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过漆盒,有几分可惜:“你的伤口在没有度过容易发炎的前三天时,不适合戴它,它有点重。”说着,就放在一旁不再理会。
“我想快点看到你戴上它的样子。”
他坐在我的前方,整个人探进阳光里。他安静地看着我,浅橙的光晕中一切静止了,阿芙罗拉的脚步声,伊莲儿的细细碎语,窗外的风,晃动的树枝,甚至是阳光,都温柔地停下动作,看着他露出青涩的笑意。
我开始将他所有恶劣的行径都找出来,一件一件在大脑中重映,别忘记他是个怎样的人,别忘记他强盗似的掠夺,别忘记你真正追寻的东西,别忘记你重新再活一次的目的···
“好。” 晴朗的天空,打起了雷,我从这里清醒。
弗拉基米尔找我招招手:“你坐过来,太远了我够不着你。”他解开袖口,将袖子卷起一些,苍白的手腕几乎在发光,他接过工具盒放下来。
我点点头,想要用跪着的姿势往前移动,结果跪坐的时间太久,小腿被压得发麻,我几乎差点重新跌回去。
我轻轻按摩了一下,胀痛感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我向着弗拉基米尔身前移动两步,“这样可以吗?”
“不行。”他瞧着阿芙罗拉将需要用到的材料一件一件摆在一次性医疗布上,直接作出否定。
我大致计算了一下这个距离,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又往前挪了两步,“这样总可以了吧。”我不太确定,但是这里处于安全的范围内。
突然弗拉基米尔抓住我的大臂,朝他的胸膛哪里拽过去。我只差一点就扑向他怀中,情急之下我两手按在石板上停下来。
“你以为我的胳膊有一米吗?好了,这个距离刚刚好。”他眼神里夹杂了几分不耐,话语中的坚决让我无法向后退。
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瑟缩,他闪过一丝烦躁,但还是放平口吻,松开我的肩膀。“现在就开始了。”
他拿起浸满酒精的棉球,另一只手从我的后脖子那里穿过去,松松地搂住。
“你想说点其他事情吗?转移注意力。”弗拉基米尔的动作有一刹那的停滞,他迟疑一会不确定的说道。呼出的气息洋洋洒洒,温和在落在我一侧的脖颈上。
“呃······”酒精棉球的质地很软但同时又和冰块儿差不多,像把刚从冷库中取出的冰葡萄酒倒在灼热的铁板上,我不由得发出闷哼。
棉花球先从耳尖开始,顺着耳廓到耳垂细致地抚过。
弗拉基米尔的话提醒了我,我还有事情想要问他。“那个,卡亚斯贝先生······”
“他的话你不用去听。”还没等我说完,弗拉基米尔打断了我,他用硬邦邦地口吻,没有掩饰地在卡亚斯贝的名字上充满敌意。
“不是,其实和他没什么关系。”我再度开口,慎重避过卡亚斯贝先生的姓名。
“那位···说过送冬节的前一周是春狩,春狩是什么节日?”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答,阿芙罗拉相较于春狩,更在乎弗拉基米尔的生日礼物。
他换了一团新的棉球,按照之前的顺序,从上到下缓缓滑过。
“春狩夏苗秋狝冬蒐。蒐、苗、狝、狩分别是古代斯拉夫人春夏秋冬四季狩猎的称谓。随着人们不再需要打猎来维持生活,只有春狩和冬蒐流传下来。现代社会建立之后,存留下来的只有春狩,不过也早已经失去了当初的意思,只是一个纪念性的活动。”
“送冬节前一周会在猎场里举行。你也要去。”他用一颗干净的棉球擦拭着多余的酒精,他看上去专注极了,说出来话也一板一眼的,似乎是照着书读出来,没有经过思考。
弗拉基米尔捏着棉球,指尖不时触碰到我的皮肤,他的手指可真凉,酒精在他的衬托下仿佛都是温热的。“贵族中的年轻一代们都会出席,所以,你需要先参加这个活动,为之后的送冬节预热。”
阿芙罗拉说,弗拉基米尔会在送冬节那天将我——他的未婚妻的身份公之于众,从那之后,我就彻彻底底被打上罗曼诺夫的印记。
然后我会在巴甫契特慢慢长大,等到我十六岁时,会和他一起牵着手走进东正教教堂,接受大主教将奢华瑰丽的十字架圣器轻点于我的额头上。家人与自由掉在了教堂后熊熊燃烧的圣火之上,我被迫成为一个因为未知原因的牺牲品,人生往后的时间都得在谎言压迫痛苦中埋葬。
我的命运,在弗拉基米尔的选择下,草率的盖棺定论。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自信,还是对他没有信心,尽管事情按照弗拉基米尔的想法按部就班的进行,我却有奇妙的预感,那就是我并不会像这样长长久久地在巴甫契特生活下去。
听上去相当离奇,很多时候我会感到莫名其妙,或许从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卡亚斯贝先生将说未说的话语,弗拉基米尔的沉默和躲避,半真半假的表情,忽远忽近。
我敏锐地觉察到,接着学会将所有不寻常尽收眼底,然后竖起一道高墙用来保护,没人知道真相是什么,真相究竟会有多残酷。
即使如此,听到弗拉基米尔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推上日程表,我狠狠攥住手心,将憎恶的心情用力往下压,压进肚子里去。
弗拉基米尔将一颗银色的小珠子按在耳垂上,“别怕。”余光扫到我握紧的拳头和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肩膀,他低沉的声音,仿若是凑到近处小声说,阿芙罗拉,伊莲儿他们都没有察觉,只有我和他才会听到的窃窃私语。
他并不擅长安慰人,语调生硬,犹如黑帮大哥的“要钱还是要命”一样具有杀伤力。
他误以为我在害怕。所以他在安慰我。
我感受着银珠子在耳垂上挤压着,摩挲着。弗拉基米尔捏着我的耳垂,动作不紧不慢地,他有节奏的打圈。“是为了麻痹这一块区域的神经,磨薄表面的皮肤,减少阻力,制造出一个合适显眼的区域,穿的时候不会特别痛。”他解释道,手上的力气开始慢慢加重,就像他说的一样,右耳上的感触渐渐地迟钝下来。
Chapter 91. 耳孔(二)
弗拉基米尔的手法并不娴熟,可以说有些生疏,但他并不手忙脚乱,而是冷静地依照流程没有落下任何一个环节。
“你的意思是,索菲亚也会来吗?”我注意到他说的话,如果春狩是一个重要的场合,那么索菲亚和安德廖沙他们也会出席。
自从和他们分别,我只见过安德廖沙一次,马尔金夫妇则是再也没有出现。我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罗曼诺夫的手笔,如果能在春狩上见到索菲亚该有多好。
弗拉基米尔的动作一顿,他没有停下来。
“很想见到你的安德廖沙哥哥?”他的指尖明显在用力,却克制住没有将它发泄到我的耳垂上。
他的声音清冷,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但还是能感到此刻他的态度并不算友善。
我感觉如果自己作出肯定的答复,他将不会再怜惜我的耳垂,于是,我立马否认:“不是,我不久前才见过安德廖沙。我只是期待索菲亚能够出现,她一定很担心我······”
我还有很多话想要告诉她,我在巴甫契特过得很好,不用为我担心,卡斯希曼医生会按时做心理辅导,药也一天不落的按时吃,我的胃口好了很多,一天吃三餐,应该长高了一二厘米,体重同样增加了······
这些话原本藏在心底,一直不去管它,现在提起来,让我感到有点沮丧。
弗拉基米尔放下小银珠,现在那个部位几乎失去知觉,用手在上面摩擦也没有感觉。
“那你要失望了,那天只有年青一代参加,你的安德廖沙哥哥倒是会出现,不过想要见到马尔金家的其他人,还需要等到送冬节。”
弗拉基米尔冷硬的话语浇灭我的期待,他似乎在质问,阴冷的注视下透露出不满。“你什么时候才能忘记那家人,好吧,索菲亚还能勉强和你沾亲带故,可说到底她就是你母亲的姐姐,他们关系并不亲近。就不用提马尔金家的其他人,你们只是相处了不到半年的陌生人。”
弗拉基米尔轻率地将我的亲人与朋友划分等级,他按着我强迫我接受他的想法。“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是我,唯一的归宿是巴甫契特。弗洛夏,留在这里,你很快会忘记他们。”
犹如魔鬼的吐息,他被煞气裹挟着,在纯白的干净里染下自己的颜色,是他最爱的做的事情。
弗拉基米尔在他们的名字上画下大大的红叉,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个抹去,他希望我成为一座孤岛,孤立无援能做得只有紧紧攀附住他。
一记槌声响起,得出的结论尽管太过荒谬,可他不能允许我将此推翻。
我该怎么说,怎样做。
我选择什么都不说也不做。对于他从的步步紧逼,我麻木了,相同的说辞相似的行为,弗拉基米尔试图通过重复不间断的方式让我放弃,进而绝望。
从他的角度俯视我,可能是弱小到不值一提的生物,与浮游生物们相差不大,自身完全没有移动能力,或者有也非常弱,不能逆水流而动,只能浮在水面生活,他们没有准确的目的地,洋流的运动时刻左右着他们。
口头上的争辩,不存在逆风翻盘的可能性,这不是热血动漫,反派会被一通嘴炮输出而动摇,弗拉基米尔比他们还要固执,倘若你没有他的力量,反抗毫无意义。
“不要动,把头抬起来。”弗拉基米尔捏着一根针,他凑过来,比之前的距离还要近。“接下来会疼,这无法避免,你忍着点。”他见证着即将发生的事情,隐约的紧张与期盼并行,他病态地舔了舔嘴唇。
我并不害怕,但自从他开始用酒精消毒,不安在慢慢累积,我在最后关头向后一缩,耳垂从他指尖溜走。
“等一下,弗拉基米尔,你确定吗?我觉得要不今天还是算了,我需要准备一下,我突然觉得没必要这么着急,你,你觉得呢?”
我再一次确认。其实我没有想过阻止他,只是拖延一下时间,让焦躁不安的心情冷却,使呼吸变得顺畅。
“别乱动,不然偏离了定好的位置,你哭都来不及。”弗拉基米尔没有理会我的胡言乱语,他面无表情地将我拽住,动作比上次粗鲁不少。
弗拉基米尔的胳膊环绕的更紧,仿佛勒着我的脖子,拖到他眼前。他用膝盖将我的小腿压住,防止我再次临阵脱逃。从第三视角来看他的动作,不会有人能猜到我和他仅仅在穿耳洞这样简单。
他大可不必如此麻烦,他拿着的凑合也算是凶器,我会极力避免弗拉基米尔将针扎向其他部位的这种事情的发生。
我闭上眼睛,不去看其他地方。
“开始了。”弗拉基米尔吹出一道咒语,预告召唤出刺痛,尖锐的异物感撕破黏连的组织,执着地突进。
弗拉基米尔皮肤之下声带的振动,通过空气,通过接触的部位,传递给我。失去视觉其他感官被放大,我能在黑暗中想象出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从嘴唇中吐出的话,是讽刺,是蔑视的笑容。
我不去感受他的心跳声,因为数着数着,犹如为了与他合奏而不自觉去配合他的频率,自己的心跳声乱了。
睁开眼睛,不再屏住呼吸,氧气顺着我的小口喘气进入胸腔,我的心脏停止躁动,他们恢复了以往的节奏,奇怪的感觉也不见了。
针抽出去,很快一颗耳钉被固定在耳垂上,它上面简单地镶嵌着着一颗小珍珠,米白色的饱满的光泽,小小的感觉不到重量。
弗拉基米尔将棉签点在小珍珠的周围,然后将它丢在纱布上。“好了。”他不觉得这是一项任务,轻松的神情意犹未尽。
“只有一边吗?”既然已经穿好耳洞,不应该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吗,一次性穿好两个,护理,保养,擦药这些麻烦的事情也只需要做一次。
“你只需要戴上我送给你的耳钉,所以只能有我帮你穿的孔。”弗拉基米尔离开露台,走到阿芙罗拉身边结果她送上的手帕,仔细擦干净手指上的点点血迹。
他的控制欲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但他本人看上去完全不觉得这有问题。我,我的身体,我的想法,只要不在他控制的范围,弗拉基米尔就会用强硬的手段抓回来。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过《Maladie mentale et psychologie》(精神疾病与心理学/精神疾病与人格)这本书,希望他不单单阅读,还能对号入座,不要讳疾忌医,让这个世界上的受害者能少一个是一个。
我衷心的祈祷能以我零点一毫升的流血事件将耳钉的问题终结,一边也没有关系,只要弗拉基米尔不要再动不动抽风,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再翻出一个他父辈传下来的耳环,要在右耳上把今天的行动重新演绎一遍就好。
不能和他较劲,弗洛夏,你做得很好。
“弗拉基米尔,既然你说如今的春狩已经演变为一种象征性的祭祀活动,那么卡亚···他说让我努力练习呢?”我对春狩仍然一知半解,最初的麻木在逐步消散,一种陌生的疼痛从耳边扩散开来。
“因为是祭祀活动,参加的人都需要进入猎场,猎场里是养殖的动物,难度不会太高。”弗拉基米尔拿起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他皱皱眉头,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难度是对那些年轻的贵族来说,他们从小接受过马术,射箭的相关教育。至于你,弗洛夏,你这辈子有拿起过弓箭吗?”弗拉基米尔似乎很渴,哪怕咖啡并不如他的心意,他还是大口喝下去。
呃···没有。现代社会里,弓箭并不是随处可见,而且购买一把弓箭也是一笔不菲的支出,还必须在专业的商店里订购。我是一个普通人,有些贫穷,但与背着弓箭住在山上的茅草屋,以捕猎为生的猎人还是有差别的。
“所以,你需要练习。”他看着我,斩钉截铁地说。然后,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别扭的关心。“别用手摸它,开放性的伤口很容易被细菌感染,那时就只能把耳针卸下来,等到伤口长好了再穿一次。”他严厉的样子,就像父亲在教导喜欢吮手指的小朋友。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还是放了下去。耳朵的胀痛中生出一些痒意,不自觉地想要蹭一蹭。“我知道。”
像是怎样的感觉呢?忘记芒果过敏而喝下一整杯芒果汁后,身上开始觉得十分的痒,一连片大大小小的红色凸起,忍不住用手去抓挠,很容易就破了皮疼痛与痒意混合在一起,贴在伤口的皮肤上,下面似乎有岩浆流动,烫得惊人。此时耳孔传来的感觉大抵就是这样。
“明天你没有时间,明天过后我会带你出去练习。”弗拉基米尔决定了我的日程,接着他对着阿芙罗拉说:“盯着弗洛夏按时消毒擦药。”
他的话被阿芙罗拉奉为圣旨,阿芙罗拉也许藏着一块秒表,每过一会功夫就跳出来提醒我。
我合上日记本,整理好露台上散落地蜡笔和小纸条,以及我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纸折成的小动物,真不知道想他那样挑剔的人怎么会坐在这里,总之,他没有露出嫌弃的眼神指责我,这是今天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
Chapter 92. 颜料(一)
悲剧就像一场飓风一样,经过你的人生时摧毁一切,制造混乱。等到一切平息下来,你就要做出选择——要么活在这片废墟里,装作自己的家还在;要么就从废墟中站起来,慢慢开始重建人生。
这是弗洛夏开始第一次治疗时,我对她说的话。原本想要老老实实地按照之前制定的计划,一步一步来,而不是在还没有得到对方的信任时,就说出这种空泛的话。但是那个瞬间,我觉得弗洛夏需要我告诉她,只要足够坚强,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是善意的谎言。在我说不上短暂说不上漫长的从医生涯中,我并不吝啬地将它如同安慰剂一般,批量的赠与患者,因为他们需要,仅此而已。
但是弗洛夏不一样,与她相处的时间越长,一种不忍心的愧疚感开始浮现,她与绝大多数病人不一样,或者说像她这样人,我没有见到过第二个。
起初在马尔金夫人的帮助下,我了解到弗洛夏的母亲似乎长期处于抑郁情绪之中,所以弗洛夏很有可能受到后天不良坏境的影响,接着经历母亲离世,生活环境发生变化难以适应而生病。
后来,随着治疗的深入,我否定了自己一开始的观点。弗洛夏的病情更像是先天的遗传,与先天性心脏病的概念类似,从出生起他们的大脑在某些微小的区域发育不全,从而造成到达一定年龄后的发作。
当认为重度抑郁症是情绪受到损伤时,并不是一个比喻,而是受到了真实的伤害。
它一般会被认为是一种来自于情感的痛苦,实质上,心理疼痛和身体疼痛在生理上的表现是一致的,他们都激活了一些相同的大脑区域。
这个地方就是促进我们内部状态的认知的脑岛,被称为大脑中继站的丘脑,和前扣带皮层的额皮层区域。
生理疼痛与心理疼痛之间同样存在差异,他们之间最显著的差异似乎是身体疼痛激活了体感大脑区域也就是外部链接区域,这涉及到我们的触觉。大脑以使用处理肉体痛苦相同的方式处理精神痛苦。
除了大脑外,身体和情感上的疼痛也涉及到类似的神经递质,包括血清素、谷氨酸和去甲肾上腺素等。在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后,与身体疼痛密切相关的炎症在体内产生,炎性细胞因子是促进炎症反应的化学物质,慢性压力会引发炎性细胞因子的慢性释放,进而导致“神经炎症”和抑郁情绪的进一步发酵。
因此,心理上的痛苦不表现在具体的部位,每个人身体的基础状况不同,可以是头部,胸口,心脏,甚至是腹部和四肢。
所以宽泛的概念下,病人没有特定的疼痛区域,只是会本能地不适,他们不能忽略来自身体的痛感,但找不到的伤口与漫长的忍耐下,自我怀疑自我厌弃,因为这种原因,他们无法将自己的痛苦述之于口,普通人会同情身患癌症备受折磨的病人,但他们很难理解一个看上去好端端的人为什么会长期处于悲观低落的情绪中,他们自然会用简单的安慰来开解病人,他们只能这样做,这没有错,只是这对病人来说毫无作用,甚至会加重他们的压力与不安。
因为急性压力通常会导致对疼痛的敏感度下降,就像处在某个紧张的时刻下,比如考试,在你全神贯注奋笔疾书时,你不会感受到手指因为书写而产生的酸痛感。但是抑郁症带来的长时间的压力往往会使我们对疼痛敏感。这种痛觉敏感性无疑加大了患者的痛苦。
当人们被痛苦频繁袭击,最初会奋起抵抗,此时他们充满积极性和信心 ,但当战线被无限拉长,他们被告知也许这会是一场需要用一生来完成的战斗时,之前积累的伤痛和对于未来的悲观情绪,他们会不由自主地慢慢放弃抗争。
追逐光明,你总能找见;但若是沉迷黑暗,你的双眼也将会被其蒙蔽。
趋利避害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好比你的手放在桌面上,一个铁锤狠狠地砸下去,第一下你会可能忍受,但是第二下是砸在第一下的伤口上,痛感越来越强烈,这时,你会选择挪开手。所以一般人被救起后不会有活下去的念头。他们会反复的告诫自己,只有死亡才会将一切终结。
这就是弗洛夏与众不同的地方,她从来没有过放弃的想法,仿佛是一个机器人,只被设定了活下去这唯一的程序,哪怕在药物所带来的严重的副作用之下,我看不到软弱与退缩。
我应该对弗洛夏讲实话,她需要的不是虚假的安慰,而是有人能陪在她的身边,不论状况好坏,永远不会放弃她。她想要的很简单,这些就足够了。
“只要有一个爱我的人,我就能够生存下来了。”弗洛夏第一次离开治疗室时,她微笑着,苍白的脸上竟然有着欣喜。“我现在不止有一个家人,他们很爱我,所以我很幸福。”
你没办法生活在过去,因为不管抓得多紧,过去都已经过去了。
但现实残酷的可怕,这世界上凡是值得拥有的东西,都不易获得。对于弗洛夏来说,活着,好好活着并不容易。
初次见到弗洛夏,肤色惨白,身材瘦小,手腕纤细被包裹在层层纱布下,一副没有血色与生机的模样。
但她的勇敢并不是常人可以比拟,同样年龄的安德廖沙还捂着脸在钻头下瑟瑟发抖,留下了到今天都没有释怀的心理阴影。
勇敢并不代表不害怕,只要是人类,拥有正常的情感,你当然会害怕会恐慌,而勇敢会提醒你当你害怕时,你该如何去做做。你是否可以保持冷静,是否可以选择去做对的事情。
我曾站在某个领域的顶端,荣耀与赞赏纷至沓来,我用它们填满内心中一直存在的空洞。不断地发现问题,找到答案,在那段称得上是青春的岁月里,我决定用整个人生去寻找答案,希望下一个答案能够改变一切,我不知道我想要改变地究竟是什么,或许是寻找真正的我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或许只是让自己活得有意义,作为虔诚的信徒,我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够有点重量。
当你再也问不出问题,找不到答案的时候,你就失去了希望。
于是我选择与弗洛夏一起去巴甫契特堡,对于罗曼诺夫家族我了解不多,但是依照他们的行为处事,我并不放心让弗洛夏一个人进去,她的治疗才进行到初步阶段,此时更换医生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我担心,由于对巴甫契特的抵触,弗洛夏无法很好地接受治疗。
她是独一无二的样本,也是我愿意花费数年数年时光的研究对象。
我一向热爱挑战,弗洛夏无疑是平淡的家庭医生生活中的转机,这是弗洛夏新的人生,也是我人生中一段新的历程和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的日子很悠闲。
老实说,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按照弗洛夏的治疗进程,我与她的会面频率应该保持在每周三次到四次,最好能进一步观察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表现,进食量,睡眠时间,睡眠质量等等来不断调整药物的种类和计量。
弗洛夏需要医生,她的病情远比其他人想象得还要复杂,并且目前为止,并未出现明显好转的迹象。这一点被巧妙地掩盖在她强烈的求生意愿下,与旁人的期盼相吻合,造成病情减轻的错觉。
当病人的需求远远超过她本身可以负荷的重量,疾病会再次加重她的负担,那时一个不起眼的漏洞会使之前的努力全部白费。
但是现状并不如人意。
罗曼诺夫有意的缩减弗洛夏的治疗时间,每次的治疗她停留的时间只有一个下午茶的功夫,当谈话还未循序渐进,慢慢深入触及中心时,她就会被带走。
猪鬃和尼龙混合的笔刷蘸取颜料,将多余的部分刮走,在画布上涂抹。
浓郁的红色将蓝色覆盖,它过于厚重,大概要花上一两个月才会干,而且表面会产生龟裂。不过我不考虑这些,在我看来,画在最后一笔完成时失去作用,我享受着过程,结果是需要承担责任的,我恰好是个责任心并不丰盛的人。
“今天也要作画吗?”弗洛夏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她捧着我特制的柑橙花苞茶,小口小口地喝着。
我没告诉她里面有黑糖,她不喜欢黑糖的味道,可她的味觉实在不敏锐,从我这儿喝得所以热可可无一例外都有添加,她从来没有发现过。
“感谢罗曼诺夫们,我的空闲时间大大增多了。不要露出自责的表情,我不用转身就能知道你现在一定是这个表情。还记得我说的话吗?你没有错。”我换上另一只画笔,将它浸泡在松节油中稀释掉残留的绿色颜料。
我记得画画是弗洛夏为数不多的爱好。于是,快速甩掉画笔上的液体,我朝她招招手:“你想看看我的画吗?我自认为进步了许多。”
她点点头,将杯子放在茶几上,走了过来。“哇!你的画······很美。”她看到的第一眼,发出由衷地赞叹,虽然简单的形容词也在她的脑海中纠结许久才说出来。
很快,她的惊讶就体现在一时合不上的嘴巴里,她不掩欣赏地说:“我以为画画是你最近才开始的兴趣,没有想到你这么厉害,说真的,放在美术馆里展览也绰绰有余。虽然,我一点都不专业,但是这是整幅画带给我的感觉。”
弗洛夏在一些地方,比如艺术,比如情绪方面拥有着超乎常人的机敏。
“呐,看那里。”我指着画板左上角夹住得一张油画的缩小版扫描件。
弗洛夏凝神注视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落在画布上,她恍然大悟,指着那张图片,“你在临摹这幅画吗?”
我会心一笑:“当然了。这可是鼎鼎大名的画家施希金先生的《瓦拉姆岛上的松树》,照猫画虎只能使它看上去相似,没有原作的生气和活力。”
“我觉得你画的很好,换个说法,临摹得很好,我很喜欢。”弗洛夏摇摇头,否定我的说法。
我认为弗洛夏之所以如此肯定的说,是因为她不了解,于是,我从画架下方的柜子中取出一本画册。“希施金是俄罗斯最具代表性的巡回派画家之一,有个说法是他一个人就代表了一个流派。所以你不用安慰我,立意、技法、创意、构图、表现力、形式的创新这些方面基本都达不到合格线,只是我一个浪费纸张的兴趣而已。”
不久前圣彼得堡美术馆开办了一个《十九世纪的画家》展览,这本画册是随展会送出的纪念品,希施金的画也被收录在其中。
弗洛夏的眼神在画布上打转,她盯了好一会,又想了想,扬起脑袋认真地说:“那不一样,施希金大师的画是一种感觉,你的画就算是描绘相同的景物,感觉是不一样的,你没有全盘复制,而是加上了你自己个人风格的色彩搭配,所以我没有在安慰你,我是很客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