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挠了挠鼻尖,接着说:“不过,你和希施金先生是无法比较的,当然了,如果非要放在一起看,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违心地夸奖你。”
她说完就又将目光锁定到图片上。“希施金先生的画的树的确是现实中的树,走在森林的边缘时常可以看到,但为什么,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图片与实物以十比一的比例进行缩小后,图片的尺寸过于小了,弗洛夏不得不凑近观察,她的脸几乎要贴到画布上。
“希施金的画自始至终有且只有一个主角,那就是树,他为万树万木传神写照,无论是一片森林,还是原野上一颗孤独的参天大树,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探索森林的奥秘。”我按住她前进的脸庞,画布上都是刚涂抹上去的颜料,照她这样的看法,迟早变成绿色的大花猫。
我说的话,在朗诵,也在悼念:“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绿色,浓重的,浅淡的,绿中夹杂着昏黄的颜色,衰败的,新生的,他们是树,用脱离了树这个简单的定义。生命从来不会平凡,在他的画笔下,史诗般的波澜壮阔,是生命不息奏响的圣歌。”
“所以你会觉得不真实,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是来自俄罗斯广袤的森林,希施金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背着画夹和工具,穿梭在野外,山间,他擅长写生,找个地方席地而坐,从日出画到日落。” 我将画册放到她手上。“哦,这不是我说的,我可没办法现编出这种文科生们擅长的词句,照本宣科罢了,这本画册上介绍得更加详细,还收录了希施金其他的作品,你可以看这个。”
弗洛夏爬上旁边的画凳,打开了画册,她的小脑瓜要掉进去似的,眼珠子也被里面的图片吸引了。
“你喜欢森林对吗?住在卢布廖夫的时候,你总是趁着马尔金夫人不注意,偷跑出去。”
我为自己泡了一杯洋甘菊茶,住在巴甫契特,不论是研究弗洛夏的治疗方法还是写 paper,或者与业界在这方面有成就的其他朋友联系商讨,问题始终存在,解决的希望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渺茫,我一开始并没有预料到会如此快的出现瓶颈。
“嗯。很喜欢,但是我不喜欢巴甫契特的森林,太干燥了,弹出一个火星,就能将整片森林烧光。”
弗洛夏很诚实,她在很短的时间内与我建立起良好的信任关系,她很少说谎,只是习惯于回避问题,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弗洛夏分明没有撒谎,但透过她的语言,心态的转折,发病规律种种细节都验证着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结论。
弗洛夏隐瞒了一些东西。虽然直到现在我没有试图与她进行更深入的交谈,但我相信,她这样做可能不是出自她本身的意愿,简单来说,弗洛夏没有欺骗我,她只是无法分清真实与虚假。
她我揉揉额角,虽然现在的病人只有她一个,但她身上的问题比马尔金一大家子都要多。
“好吧。”洋甘菊茶入口微微发苦,后味也许会变甜,也许不会,因为我第一次喝的时候,它的苦味让我提不起第二口的兴趣。加入三块放糖进去,那种滋味,不需要在苦涩中等待就可以获得。身为英勇的俄罗斯联邦帝国的人民,没有甜味,生活就算彻底失去意义。
我眯着眼睛呷了一口,让花的甜香味冲淡疲惫:“看完了吗?喜欢他的画作吗?”
弗洛夏心满意足地合上画册,她从高高的凳子上跳下来,把画册交还给我。“只看了有关于希施金先生的部分,我很喜欢他的画。虽然他已经去世了一个半世纪,不能见到他是让人很遗憾的事情,但是他的画会一直在,也许就算是我死掉一个多世纪之后,他依然会像今天一样深深着其他人,然后在他们的人生中被铭记。想到这里我就很开心了。”她一下子激动,一下子低落,一下子欣喜,到最后眼睛都里在闪闪发光。
“嗯···嗯···特别弗洛夏风格式的演说。”我把画册放回原位,朝着她提议:“既然喜欢,那就不要只停留在口头上,去那里,随便拿一根画笔,把你脑海中闪过的画面想法画出来。”
她明显一愣,犹豫道:“······我是喜欢画画,只限于涂鸦,就是几笔线条,简单的图案,顶多用蜡笔填色,和你的画完全不同。”她一脸为难,停在原地没动。
“这些都是我曾经的作品,我不会将它们保留下来,画完之后再用白色颜料覆盖一层,重新在画上作画,不用担心你画的不好,你的画不论是惊为天人还是惨不忍睹,最后都会再次被覆盖,不要希望我会手下留情。”我从靠在墙上阴干的几个画板中,随便挑出其中一个,替换掉画架上只完成了一半的作品。
“别忘记了你刚才对我说的话,不要去比较,专注于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就好。”
弗洛夏不再踌躇,她点点头拿起笔,摆出一个煞有介事的姿势,小声嘟囔着:“电影里的画家就是这样作画的。”一边抬起胳膊,将画笔高高地对准画布,开始作画。
“那你还需要左手端着调色板,看上去才专业一些。”说着,我将调色板递给她。
弗洛夏接过去:“没错,就是这样。”她的眉头皱在一起,小脸上满是严肃与紧张,她一声不吭就这样继续自己的画画工作。
但很快,弗洛夏高高举起的胳膊肉眼可见地打颤,左手托着的调色板也因为过于沉重被紧靠在腹部借力,才没有滑下去。
我安静地看着,将杯子中的茶水慢慢喝完。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弗洛夏还在坚持着。
她画得很谨慎,并不允许自己出现大的纰漏。
我放下杯子,开口问她:“你累了吗?”
弗洛夏停下动作,“有一点······”
“···挺累的。”她的脸上有一丝红晕,额头上也渗出一层汗水。
“那为什么不停下呢?”我继续问。
她看了看自己的画:“因为,还没有画完,只画了一个角落。”
我轻叹一口气,走过去从弗洛夏的手中取走画笔。“你觉得画画是为了什么?你不是专业的画师,画画只是你的一种休闲方式,那么既然你累了,就停下来,不要让原本是为了开心的事情最后反而加重你的疲惫。”
弗洛夏茫然地站在原地,她的脸上有着疑惑和困扰。“但是,我还没有画完,万一当画作完成后,喜悦远远超过其中的辛苦,那么如果不坚持下去怎么会知道结果。”她低低地说着。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画架的高度远超过你的身高,画笔也不适用于初学者,还有调色板,他是最大的型号,实木的重量在所有板子中都是最重的。”
我把画架调节到适合弗洛夏的高度,固定好之后,又从柜子中取出一块亚克力调色板。
“如果一开始方向就不对,那么顽固的坚持只会让你背道而驰,与目的地的距离越来越远。我知道坚强忍耐是一种美德,但任何东西一旦走向极端,它就无法拥有一个好的结局。”
我将管装颜料一个个挤到亚克力调色板上,用松节油稀释。“我不只是在说作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弗洛夏经历片刻的呆滞,接着,她反应过来,缓缓点点头:“嗯,我明白,但我需要时间仔细想一想。”
“时间多得是,现在呢,先把这幅画完成吧,如你所说,半途而废不是一个好习惯。”我把亚克力画板递给她,“不用画笔战战兢兢地一点点勾勒,你没有学过如何使用它,还不如不用。那么用手随便涂,不要禁锢自己的想象力。”
她伸出食指试探性地沾了一丁点蓝色,点在画布上,接着又用中指添上一抹黑色,几次下来,她完全放开不再拘束,整个手掌上都有颜料,放松地在洁白的画布涂抹,或是甩动指尖,将颜色随性地溅落上去。
Chapter 94. 颜料(三)
我又为自己泡一杯茶,淡淡的香气被热水烫了出来,我不着急去喝,只是拿着杯子吹开热气,眼神停留在她的背影上。
仿佛每一种优秀的事物都有它的缺陷,神不会让事物轻易到达圆满,所以坚强这种品质,附带的另一面就是固执,这一点也体现在弗洛夏身上。
弗洛夏的经历潜移默化地对她自己产生影响,在人生中无数次面对选择,作出决定的过程中,她逐渐形成自己的行为模式,思考问题的角度,方式,方法。不断地思考,不断回溯,从经验中得出结论,慢慢地,她的内心中一套自己的思维体系开始建立,在应用于实践后,这个体系渐渐完善,日趋封闭。
处在正常状态下时,她的行为是有规律,也就是说,在一定情况下,她的逻辑基本能够自洽。
对治疗来说,这是一个阻碍。你无法仅仅使用语言去突破她的内心屏障,甚至你不能直接否定她,这会让她保持警觉的态度,从而无法顺畅地交流。
你需要学会遵守她的规则,找出其中的漏洞和不足,然后将自己的观点渗透进去,当然现实操作起来并不能如此生硬粗暴,你得设置情景,让弗洛夏在这样的环境下体会到她的处事方式中存在的问题,然后她就会接受一个与她相对立的观点。
不得不说,这就是病人与正常人的差别,他们的自我保护意识非常强,所以当普通人与病人交流时,如果不去更多的为对方考虑,那么基本很难起到作用。
但就今天来说,效果还不错,我满意地品味着自己的茶艺水平。
“卡斯希曼医生,我手上的颜料洗不掉了!!”弗洛夏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
“清水当然洗不掉,等一下。”我放下杯子,从画架下方将松节油瓶捡起来,给弗洛夏送过去。
“用松节油洗干净后,再多用两遍洗手液,不然会留下很重的味道。”我看着弗洛夏搓地通红的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下次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不要自己闷头苦干,你可以及时告诉我。”
她听后猛点头,表示记住了。
我叹口气,其路漫漫而修远兮···道阻且长啊。
我回到房间里,重新拿起杯子,刚一抬头就看到了弗洛夏的画。
暗蓝色的夜幕下,有一颗燃烧着的树,应该是枫树,它大喇喇地伸展身体,树枝任意向着两端延伸,火红的树叶在黑夜中发光,肆意晃动着,好像急迫地想要脱离树枝的牵绊,飞到遥远未知的地方去——整棵树都吵闹起来,即使没有风的帮助,它们也疯狂野蛮的挣扎,直到一片,两片,三片,无数片叶子脱离开来,在空中上下漂浮,它们自由而满足,一团又一团火苗打破夜的寂静,它们的生命即将结束,但火焰或许永远不会熄灭,一直燃烧······
这幅画谈不上技巧,也不够精致,但是弗洛夏说过,“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不需要比较,也不用去评判,她的画,我很喜欢。
“好了,我们现在可以随意的聊一聊天了,你的时间不多了吧,我猜不超过十五分钟,那扇门一定会被敲响。”柑橙花苞茶已经凉了,我不能当着弗洛夏的面加红糖,于是顺便给她泡一杯和我一样的无糖洋甘菊茶。“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看上去红彤彤的,穿了耳洞吗?”
我将杯子放到茶几上,转身开始收拾满地散落的画具。
“嗯,昨天才穿好的,阿芙罗拉帮我涂了很多次的药,我以为它会好的快一些,没想到今天早晨起来就变得红红肿肿的。”说到耳朵,弗洛夏忍不住想用手去碰那里,但还没有接触就像被电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
“现在还疼吗?”我将她的画板搁到一边,开始喷洒酒精,擦拭画架上的污渍。
“不疼。”她摇摇头,又接着说:“不去注意它就不疼,但是洗澡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梳头发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就会特别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它比起来,穿耳洞的时候几乎没什么感觉。”弗洛夏十分小心地拈起脸颊侧边的碎发,动作轻柔缓慢地别到耳朵后面。
“如果疼得厉害,有可能是神经痛,可以把它取下来,二三天就能长好。”我建议道。
以弗洛夏害怕麻烦的个性,能主动想要穿耳洞的几率不大。与她接触一段时间就会发现,她对于自己外在的忽略程度不是一点两点,以前就是如此,如果侍从没有提前搭配好第二天需要穿的衣服,她经常裙子下穿裤子,或者灰扑扑的卫衣加牛仔裤,放在大街上轻松地可以混入人群中,但在马尔金家里生活就像一只灰扑扑的麻雀钻进了高级公寓中,更别说在巴甫契特了,也看来这里的人考虑到了这一点,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弗洛夏就再也没有按照的喜好搭配了。
弗洛夏的情绪滴落下来,她捧起杯子,只顾着小口小口地茶水。“我也不想,但我的名字我的姓氏都由不得自己。我太弱小了,各个方面来说,都是这样。”
不要让罗曼诺夫的要求凌驾于你的需求之上。他确实是这里的主宰,但他不能任意干预你的生活。我不能说这些话,它不适用于等级森严的巴甫契特。
强迫别人,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对方,一向是这里的拿手好戏。
刻板、守旧、绝对的权威、以及不公平是世界上差不多所有皇室里必然存在的现象,一股弥漫空气中的氛围,只要你需要呼吸,就逃不掉。
“你认为你自己很脆弱,在这个偌大的宫殿里像个断了翅膀的小鸟四处乱撞,但老实说,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强悍的姑娘,能用那种口气和罗曼诺夫家族的人说话,除了你,这里还找得出第二个吗?”
存在,就是在不公平的选择中生存下来。弗洛夏不会怨天尤人,尽管我们都明白罗曼诺夫家族的决定不公平,结果她还是选择离开卢布廖夫,不给马尔金家带来麻烦。
“······不一样。”弗洛夏有些无力地耸下肩膀。“我可以说,但不能做,说有时候也说不出口。如果我是花木兰就好了,举起剑坐上快马,刷刷刷——将他们斩于马下。”她挥动着手臂,作出劈砍的模样。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又重新安静下来。
我将画架折叠后,安置在摆放着一大堆画的墙面旁边。“童话是什么,它们的主人公不一定幸福,甚至大多数从很小的时候历经坎坷,花木兰是女生但她为了年迈体弱父亲不得不上战场杀敌。他提醒我们,只要坚持希望,人生就会变得更好,无论结局怎样,是不是你想要的。”时间无法后退,只能看着脚下,看向明天。
为失去的东西悲伤,因为太多了。但也要为了得到而喜悦,因为太少了。
“是说有可能我最终的结局,并不一定是好的。”弗洛夏抬头问道。
“当然了,对句话不只是对你,它适用于所用人。”我点点头。
“是啊······”弗洛夏笑了,她的眼睛弯弯的,嘴角也是,“对弗拉基米尔也一样,他不可能事事如意,我是无所谓,但他如果遇到不如自己心意的事情,估计会暴跳如雷吧。”她找到一件很值得庆祝的事情,发自内心的喜悦让笑声一时无法停下来。
我暗暗皱皱眉头,把画笔一支一支伸入洗笔筒里搅动,各种颜色混在在一起,褐色混着灰色漂浮到表面上。
“你喜欢上罗曼诺夫了吗?”
弗洛夏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纠结不可置信地注视着我。
“卡斯希曼医生!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喜欢弗拉基米尔?我看上去很不正常吗?我是生病了,但我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开···玩笑。”我不在意地甩甩笔,“看你笑得那么开心,想让你吓一跳,看来我的恶作剧很成功。”
“卡斯希曼医生······以后别说这种话了,你还不如讲恐怖故事,这简直是人生中最大的噩梦。”
弗洛夏不喜欢罗曼诺夫,她的表情中没有羞涩,没有躲闪逃避,也没有被说中心事的不安和惶恐。
起码现在看来是这样。
人们不会写十四行诗歌颂普通人之间的和睦共处,不会用小说描述古板的法律条文,爱情与之不同,它无比特殊,它不会被理智左右,不受约束。它是人生的馈赠是青春岁月来自骨髓中血液里的原始欲yu|望,人们为它沉迷,为它倾倒。
可对弗洛夏来说,爱情是一个陌生的包裹,它即能装满甜蜜的糖果,也可以是一颗危险的定时|炸 zha 弹 dan|。
尤其在对方是罗曼诺夫的情况下。因为也许,这个地方需要心理医生的人不只有弗洛夏一个。
又说了几句话,房门果然很快被敲响,弗洛夏放下杯子站起来:“谢谢你的茶,不加糖的味道会更好哦。”
她走到门口时,我拿起她的画叫住她:“这幅画我决定不涂白,我会装上一个画框,等到下次当做礼物送给你。”
“谢谢。”弗洛夏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还有,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如果你没有忘记,其他人也不会忘。”
Chapter 95. 练习(一)
我得承认,昨天卡斯希曼医生的话犹如在平静的湖面上砸下一颗巨大的石头,跃起的水花十几米高扑向附近的小山头,而我站在湖边眼睁睁地看着水幕朝着自己压下来。
若有似无的心虚感,我连它为什么会存在都无法说清,只能肯定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卡斯希曼医生的恶作剧,不幸的是我的大脑还没有学会分辨玩笑话,一时不注意竟然把它当真了。
我将这个念头驱逐出去,关于荒谬的结论我还可以做到尽量去忽略,但是身体上的疼痛就没有那么容易。
夜晚寂静无声,闭上双眼其他感官在放大,我将身体都蜷缩起来,一只手枕在耳朵下,一只手紧紧握成拳头放在胸前,我在数数,随着痛感也发强烈数字也断断续续的。我保持着这个姿势,身体的半边开始僵硬,麻木从四肢百骸里泛起,提醒我血管长时间受到压迫导致血液无法顺畅地流动。
耳洞连接处不再是普通的痛感,而是沿着耳洞向上牵扯到太阳穴的头痛,它像针扎一样一下一下的跳动,随着每一次心跳迸发出的血液加重力气,渐渐地逼近忍耐的极限。
然而我不能动,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不论是换边睡还是平躺,耳垂上伤口灼热的地方都会被碰到,甚至我无法让自己陷入深深的睡眠中,当不能保持清醒时四肢就会不受约束,本能地找到它们更舒服的姿势。在梦境中被剧痛用粗暴的手段唤醒,猛地坐起来将无力的烦躁感死死堵在舌尖上,用手捂住嘴巴不让它跑出来。这种事情我不想体验第二次。
昼夜交替,我脸色惨白、神情憔悴地呆坐着。这就是昨晚我没有睡好的原因,感谢弗拉基米尔的随心所欲,自从遇见他后我的每一次不幸都离不开他的参与。
我差一点想笑出声。如果说我喜欢他,那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怪胎?受虐狂?不,不,那我一定是彻彻底底地疯了,在我大脑清醒精神正常的情况下,这种末日般的景象永远不会发生。咧开的嘴角扯动了某根神经,我捂住半边脸,从床上爬起来后头疼倒是减轻许多,但是牙齿没有缘由的抽痛起来。难道疼痛是一场接力赛,一个下场,另一个拿过接力棒继续比赛?
我两眼无神目光呆滞地望着阿芙罗拉,她正仔细地挑选今天要穿的服装。
列昂尼德先生昨晚来说,今天弗拉基米尔要带我去练习,不用说,是为了春狩的事情做准备,掐着指头数一数,已经没有几天了,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里我能不能学会,该说是他们对我太有信心,还是觉得我做不好也无所谓,看上去没有人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弗洛夏小姐,过来试穿一下吧。”阿芙罗拉取出一套深色衣服,“这是您刚到巴甫契特时量的尺寸,不知道现在穿是否合身。”
在她的帮助下,我很快穿好了衣服。因为今天要练习射箭,阿芙罗拉特地为我准备了一套猎装。最里面是白色的衬衫,颈部扣着米色蕾丝的小领带,外套是修身的灰青色小西装,匹配了同色系的马裤和黑色长靴。
脱去柔软舒适的睡裙后,我显得精神了一些。硬挺的材质使我不自觉地注意起仪态。
“虽然颜色不算鲜艳,但是很适合今天的氛围。”阿芙罗拉将我披散的头发梳成一个低垂到背后的马尾,松松垮垮的,鬓角的两条发丝落下来,荡漾在脸颊边。
房门外,已经有是从等候在那里,见到我出来,他微微鞠躬:“日安,伊芙洛西尼亚小姐,请随我来,殿下就在前面等您。”
“日安。”我朝他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穿过门廊,走向一条陌生的路。
今天的天气不是一般的阴沉,在下雨的前奏中蹉跎,暗沉的光线照不亮走廊,石壁上的灯开着,暖黄色的光晕笼罩着一小块地方,透过石窗上镶着的玻璃,能看到乌云层层叠叠压迫着空气,无论是这里还是外面,散发着相同潮湿的憋闷感。
长靴踩在地面上发出的清脆的声响,响彻在空旷的走廊里,没有半点阳光进入这个封闭的空间,阴冷的冬日气息侵蚀着迷糊的睡意,我加快速度跟上前面的人,在这个地方迷路的话简直是一场噩梦。
很快光线渐渐明亮起来,深不见底的走廊被截断,前方是两座建筑之间的连接处,光线疯狂从断层处涌入,拥挤得堆在入口,弗拉基米尔背靠着我站在那里,一旁的列昂尼德先生手捧着文件,低声对他说着什么。
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乱跳,时不时漏掉一拍,我觉得有点头晕,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屏住呼吸,害怕一口气的重量会破坏空气中微妙的平衡,我似乎不愿意惊动任何人,悄悄地将时间停止,将画面定格,收藏在某个角落。
外面大衣的袖子很长,将我的手背完全遮住,指尖在粗糙的毛呢面料上不断摩挲,感受着细致的纹理。我轻轻做了一个深呼吸,将胸腔中的废气慢慢吐出去,我告诉自己,应该冷静一些,只是睡眠不足加上头痛的关系。
我没有再耽搁,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我迈开大步子朝弗拉基米尔走去。
我走到弗拉基米尔面前时他才转过了身体,他与平时精致讲究的贵族作态不同,深褐色的花呢西装外套里面是颜色稍浅的衬衫,硬挺的马裤是深灰色套上不显眼的长靴,除去在袖口和领子上,其他地方看不到特别的装饰,多了几分洒脱和超乎寻常的朴素。
“你今天的速度很快,我以为还等好一会。日安弗洛夏。”弗拉基米尔用手撩开脸颊上的头发,眼神像一只蛇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滑腻地落到我的耳朵上,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这让原本就不苟言笑的脸更加恐怖。
“日安,弗拉基米尔。”我担心他认为自己的作品并不完美,目前为止,那里又红又肿还有透明液体渗出,即使戴上十层滤镜也没有丝毫美感,所以一气之下不小心碰到伤口。他下手从来不知道轻重,为了可怜的耳朵不要继续受到摧残,我赶紧退后一步,躲开他伸出的手。
他的手就这样穿过我的发丝,滞留在空中,手指还保持着弯曲的弧度,苍白的皮肤表面好像坚硬的陶瓷,看不到这层皮肤之下还有人类的体征。
然后,像是为了让我看到,他慢慢地,慢慢地攥住了手,浅绿色的血管被逼出来,纷繁复杂交错着,像是拨开面具把真实暴露出来。
我缩着脑袋,鸵鸟似的不敢直视他。
“很好。”弗拉基米尔把手收回去,他的眼睛比平时还要黑,在暗色之中深蓝色也被污染,他们之间的界限进一步模糊着,到了一方就要吞噬另一方的地步。
他转身走开,列昂尼德先生跟在他身后,他拥有一切管家应有的品质,总能在他的主人开口之前预测到对方的行动,这时他也预料到弗拉基米尔的行为提前侧过了身子,留给他甩袖离去的空间。
我跟着身边的侍从走,尽管弗拉基米尔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我也并不着急,只要不会走丢,我不想更早地去触他的霉头。
将我带至射箭练习场的入口处后,那个侍从就消失在身后曲折的走廊中,看着黑洞洞的深处,我将道谢的话语化成一缕寒风中蒸腾的热气。
走下台阶,眼前是空旷的平原,四周用篱笆扎起来,再向外看就是群山和森林。寒风没有阻挡四处肆虐游荡,白天特有的喧嚣被压制住,在山谷之间在树木之间,把它们吸收进去,释放出苍凉悠远的回响。
场地被人为地化成两半,远处是身穿统一骑装的守卫们,他们人数不少,举着弓箭朝着靶子练习射箭。除了巡逻的侍卫,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点过来。”近处的这一半只有弗拉基米尔一个人,他正被列昂尼德服侍着穿戴护具,不耐烦的气息能够无视我们之间的距离,撞到我身上。
气还没消,那我可以在磨蹭一会儿——如何在他不生气也不至于因为我乌龟般的速度不耐烦再次生气之间,找到一个绝妙的时机,是一项不简单的工作。
杂草和枯叶在土地上沉积,踩踏,腐烂后成为土地的一部分,我将重心保持在上半身,身体的重量平均地分散在脚底,不陷入软烂的泥巴里。
男孩子的狩猎场,省去后天的精雕细琢保留着天然的粗犷,乍一看与巴甫契特的气质格格不入,但实质上又无比契合,贵族之中的倾轧,角斗与武力,压迫也体现在这里,人们在争斗中分出胜负,在流血里领悟输赢,比赛不在乎阴谋诡计,展示力量,习惯等级秩序,学着接受他人屈膝。
“您好弗洛夏小姐,我是麦娅,是您今天的射箭教练。”一位身着训练服的女士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