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嘴巴里的东西全部咽下去,我考虑了下,开口说道:“不太习惯,是因为我适应力很差,不过最近好一些。”
他闻言点点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巴甫契特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我从来没有习惯这里,所以只能留下心爱的弗拉基米尔一个人生活在这儿。”
他皱着眉头,感同身受地合起手掌,要不是隔着餐桌,他都要抓住我的手一副难兄难弟的模样。
“听说你刚回国不久,突然来到陌生的地方,真是可怜。”他刹那间从容下来,低沉地语气开始与弗拉基米尔靠拢。
女仆将主食香酥小羊排配酸奶酱放在左手边,我想尽快解决掉蔬菜汤,羊排冷掉后肉质会变得干硬,得趁热吃。
“······嗯?”我专注于低头喝汤,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我说,弗洛夏是个可怜的孩子,真可怜啊。”他重新开始用餐,不再像之前一样注视着我,不以为意的感叹难以捉摸的神态,让我不禁有点恍惚。
我抬头看看他,没有特殊的发现。“···是吗?”
弗拉基米尔停下手中的动作,他今天早上胃口不错,盘中的牛排已经吃掉了一大半。
本来他的速度很正常,也许是一个速度慢一个心思不在料理上,全靠我和卡亚斯贝衬托。
“我说过了适可而止,你听明白了吗?”弗拉基米尔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漫不经意地晃动手中的餐刀,似乎下一秒就要扎进卡亚斯贝的胸膛。
不论卡亚斯贝是不是迟钝的人,只要他听得懂俄语,就都能感知到弗拉基米尔压抑住的怒气。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卡亚斯贝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后知后觉地对自己的早餐感兴趣。
“噢噢。我们的小王子生气了。”卡亚斯贝的笑容停留在嘴角,还和之前一样轻快,只是缺少了些什么,敷衍中掺杂着虚假。
“瓦斯列耶夫家族还好吗?”他状似不经意地提出来,恐怕是不想继续触弗拉基米尔的霉头,他找到一个比较安全的话题。
Chapter 85. 会面(三)
关于瓦斯列耶夫家族的事情可真的是难倒我了,我想随便一个人,哪怕是佛奥洛夫家族的阿纳斯塔西娅,还是尼可诺夫家族的尤拉这些外人们都会比我了解得更清楚。
我看着他,缓缓地说:“索菲亚和马尔金先生前阵子去土耳其旅行,圣诞节的假期因为······因为一些事情泡汤了,所以他们想赶在送冬节到来之前回国。”
这是安德廖沙在学院告诉我的,他还说因为索菲亚太过想念我,但没有罗曼诺夫的召见,她不能随意来看我,马尔金先生想要索菲亚换个环境分散一下注意力,才策划了这次旅行。
卡亚斯贝不在意地笑笑。“原来小弗洛夏对他们不熟悉。也对,他们在这个圈子已经消失有一段时间了。”
“你知道吗?你在某种程度上很好的继承了家族传统。”
他轻轻晃动着杯中的红酒,自顾自地说:“该从哪里说呢?瓦斯列耶夫家族的人都有一个特点,他们执迷于崇高但略显抽象的追求。向往真理,渴求良善,迷恋一切美好的东西。”
接着他话锋一转,“但对他们来说,原则是至高无上的。他们以这种方式脱离了真实生活,迫使自己为原则服务。忘记身份的同时,无法真正估量自己的力量,承担了远远超过他们能力的责任。”
“于是,他们渐渐地站在错误的一边,对自己不满,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认可和鼓励自己,渐渐地陷入了自己的消极角色,在过去的一切中,他们只保留了付出和奉献,没有发现家族的遗失和衰落。”他成了一个言辞犀利的评论家,沉静地起身从侍从那取过酒瓶,倒了小半杯。
“当然,你还小,身上都是好的那部分,没有那些沉重腐朽的气息。”卡亚斯贝莞尔一笑,眼里不再有笑意。
我没有想说的也敏感地察觉到此时不应该发表任何看法,不管他的话是否客观,我都没有合适的立场。
汤剩的不多了,已经能看到铺在底部的胡萝卜和洋葱,有些不好用勺子舀出来,学到的餐桌礼仪时时刻刻监督着我,不能把汤碗捧起来喝掉,虽然那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小弗洛夏,你难道就不好奇你为什么会是罗曼诺夫选择那个人?”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即将讲述的黑暗童话的前奏,嬉笑与温柔统统褪去,冷酷地真实而又可怕。
我吃惊地抬起头,看向卡亚斯贝,这从来都是我与弗拉基米尔之间不可触碰的话题,他不是随意提起,像是已经做好提前告诉的准备。
“凭你?精致漂亮的小混血。”他不再掩饰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弯弯的眼睛和笑容里的不以为意,犹如我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美丽的小玩意儿,称不上昂贵的那一种。
我没有特别震惊。我以为我会如此,但潜意识里的思绪早就做好了预设。
不论笑得多灿烂多没心没肺,其实血统深深地根植于内心深处,骨子里的东西可以短暂地掩藏表情,时间一到傲慢与轻视随时可以拿来攻击你。
卡亚斯贝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我,颜色比弗拉基米尔浅一些,蓝色周围丝丝扩散浅浅的绿。他的眼珠一动不动,有如蟒蛇注视着你,嘶嘶吐气。
他的笑容,姿势,动作,话语,哪怕是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都令我十分的不舒服,他的嘴唇上留着紫红色的酒渍,他拿起餐巾轻轻抹去。
仿佛他代表着邪恶就开始这样征服世界,而它还带来一系列的文明顽症。奴隶制度,对贤者处以极刑,兄弟相互残杀的战争,邪教和对权力的信仰,他们在尸|堆之上登上高地,迷离地遥望脚下自相残杀的同类。
我看着他,牢牢攥住汤匙,口中味道鲜美的汤怎么都咽不下去。
如果不是那个我不知道的原因,弗拉基米尔和他没有区别,也会用这种不屑一顾的目光看着我,甚至连看也不会看,他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发紧。
一阵响亮的撞击声猛然响起,弗拉基米尔用力地把手中的餐具摔下来,刀叉磕碰在洁白的瓷盘上,清脆又刺耳。
“我说了让你闭嘴!!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愤怒使他的表情有些扭曲。
卡亚斯贝慢条斯理地将鸭肉切成细长条,鸭肉的火候刚刚好,他一点一点地将长条再次切分,直到纤维丝丝分明。
他似乎不打算吃,只是为了好吃,想要研究一下鸭腿上有多少肌肉。
他好像也有些吃惊于弗拉基米尔的反应,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从沙拉盘中拿出一颗小番茄把玩着。
“难道不是吗?我们家族的大门什么开始向来历不明的人敞开,我连一声过问的资格都没有吗?”卡亚斯贝没有退缩,他直视弗拉基米尔,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弗洛夏的父母是谁不用我多说,你比谁都清楚,她从哪出生在哪儿长大受过哪些教育,哪一点达到了身为你未婚妻应有的要求?”
弗洛夏的父母无疑及其失败,并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真正的她的死亡,可这不意味着其他人要将这段悲惨的过去当做可以肆意耻笑的弱点。
我想低下头喝汤,可蔬菜汤已经变得温凉,脂肪在不知不觉间凝固,表面形成一层薄薄的油花,我突然觉得吃下去的食物在上浮,然后粘在食管的内壁上不上不下,我一阵恶心,饥饿感还在但没有了食欲。
“这与你无关,这是我做的决定,你不能质疑。”弗拉基米尔重重地靠向椅背,他的声音沙哑,但同样展示了不可动摇的绝对威信。
“我可以保持安静,那其他人呢?马尔金家族的地位一旦上升,其余家族力量需要再平衡,我们的祖辈牺牲了多少才得到今天的微妙的局面,你做得这些值得吗?”卡亚斯贝依然没有退让,他看了看我,又重新看向弗拉基米尔。
“只要人的贪欲存在,而你的手上拥有可以支配他们的力量时,人们会选择站在能获得更多利益的一遍。这并不是你今天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不要绕圈子,我没那么多时间和你废话。”弗拉基米尔沉下脸,悠悠地说道,他拨弄额前的碎发,显得些许不耐烦。
“你有没有考虑过弗洛夏的立场,多少家族盯着你身边的位子不放,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利益永远使人盲目,从而变得疯狂。”
“特别是弗洛夏这样的女孩子,让她在睡梦中失去呼吸是多么容易你不会不知道,不管你怎样加强守卫,让巴甫契特变成铁桶一样也不可能绝对安全。只要一颗白色的药丸混进来,你的努力就统统白费。”卡亚斯贝冷静地阐述这个事实,如同这件事情就像发生在他眼前一般真实,他只是平淡地描绘着。
有些事情我知道,像是吉安娜凶狠的眼神和排斥的态度,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自己一个简单到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作出的行动会带来不能估计的影响。
这些话犹如踩到了弗拉基米尔的痛脚,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了比之前更吓人的噪音。
身旁正在为他更换餐具的仆人们都纷纷低下头,伏下身体向后退了两步。
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差一点打翻了手中的沙棘汁,沙棘汁有一股怪异的味道,似乎西蓝花发酵后的酸味。
我的眼神不知道要落在哪里,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把蔬菜汤推到一边去,将小羊排放到木垫上,准备用美食来将自己隐藏起来。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虽然他们讨论的人是我,但是与其战战兢兢地躲在一旁,还不如让填饱肚子来得实在。
更主要的是全程没有我能参与的缝隙,有关我的所有决定选择权都不在我身上,也没有人想过询问我的意见——和卡亚斯贝拿捏在手里的那颗番茄没有区别,没人在意它是否愿意,好吧,我是稍微重要一些的番茄。
我费力切着羊排,本来左手就不太方便,而且小羊排已经变硬,只能精准地顺着纹理,方向稍微发生偏差就会切到筋儿。
“她不会有任何危险,我会好好保护她。所以,以后再也不要让我从你嘴巴里听到这些事情。”他阴狠狠地盯着卡亚斯贝,耗尽了最后一丝忍耐。
“你吃完了吗?我们准备要走了。”弗拉基米尔转过头看向我,他还残留着面对卡亚斯贝的暴躁,无法控制地显露着戾气。
我艰难地想要咽下口中小羊排,它不止难切还难咬,我无法让它顺着喉咙滑下去。
“别生气呀,我只是担心我们可爱的弗洛夏,看来你准备得相当充分,作为长辈我很欣慰。”卡亚斯贝看到弗拉基米尔要走,他变脸的速度比我我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快,笑吟吟地摆着手招呼侍从。
“给小弗洛夏换一杯果汁,她不喜欢和沙棘汁,就换成奇异果奶昔。”他略带几分歉意地说:“刚才只是为了试探弗拉基米尔,话说得有些重了,你不会介意吧。”他笑眯眯的声线又回到热情的起点,似乎觉得之前的说出口的话并不会对我造成伤害。
我默然机械地咀嚼着,半晌后,慢慢点点头。
连对不起都没有的道歉,更像是一种搪塞。
不过我不介意他的态度,他让我更加坚定了一种适用于这个世界的常识,你不能轻易相信这里每一个人说出的话,每一个字,和标点符号。
谁信谁就是活该被骗的大傻瓜。
Chapter 86. 信任
弗拉基米尔十分适应卡亚斯贝比夏天的雷雨天还要变化莫测的神情,他生硬地问道:“这就是你来的目的?”
卡亚斯贝对吃饭的兴致不高,他将餐盘推开,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油渍。
“其实事情本来可以不用搞得这么复杂。”他发出莫名其妙地叹息。
弗拉基米尔冷峻的逼视着对面,并不接卡亚斯贝的话。
“其实你只要说我喜欢她就足够了,那我即使有再多的不满也挑不出你的错。”卡亚斯贝无奈地耸耸肩,仿佛他的好意遭到了误解,实际上他才是那个白白多操了许多心的人。“毕竟爱情是个没有道理的东西。”
他想要给予弗拉基米尔最后一击,似乎在吟唱古老的歌剧般扬起脖颈:“不过你没说这句话。”他无比满意弗拉基米尔的样子,毫不吝啬地夸耀对方。
“爱情比金钱权利那些更让能蒙蔽人的心智,让人陷入虚无的幸福错觉中,实质上都是假象。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明晃晃的靶子,我不希望它成为你的阻碍,不过还好目前来看,我很放心。”
当“爱情”两个字从卡亚斯贝的嘴里蹦出来时,我一用力将狠狠咬到口腔的软肉上,刹时间疼痛的巨浪滔天,生理泪水漫上眼眶。
接着麻木的感觉蔓延开来,我分不清伤口在哪里,哪里又是食物,我不敢再继续咀嚼,只好低下头静静地等待疼痛过去。
弗拉基米尔像是被逼到死角,他忽然站起来,一把拉住我的右手,目光扫过我的盘子,这次不是询问的意思。“吃饱了吧,我们该走了。”
嘴巴里还有食物,我赶紧说:“等一下。”说完,抓起刚刚放上来的奇异果奶昔,无暇顾及形象“咕咚”大口灌进嘴里,终于顺着液体将羊排成功地咽下去。
我放下杯子的一刹那,弗拉基米尔猛然发力,椅子与地面摩擦制造出刺耳而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动。
我被他拽着离开餐桌,没忘记要提起裙摆,躲避开餐桌的尖角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等一等。我来这儿的目的是想提醒你一句,送冬节前一周的春狩会记得让弗洛夏参加。骑马就不难为她了,不过看她小胳膊小细腿的样子,能拉得开弓吗?”卡亚斯贝乐意见到弗拉基米尔的躲避,尽管隔了几米远也不妨碍他展示自己的好心情。
“这是小弗洛夏的社交首秀,你别整天把像宝藏似的把她藏在巴甫契特,如果你还想让她名正言顺地待在你身边的话。”他姿态越发从容,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斜着身子看着我和弗拉基米尔。
我相信不管卡亚斯贝来这里见我一面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都已经达到了,看他嘴角噙着笑满意地挥手,这是一条诡计多端的老狐狸,以后还是绕道走吧。
“短时间内不要让那个人出现在我眼前。”弗拉基米尔叫唤来旁边的叶夫根尼,冷淡地丢下命令拉着我离开餐厅。
身后传来卡亚斯贝含情脉脉地呼唤。“小弗洛夏,你要努力训练!我会在看不见的地方真挚地为你加油打气~~~”
叶夫根尼管家很好地揣摩了小主人的意思,贴心地关上了通往餐厅的大门,卡亚斯贝的告别被迫戛然而止。
干得漂亮!叶夫根尼管家,看来你很有这方面的潜力。
弗拉基米尔没有在意这些,他胸口憋着隐隐的情绪,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
他的腿长步子迈得大,我只有加快双腿交替的频率,才不会让自己变成他拖着的麻袋。
可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我几乎彻底奔跑起来,没过几秒体力宣告衰竭。
经过一个转角弗拉基米尔依旧没有减速,我被惯性甩着转弯,眼前在缺氧的作用下一阵眩晕。
“停!呼——呼——”如果再不停下来,估计差不多十秒钟后我会像条死鱼一样在地上扑腾,他就要拖着我走。
“停下······呃!” 我以为他没有听见,于是又加大音量再喊了一声。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有感应似的立刻停下脚步,当然也没有顺便给我留下空间,结果我直接撞在他的半边身体上。
“你···可以······可以事先讲一声吗?”我左手按在肚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陌生可怕的卡亚斯贝,剑拔弩张的气氛,冷掉的食物,和愤怒的弗拉基米尔凑成一桌“难忘”的早餐。勉强咽下去的食物没有经过仔细咀嚼就囫囵吞下去,没有停歇又剧烈运动导致胃部阵阵紧缩,反胃的不适感是前额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弗拉基米尔不说话,他没有转过身,安静地站在我身前。
椭圆形的深褐色窗户镶嵌在粗糙的灰色石墙上,没有关紧,风从缝隙穿进走廊幽长里的通道,吹起轻盈的墨绿色裙角。
已经将近中午,太阳躲在云层后没有出来。两旁墙壁上灯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整条长廊,一处是暖黄色的光晕,一处昏暗压抑。他背对着我,似乎在光影的交界处徘徊。
我的手改而撑在胃部,呼之欲出的呕吐感袭来,我的喘息有些急促。
“你···还好吧。”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
我不是主动要求关心弗拉基米尔,只是被冷风呼呼吹着,与他相顾无言,而我放弃温度的装扮确实不适合在这里停留。
巴甫契特的长廊大多相似,弯弯绕绕的回廊四通八达一成不变的装饰简直是古老的迷宫。我好不容易记下一条从餐厅到卧室的捷径,弗拉基米尔随手就将我扯上完全陌生的另一条路。
本来跟在身后不远处的仆从们有意无意地消失了踪影,他们识时务地将与卡亚斯贝斗争中暂时落了下风的弗拉基米尔留给我,让我一个人来面对。
但凡有一个人在场,我都会拜托他告诉我回卧室的路,就将他留在这里,无所谓他要一个人沉思还是变成石膏像。
“别把卡亚斯贝的话放在心上,他整天只顾着纸醉金迷,脑子已经被酒精泡坏了。”他没有生气,似乎在卡亚斯贝面前差点要掀翻餐桌的那个人不是他,
这些人的情绪大起大伏地厉害,道格斯指数的波动也赶不及,我就更别提了。
“我知道,我没在意。”我的手还和弗拉基米尔握在一起,手上有些许汗意,湿湿滑滑的蹭到他的手心,他紧紧地抓着指尖用了不小的力气。
我想了想,还是放弃把手挣脱出来的打算,虽然我现在很想蹲下来,用双手按着胃缓解疼痛。
就当是我的错觉,一定是我的错觉,弗拉基米尔现在需要我呆在他身边,安静地和他在一起。
“我会保护你。”他语气坚定地接着说,他听上去比刚才好一些了,抓着我的手指又紧了紧,我几乎没办法回握住他。
“我先心你。”我几乎是立刻就说出口,舌头摩擦在嘴里的伤口上,疼得我微微一颤,说出口的单词有些含糊不清。
“我说我像信你。”一旦开始注意到疼痛,就刻意避开那里,咬字谨慎放慢速度,可却弄巧成拙,会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刚才不应该喝那杯奶昔,奇异果的果粒刺激的味道加重伤口的蜇疼感,现在越在意就越疼,舌头都捋不直。
我怕他没有听清,又觉得没必要把同样的话重复好几遍,可能他并没有我想象中在意。
右手不断加重的力气停了下来,弗拉基米尔以极慢的速度缓缓放开,然后转过身来。感谢他终于不用让我面对这一堵墙似的背影喃喃自语。
我抽回手,上面是明显的指痕,几条发白的印记像一张结实的大网牢牢盘亘在手背上。我缩回手背到身后,握紧松开握紧松开,禁锢被解除血液加速流动,逐步缓和发麻的掌心。
想起短短半天遭遇的几重打击,险些忍不住笑出声,今天一定是我的霉运日,回去就在日记本上把它圈出来,每个月的这个日子不论是谁都别想把我拉出卧室的房门,不可抗力的因素除外,以某些人的手段砸晕套麻袋拖走一气呵成也不是不可以。
结果牙齿刚好撞在伤口上,疼得龇牙咧嘴。
“你的嘴怎么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嘴唇上,再看看我眼睛问道。
我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然后摇摇头。“没事。”字眼随着又清又低的气音飘出来,虽然还是有一些模糊,好在恢复正常了。
弗拉基米尔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他已经迅速回到平常的状态,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强大。那一闪而过的脆弱也许真的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定。
“把她送回卧室。”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灯光昏暗的墙壁,冷静地下达命令。
接着严肃的气息散去一大半,他的气息缓缓吐出落下来。“你该回去睡个午觉,你的黑眼圈太严重了。”
他的手朝我靠近,越过脸庞拾起一缕编发:“你的发型乱了。”
“祝你有个好梦。”
他帮我重新扣在卡子上后,就让侍从领着我打开转角处的木门,而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阴暗长廊的尽头。
——《不计数流水日记之俳句》
阳光细碎,被树叶切割后的钻石,洋洋洒洒落下来,耀眼的温暖在抚慰,受寒风折磨的树皮,透明玻璃是最适合的容器,盛满一大捧星河给你。
窗帘后有一块小露台,由两层灰质岩石堆砌,上面铺着编织毛毯。
我懒洋洋的趴在窗户边,隔着窗晒太阳。手下压着从行李里翻出来的日记本,摊开新一页,我的文化水平不能讲究基本格律,想到什么就写下来,最终可能并不是俳句。
索诺拉是不久前列昂尼德先生命人搬到卧室里的留声机,索诺拉是它原本的姓名,上下一体的木柜中整整齐齐的两排唱片,我不知道名字也没有听过。
从那一天起不知名的乐曲就开始回荡在我的闲暇时间里,轻盈舒缓的钢琴曲成为时间里的背景板,它在心底盘旋直到进入梦境的前一秒。
“la~lala~~lalalala~~lala~”我抿起嘴角,小声地跟随着乐曲摇晃,手肘也指着移动,字迹弯弯扭扭像是小孩子一时兴起的涂鸦。
从见到卡亚斯贝先生那天起,我一直待在房间里,睡觉,吃饭,金布罗老师上课,泡热水澡,写日记······我给自己找了一些事情干,比如晒太阳。
弗拉基米尔这几天也没有出现,至少在我清醒的时候没有看到过他。
我有认真思考过自己阴郁内向的个性,与讨厌晴天存在一定关系,生物们都得时不时把自己身上返潮的地方拿出来晒一晒,杀死病菌湿气蒸发回到云朵里,然后获得了阳光清新干燥的香气。
我宁愿一个人,连阿芙罗拉他们也开始只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
“弗洛夏小姐,您考虑得怎么样了?”阿芙罗拉捧着笔记本走进来,她伸出手将窗户的透光性调低。“过强的光线下阅读会损伤您的视力。”
我画了一片雪花在天气符号旁,这是在许愿明天能是个好天气。心底的歌曲在继续,唱片的音乐却已经换到了下一首,这并不妨碍我,两首截然不同的乐曲在冲突里融合,和谐地一同演奏。
“对了,阿芙罗拉你知道春狩吗?日期在送冬节的前一周,那也不剩几天了对吧。”我突然想到这一茬,就赶在再次遗忘之前问起。
阿芙罗拉不知为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立在床边,语气里夹杂着丝丝不满。“现在要紧的并不是春狩,而是生日!生日!”
“啊?生日,谁的生日?”我顺口接过话茬,她的话随着悠扬的小调一起从左耳进来,又从右耳出去。
她的平衡感看上去很不错,一只手托着笔记本电脑另一只手紧紧握着触控笔,速度很快地朝我冲过来。
阿芙罗拉恨铁不成钢地“哐哐哐”跺着脚,踩着极重的步伐在我身边停下:“从五天前我就像您说过送冬节后就是那位的生日,希望您能和我一起考虑想要送出的生日礼物。从早到晚,每天至少七次。”
我反应过来,肯定地点点头:“没错,这件事情很重要,我们还是应该从长计议。”
“您已经第四次重复这句话了。”阿芙罗拉面无表情。
我尴尬地用笔头蹭蹭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吗?你有什么建议?”
“这一句是第六次。”阿芙罗拉懒得理我,她将目光重新落到屏幕上去。
好吧,她再一次放弃了。
阿芙罗拉的来电铃声是熟悉的《e大调三重奏鸣曲作品15之2》,她在与房间一墙之隔的走廊里接起电话。阿芙罗拉没有关上门,她的声音通过回响放大,可以清楚地听到大概。
“你好,我收到了图纸·····不··对于··不满意,好的再见。”她正准备走进来,又有电话打了进来。“是的请说,好······发邮件过去··对···给你答复。”
我偏过头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高跟鞋啪塔啪塔的声响越来越近,最后近处停下来。
“弗洛夏小姐,珠宝,配饰,服装,手表,高级奢侈品,小众设计师品牌等等我通通联系过他们的 PR,您就没有特别的偏好吗?”阿芙罗拉缓缓坐到石板上,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看上去对这件事情毫不关心,但我相信您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您能和我说吗?”阿芙罗拉温柔极了,像是哄弄着赌气的小朋友,她就是吃准了我受不了她这一招。
“好吧。”我放下笔取出湿纸巾擦掉油墨,“你之前说生日礼物需要心意,不能只是随便一件昂贵的礼物,弗拉基米尔最不缺的就是那个。可我所有的花销都是从巴甫契特的财政里支出,那不就意味着我用弗拉基米尔的钱给他买礼物,怎么能说是我的心意呢?”
“殿下不会介意这一点的。不过既然您是这样想的。”阿芙罗拉迟疑了一下,试探的问道:那您决定······”
“当然是花自己的钱。”我不假思索地答道,稍稍挺起胸膛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阿芙罗拉一脸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她的音调因为欣喜都不自觉地提高好几个度。“所以!您······”
“可我没钱······”
我一个翻身重新趴回去,拿起笔接着构思俳句的文法。
阿芙罗拉她晶亮亮的眸子暗淡下来,陷入了巨大的失望之中,她嘴唇无力地颤抖着,想了很久也无言以对:“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