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地利,人?和。
绝佳的报仇机会,就在眼前!
五月天气转热。夜风里都带出夏日热气?, 黑黢黢的窄巷里鸣蝉声此起彼伏。
大理寺的狗当先小跑开道,两?名护卫打头,手提灯笼光映亮周围半尺地界。
窄巷里两匹马不能并行。七郎和仇家?分?成前后缓行,马蹄踩着落叶, 深巷回音, 声声入耳。
仇家?在前方开口。声线沉而冷, 极为符合应小满印象中恶人说话的嗓音。
“细枝末节, 为何要查。”
“不去查一查,怎知没有关系。”晏七郎道。
仇家?说话不快,说几字便习惯性地顿一顿。
“如今手里还压着武器盗卖大案。兵部出产的精铁火器, 竟然输送敌国,赫然出现在北境战场。”
“你这回遇险,也和大案脱不开关系。你却叫我去查,小小的刑部主?簿?”
仇家?说话间自有一股压迫气?势, 晏七郎却并不怵他, “小小的刑部主?簿监守自盗, 偷窃了刑部入库的飞爪赃物倒卖。至今已经两?个月,丝毫无人察觉。你不觉得奇怪?”
仇家?的声线更沉, “哪得空去查。鸡毛蒜皮的小案。”
“是鸡毛小案无差。但如何顺利做下的, 如何能够瞒过上下众多同僚, 如何遮掩至今?兵部和刑部同属六部, 其中名堂, 或许有可以?借鉴之处。”
晏七郎纵马在深巷中缓行:“人在上位待久了,不知下头这些六七品主?事小官,日常经手六部诸多庶务, 自有他们一套多年经验习得的熟路子。正所谓小鬼难缠。小鬼们同气?连枝,互相遮掩, 大开方便之门,上头坐镇的阎王倒一无所知。”
“还是查一查得好?。”晏七郎从容说,“兴许有意外的收获。”
仇家?默然良久,问,“刑部主?管仓务的主?簿。此人什么姓名?”
“姓周,周显光。”
七郎悠然道,“莫说是我提醒的你。毕竟上回鬼市撞见他倒卖飞爪,我曾托他送信,当面?暗示他说,只要信送到,他偷卖库仓的事,大理寺这边不计较了。”
仇家?嗤声,“你是会?哄人的。也罢,他若老实招供,我也可以?不和他计较——”
前方开道的两?只黑犬忽然一停,兴奋地呜呜两?声,两?条一起狂摇尾巴奔去窄墙边,再拖不动了。
牵狗的护卫急忙拿灯笼凑近去照,哭笑不得,抬脚把墙边碍事的肉馒头踢飞,回身禀道,“被人吃剩的肉馒头扔在路边,香味倒把狗引去——”
灯笼光芒从窄巷中央移去边角的瞬间。
仇家?身侧半尺方圆,陷入了短暂黑暗。
黑暗窄巷里出现一双闪亮的眼睛。亮如星辰,清澈分?明。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圆眼,和马上的仇家?对视片刻,仇家?本能地抬手勒马。
下一刻,黑夜里闪出一道匹练般雪亮刀光。
仇家?明显没有反应过来,还坐在马上发愣,手腕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勒紧缰绳——
刀光已到眼前。
骏马骇然惊嘶。前蹄高高翘起,马上仇家?滚鞍落马,猝不及防之下,身子沉重地甩落地面?。
黑魆魆的暗巷里同时传来几声呼喊。
前后护卫们察觉不对,迅速往中央围拢过来,奔跑中却冷不丁踩着地上不知何时撒的一片铁蒺藜,铁尖扎进脚板,狼狈摔倒在地。
两?只猎犬闻着前后同时传来的血腥气?,在黑暗里放声狂叫。
仇家?在窄巷地上滚了两?圈,还未挣扎起身,冰冷的刀尖已抵住脖颈。
“不许动!”黑暗里传来压低的清脆叱声。
应小满的心?砰砰急跳。她终于等着这一刻!
刀尖按在仇家?的脖颈血管要害处,过于激动之下,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一个念头。
爹爹过世前特意叮嘱她,一定要当仇家?的面?说明复仇原因,两?边如何结下的世仇,叫仇家?死个明白!
“我爹的主?家?和你晏家?有血海深仇!老子不在找儿子,儿子不在找孙子,你是晏家?这一代?的当家?人,我就找你!”
“你们晏家?的文官心?眼蔫儿坏,你祖父晏相下黑手害了我爹的主?家?全?家?!我爹叫大硕,他主?家?姓什么,我爹没来得及告诉我!”
又疾又快说到这处,一口气?终于缓了缓,雪亮刀光倒映出仇家?惊愕的面?容。
电光火石间,两?边目光近处对碰,被压制在地的仇家?竟一口叫破了应小满的身份,“应小娘子?!”
应小满:……?
脑子空白一瞬。啊?!
脚板踩中铁蒺藜的众护卫已经挣扎起身,窄巷里四?处都是惊慌大喊,“遇袭!遇袭!”“放狗!护驾!”一名护卫摸索着去抓地上滚落的灯笼。
一只筋骨有力的手从横次里拦出,截下灯笼。
朦胧昏暗的灯光里显出一道修长身影,盯一眼应小满持刀逼近、仇家?倒地的方向,低头毫不迟疑吹熄灯笼里的蜡烛。
——灯光灭了。
窄巷陷入彻底的黑暗。
应小满只懵了一瞬,就高兴起来,七郎来帮她了!
仇家?为何能认出她这个问题,已经被她抛去脑后。义父叮嘱过,当面?把恩怨告诉仇家?,叫仇家?死个明白,她就可以?下手!
她当即一个飞身靠近,把刚坐起身的仇家?再度按倒在地。带着两?分?激动三分?兴奋四?分?释然,高高兴兴对地上惊愕瞪大眼的仇家?说:
“恩怨自有主?,神?明在上头。我今晚便拿爹爹的遗物,替我爹在京城的主?家?报仇!”放松地长呼口气?,抬手去后腰处摸门栓。
七郎的脚步声疾速走近。
骨节分?明的手腕骤然发力,按在她手腕处。
抢先一步,抽出她后腰背着的二十斤铁门栓,黑暗里不知藏去何处,改而拉她的手:
“其中必有误会?!别?动手!”
应小满反手摸门栓摸了个空,当即震惊了。
就在她发愣的空当,地上被她按住的仇家?挣扎着一个原地翻滚,从她的刀尖下挣脱出去,黑暗中不知滚去了何处,远远地又喊一声,听来满腹委屈:
“应小娘子,是不是你?你为何要杀我?!”
应小满原地愣住。
事态发展和预想的走向截然不同,为何仇家?会?一口叫破她身份?
七郎既然帮她吹熄了灯笼,帮助她遮掩行迹;为何又抽走了她老家?带来的门栓,阻拦她杀仇家??
正发懵时,手腕被用力一扯,七郎在黑暗中把她扯去窄巷墙边。
“快走。”他低声催促。
应小满愣了片刻,问,“我门栓呢。”
“门栓得空时还你。快走!”
黑暗里响起连续击打火石的声响。护卫们从两?边高声呼喝着逼近,有人摸到地上熄灭的灯笼,试图点灯照亮一片混乱的暗巷。
火石亮起微弱光芒的同时,应小满来不及多想,抖了抖飞爪绳索,一双飞爪探向墙头,轻烟般的身影消失在窄巷外。
夜深了。横贯东西方向的小巷里传出细微的脚步声。
重新戴起斗笠的少女,换了条小路回家?。
应小满此刻的心?情,就像她此刻拖着的脚步,又像头顶早已过了中天?的月亮。
沉甸甸的。往下坠。
她暗中跟踪几个月,反复筹划,终于寻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最好?机会?,当面?清点仇怨,叫仇家?死个明白。
眼看到最后关头,当头敲下去就报了仇——七郎拿走了她报仇的门栓!
安静小巷走到尽头。继续往东。
天?上多云暗月,路过的宅院门口一盏盏灯笼隐约照亮前路。高亢的心?情转为低落,应小满慢腾腾走在路边,腰间挂飞爪牛皮袋,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走着走着,抬手抹了下发红的眼角。
窄巷深处。
灯笼重新亮起时,苗条身影早如一道青烟,无声无息地翻出墙去。
晏七郎无言地倚着墙,十一郎浑身狼狈地坐在地上,狭长眼里满是残余震惊。两?人对望良久,十一郎哑声开口,“怎么回事?”
晏七郎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小满的仇家?是分?明是晏家?,怎会?报复到十一郎的头上去。
他默立墙壁,不动声色换了个位置,遮挡飞爪留下的浅淡痕迹。心?里默念应小满寻仇时的喊话。
应小满对着十一郎的耳朵喊:
——“我爹的主?家?和你晏家?有血海深仇!”
——“老子不在找儿子,儿子不在找孙子,你是晏家?这一代?的当家?人,我就找你!”
——“你祖父晏相下黑手害了我爹的主?家?全?家?!”
晏七郎心?里一动,转过目光,借着灯笼光仔细打量起十一郎的相貌。
狭长鹰眼,浓黑眉毛,不算白皙的皮肤,七尺半往上的健壮身材……
电光火石间,晏七郎骤然想到某个之前被忽略的可能。
十一郎和他交好?,时常借用大理寺官船。他出事失踪后,十一郎屡次亲至长乐巷,严查晏家?内部线索,意图查出他的去向。
又因为那桩三司会?审的精铁火器盗卖大案,十一郎身为主?审官之一,时常出入大理寺……
从头到尾,小满盯上的所谓“仇家?”,口口声声痛骂的“狗官晏容时”,难道,都是十一郎?
“……天?大的误会?!”
应小满深夜里回家, 放好斗笠,飞爪挂回墙上,关起厢房门。
义?母最近咳嗽地厉害,夜里睡不安稳, 正在屋里小憩时听到动静不对, 顿时便惊了, 急忙趿鞋出院子, “伢儿,谁欺负你了?!”
小满的脾气比她?爹还直,遇着不顺心的事当场发作, 自打十岁以后就没见她在外头哭着回来?了!
唰,厢房门从?里头拉开。应小满眼角发红地出来,从?灶台下拖出斩成肉块的几大?盆羊肉,在桂花树下挂灯, 摆开刀具, 铺好黑布, 拎起一块四五斤重连皮带骨的羊脊肉,开始剁肉臊子。
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
刀光亮如白炼, 几息间?将?脊肉剁成细细的肉臊子, 羊皮扔在地上。
“娘, 咱们不做匾了。店家那边预付的半贯钱, 不要了。”
义?母吃了一惊,“钱都给了,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七郎写的字我看?过, 极好的。”
刀光一顿,厚背斩骨刀啪地斩在砧板上。
“小本生意, 挂什么匾。”应小满不抬头地说,“铺子门口竖个牌子,铺子里头有?我站着,砧板上有?肉卖不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很不正常。
昨天出门时这?伢儿还口口声声要出高价做个好匾。
义?母心里嘀咕着,上下打量女儿隐约发红的眼眶,刀子般的眼神,被斩裂的砧板……
没敢往下追问,只说,“反正铺子已经开张,要不要挂匾都不要紧。但?砧板总得换一块。”
应小满冷静下来?,打量砧板。早晨莫三郎惹事时当面剁出一道三寸深的坑洼,现今又新添一道裂纹。坑坑洼洼的,瞧着有?点磕碜。
“过两天再换。”
她?心疼起来?,摸着砧板,喃喃说,“好砧板也不容易寻。这?块还是从?鱼市带过来?的呢。”
义?母收了砧板,对着两道劈痕摇摇头,又把风卷残云剁成肉臊子的五斤碎肉收起,准备清早出摊卖。
应小满狠剁了一场肉,心头怄气散了不少,收起黑布,取出家里备的笔墨和红纸,摊在桌上,横平竖直地写大?字:
【应——家——羊——肉——铺】
应家自己开的肉铺子,何必托这?个,托那个写字?字丑一点有?什么打紧?自家的铺子,就要用?自己写的字。
义?母站在旁边瞧着,心里有?八九分确定跟七郎脱不了干系。
心里琢磨了半日,问女儿,“昨天下午送了阿织回来?就不见人影,大?半夜的回来?就闹脾气。说好的匾也不做。该不会是在外头撞见了七郎,七郎惹你生气了……”
话音未落,应小满眼眶又开始发红,一滴泪花浸在睫毛间?,要掉不掉的。
“娘,以后别再提七郎了。”她?抹了把眼角,“他骗我。他压根不想帮我报仇。”
难怪每次商谈报仇计划,如何尽快铲除狗官晏容时,他都说什么“还需斟酌”,“从?长再议”……
全是拖延借口!
他是晏家的七郎,根本不想帮她?这?外人杀晏家家主?,他自己的兄弟!
唰地一声,应家紧闭的大?门打开。
应小满绷着脸,冲门外值守的两名精壮护卫说,“这?些日子多谢两位大?哥护卫我家。七郎派你们来?的,你们回去找七郎罢。”
门外两名护卫一脸懵,“应小娘子何故突然驱逐小的?如果当真做错了何事,还请告知我等……”
“你们没做错什么,但?应家不想再和晏七郎打交道。”应小满重复说,“你们回去找七郎罢。”
护卫还想再劝,应小满抿了抿唇,把院门的门栓当面卸下,握在手里。
“前几天把沈阿奴打出去时,你们看?见了。今天你们想试试?”
“……”
赶走七郎派来?的两个护卫,应小满把门关上,门栓闩好。
凌晨时分,天还漆黑着,阿织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小院,迷迷瞪瞪说,“阿姐,好吵。”
应小满回身抱起阿织,慎重叮嘱,“西屋七郎以后不是你七哥了。”
阿织露出茫然的神色:“他又变成七叔了吗?”
“不是,别叫他七叔……”应小满头疼地想了一会儿,放重语气说:
“跟咱们家没关系了。他以后再来?,无论拿什么好吃的果子哄你,亦或带了风筝,说教你写字……都是骗你的。你一个字都别听他的,再也别给他开门。”
阿织震惊地张着嘴巴,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眨了眨,眼泪啪嗒掉在地上。
“我喜欢七哥呜呜呜~”
应小满的眼眶忍不住又发红了。
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强忍着不落下。
她?也很想哭。
“他是个骗子。”她?忍着哽咽和阿织解释,“我们家不给骗子开门。”
“呜呜呜……”应家一大?一小两个伤心地抱在一处,在门边哭成一团。
门外被驱赶的两名守卫其实并未走远。
侧耳细听门里的动静,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彼此递过无奈眼神。
“怎么办。”
“先回去,如实回禀阿郎。”
朦胧晨光照进大?理?寺官衙西侧的僻静窄巷。
护卫汉子们得了主?上吩咐,静悄悄收拾窄巷里一片混乱的局面。
十一郎黑夜里落马,又在地上翻滚几圈,手脚擦伤了好几处,此刻正盘坐在墙边,护卫跪倒在面前上药。
晏七郎靠在墙壁,若有?所思盯着面前好友。
“小满在长乐巷口撞到的所谓仇家,假货晏容时,莫非是你? ”
十一郎忍着疼说, “胡扯什么。晏容时不正是你自己?”
晏七郎摇头,“不,听我说。”
他抬手指向自己,“在小满心中,我是晏家七郎,晏容时的兄弟。”
“而你,”晏七郎抬手指向十一郎,“——你才是狗官晏容时。”
十一郎大?为震惊,沉默片刻: “……你随我回宫一趟罢。请个御医给你看?看?脑子。”
“别担心我。”七郎失笑。
多年好友言谈不必避讳什么,他不客气地直言:“多担心你自己罢,十一郎。小满性子直,她?既然认定你是仇家,又看?到我和你一处,我出手护住你性命……她?不会再等我商量报仇事了。”
“最近出行时,你身边务必多布置禁军护卫。小满会随时随地在路边埋伏,意图刺杀于你。”
十一郎一副踩进泥坑的表情。
默然良久,他沉声说:“如果澄清误会,叫她?知晓,我并非她?要寻仇的晏容时,七郎你才是晏家的当家人,大?理?寺少卿,晏容时。她?会不会——看?着你和她?情谊份上,停止行刺的念头?”
“小满是爱恨分明、宁折不弯的性子。若她?知晓寻仇寻错了人,我才是她?苦苦寻找的仇家,不错,她?会停止行刺你。”
晏七郎——不,在十一郎面前不必掩饰身份,现今可?以称呼他晏容时了——冷静地分析:
“但?她?会改而对我下手。小满下手极快,一句分辩话语来?不及说出口,她?便会当场击杀了我。”
十一郎:“……哈哈哈哈!”
事情发展太过荒谬,简直匪夷所思,十一郎顾不上情同手足的多年兄弟情谊,蓦然放声大?笑,笑得止不住:
“七郎,七郎,晏家麒麟儿,你也有?今天。你看?上的小娘子果然非寻常人。”
晏容时抬手捏了捏眉心,“差不多笑够了就停下罢。应家的血亲复仇,其中必有?大?误会,只是我还未来?得及问清楚。”
小满的义?父,多年前曾在京城受雇于某个主?家。
这?位主?家被晏家当政的祖父设计了全家,因此结下世?仇。朝廷优容士大?夫,晏相执政多年,朝堂政敌确实结下不少,但?多数贬官出京了事。牵累全家的却不多见。
往这?个方向查,查政敌家里雇请的精壮护院。姓应的人少见,擅长铁爪武器的更少见,兴许能查出一些线索……
对面的十一郎也在思索。
起身疾走几圈,十一郎停下步子,一字一顿笃定地道:“小娘子再悍勇也只有?一人。今夜未曾提防,叫她?近了身。但?禁卫高手众多,加强防备之下,她?决计杀不了我。”
“但?既然被她?遁走,未能当场擒获,昨夜的事她?定不会认下。我有?一计。”
“——索性将?错就错,我继续顶着‘晏容时’的名头,引她?前来?刺杀,趁机将?人生擒下,当面好生解释便是了。”
晏容时听得皱眉:“不是个好主?意。”
“试试看?。”十一郎坚持。
晏容时起身:“我先去找小满,和她?当面解释。应家入京报仇之事,从?头到尾疑窦丛生,她?又认错人,误会中更生出重重误会,能够当面解释清楚最好。”
……没法解释。应小满压根不和他见面。
七郎留在应家厢房的所有?东西,包括被褥枕头,换洗衣裳,茶壶茶碗,全部整整齐齐扔去门外。
当时天才蒙蒙透亮,启明星在天边闪烁。京城做早市生意的人家刚刚出摊。晏七郎踩着清晨露水走进七举人巷,还未走近应家,远远地便遇上了两名守门护卫,低声把半夜被应小娘子驱逐的事复述一遍。
晏七郎的心头当即微微一沉。
继续走近应家门边,黑暗里踢到瓷碗,当地一声。
“小满。”他在门外敲门,“听我当面解释。开门可?好?”
院门打开一条细缝。
迎面扔出一个黑乎乎的物件。他抬手一抓,触手绵软沉重,是个布包袱。
借着天边微弱的亮光打开包袱,里头散乱包了许多物件。包括前些日子陆续送去应家的燕子风筝,随葡萄酒送来?的琉璃盏,铜锣巷时收集放在陶碗里清水养着的鹅卵石,鹅卵石用?细网兜着,石头下压着四张面额一贯的纸交子。
门砰地又关紧,从?里头上闩。
门里的少女从?头到尾没露面。
晏七郎提起小网兜里的鹅卵石,挨个捏了捏。
怀抱着风筝,手握着琉璃盏,预付了四个月赁金的几张纸交子攥在掌心里,在应家门外默立了许久。
一门之隔。
趁阿织又回屋里睡回笼觉,小院里黑布铺开,牵出肥羊,早早地准备今天应家肉铺子的二十斤新鲜羊肉。
义?母坐在避风的屋檐下,母女隔着几丈距离,一个默不作声地斩头去尾放血,一个默不作声地清洗砧板。
天光逐渐转亮。自从?四更末开门扔出去一次包袱,门外再也没动静。
义?母叹着气说话。
“七郎屋里留着的东西都清理?了。他以后不过来?咱家了?”
应小满在满院子血腥气里撕拉撕拉地剥皮子,“不过来?了。四贯钱的赁金也当面退了,以后他跟咱家没关系。”
“七郎跟咱家没关系了,那,隔壁沈家的后生,要不要考虑考虑……”
“沈家的后生,当然跟咱家也没关系。”
义?母心里有?点犯愁,盯着晨光里专心做事的闺女。“伢儿,你都十六了。专心做肉铺子生意是好事,但?肉铺子能做一辈子?”
应小满头都不抬,去过斩骨刀,开始笃笃笃切肉,“为什么不能做一辈子?肉铺子好赚得很。隔壁肉馒头店二十文卖四个,人家都开了二十年生意。”
“你个小伢儿,心里不痛快冲门外发火去,别冲你老?娘发脾气。”
“没发火,认真的。”
义?母叹着气无奈摇头,“今天没法跟你说话。改日子再说。杀你的羊罢。”
阿织睡起身喊人的时候,院子里二十斤鲜羊肉已经整整齐齐备在木桶里,洗净的羊下水、羊大?骨分别另装,应小满把小轱辘车推到院子树下,隔窗喊阿织,“今天还跟我去铺子,让娘在家里歇一歇。等下买两个肉馒头给你吃。”
“哎!”阿织穿好衣裳下炕,梳洗干净,扎起两个小丫髻,蹦蹦跳跳地当先开院门。
推开门人便愣住了,回身喊,
“阿姐,两个守门阿叔不见了!”
“他们走了,以后再不来?。”应小满冲院门口喊,“阿织出去当心摔了,昨夜扔出去满地的东西。”
阿织茫然地探头四处看?了看?,“地上没有?东西……啊!”
她?蹦蹦跳跳地跨出门槛捡拾,蹲地上半天没捡起来?,吃力地抱着门外物件喊,“阿姐,好重,好重!”
应小满探出门外张望。
昨夜气急之下全扔出的物件,确实已被清理?干净,却未被拿走,全部收拾进一个大?布包袱里。连同四更天扔出去的碎花布包袱,整整齐齐堆在家门墙边。偶尔有?行人路过,都好奇地张望一眼。
两个包袱上方,静静横压着一个极为眼熟的沉重门栓。两头包铁,边缘倒映闪耀着阳光,此刻正被阿织用?吃奶的力气往上抬。
——七郎把昨夜取走的铁门栓还回来?了。
应小满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提起地上原样归还的二十斤铁门栓,手里掂了掂,转身拿回家里。
如同在乡下老?家时那般,依旧靠墙立在门板后面。
脚步停了停,又回身把门外靠墙的大?小两个布包袱都拎回家里。
挨个搁在铁门栓旁边。
春风小院熏香暖, 花楼歌婉转,美?人舞旋轻。
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春华楼里,一群京城数得上号的纨绔衙内呼朋唤友,相聚酒楼阁子, 大白天里一个个喝到酩酊大醉。
当中就有兵部莫侍郎家的衙内, 莫三郎。
酒气上头?, 莫三郎醉醺醺念叨个不停。
“你?们不知……我遇到个何等绝色的小娘子!嗐, 又美?又凶,挠心挠肝!”
众纨绔哄笑,“娇滴滴的小美?人, 河东狮吼起来?,到也不见得如何凶悍。”
莫三郎摆手,“哪是嘴上喊喊这种?假凶悍!小娘子的声音又脆又好听,听来?半点?不凶, 凶的是她抓刀的手!一刀下去骨肉分离, 两?刀下去剥皮剜肉。我遇到的这位啊, 她可是京城罕见的开肉铺的小娘子,肉铺西施!”
纨绔子们大感兴趣, 一个个酒也不喝了?, 美?人歌舞也不看了?, 闹哄哄撺掇莫三郎多说两?句, 那罕见的肉铺西施小娘子, 究竟是何等的美?貌和凶悍。
莫三郎偏不肯松口细说。
群魔乱舞当中,众人齐声对着莫三郎起哄,只有美?人屏风后?头?躺着的郎君半点?没反应, 半醉中任由花娘纤纤玉指解开衣襟,露出半个精壮胸膛, 人也不未阻止,只懒洋洋地扇风。
说起来?,这位才是京城众多纨绔衙内的领头?人物。今天众衙内们相约酒楼,也是庆祝这位安然度过一场劫难。
前阵子当街闹出好大一场风波,吃了?一场弹劾,丢了?身?上禁军官职,又被家里发狠责罚一场,消失整个月。
众人都以为?雁二郎折在这桩风波上,没想到居然被他有惊无险度过劫海,人又出来?耍了?!
莫三郎哟了?声,笑指屏风后?头?,“都来?看看二郎!大家都凑近了?想听肉铺西施的故事,只二郎没半分兴趣。跟哥哥们说,这两?天心里头?惦记着哪家美?人呢。”
屏风后?头?躺着的,赫然正是兴宁侯府嫡出二郎,雁翼行。
雁二郎懒洋洋说,“刚狠挨了?一顿家法,今早上才从祠堂放出来?,走?动几步都疼,哪有空惦记女人。”
莫三郎不信。
他指着雁二郎对众人笑说,“大伙儿认识都不是一两?日了?,你?们瞧瞧二郎今日。人是不是眼瞧着浪起来?了??魂飞了?似的。怎么,一个月不见,瞧见了?哪家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让二郎生出了?念想?”
雁二郎斜睨一眼,“你?不认识。”居然没否认。
众纨绔子顿时一阵轰闹。众人簇拥到屏风四周,把雁二郎团团围拢,七嘴八舌问起叫他惦记得魂儿都飞了?的美?人,究竟是哪家千金。
雁二郎却?半个字不肯透底,任由众人哄猜。
莫三郎叫道,“二郎好没意思!上回鬼市撞上个卖扇子的小娘子,象牙扇骨的印记看着像从你?家里偷的。我半点?没藏私,第二天就告诉你?了?!这回又撞上开应家羊肉铺的西施美?人,我还是半点?没藏私,转眼告诉你?们——”
雁二郎半阖拢的眼睛瞬间睁开,人从贵妃榻上起身?,掸几下揉皱的衣摆,取过身?侧的精巧象牙扇,打?开扇了?几扇。
“应家羊肉铺?你?刚才说的肉铺西施小娘子姓应?应该的应?”
“百家姓氏里有几个应?就是应该的应。”莫三郎这人记吃不记打?,早忘了?自己惊吓逃窜的狼狈,反倒得意洋洋地卖起关子:
“想知道肉铺西施的羊铺子开在何处,想当面看美?人耍刀?我看二郎你?这把扇子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