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好久没来了。”阿织嚼着甜葡萄,扳着小手算日子,“一天,两天,四天……”
“三?天。”应小满更正,“说好的?三?天,没来。”
“哦。”阿织继续念,“一天,两天,三?天……”
应小满拿筷子拨了拨香气扑鼻的?炖羊肉,挑一块塞阿织嘴巴里?,总算把小丫头反复数日子的?声音给堵上了。
灯火亮堂的?小院安静下去。只有?她自己心里?不安稳。
一遍又一遍,心里?忍不住嘀咕着:
——说好的?三?天后过来呢?
——说好的?一起商量报仇大计呢?
应小满打开随葡萄酒送来的信封。
信封里装一幅上好的宣纸, 纸上写“应家羊肉铺”五个大字,字迹遒劲带锋,七郎果然写得一笔极好的字。
拉开院门时?,隋淼还在门外等回复。
“七郎问应小娘子, 写得字可满意?若不满意的话, 他再写几幅也无妨的。”
“字很好, 不必改了。”应小满抿着唇问, “七郎很忙么??长?乐巷这么?近,昨日公务缠身,不能抽空过来, 前两日也不得空,只托你送东西?”
“七郎最?近都不在家中,接连几日睡在官廨。”
隋淼低头禀道:“七郎这次险些遇害,家中有人暗中通风报信, 但朝堂之敌才是欲治七郎于?死地的幕后黑手。上回七郎过来七举人巷, 被人暗中盯梢尾随, 盯梢的两人被当场擒获。短短一两日,却又出了重要人证暴死之事。最?近七郎不轻易前来应小娘子这处, 也有保护之意。”
应小满点点头。她明白隋淼说的是实话, 也明白七郎保护她的心意。
但或许刚才喝了两杯葡萄酒, 有点上头的缘故, 心底有股热气往上涌。
她已经很久没见七郎, 很久没和他说话了。
阿娘说,等?七郎来,问一下沈家的事他如何?想的。她自己最?近也琢磨出许多关于?报仇动手的新念头, 打算和他细细商量。
——说好的三?天内过来呢?
——自己不来,派人三?番两趟地送东西。把她当做小阿织, 脑袋瓜子里只惦记着吃吗?
目送隋淼快步离去,应小满表面上没说什?么?,关上门,随手揪下一串十来颗葡萄,递给阿织。阿织蹦蹦跳跳去洗葡萄。
说好的三?日爽了约,却又时?刻惦记着给她送时?令鲜果,遣隋淼登门当面对她解释。
心里有个小人说,该体谅他;却有另一个小人跳出来说,不痛快。
正好阿织洗好了葡萄,跑过来踮脚捧起瓷碗,“阿姐也吃!七哥送的葡萄好甜,又大又甜!”
应小满弯腰含住阿织递过来的葡萄,嚼了嚼,满嘴清香。
堆了整盘的时?令鲜果子,红石榴剖开,甜瓜切成?瓣,诱人的果香弥漫小院。
母女仨围坐在桂花树下,应小满取过琉璃杯,又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
“七郎是不是说好今天来,结果人没来?送来这许多贵价果子,稀罕葡萄酒,也没说定?明天来不来。”
“他在咱们这处赁下四个月的东厢房,却没正经住几晚。晚上到底要给他留门呢,还是不给他留门……”义母边剥石榴边絮絮地念叨着。
应小满抿了抿唇。唇线弧度抿成?一条直线。
葡萄酒上头,喝得有点晕晕乎乎的。
借着冲上头顶的那股酒劲,她砰地放下酒杯。
“家里现成?的羊肉,铺子门面也准备妥当。娘,明早肉铺子便开张罢。”
义母停下动作,吃惊道,“这么?快?不需要再准备准备?铺子上头的匾还没做……”
“肉铺子有没有匾无所谓,有肉就行。出摊罢。”
话糙理不糙,应小满脱口?而出的话说得其实很对。
肉铺不需要气派的匾额,有肉卖就成?。
清晨时?分卸下门板,铁钩子挂起新鲜羊肉,一串千响红炮仗拿长?杆子挂在迎风高处,噼里啪啦鞭炮声?响彻邻里小巷,应家羊肉铺便开张了。
“开业惠卖上等?肥羊肉一斤百文。肉臊子一斤百二十文。羊下水一斤二十文。买三?斤肉送羊大骨一根。”
应小满把满头如云乌发拿布帕子扎起,小巧耳垂上只坠一对银玉兰耳坠,对好奇围拢询价的主顾们利落报价,随手一刀切下,拿油纸包拢,递给头单生意主顾,“一斤羊肉整。”
头单主顾是个家住附近的中年妇人,惊道,“小娘子,你未过秤!哪有嘴里报一斤便算一斤的道理。” 不肯伸手接肉。
应小满耐心地放下斩肉刀,提过杆秤,把油纸包扔上秤盘。
秤头在十六两刻度处齐平,显示称重一斤肉整,半分不多,半分不少。
“切肉斤两多少,我手下有数。婶子多来几次便知道了。”应小满把油纸包又递过去,妇人大感惊奇,和相?熟的邻居们热络议论起来。
因为头天开张的缘故,附近住家们都议论说肉馒头老店边上,有个美貌小娘子开了家羊肉铺,几户主妇专程来买个新鲜。
应小满切肉包肉,义母收钱找钱,如此做下三?五单买卖,主顾们惊奇地发现,这肉铺小娘子下手切肉,压根不必过秤,一刀下去,斤两奇准!
主顾们啧啧称奇。京城人好热闹,越罕见的事传得越快,消息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地在附近传了出去。
新开张的应家羊肉铺门面前排起人龙。
不少都是风闻起了好奇心的乡邻婶子,过来“三?两”,“二两”地买肉。无论要多少斤两,应小满都是一刀。
天还未过午,准备好的二十斤羊肉便卖个精光。
“承蒙惠顾生意,明早再来。”义母不住地和主顾们打招呼。
天气渐渐热了,应小满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晶莹细汗,阿织小手掂一块浸井水的凉帕子,踮脚给阿姐擦汗。
义母关上门板,坐在桌子边上数铜板。
二十斤肉半天卖光,还卖出不少肉臊子、羊下水,只今天的收入,就超过了三?贯!
义母又惊又喜,数钱的手都隐约发颤:“肉铺子生意……原来如此好做的么?!整羊一只三?贯钱,我们半天就回了本,家里还有十斤羊肉……小满,小满!一起算算,咱们能赚多少!”
应小满一口?气喝完整杯凉茶, “京城的肉铺子生意确实好做。明天把剩下的羊肉卖完,一斤羊肉卖百文,十斤千文 ……”
她盘算了半日,“娘,刨去店面赁金,卖一只整羊,净赚半贯绰绰有余。”
钱财仿佛从天而降砸在头上,义母抱着新入帐的沉甸甸的几千文钱,如坠云中,简直不敢往下想。
“咱家两天卖一只整羊,一个月下来卖十五只,岂不是能赚到……七八贯这么?多?!”
“我这就去找羊商那老头,继续跟他买羊。”
应小满抱起装满铜钱的竹篮子,“娘别急着把铜钱串成?贯。就这么?抱给老头看?,告诉他这是我家肉铺开张半天的进账,看?他还卖不卖羊给我。”
卖。当然卖!
只要肉铺生意好,不砸了坐商的整羊招牌,哪有放着生意不做的道理。
六贯钱撒出去,应小满这天踩着漫天彩霞回家时?,牵回两只哞哞叫的肥羊,一左一右拴在桂花树下。
义母在屋里咳嗽。
阿织蹦蹦跳跳地跑出来迎接,如实跟应小满说,“婶娘下午一直这样。咳咳咳,咳咳咳。婶娘还叫我不要跟你说。”
应小满抬手摸了摸小脑袋,递过路上买的两块芝麻糖,“那就悄悄地跟我说。”
“嗯!”阿织捧着芝麻糖,蹲去肥羊面前瞧新鲜去了。
应小满侧身望向东厢房的方向。
屋门半掩着。
七郎喜欢在屋子里放置小物件,路边盛开的一簇小花,河边拣来的漂亮鹅卵石,心情好时?随手画的一幅小画,形状别致的树叶子做成?的书签……
搬家时?都搬过来了。
搬家那天七郎收拾东厢房,小物件放在案头窗边,现今依然在原处。
说来给付了四个月的赁金,其实搬家当天,人深夜便走了。细算起来,一夜也未住满。
晚饭过后,应小满心情低落地铺开黑布,取来刀具,用?一套新买的磨喝乐[1]把阿织哄去屋里玩儿。
趁阿织不在,在晚霞漫天的夕阳余晖里,一刀下去,宰了只羊。
刀太快,连叫声?都没有。
义母在屋里躺着,忍着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出来想帮手。应小满把老娘赶回屋里休息。
“从前累着了容易眩晕,如今又添了咳嗽。早些睡罢,当心明早起不来。”
明天出摊的二十斤鲜肉准备妥当,她抬头打量暮霭聚集的天色,拉下吊篮,取出三?贯交子,对屋里喊,”娘,我出趟门。”
“这么?晚了,去哪儿?”义母在屋里问。
“七郎替我们写了铺子名,我去量一下门面能挂多大的匾,再去问问制匾要多少钱。”
“这么?晚了,做匾的铺子还开门吗?”
“开门的!”
其实压根没去制匾铺子那边。
她只是不想大晚上待在家里,听一次小巷里走过的脚步声?,便想一次,是不是七郎今晚过来。
馒头铺子老夫妻已经收摊,在店里点灯对坐吃饭。
店掌柜笑着招呼,“小满,今天新开张,生意好得很,怎的人不大精神?可是哪处出了不顺心的事?”
倒也没什?么?不顺心的事。应小满抬脸笑了笑,“累着了。”
老板娘嗔怪地打了自家老头子一下,“上赶着问什?么?不顺心。”递了一屉还温热的肉馒头过来,“饿了罢?吃点肉馒头。肚子里吃饱,心情就好。”
“嗯。”其实不饿,但想吃东西。
人坐在肉铺子门面的店棚子下,就着一壶温水心不在焉地啃馒头。
忙活半天,又从家里走过来几里路,出一身薄汗,低落的心情反倒好转不少。
应小满坐在浓重暮霭里,心里默想隋淼的转述。
公务缠身。急召入宫。早晨回家换身衣裳,又匆匆入宫。
对,他当面坦诚过,自己有官身。上次陪她出来整治雁二郎,似乎还特意和官署请了一天假。
如此说来,七郎白日里坐衙当值,散值后追索谋害他的凶手,偶尔得空了翻找文书,查询义父的主家和晏家祖父当年如何?结下的仇。
此外还忙着整治家里通风报信害他的坏人,时?刻防备着和他有血海深仇的自家家主晏容时?,时?不时?还被急召入宫里……
她咬了口?肉馒头,默默地感慨:他还真的很忙啊!
自己最?近也忙,每天大清早出门,傍晚回家。他那边似乎忙到半夜?
两边凑不上时?辰,见不上面也是正常。
细细地数一遍,其实统共也就五天没见,并没有想象里那么?久。
心境渐渐放宽,微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汪——汪汪!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响亮的犬吠,大街行人纷纷避让。
这些天她陆续瞧见不少次,早晚两次固定?时?辰,大理寺的官差又出来遛狗了。
应小满坐在小巷口?远远注视着。
这次带上街遛四条细长?黑犬,狗舍里应该还有两只。
她心里一动,把吃剩的两只肉馒头重新包起,揣入怀中。跟店家老夫妻打一声?招呼,斗笠盖在头顶,苗条身影轻快走出小巷。
沿街慢跑的四只狗子同时?停下,兴奋地猛摇尾巴,低头啃街边吃了一半丢下的肉馒头。
遛狗的差役猛拽绳索,但四只黑犬齐心协力不肯走,死活拽不开。
原本落在后头的蓝布小轿很快赶了上来,领头的差役上去挨个踢一脚不听话的狗子,喝道,“拉开。莫误事!”
狗群里响起一阵护食的呜呜声?。
混迹在人群中的应小满看?得真切,满意地笑了。
七郎不在的这些日子,她独自琢磨报仇大计,确实有许多值得修正改进之处。
报仇大计修正第一条:
——坚持不懈,找准机会投喂大理寺的狗子,务必让每只狗都爱上肉馒头。
大理寺狗舍养着六只狗。等?她报仇成?功当夜,无论牵出来的是哪只狗,都会一路追踪肉馒头的气味狂奔而去,她趁机从反方向顺利脱身……
被迫停在路边的蓝布小轿里传出一声?质问。
“何?事停下?”
蓝布小轿里坐着的,当然是犯事待审的官员。不知为什?么?,嗓音听来有点耳熟。
应小满递过怀疑的一瞥。
押解差役颇为恭谨地应答,“回寺正,前方猎犬贪食误事。轿子马上便走。”
大理寺正?晏八郎?
应小满的视线唰地越过狗子,盯去蓝布小轿那处。
小轿里幽幽地传出一声?叹息。
“当众称我官名,生怕街上众人不知晓轿中何?人,尔等?无名小吏竟也放肆羞辱于?我。你自己存心故意为之,还是奉命为之?”
这回话说得长?,听得格外清楚。
熟悉的颓唐沮丧语气,自怨自艾的调调儿。轿里坐着的,当真是晏八郎!
报仇大计修正第二条:
——仇家的仇家就是朋友。
——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
晏八郎和七郎的兄弟关系似乎不错(?),又都和家主晏容时?有仇。是个合作的上佳人选。
七郎近日忙碌,不得空和她商议报仇大计的话,找晏八郎商量,似乎也行?
当值官差慌了手脚,还在躬身和轿中的晏八郎解释,只是例行称呼官职,并无丝毫羞辱之意……
无人注意之处,一道苗条身影迅速闪入大理寺西侧窄巷中。
无声?无息地潜入大理寺狗舍。
唰——一声?细微轻响。飞爪攀上墙头。
应小满抖了抖飞爪绳索,轻盈落地,安安静静地在墙边等?候。
不多时?,清净小院外果然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随即开锁声?响起,几名官差把便服青衣的晏八郎客客气气请进院中,啪嗒,重新锁上。
晏八郎对着落锁的院门发了一阵呆,回身走到细竹林边缘。人刚在大理石桌椅面前坐下,眼角无意中瞄见墙角阴影里坐着掰铁爪的人影,肩膀倏然一抖。
“晏八郎,还是我。”应小满打了个招呼,把最?后一根铁爪掰起收拢,牛皮袋挂回腰间。
“……又是你。”晏八郎重新落座。
重新被拘押入大理寺,他显然心情不怎么?好,开口?就是冷嘲热讽。
“你这美人蛇无甚大用?。半个月过去了,他还好好活着,反倒折进去我一名心腹。”
两人都知道“他”指代何?人。
提起八郎的所谓“心腹”,应小满肚子里就冒火。
“你那心腹晏安疯疯癫癫的,说话颠三?倒四,做事半点靠不住。你有没有正常点的心腹?”
晏八郎羞恼道,“家里被他梳理过几茬,已经宛如金汤铁桶一般,留下的皆是他的人。晏安为人机警谨慎,躲过了几次清洗,这回竟也折在他手里,我还去哪里寻旁的心腹!”
提起晏安就想起伤心事,这次除了折去一个心腹,还折进去他大笔私房银库……
脆弱同盟互相?瞪眼,空气凝滞,半晌没说话。
晏八郎闭了闭眼,大口?灌下几口?冷茶,忽地又冷笑。
“晏安折了不打紧,一个外院家仆罢了。不是还有小娘子你么?。”
他睨视面前少女在朦胧灯下越发显得精致的眉眼。
“这回被短暂放出大理寺,虽说他主要为了展示家主权威,羞辱于?我,以‘减刑’的由头,强逼我做一些无谓事……但这趟回家,倒也不是全无所获。我向来以为他不近女色,哼,高看?他了!小娘子可知,晏容时?这些日子在外宅金屋藏娇,暗藏了一位外室?”
应小满:?
她不知道!
应小满震惊说,“狗官还是个色鬼?”
这一声?脱口?而出,显然发自真心。晏八郎满意地笑了。
始终带着审视怀疑的阴郁眼神终于?和缓三?分。他招手示意应小满再走近些,附耳低声?告知。
“已折在晏容时?手里的晏安,拼着全力留下一点最?后线索,不会有假。”
“是个容色绝佳的美人,年龄与你相?仿。晏容时?自以为家中已是他的天下,竟把他安置的外室夜里接入家中闲逛庭院,赏鱼吃果子,如此嚣张!晏安亲眼所见,绝不会有错。”
晏八郎掩着隐约兴奋,主动出谋划策:
“他既爱美色,我们便有机会。美人蛇,把你的美色用?起来。行刺不止用?刀。”
应小满却听得不大高兴。
赏鱼吃果子怎么?了?她和七郎也一起赏过鱼,一起吃过果子呢。
她当即反驳,“我报仇虽然不打算用?刀,但动手快得很,一眨眼的功夫便报了仇,哪需用?什?么?美色。你这人满肚子坏水,不像个好心眼的。”
“……”晏八郎的脸登时?被骂黑了。
即便仇家的仇家,也很难成?为朋友。
脆弱同盟瞬间反了水。
晏八郎恼火万分:
“你自诩功夫好,一眨眼的功夫便能报仇,为何?半个月过去,晏容时?还好好地活着?只有一个缘故,你无能!”
应小满也给气着了。
“叫我在深夜小巷里单独撞见他,一眨眼的功夫,我便报了仇!”
她怒道,“之前大街上撞见过几次狗官,前呼后拥,十几名壮汉护卫,如何?下手?丰松院又那么?大,几十间屋子,三?四十仆人,我压根找不到他,如何?能报仇!”
晏八郎神色忽然一动。
不知道想到什?么?,向来阴郁的眉眼都展开了瞬间。
“我知道他近日的动向。”
“他近日手边一桩极关键的案子,宫里下了期限,正在三?司会审。他身为大理寺少卿,必定?日夜监审此案。等?散值时?,多半已经入夜。”
“美人蛇,附耳过来。从大理寺到长?乐巷晏家,白天卤簿亲随开道,必然要走大街。但如果半夜疲乏,想抄近路早些回家的话,由大理寺西侧门出去——对,就是你翻进来的狗舍那边的侧门出去,有条本地人都少走的小路……”
应小满听着听着,眼睛渐渐亮了。
第34章
这天傍晚出门时心情低落, 脚步声都拖着“沉重”二字,回来时倒哼起?了轻快的歌儿?,推门声里?都听?出高兴。
义母担忧女儿?,大晚上撑着不睡, 边做针线活计边等门。望一眼便奇道, “出什么大喜事了?看把你乐的。”
应小满坐在炕边, 高高兴兴地说, “娘,我寻到确切的法子,可?以报仇了。”
“哦。”义母不冷不热应道。
这两个月类似的话?听?了几十遍, 人早听?麻了,过耳就忘。“这回又打算什么时候啊。和七郎和你一起?去不?”
“七郎最近忙,报仇机会难得,先不等他了。”应小满眼睛亮晶晶的, “今晚就去蹲点。”
“一天来来回回跑出去多少趟?”义母又好气又担忧, “大晚上的还要出门。你个小伢儿?半点都不累的?”
岂止不累, 简直精神百倍。
她哼着小曲儿?准备今夜踩点的物件。
准备到半途,突然想起?, 回头问一句, “七郎今晚来过了么?”
义母摇头。
应小满嘴里?哼着的轻快小调停了停, 咕哝, “他真忙啊。”
义母担忧得睡不着, 提灯在小院里?照亮,翻来覆去地问:“你一个人成不成?报仇这等大事,不等七郎再来商量商量, 帮把手?”
如?果有个人帮忙蹲点,筹划, 那当然更好……
但七郎最近忙。
应小满:“我一个人可?以。”
五月天气燥热,人睡得晚,应小满又激动得睡不着,索性一口气把埋伏下套的物件全从屋里?箱笼翻出来。
绊马长索,挖陷坑的小铁铲,义父留下的十几颗铁蒺藜,擦得锃光瓦亮的飞爪,杀鱼的柳叶薄刀,老家带来的二十斤门栓。
桩桩件件清点完毕,收进?包袱,鼓鼓囊囊一包扎好背起?。
“娘,我出去一趟,回来得可?能会晚。你莫等门。”
义母不放心,追出来喊,“今晚只蹲点!动手大事,还是等七郎帮把手。”
应小满没吭声,背起?包袱便出门。
山里?打猎讲究时机。错过一次好机会,叫猎物生了警惕,十天半个月都等不来下次。
报仇也差不多。
晏八郎跟她附耳细说的当时,她便敏锐知?道——机会来了。
大理?寺西边侧门小巷狭窄,窄到车驾难以通行,马匹只能进?一匹,行人并肩只能走两个,平常只供狗舍里?的狗子从侧门出入。又因为靠近官衙,百姓退避,这条巷子少人来往。
这么一条窄巷,偏偏横插出去,可?以直通长乐巷附近的大街,省下沿着西门内大街往北在往东绕一大圈的麻烦。
按晏八郎的说法,晏容时在大理?寺做事到深夜,偶尔会吩咐车马提前等候在窄巷尽头,自己领长随横穿窄巷出去。
她今晚出去确实只打算蹲点。
如?果被她蹲到好机会的话?:当场下手,也不是不可?能。
应小满抱着包袱,精神奕奕出门去。
没走出两步,迎面却正好撞到刚回来的沈家阿奴,同样?抱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吃力地半拖半扛。
两边远远地照个面,沈家少年郎主动打招呼,“应小娘子,家里?两方砚台顺利当得十贯,我买了好些吃用?物件。”说着掀开布包,露出里?头一串粽子,五斤肉。
“这下才是当家顶梁柱的样?子。”应小满称赞说。
把自己的包袱放去路边,帮扛米面。
沈阿奴还在强撑着,“米面沉重,我买了二十斤!怎么能让你来——”
应小满轻轻松松一扛便走,留个目瞪口呆的少年郎在后头,片刻后提着大包小包追进?沈家门里?。
沈家娘子病得起?不了身,沈阿奴捧着包袱进?屋给母亲看。
夜风传来依稀哽咽声,“当卖了你阿父珍爱的砚台,等他回来,定要责怪与你……”
沈阿奴的声音道,“等父亲回来责怪便是。母亲身子要紧……”
这沈家狸猫虽有点小糊涂,还不至于没救。应小满带着欣慰往门外走。
片刻后,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沈阿奴从自家追出巷子,“应小娘子,入夜了,你带着沉重包袱要去何处?我帮你拿包袱。”
应小满连声道,“不用?不用?!太重了,你背不动,让我来。”
沈阿奴被那句“你背不动”激得脸皮子发红,血气上涌,不依不饶地一定要背。
又存心带着心上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心态,学着应小满刚才的模样?,把地上包袱一扛便走,“我可?以!——啊呀!”里?头什么东西,重得像石头!
应小满烦恼地跟在旁边,“你说很重了,还给我罢。”
里?头装了七八斤一对飞爪,二十斤的包铁门栓。其他零零碎碎还没算呢。
沈阿奴咬牙死扛,面皮涨得通红,强撑着无事人般说话?。
“小娘子孤身夜行危险,你可?是要进?货?我、我陪你去,有事我,呼,替你挡着。买了羊,呼,还是我替你扛着……”
应小满:“真不用?,今天不买羊……”
沈阿奴精神大振。老天帮他,应小娘子今晚不买羊!只肩头三十来斤,他、他咬牙能撑过去。
“走。”沈阿奴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我们去何处?”
“我……”应小满卡了一会儿?壳,吭哧吭哧地说,
“去……家里?新盘的肉铺子看看。”
沈阿奴死活扛着踩点工具不放手,两人一路闷走去西门内大街的应家肉铺处,少年郎大字型瘫在木椅子上,再不动弹了。
应小满站在店铺子里?,提着准备踩点作案的包袱,茫然地想:大晚上的,她扛着门栓,带个沈阿奴,来铺子里?做什么……
天色已经?黑了。小巷里?静悄悄的,只有一盏灯笼,映出“应家羊肉铺”的无字门面。
沈阿奴顿时又精神大振。一骨碌翻起?身,寻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你家门面还缺一个像样?的牌匾。”他自告奋勇,“我替你写?铺子名字!”
“字已经?有了,只差做匾。”
“做匾需三五日,我写?一幅字不费功夫,即刻写?得。挂个三五日,等匾做好就换下。”
应小满连声拒绝:“真不用?!”
“真不费功夫!” 沈阿奴已经?在四处寻字纸写?字了。
他原来有个像样?的大名,叫做俊青。
沈俊青一边猛揉肩膀一边道谢。
“这次母亲的事,回想起?来后怕,不知?如?何跟你道谢才好。以后如?果有需帮手处,比方把羊扛回家之类,你我邻居,尽管直说。”
应小满心里?嘀咕,叫他帮忙扛羊,半路羊肯定跑了……
“你有心谢我的话?,不如?帮我听?着家里?动静。”说起?义母最近身子不舒坦的事。
沈俊青拍着胸脯应下:“这两日我留在家里?照顾家母。如?果应婶子有事,隔墙喊一声便是。”
应小满客气道谢。
沈家阿奴乍瞧着愣头青,她还以为满腹诗书?读进?了狗肚子里?。但相处多一些,本质倒还不错。
亥时初,大理?寺官衙门口进?出的官员依旧不少。
大街上还开着几家夜宵铺子,七八个捕快打扮的食客围坐,呼喝笑骂,肉香气味远远地传入鼻下。
应小满忙忙碌碌地清洗砧板,打扫店面,又坐在门边,拿一块磨刀石,细细地打磨斩骨刀。
亥时正,时辰入了夜。
街上行人明显变得稀稀落落。夜宵铺子准备收摊。
官衙里?走出两名老门房,合力把敞开的两扇大门关闭,只留边上一道出入小门。官衙上方写?悬挂的一对“大理?寺”灯笼光亮耀眼。
应小满坐在铺棚子灯影里?没动,远远地望着。
按晏八郎的说法,晏容时手里?有个三司会审的大案,最近监审到关键时期,不到深夜不可?能出官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