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满没忍住笑了?下, 捏了?捏阿织的手指头, 把卖家?附送的一包鱼食塞给小手里, 教她少少地洒一点进水缸。
义母还在念叨着,“你爹去年?腊月里走的, 算算日?子满半年?了?。虽说讲规矩的人家?说什么‘守孝三年?’, 咱们又不?是念书人家?, 平民小户的, 替你爹披麻戴孝半年?足够了?。好好个花朵儿似的小娘子, 整天穿一身白素衣裳,今年?生?辰也没过,你爹在地下都不?安生?。”
“伢儿, 家?里既然不?缺钱花用,这两?天寻个日?头不?晒的日?子, 咱们去临近布庄铺子选几尺好绸缎料子回来,给你和幺儿各自做身鲜亮的绸缎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给你地下的爹看看。”
“哎。”应小满答应下,戴起斗笠,抱起阿织,推着小轱辘车,跟义母招呼出门?。
“最近铺子赚了?许多,今天我还是早点回来。”
她最近回家?都早。因为肉铺子每天准备的二十斤鲜肉卖得快。
为什么卖得快,因为有个大主顾每天早晨定点光顾,一买就是十斤。
踩着晨光即将?走到肉铺子门?面,阿织远远地招呼,“隋家?哥哥!”
隋淼在远处抱拳行礼,转头疾奔而去。
等肉铺子门?面开张,肋排肉在铁钩子上挂好,长?杆挑出红纸招牌,每天定点光顾的大主顾已经排在头一个,熟悉的清润嗓音说,“买十斤肉。”
应小满从钩子上卸下一块羊肋排,甩在新买的砧板上,头也不?抬地剁肉。
笃笃笃的声响里,晏七郎轻声缓语和她聊天。
“昨晚登门?拜访,叫阿织小丫头带的两?句话?,她带到了?几分?”
应小满没吭声,心里想,头一句约“桥底下”,和水底龙王喝茶么?第?二句“摸摸鸡鱼”,更不?知所云。
刀声一顿,趁着翻拣肉块的功夫,她没忍住说,“别找小丫头带话?。四岁说不?了?长?句,传得乱七八糟。”
说话?中途始终未抬头,但并不?妨碍晏七郎冲她微笑。
“托小丫头带的第?一句,‘茶肆’两?字总带到了?罢?洞明桥边,你相熟的那家?韩兴居,昨日?我遣人问过了?门?店时辰。等你这边收摊,不?论下午去,傍晚、入夜后,韩兴居都开门?,看你几时得空。”
应小满还是没吭声。笃笃笃的剁肉声又响起。
晏七郎想了?想,又道,“昨日?托小丫头说的第?二句,无外乎‘慎重行事’四字。这里人来人往,不?方便多说。详情还是要去茶肆里当面谈——”
刀声一停,十斤上好羊肋排肉细切好,外带八两?精里脊肉。应小满抬手收钱。
今天的对话?到此为止,晏七郎闭了?嘴。
照常掏出一张两?贯纸交子,递送过去。
应小满伸手接了?钱,视线依旧不?看他,直接把纸交子扔进竹篮里,喊,“下一位。”
这天还是早早地卖完收摊,把阿织送回家?,服侍老娘吃完药,天还未到晌午。她直接从巷子的另一头出去,沿街绕了?个大弯。
路边一名?牵马闲站着的窄袖劲装汉子见她走近,远远地揭下斗笠。
擦肩走过时,应小满把斗笠往上抬三寸,两?边视线一碰,那汉子低声说,“沿街往前直走。三百步外,二郎在徐家?当铺里等候小娘子。”
三百步外,沿街大小铺子旌旗飘扬。应小满停在“徐家?当铺”的黑底金字气派匾额边,警惕地打?量周围片刻,走进当铺里。
瞧着眼熟的招摇身影在当铺里立着。
雁二郎今天换了?身绯色提花窄袖袍子,腰带扎得格外紧,刻意显摆地扎出一截窄蜂腰。
当铺掌柜的点头哈腰,正把最近当铺新收的上品珍藏捧出,一溜排绸缎盒子打?开放在长?桌上。雁二郎背向门?口,悠然挨个打?量过去。
听到身后传来的轻盈脚步声,回头笑说,“来了??”
应小满开门?见山:“谈正事。你打?算如何帮我?”
雁二把手里把玩的珍藏盒子随意往桌上一抛。
“早和你说了?,区区小事,难不?倒我雁翼行。”
模样瞧着眼熟的中年?管事从角落里转出来,手捧一张新写的契书,恭恭敬敬捧到应小满面前。
应小满眼皮子一跳,“卖身契?!”
她这边手一抬,雁二郎眼疾手快,往旁边一个就是疾步横跨躲开,叹着气说,“没算计你卖身。往下看,看最下面的署名?。”
确实是一份卖身契无差。但卖身为婢的小娘子的名?姓,住处,家?中丁口情况,除了?年?纪同是十六岁之外,和应小满再无相同之处。
“前阵子家?里买奴婢。我那位好母亲是个挑剔性子,不?入眼的一律不?要,卖身契上名?叫‘青萍’的丫头便是落选的奴婢。”
“青萍只是长?得不?出挑,人本身吃苦能干。正好长?乐巷晏家?前一阵打?发出去许多人,家?里缺洒扫丫头。牙婆把落选的这批十来个丫头带过去,青萍被?晏家?挑中了?。”
听着听着,应小满眼睛渐渐亮了?。
扮做“青萍”,以洒扫丫鬟的身份混入晏家?,实在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还在思量着,下巴却?被?两?根手指头不?轻不?重捏住,往上一抬。
雁二郎不?知何时悄然走近身侧,目光里带赞叹,毫不?掩饰侵略的眼神打?量她,“长?成应小娘子你这样的,当面一句 ‘长?得不?出挑’实在说不?过去。好在——”
啪——!
响亮的耳光声在铺子里回响,雁二郎半边脸上顶红彤彤的巴掌印,往后退半步,意犹未尽改口,“——好生?扎手的小娘子。”
应小满一巴掌把自己的手都扇红了?,抿了?抿唇,卸下牛皮袋,把擦得晶亮的飞爪露出半个头,当面晃了?晃。
“飞爪不?只能攀墙爬树。”她不?客气地警告,“铁爪是十八般兵器之一,我打?猎用得熟。手脚再敢不?老实,我一爪子抓你身上,你至少得躺整个月养伤。”
精铁飞爪是利器。迎面晃一晃的当儿,精铁寒光刺入眼睛,当即把雁家?管事和当铺掌柜惊得瞠目,两?人慌忙躲去柜台后头。
雁二郎两?只手背到身后,表示无意抵抗。
应小满看他老实,满意地收起飞爪挂回腰间,拿起青萍的卖身契,从头仔细读到尾。遇到不?认识的字,谨慎地寻徐家?当铺掌柜问询意思。
雁二郎站在长?桌边上等候。脸上火辣辣,心头痒痒。
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互相交握,指腹捻了?又捻。
掌灯时分。
七举人巷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院门?轻轻扣响。
片刻后,应家?的院门?打?开一条缝,阿织从里头探出小脑袋,欢喜地招呼,“隋家?哥哥。” 阿姐叫她不?给七郎开门?,但没说不?给隋家?哥哥开门?呀。
隋淼蹲在门?边问,“婶娘身子好不?好?阿姐今晚心情好么?七郎想过来和阿姐说话?。”
“阿姐不?在家?。”阿织双手比划着小声说,“阿姐背这么大~个包袱,下午就出去啦。说她很?晚回,叫婶娘别等门?。”
隋淼一惊。
摸了?摸阿织的小脑袋,告辞快步离开。
入夜了?。
新入晏家?的奴婢排成一排,听候训话?。
训话?的是个未见过面的管事婆子。
应小满低着头,鼓囊囊的包袱背在肩上,视线盯着地。灯笼光映照在头顶乌发间,隐约映出秀美侧脸轮廓。
她今天穿了?身样式寻常的深蓝色窄袖布衫子,烟灰暗色碎花细布裙,耳朵上坠一对小巧的白玉兰银耳坠。
这次她凭自己的本事,从晏家?大门?堂堂正正走进来。两?边的仇怨上回深夜窄巷里已经讲述分明,再见面动手时就不?必重复说了?。
她默默琢磨着,今夜不?急。先混入洒扫外院,有机会寻摸到丰松院附近,摸清仇家?出行习惯……
“青萍!哪个是青萍?”
站着出神的应小满在第?二声喊话?时才猛地醒悟,抬头应声,“是我。”
打?量的晏家?管事婆子惊得一跳。
这个叫做青萍的丫头,远远瞧着轮廓像个相貌清丽的,怎么一抬起头——
脸上生?了?好大一块乌青胎记,横贯两?边脸颊,形状还不?对称。
落在秀美的轮廓上,仿佛纸质精良的画卷被?顽童泼出大片的泼墨,更显得不?忍目睹。
难怪接连被?几家?大户打?发出来不?要。
管事婆子心里嘀咕着,要不?是阿郎吩咐不?拘容貌,只寻能干的,这丫头哪能入晏家?做活计,嘴里训话?道:
“晏宅地大,缺洒扫丫鬟。你们几个不?论分去哪处院落,只管低头做事。家?中各房郎君众多,无论遇着哪个路过,你们务必迅速退去路边。若有那怀揣不?该有的心思的蠢婢在后宅闹腾,后果自负!我家?主事的阿郎可不?是那等耳根子软好说话?的——”
院门?边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外院管事奔来嘀咕几句,管事婆子急忙道,“阿郎回府了?。今晚家?中有贵客,你们几个新来的,还不?快快随我退下,切莫冲撞了?阿郎和贵客。”
新入府的六七名?仆婢急忙退去廊子暗处,安静排成一排。
应小满站在队伍末尾,探头往外悄然张望。
远远的光亮处,一长?列队伍逶迤而来。前后皆是精壮佩刀护卫,中间簇拥着一名?健壮郎君,绛紫色官袍,腰间金钩玉带,打?扮极为富贵。
应小满见了?那熟悉的紫色官袍,眼皮子登时一跳。
队伍逐渐走近,灯下果然远远地映出仇家?的面容。眉毛浓黑,鹰眼狭长?,面色阴沉,目光直勾勾盯着前方照亮的灯笼,不?知在想些什么。看队伍方向,正是往丰松院方向行去。
在仇家?身侧,有一名?身穿朱红官袍、武官打?扮的陌生?官员随行,眼神顾盼如电,锐利如鹰隼。两?人偶尔交谈几句。
应小满琢磨着,这位应该便是今晚贵客了?。
她悄然抬手,在暗处摸一把肩头的碎花布包袱。鼓囊囊塞满的衣裳当中,藏一根二十斤包铁门?栓。
平稳的心跳渐渐急促起来。
今晚运气好,被?她当面撞着晏容时回家?了?!
忽地又有一片脚步声连绵响起。另一队长?随提灯簇拥着当中一名?风姿俊逸的高挑郎君,从右侧的长?廊不?疾不?徐走近,前方的仇家?停步等候。
应小满一眼撞见那修长?如竹的熟悉身影,瞬间便认出来人身份。
正是七郎。
家?主晏容时夜晚归家?,七郎这个做兄弟的出迎也算正常。
他们这几日?其实天天早晨在肉铺子见面。
但买肉归买肉,她才不?正眼看他。他说话?自己也多半不?应。今天牵扯到阿织才说了?两?句。
多久没有这样直视他了??
应小满只看一眼,灯下清俊的五官轮廓清晰地映入眼帘,心里一股复杂酸涩滋味直冲上头顶,她的视线即刻转开,低头看地。
身后传来了?冷哼声。管事婆子把这批新进的丫鬟挨个看过,教训说:
“都直勾勾看什么?才教得便忘了??阿郎在时,须得守本分,眼睛往下看地。你们几个里头,只有青萍做得最好,性子最为本分。”
应小满: ……?
那婆子接着道,“丰松院是阿郎日?常起居重地。青萍,这批人里你是性子最稳重本分的,你就去丰松院洒扫罢。”
应小满: !!
抬手摸了?摸沉甸甸的布包袱,低落的情绪突然高涨七分,她忍着高兴,细声细气说,“是。”
大批亲随前后簇拥,提灯照亮夜路。
人群当中,晏七郎和十一郎沿着抄手游廊并肩缓行。
晏七郎瞥了?眼不?请自来的好友。
“小满今日?行踪异常,我派人传话?于?你,叫你出行当心。你竟来长?乐巷?”
“当然要来长?乐巷。莫忘了?,应小娘子眼里,我才是‘晏容时’。”
十一郎并不?甚在意,抬手指向身侧朱红窄袖武官袍子、眼神如锐利鹰隼的武将?。
“吴寻今晚跟我。吴寻领麾下五十人随行,皆是殿前司禁卫精锐。她若今晚来长?乐巷寻我这‘晏容时’,正好引她现身,当场把误会说个清楚。”
七郎言谈和缓,措辞却?重。
“和你说过,不?是个好主意。吴寻若伤了?她,十一郎,你我多年?好友情谊,只怕要断绝于?今夜。”
吴寻悚然一惊,当即躬身行礼:“晏少卿放宽心,殿下亦叮嘱过。卑职尽心护卫殿下安全的同时,绝不?敢半点损伤那位意图行……行……”
到底没敢把“行刺”两?个字说出口,改口说,“意图翻墙潜入的小娘子。”
“叫你麾下诸人都牢记。”晏七郎走出几步,又和十一郎道,“她今晚不?见得来。昨日?托小丫头给她传话?,今早又当面提了?一次,约地方和她详谈。”
十一郎背手前行,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你怎么想的,托个小丫头在中间传话?。既知她住处,人就在门?后,区区一道木门?挡得住什么。”
晏七郎失笑,“十一郎,知道你熟读兵书。莫把千军万马冲阵的气势用在冲撞小娘子的家?门?上。”
“破木门?易,破心防难。之前暗巷拦她那次,已伤了?她的心。”
说到这处,晏七郎沉默一瞬,想起了?那日?清晨肉铺子门?面窄巷口,两?边狭路相逢当时,眼前沾湿于?睫、要落不?落的一滴泪花。
大理寺掌天下刑狱事,每月成百卷宗过手,见多了?人情冷暖,嗔痴恩怨。事态到此,他最不?愿见到的,便是一颗原本柔软敞开的赤子之心,在他面前化作铜墙铁壁。
她如今防御心重,不?肯正眼看他,不?肯交谈,书信物件不?接,若是两?边耳朵能关上,只怕要关耳朵。只有她自家?人相关事,还能叫她听一听。
好在今日?借着小丫头的名?义,她已经愿意对话?几句了?。
“莫急,慢慢来。再过些时日?,等小满心绪平稳,愿意坐下来对谈,我这边也查清两?边所谓的世仇,便可以把一切误会当面详说清楚。”
兴许是家中有贵客的缘故。
丰松院今夜烛火通明, 明黄的庭院灯火映亮了半边天空,和应小满上回在七郎的带领下远观那?次大?不相同。
丰松院管事把应小满领进门,沿着曲折游廊一通疾走,接连穿过三道?拱门, 最后停在某处偏僻小院的边角落。
管事推开一处小小的耳房, “这里是你住处。今夜晚了, 你暂且歇下, 明早再分派差事。”
“对了。”管事将?走时?又特意回身吩咐:“今晚丰松院有贵客。你安分待在自己房里,夜里莫出门,切勿冲撞了阿郎和贵客。”
应小满抱着包袱, 点头如捣蒜。
等管事前脚离开,她立刻把包袱往肩膀上一搭,悄无声?息开门——
小院半开的门边有人说话,声?音居然?似曾相识。
“今晚新来的洒扫丫鬟, 可是个安分的?”问?话的赫然?是七郎身边亲信, 隋淼!
管事说, “新来的不知底细,特意把她单独安置。性子像安分老实的, 打扮得也朴素。刚才训话时?头也不敢抬, 只点下头, 静悄悄关门歇着了。”
应小满静悄悄退回屋里, 把虚掩的房门关好。
隋淼果然?入院来查看。
细微的脚步声?绕着耳房走了半圈, 满意离去。临走前隋淼叮嘱管事,“把院门锁起。明早再开锁。”
应小满有备而来,一把锁哪里锁得住她。
唰一声?轻响, 擦得亮晶晶的飞爪攀上墙头,又瞬间消失。
隋淼今夜似乎忙得很, 大?步流星地沿着抄手游廊疾走,应小满纳闷地跟随身后盯梢。
他不是七郎的亲信么。为?什么管起丰松院的事来?
难道?七郎在家里的处境竟这般不好,连身边的亲信都能被家主晏容时?随意差遣?狗官着实可恶!
应小满的心揪了起来。朱红柱子背后静悄悄露出一只黑亮眼睛,若有所思盯着前头还在疾走的隋淼背影。
要不要把人拦住,私下里问?一问?……呸!她才不要管七郎闲事!
但是,七郎在家里过得不好,却表现得无事人般,从?未和她透露过半句,还是问?一问?的好。
七郎和晏容时?也有仇。万一哪天像晏八郎那?样?,被仇家雷霆发作一场,送去大?理寺拘押……
呸!七郎才从?她手里救下仇家性命,他们自家兄弟掰扯去,她才不要管七郎闲事!
隋淼的脚步突然?停下了。
“阿郎在何处?”他拦住一个路过的管事问?。
应小满耳朵一竖。
她早不是初入京城两眼一抹黑的乡下土丫头了。京城的高门大?族人丁兴旺,家里定有许多个“郎君”,但“阿郎”只有一个,便是当家的那?个。
隋淼问?得是仇家晏容时?的去向!
她当即屏息静气,听那?管事指路。指得具体?何处她没听明白,但隋淼明白就行。
高处悬挂的灯笼光映亮了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也朦胧映出廊子周围的花丛树影。
隋淼沿着游廊疾步前行。两侧的花丛树影当中,时?不时?闪过一道?烟雾般的身影。
应小满今天有备而来,穿戴的都是从?晏八郎手里抠来的五贯钱添置的新衣裳,深蓝色薄衫,烟灰碎花裙,适合夜行……
灯火通明的一处院门很快出现在面前。
彼此显然?是极熟识的,护院汉子冲隋淼点点头,说,“阿郎和贵客在书房议事。”
隋淼问?,“贵客打算几更天回?夜路不太平,得提前准备起来。”
护院汉子叹气,“贵客不打算回,说今夜就睡书房里。贵客带来的人已经把枕头被褥、换洗衣裳送进去了。”
隋淼露出无奈的神色。
十一郎上回暗巷遇袭,得知应家小娘子意图刺杀的其实就是晏家七郎,晏容时?。却不知怎么地错认到十一郎身上。
十一郎坚持自己假扮“晏容时?”,吸引应小娘子再来刺杀,趁机把误会和所谓“世仇”问?询清楚。
晏七郎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但十一郎也不是个轻易被说动的主儿。
门里门外默默互看一阵,院子里又快步走出来一个精干汉子,对隋淼转述,“阿郎吩咐下来,贵客今晚在书房安置,阿郎歇在东苑。”
隋淼无奈说,“我这便去准备。”快步走进院门。
院门随后关闭,把四周透亮的灯火关在门里。
草木葱茏的廊下假山石后,应小满静悄悄竖起耳朵。
晏家家主晏容时?,果然?好生奸猾。竟然?安排贵客住自家书房!
如果不是被她意外偷听到今晚的安排,她理所当然?潜入丰松院最大?最气派的书房院子,一门栓敲下去……替死鬼就是倒霉的贵客了!
如今既然?知晓了安排,她屏息静气,拢了拢烟灰色的碎花布裙,静悄悄往草丛阴影里一蹲。
头顶一轮弯月静悄悄挪动,草丛里蹲着的身影抱住膝盖动也不动。
远处梆子敲响三更。
应小满蜷在草丛里眯了一觉。
她梦见了义父。
体?格壮得像头黑熊的义父,在大?片黑影中走近,蹲在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在梦里仿佛变成很小的小女孩儿。似乎只有阿织那?般大?。
她抱着膝盖仰头问?,“爹,我想你了。你怎么半年都不来看我,是怪我还没有替你老人家报仇吗。”开头笑着撒娇,说到最后时?声?音发颤,带出了鼻音。
义父还是那?副嗡嗡的嗓门,很严厉地说,“多大?年纪了,还喊爹!你是有自个儿亲生爹娘的,要叫义父!”
她在梦里也觉得委屈,低头看看自己的短手短脚,忽然?一阵高兴涌上心头,她多大?年纪了?她和阿织一样?大?!
她立刻快活地扑过去,抱住义父的腿撒娇,“我才四岁,不喊爹喊什么?爹爹!”
梦里的父女俩抱作一团。
义父无奈地随她抱。
温热的大?手落在头顶上,嗡嗡的声?音说道?,“伢儿记住,报完仇就走。我给你的五十两银子好好地用……”
应小满在梦里逐渐醒来。
抬手抹了把湿润的眼角。她在梦里竟然?高兴出了眼泪。也不知道?刚才有没有笑出声?……
她倏然?警惕起来,一骨碌翻起身,警惕地四下里张望。
无人注意这处。显然?并没有在梦里笑出声?,引来查探的护院。
她在山中打猎惯了,追猎时?选择藏身处几乎成了本能。她选择的这处草丛,并不会偏僻到令护院特意走过来查看,而是靠近小路边,时?不时?有一两个人来往,反倒不引人注意。
三更夜半。书房院子透亮到照亮天幕的光亮熄灭了,只从?门缝漏出来少?许灯光。
应小满静悄悄沿着院墙转去东边。
深夜了,东苑三间正屋最西?侧,卧寝里的此间主人居然?还没睡下。
东苑有个小小的荷塘。蛙鸣声?声?,夜里微风吹过庭院。
应小满蹲在靠近荷塘的一处假山石灌木丛后头,斜对面便可以看见寝屋半敞的轩窗。
子时?深夜,屋里竟还亮着灯。
灌木丛静悄悄左右拨开,露出一只清澈透亮的眼睛,滴溜溜四下里转两圈。
屋里靠墙放了一张雕工精美?的架子床,占地不小,左右金钩空悬,双纱复帐已放下。
里头影影绰绰露出个人影,披衣坐在床头,似乎在提笔写信。
周围嘈杂的蛙鸣和促织叫声?里,听不到沙沙的书写响动,只看到人影书写片刻便停住。凝神思忖片刻,又提笔继续书写。
如此写得极缓慢,半天也没写完一张。
蛙鸣声?里传来一声?隐约叹息,周围实在太吵,听不清楚。
但就是这声?朦朦胧胧的叹息,却叫应小满眼皮子一跳。
果然?是同宗兄弟,仇人晏容时?的这声?深夜叹息,听来竟然?和七郎有几分相似。
她果断地捂住耳朵,不听!
又过两刻钟,帐子映出的人影终于把书信放去枕头旁边,也不知究竟写完没有。总之,纱帐里的人终于躺了下去。
屋里传来细碎响动。
床上躺卧的郎君却不吹床边的油灯。黄橙橙的灯影下,纱帐里的人辗转反侧,良久不能安寝。
应小满蹲在角落暗影里,无言瞪着头顶偏移的月亮。
仇家好生可恶。这么晚了还不睡,存心折腾外头蹲守的她。
东苑有荷塘,草丛里好多蚊子。她抱膝蹲了半个时?辰,无声?无息捏死的蚊子就有二十只……
三更末,子丑交接,星移月落。屋里的人终于吹熄了小油灯。
寝屋里暗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始终坐在门前的隋淼轻呼一口气,终于站起身,走去相隔不远的一处房间休息。
应小满同情地目送隋淼的背影离去。
身为?七郎的人,却被家主征用,心里一定很不高兴罢。
刚才门神般坐着的那?半个时?辰,屋里的仇家辗转不睡觉,外头的隋淼也跟着叹气,从?头到尾没见他笑过。
寝屋陷入黑暗,值夜护院按部就班巡视各处。
靠近荷塘的灌木丛里,露出的眼睛闪闪发光。
耳边蛙鸣此起彼伏。
头顶弯月无声?偏移。
西?边敞开透风的两扇窗牖,无声?无息间被拨开地更大?。
一道?轻烟般的身影翻滚入黑暗室内。
双层复帐闪电般掀起又落下。短短瞬时?间,轻烟般的苗条身影已经滚入床内,放下的帐子里漆黑不见五指,她四处摸索着去揪仇家。
手指摸到柔软的床褥,床上四处都摸了个空。
应小满顿时?一懵。
好大?的一张架子床,比她家里两张炕拼起来还要大?。仇家躺在靠墙的床里头……伸手居然?没揪着人。
比伸手抓了个空更糟糕百倍的是,床里头躺下的郎君居然?至今还没睡着。黑暗里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睛,和跪坐在床边四处摸索的不速之客无言对视。
两边视线冷不丁撞上,床上躺着的郎君眨了下眼。
应小满:“……”
一不做二不休,她唰地踢开布鞋,一个鱼跃动作飞扑进床里,这回准确地揪住衣襟。
人随即紧跟而上,直接单膝跪上去,膝盖顶住仇家胸膛,压低嗓音喊,“晏容时?!还记得我爹爹大?硕吗!我来替爹爹报仇了——!”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的瞬间,长久惦记的心愿即将?达成,揪紧衣襟的手掌心渗出薄汗。
脑海里飞快地划过一大?串要点。
深色衣裳,穿在身上!换洗衣裳,包袱里!引开狗的四只肉馒头,包袱里!老家带来的爹爹遗物,报仇用的铁门栓……还在包袱里?!
她赶紧单手解包袱布结。
心情激荡起伏,动作失了分寸,膝盖骨原本就是身体?最硬的部位之一,被她狠劲地压在仇家胸口,顿时?压出一声?闷哼。
这回发声?极近,应小满的眼皮子剧烈一跳。
仇家的嗓音她听过,分明低沉得很,为?什么闷哼起来,这么像七郎的声?音!
呼吸乱了一瞬。短暂恍神间,视线和黑暗里的仇家又对上了。
耽搁片刻,她的视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被她压住的仇家并未试图挣扎。
越看越眼熟的一双桃花眼于近处凝视着她,眼神里透出极复杂的意味,似欢喜又似悲伤,于黑暗里开口唤她:
“小满。”
应小满的动作顿在原地,脑子嗡嗡作响。
闷哼声?还有可能错认,说话声?她绝对不会认错。
半夜睡在东苑寝屋里的,竟然?是七郎!
被她在黑暗里入室寻仇,揪住衣襟按压在床里,包袱里带来的二十斤铁门栓险些当头敲下去的,是七郎!
浑身绷紧蓄势待发的那?根弦猛地松了。
应小满呼吸急促,动手复仇的激动情绪倏然?散去,后怕升上心头。
如果七郎没有黑暗里认出她,如果他没有喊那?声?小满,如果他不是睡在靠床里头,她一开始便揪住他衣襟,黑灯瞎火地直接一门栓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