郎并非我晏家人?。他姓赵,名启甄。乃是皇家宗室子弟,当今官家的亲侄儿。”
“官家无子,十一郎从小养在宫中,极有可能继承大统。”
“十一郎对你有好感。上次你暗巷行刺于他,事情被?他压下,因此你才安然无恙至今。但若有第二次当众行刺,小满,危险的是你。”
被人包了场, 闭门迎客的韩兴居里灯火通明。屏风后映出影影绰绰两个身影。
晏七郎从头详述情况。
“去年秋冬那桩倒卖兵部精铁火器的通敌大案,引发三司会?审。事件过于重大,危及国本,官家震怒。十?一郎受官家信重, 以宗亲皇子身份, 暂领刑部主审官的职位, 由他领头督审这桩大案。”
“我和十一郎多年好友, 十?一郎以大事托我,义?不容辞。我也参与了这桩大案,年初抓获一名关键人证……才有了开春时醉酒遇袭之事。”
应小满震惊地?听着。
关键人证……有些印象, 似乎听隋淼提起过。
【死了个不该死的人,死在了不该死的地?方】
“就是前些日子暴死的那个关键人证?”
晏七郎点?头称是。
“我回返晏家后,有人暗中追踪我行踪,被我引蛇出洞, 抓着两个。你当晚在场看见了。”
“这边才抓着跟踪之人, 那边十?一郎正好单独提审关键人证, 以他的身份允诺,只要供出背后主使, 可以留一条性命, 关键人证松口说要想想。”
“当夜, 关键人证却暴死狱中。十?一郎因此受了不小的牵累。我亦紧急入宫, 当面和官家阐述陈情。之后便日夜不休, 撬开跟踪之人的嘴,排查相关的官员差吏,意图揪出灭口的幕后黑手?。”
“十?一郎最近日日出入大理寺, 因为他是三司会?审的刑部主审官。他并非大理寺少?卿晏容时。”
应小满吃惊地?微微张着嘴,从头到尾听完, 良久才说,“真的?”
“句句属实。要不要我发誓给你?”
应小满神色恍惚地?摇头。
细想起来,十?一郎的气派架势,出行护卫,的确不像寻常贵人。如果七郎句句属实,十?一郎确实姓赵,皇宫里养大的宗室儿?郎,官家的嫡亲侄儿?……
那她岂不是长达几个月里,从头到尾盯错了人!
“十?一郎不是我仇家。他是赵家人,不是晏家人。那……我仇家呢?”
应小满迷茫地?问,“究竟是哪个才是长乐巷晏家家主,我仇家晏容时?”
晏七郎眼神复杂:“晏容时他,自然另有其?人。他若当面现身,却是个你之前从未想过的人,小满,你会?不会?——”
“等?等?!”应小满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扮做“青萍”潜入晏家当夜,晏家几个管事异口同声,当着许多?下?人面前说出同样?的说辞:“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当夜她正好在场!
“我知道了。”灵光乍然闪过脑海,应小满恍然拍案:
“好个狗官晏容时,把自己藏得这么深呐。”
仇家深居简出,极少?露面。那晚上在晏家大宅里,她才终于见了仇家一面。
【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她误会?了这句话。
原来身穿紫袍、身为宗室皇子的十?一郎,赵启甄,才是当夜管事口中的贵客。
原来跟随在贵客十?一郎身侧,身穿朱红窄袖袍子的陌生相貌男子,才是晏家家主,晏容时!
当夜她的注意力全落在大步进门的“仇家”和出迎的七郎身上,压根没多?留意十?一郎身侧跟随的朱袍男子。
如今再怎么仔细回想,也只记得那男子相貌平平,比十?一郎矮了半个头,只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顾盼间精光四射,给她留下?点?印象。
没事,只要叫她知道仇家是哪个,慢慢找寻,总能寻到正主儿?。
应小满的心境又舒展开,把桌上摊开的画纸原样?折起,还给晏七郎:“多?谢你告知。现在我总算知道晏容时是哪个了。”
晏七郎:“……”
“不是,小满,你再看看这幅画,再仔细想想。”
晏七郎把画纸又摊开递还给她, “我觉得,你多?半又想岔了……”
“这回肯定不会?错了。”应小满掰着手?指头跟他细说。
“东苑寻你那晚上,其?实我早早就潜入了晏家。那晚掌灯时分,晏家来客。几个管事都?在喊,‘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之后不久,穿紫袍的十?一郎和穿红袍子的晏容时就现身了,我亲眼所见。那晚上你也在场的。”
晏七郎那晚当然在场。略想一想便明白,这是当晚跟随十?一郎护驾的殿前司都?虞候,吴寻,被小满认成晏容时了!
他默默地?喝了口茶。
好容易把十?一郎这边掰扯清楚,小满以后停止行刺十?一郎,难不成,从此又盯上了吴都?虞候?
吴寻可是戍卫皇城的数万禁军里数得上号的好身手?!
上好的一壶小龙凤,在嘴里也没了滋味。
晏七郎喝半盏茶,放下?空盏,把十?一郎的画像纸裁出尺余长的一截空白,一张画纸变作两张,提笔蘸墨,继续画像。
他画像用?的是写意画法,抓人物最精准所在,几笔勾勒下?去,纸张上出现一个眼神锐利、身材精干的男子。
应小满在给两边空茶盏倒茶。放下?茶壶,凑过去定睛细看几眼,“就是他,晏容时。七郎,你画得好厉害,如今我记起他的相貌了。”
七郎却摇头:“他也不是晏容时。”
应小满:……?
在她愕然的注视下?,七郎提笔,在画像空白处继续写下?题字:
【禁军殿前都?虞候,吴寻】
把画上肖像、提上题字的两幅画纸都?递给应小满:
“字都?认识么?此人姓吴,在禁军做事,和晏家毫无干系。当晚他随同十?一郎而来。”
“……”
应小满坐在灯下?,两手?握着两张画像,来回比对。
晏七郎握一根小铜钎,起身把照亮的灯台灯芯挨个拨亮。
灯下?的小娘子对着两幅画纸发怔。
掌灯时分,晏家来客。几个管事都?在喊,“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按七郎的说法,大步进门的是宗亲皇子,贵客赵十?一郎。并肩同行的红袍男子,是禁军武官吴寻。从边上游廊迎出去的,是七郎自己。
当晚三个里头没有一个是晏容时。那晏家管事们异口同声喊着“回府”的晏家当家阿郎,晏容时,他人呢?
应小满的脑袋嗡嗡地?响。
攥字纸的力道不知不觉加大,纸张在手?里揉成一团。
要么七郎对她扯了谎;要么晏家当晚那么多?管事,一起当着她的面扯了谎。
下?午走过洞明桥的时候,她还在想,七郎虽然在暗巷中阻止她动手?,但她当面杀他兄弟,即便兄弟关系不好,或许还是让七郎为难了。
她走进茶肆时,心里还在想,哪怕七郎之前确实骗她,他跟晏容时之间并没有血海深仇,相反,兄弟间关系好得很,因此才护着他自家兄弟……只要他实话实说,她也可以接受。
但现在他当面解释了个啥?
她追踪错了人,谁都?不是她仇家晏容时,那晏容时人呢?那么大一个人凭空消失了?!
安静的茶肆里传来一声拍桌子大响。
窗边拿铜钎子拨烛心的郎君应声回头,注视过来。
应小满把揉成两团的画纸忿然拍在桌上:
“从现在开始,你别说话了!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你答话也别张嘴说长句!只说是还是不是。”
晏七郎哑然片刻,点?了下?头。
应小满的眼睛里倒映出七郎颀长如松竹的身影,身侧满室烛光。
她的眼睛里同样?火光跳跃——蹭蹭蹭的冒火苗。
她头一句直问:“你跟晏容时的关系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血海深仇’,你从开始就骗我对不对?”
晏七郎深深地?看她一眼,答:“是。”
应小满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半天没吐出去。
果然如此。
她追问第二句,“你们关系其?实很好对不对?所以你才百般替他遮掩。”
晏七郎头疼地?想了半日,张了张嘴,只能答:“是,也不是。”
应小满:?
“叫你只答是或者不是,你还作妖?”
晏七郎:“如实作答,绝没有存心作妖的意思……”
“闭嘴。”应小满恼火地?说:“叫你别说话了。”
晏七郎应声闭上了嘴。
他那边闭嘴,这边却没想好如何问话,从蚌壳里头把消息给一步步问出来。
应小满低头苦想半日,套话的话术没想好,被气得冒火的一颗心倒逐渐冷静几分。
还是东苑当夜突然想通了的那句话:
报仇归报仇,七郎是七郎。
不管报仇的事如何折腾,她都?不想和七郎分开。
她其?实已猜想到七郎和晏容时是关系极好的兄弟。当初不知情时,她开口要七郎帮忙杀自己的手?足兄弟,确实为难了他。
七郎既然在里头左右为难,索性不要他牵扯进去。
“知道你为难。”她缓了缓心情,转头和七郎说:
“算了,你一个字也不必再解释。东苑那夜我便想通了,报仇归报仇,你是你。以后我独自找晏容时报仇。七郎,我只问你最后一番话——”
她在灯下?露出极为郑重的表情:“这段话至关重要。七郎,我需要你如实回答。”
晏七郎在灯下?侧身望来。
留意她郑重神色,想了想,走近四方茶桌,重新坐在她身侧,握住了她的手?。
应小满的手?反握回去。心情激荡,情绪起伏,掌心不知不觉渗出细汗。
七郎温热的掌心安抚地?拍了拍。
两边的手?握住彼此,视线交汇,晏七郎点?了下?头。
应小满便郑重吐出一段于她至关重要的话:
“我中意你,七郎。”
“应家和晏家的世?仇,只在我杀了晏家家主晏容时之后便结束。报仇结束之后,我愿意和你一起,带着娘和阿织,我们在京城也好,去别处也好,总之我们好好地?过一辈子。”
“但我杀了你感情深厚的兄弟,你还愿意跟我一起么?你会?报官抓我么?你会?做人证指认我么?七郎,如实回答我。只回答是与不是。”
晏七郎在灯下?凝望她。
听着听着,他眼里又露出了东苑遇袭那夜相似的,仿佛带着些欢喜又带着些悲伤的复杂神色。
“你问我的话,我无法以‘是’与‘不是’答你。有些答案‘是’,有些答案‘不是’。”
应小满:……?
应小满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但你会?报官抓我?”
“不是。”
“你不会?报官抓我,但你不愿意和我一起了?”
“不是。”晏七郎有点?头疼,眼前的局面,简单以‘是’与‘不是’绝对无法解释清楚,他只得开口说长句。
“我当然不会?报官。但你若想在十?天半个月里尽快报仇成功,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眼下?的局面,小满,你替父报仇的愿望,和与我一起长长久久一辈子的愿望,不可兼得。你须得想清楚,两个里面选一个。除非……”
关于应家的复仇,他思虑已久。解开死结的关键,要从“世?仇”的根源处寻。
小满替义?父的主家寻仇,而不是替义?父本人寻仇,其?中大有可商量之处。
——如果能证实,这场复仇压根没有必要呢?
但查证需要时间。小满寻到了新的帮手?。飞爪事发,她想尽快报仇。
山顶堆积的雪堆已经摇摇欲坠,随时会?轰然落下?。
应小满就坐在面前,委屈又困惑地?问他:“……为什么不可兼得?为什么必须两个里面选一个?”
又是个难以解释的问题。
晏七郎起身转出屏风。
出去找茶博士要了张白纸。
在应小满目不转睛的视线里,把白纸铺平摊在桌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新的人像。
落笔毫不迟疑,画得极快,轮廓描摹得清晰。
天庭饱满,五官清俊,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温润含光。
勾勒出最后一根线条后,他抬笔蘸墨,笔尖停在空白处,看了眼面前的小娘子。
应小满猜出他要题字,笑了下?,说,“七郎。”
晏七郎提笔写下?【七郎】两个字,又在前头添一个【晏】字。
“晏家的七郎。”他如此说道,把第三幅画像也递给应小满手?里。
“现在我将画像交给你手?,由你决定。要么,报仇的事缓一缓,细查根源。如果你坚持要尽快报仇……我会?安排你离京,事成之后,你带着母亲和阿织去稳妥的地?方生活。”
“为什么?”应小满攥着第三幅画纸,困惑又混乱,混乱中带委屈。
“所以我要尽快报仇,杀你兄弟……你就再不愿意理我了是吗?”
“不是。”晏七郎否认。
他的神色里带几分欢喜又带着隐约悲伤,极为复杂地?注视着面前眼眶开始发红的小娘子:
“你刚才那句中意,我听得很欢喜。小满,我亦心悦你。”
“你潜入晏宅当晚,有贵客登门,阿郎晏容时出迎。那天在场的只三个人,你亲眼见到了。分别是十?一郎,吴寻,我。”
茶肆明亮的灯火下?,三幅画像在应小满的面前一字排开。
晏七郎轻声道,“事到如今,你还猜不出,这三幅画像里,哪个是晏容时么?”
“……”应小满坐在茶桌前,脑袋又开始嗡嗡地?响。
如今她的面前并排摆着三幅画像。
其?中一个分明就是她追踪了几个月的仇家,七郎却坚持说不是,是他朋友赵十?一郎;
晏家管事们异口同声地?喊“阿郎回府”、被她推断为晏容时的红袍高?官,七郎又说不是,是临时登门的禁军人物。
说来说去,说到最后——
消失不见的晏容时,被七郎安到了自己头上?
她这么好骗的吗?!
她瞪视面前郎君的动作。晏七郎果然开始提笔蘸墨,接着画像上【晏七郎】三个字,继续在空白处写下?一个【容】字。
下?个字才写出“日”字偏旁,啪嗒,一大滴泪花,溅落在木茶桌上。
原本专注写字的视线挪过来,七郎伸手?要替她抹泪,被应小满啪一下?抬手?打开了。
“你用?不着这样?!”
应小满唰一下?起身,忿然大喊,“说来说去,绕来绕去,每个都?不是,最后你自己顶上?!”
心底压不住的火气腾腾地?往上窜,刷一下?直窜上头顶。
她忿然指着面前三张画像:
“难怪你要画像!你怕单写字绕不晕我是吗?你果然是晏家的七郎,为了救你自家兄弟,连你自己的命都?拼上了?!”
晏七郎怔了一下?,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小满,别生气,冷静下?来说话。”
应小满没法冷静。
越想越气,火冒三丈。
那天晚上,晏家在场三个人。
一个紫袍高?官,一个红袍高?官,一个七郎。
三个人里,一个是登门贵客,一个是家主晏容时。
七郎欺负她不认识另外两人的身份,睁眼硬说瞎话,一个按上好友十?一郎的名?头,一个按上不相干人物的名?头。
为了阻止她复仇,硬生生把晏容时的名?头按在自己头上,跟她掰扯什么‘不可兼得’,‘两个里面选一个’……
“狗屁话!”应小满气得声音都?发抖:
“舍不得自家兄弟的命,就拿你自己的命,逼着我这边放弃给爹爹复仇?你想得美!”
两边哑然对视片刻,应小满愤然拍案而起,“晏七你个骗子!你又骗我!”
晏七郎:“……”
“小满,冷静,坐下?慢慢谈。”晏七郎见势不对,起身要拉她的手?,应小满甩开就走,边走边狠狠抹了下?眼角。
气哭了。
茶博士守在茶肆棚子边,随时等?待贵客传唤,耳听得一阵疾速脚步声响,才回了下?头,几个月来相熟的小娘子就如狂风骤雨般卷过棚子,撇下?目瞪口呆的茶博士,瞬间没了踪影。
眼瞧着娇艳如三月枝头春花的小娘子,扯着裙摆跑起来,竟然如此之快!
又一阵脚步声响,这回是包场的贵客从茶肆里走出,停在棚子边,借着夜色的黯淡星光,凝望向小娘子已经风卷残云般奔过长街的背影。
周围几名?亲随围拢上去。隋淼低声问,“还是没说清?”
“说了。”晏七郎低低地?叹了声,“她不信。”
茶博士极有眼色的牵马递披风,趁贵客上马的功夫殷勤商量:“小娘子平日里的脾气极好。今日难得发了脾气,贵客再包个场,下?次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