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柔地抚平压痕,将零碎的便签放回书页内,不知道是弗拉基米尔他们留下的,还是来自更早的时候,已经成为这本书的一部分。
从下到上,按照尺寸放好,书的封皮大多够厚够重,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重新变得平整。
我将一沓书搁在另一张桌子上,借着整理的时间,稍稍看了看其余的几本书,弗拉基米尔说的没错,《An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Psychology》的确是其中最简单的,起码我认得出来它是英文哲学类书籍,至于一些弯弯扭扭,像是鬼画符般的文字和非印刷体的花体手稿更不在能接受的阅读范围内。
“我能去看看其他的书吗?”
肉眼可以看见图书馆分为三层,我们处于中间一层,画像右方格挡后隐蔽着楼梯,那儿通向二楼,而刚进门的管理员书桌的后方书架下是地下一层。
“你的左手边靠窗起三个书架都是近代书的俄语译本,不要去地下一层,平时那儿的电源不会被打开。”
哦,省电哪。
他看上去很专注,又翻过一页,头也不抬地说。
我点点头,拐入左侧的转角,钻进书架之间。
越往里走,某种味道则越来越浓烈。可能是木料的香味,不,其实并不能说是香味的形容词。
每本书的味道不尽相同,浸过水的烟草无法点燃,火星忽明忽暗,散发着潮湿激烈的味道。木头根部混着泥土在阳光低下曝晒,吸收足够多的温度,把水汽蒸发干净后,几乎闻不出来。
然后他们混合在一起,突出的部分融合共生,把相似而干燥的墨香加重,变得明显起来。
有一两本熟悉的书名开始出现,接着变得多起来,大部分我没有看过。
托埃斯普先生的福,尽管他是诺亚斯顿的数学老师,可他引经据典,习惯旁征博引,特别是从一道普通的几何数学题引申到某位数学家,再从历史学的角度分析,从而得出“我们国家的瑰宝,比起大海里的珍珠,夜空上的星光也不遑多让。”这样的结论。我听到过不少的著作,除了俄罗斯国内的还有国外的。
可惜诺亚斯顿的图书馆位于学校东北角,教室则在西边,我一再迷路的属性提醒自己不要试图在校园里玩探险游戏,所以从没去过学院图书馆。
满是书的地方谁会不喜欢?它们很安静地呆在一小块儿地方,没有生命不会呼吸,紧紧促促挤在一处,朴素地记录书写描绘。
如果你不去翻看它,就不知道书里藏着的另一个世界。绝美凄惨的爱情,在人类短短数十载的光阴里宣誓永恒,数学家们在空白中探索未知的 1 和 0,基本与普遍问题的复杂之中。那一群席地而坐探讨世界的哲学家们处于相同的明月下,我们或者仔细或随意写下文字,学会保守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开始记得太阳的距离,也开始忘记昨日的承诺,捡起手边的纸和笔。
我放慢脚步,尽可能地抓住其中一本,一本书挨着一本书,字眼从左眼挤进去从右眼跑出来,留给大脑思考的时间所剩无几,照着事物发展运行的规律,我成功地挑花了眼。
最顶层的书阁,我得仰起脖子到最大极限去看。工具书们紧紧贴住,也许连根针都扎不进去,看样子除非我有三头六臂否则我可能没有翻开它的机会。
我降低难度,从这条走道拐进另一条,不再是相似的暗色调和规规矩矩的全大写字母,把生僻的法律哲学物理类文字留在身后。
眼神没有忘记留出几分给地面,小心避过尖锐的棱角,没有保暖的衣服阻隔,不小心磕出大块淤青是件很容易的事。
“还没找到吗?我得承认,某种程度上我高估了你。”
我扭头看去,弗拉基米尔抱着双臂,靠在不远的书架上,他随手将手中的书塞进身旁的书架里,完全没有考虑送这本书回它原来所在的地方。
我支吾着垂下眼睛,压下内心的不满。
“嗯···谢谢你曾经愿意高估我,不过···我也在想,是不是我喜欢的某一类书籍太具体的缘故。”
弗拉基米尔没有试图掩盖他的嫌弃:“祝愿你今天找得到。”
我向后缩了缩,希望突出的隔断可以掩住我的身影,他离得不近,我仍旧希望可以再远一些。
一层层搜刮着,《Hyperion》···《Luftslottet som sprngdes》··《Miguel Street》,我排除干扰,目光停留在最后一本书上。它简直被旁边的书挤扁,幸好它本身就足够干瘪。
《Tout Seul》。
“我找到了。”不是来自埃斯普先生的推荐,陌生的法语单词带着丝丝令人心惊的熟悉感促使我轻轻打开了它。
没错,不同的封装、文字、将我的回忆拉到精神病院那个满是灰尘的图书室,那本书的名字是《灯塔》。
我告诉自己,身处的是一个特殊的时空,和之前的世界不一样,或许是平行世界的不同地方。但此时同样在书架前取出无人问津的书籍,书还在讲相同的故事,我还是相同的我吗?
相似场景带来了晕眩的既视感,我抓着书深呼吸一口气,让心悸的余波缓缓震荡。
“哦?是什么?”弗拉基米尔意兴阑珊,他拖得有点长的声音,显示出他对于我的答案不感兴趣,但还是礼貌的询问道。
第一页,“给你辽阔的世界和勇气” 。
从这里开始,回忆闪现。鼻尖是海水的腥味,海岸线开始出现,接着是浪花拍打旧码头上不再远航的破船,搁浅在潮湿的沙子间。
广袤无际的大海上空,远远地飞来一只海鸥。它像是踩着时钟的针脚在扇动翅膀,一下,又一下,缓慢地靠近。
它先是停在灯塔下面的栏杆上,被浪花打中后盘旋到塔顶,再又离开。灯塔,就这样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看过很多遍的一本图画书。”
我努力把庞大的碎片组织成合适的话语,让文字听上去顺畅一些:“有一个怪人生活在小岛上,因为他长相丑陋所以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小岛,他认识的字不多但不妨碍他有着属于自己独特的想象。”
“他有一本破旧的字典来认识世界,天马行空的发挥想象力,他脑海中的「阿姆斯特朗」,不是宇航员,他不能准确明白宇航员到底是什么,所以就猜测是坐在月亮上的男人。”
“很有趣吧,后来岛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很孤独,这时出现了新的水手,代替了之前给他送生活补给的老船长,他与正直暴躁的老船长不一样,他帮助了怪人。”
弗拉基米尔将话题继续:“他叫什么名字?”他点了点头,比刚才多了些兴趣。
“新来的水手吗?”
“对。”弗拉基米尔站直身体,向我走过来。
我被不假思索地摇摇头:“他没有名字。”不只是他,船长,怪人他们都没有名字。
“水手与怪人并不认识,但他依然帮助了他,而怪人终于鼓起勇气,从岛上逃了出去。”
“听起来是一个美好的结局,水手怎么帮助怪人呢?”弗拉基米尔在我一臂之外停下,这次他站得笔直,字字句句透着虚假的雀跃,在问句的结尾平淡下来,似乎与我讲的不是同一个故事。
“呃···嗯···”我重新低下头看向熟悉的文字,无法继续自然地发出声音。
弗拉基米尔的靠近不能被轻易适应,我可以想象即使相同的事情发生一百次,我还是感到焦虑,他就是拥有能让我霎时竖起全身的刺的本领。
水手的帮助很简单,他是第一个愿意去看见怪人的人,一切的开始,只是他留下的一张字条。
“你喜欢什么?”弗拉基米尔朗诵着诗歌般的气息,铺陈出那张字条上简单笨拙的善意。
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把书捂在胸前,挡住弗拉基米尔的靠近:
“你知道,你看过这本书?”这句对白在我看来是《灯塔》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水手留下的那张字条上就是这个简单的问题——你喜欢什么?
书本没起到隔离弗拉基米尔的作用,他凑近俯下身,从我手中将书本抽过去,低下头哗啦啦从头快速翻到尾,又直接翻到第一页。他轻哼一声,给出肯定的答复。
“看过,并不是值得令人第二次翻开的作品。”他不以为意地合上书,把书本重新丢回我怀里。
我难得有几分想与他争辩的想法,这个念头在我心中转了几个圈,基于弗拉基米尔的行为处事和我对于他不多的了解,自我认为胜算不大,甚至还有可能面临输到连裤子都不剩的地步。
当然,以他自恃身份高贵不会真的只给我留条裤子,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在他时而尖酸刻薄时而居高临下,把残忍当游戏的个性,我能全须全尾成功存活的几率很低。
即使如此,作为我最喜爱的书籍之一,我拿出视死如归的态度,婉转地提出抗议:“好吧,你有你的偏好。不过这真的是一本很棒的书,我是说,它还是挺优秀的对吧?”我讷讷地说道,“立意,结构,还,还有结局,呃,当然你不喜欢它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在接触到弗拉基米尔的目光后,膨胀的勇气宛如被针刺破的气球,噗呲声过后,连我自己都找不到它掉落在哪里。
像是从硬挤出牙膏管里残存的膏体,费了好大力气结果只是艰难断断续续没有丝毫下嘴的欲望。
士气从振作低落到耗尽在眨眼见得到结果,我张张嘴,想要说出口的话语被一个字一个字删除,完成了一个无力的深呼吸。
弗拉基米尔在我多余的挣扎举动后,貌似大发慈悲地开口,他要给我的胆大妄为一个机会。
“这个故事一开始就很可笑,父母将怪人囚禁在小岛上,他们用铁链子绑住他吗?还是从小时候开始就把他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弗拉基米尔的手指重重地戳到书的封面上,他的动作有些粗鲁,我下意识使劲儿托住书脊,它才没有被掀翻垂直砸到地面上,或许是我的脚面上去。
手指攥住书本的两侧,确保它不会发生人为意外事故后,我做出回答:“没有,小岛是个孤岛,父母不允许怪人回到陆地,而岛上只有他们三个人,对于怪人来说那里就是他的世界。”
囚禁不仅仅是用暴力手段限制他的自由,很多时候感情才会最大程度上将一个人禁锢,亲情、爱情、友情,它们使用温柔的方式,将绳索套在你的头上,你被束缚却无法产生反抗的念头。
“所以他不但没有逃跑,即使知道只要登上运送补给的船,也无动于衷,他没有试图杀死自己的父母。住在岛上总知道如何杀鱼,就像那样做解决掉他们,我只怕还能够高看他几眼。”
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冷淡而且自然,他平静的语调戳中我敏感的神经,我向后倾斜身子,肩膀在我没有注意时持续发力,很快这个姿势变得难受。
“他不需要杀死他们,事实上,他的母亲很快去世了,父亲过了不久也是一样的结局,他死前将怪人托付给了船长。”我的语调和肩膀一样僵硬,与此不同的是,说出口的话终于不再干巴巴,显得流畅起来。
“他们是爱他的,为了保护怪人才这样做,他们不是完美的父母,在书中极端的境况下,他们并没有找到更好的方法。”
“凭什么?”我的话激怒了弗拉基米尔,也许使他感到可笑,反正他几乎愉快地咧开嘴角,低下凑近我相距能数清睫毛和脸颊上所有不明显瑕疵的距离,尖锐地刺破平和的假象,
“他长得丑?那是怪人的错吗,从出生起跟随他无法摆脱的缺陷,他也不想要,然而他必须为此要付出代价,所以很公平,伤害过他的人同样也要付出代价。”弗拉基米尔想要用手指敲开我的大脑,把没用的废物都丢出去,换上他认为合适的东西装进来,
“他错在只会承受只能默默等待有个好心人伸出手帮他一把,哼,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多少善良的人,想要的费尽全力抢到手里,就算后悔了也是曾经属于过他的东西,而不只是破破烂烂的字典和愚蠢的金鱼。”
我终于向后推开一大步,将自己的脖颈从摇摇欲坠的危险中解放,摇摇头,耐心的解释:“他很善良,所以水手最后帮助了他,金鱼是他的好伙伴,只是看着它在水中游来游去怪人也会很开心。”
关于故事的记忆随着讲述生动起来,好似翻过一张又一张黑白的简笔画,锋利洒脱的笔触寥寥几笔勾勒线条,背景里涂上深浅不一的灰色阴影,默剧般夸张的肢体动作,和刻意放大突出的表情,定格在怪人纯真善良的笑容里。
“它陪伴过怪人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怪人终于离开小岛时将它放生了,因为没有人可以用爱的名义去伤害别人,怪人明白了这一点,结局他登上水手的船离开小岛。”
我有些好奇是怎样的脑回路可以将温馨且深刻的寓言故事曲解成这个模样,应该硬着头皮看看弗拉基米尔堆在桌面上的那些书,这样就能了解,他所说的有趣和值得反复阅读的是哪些书了,我不负责任恶劣猜测,绝对少不了暗黑邪|典。
即使如此我的态度依然端正,语气保持为人师长式的苦口婆心。
“怪人的相貌和之前一样丑陋,他就算上船离开小岛又能怎样,外面的世界不水手那样的都是好人,他凭借着文盲一般的学识和几乎为零的生存能力,你告诉我他要怎样活下去,如果自由带来的只有伤害,总有一天怪人会变成一个真正丑陋的人。”他低沉着嗓音,眼睛里的嘲弄明晃晃地释放,他直起身子抬高下巴,左右舒展脖子,重新开始从容不迫地说:
“你说怪人从小的生活环境太极端,你错了弗洛夏,极端的不是资源匮乏的小岛,而是真实世界。”
“强者与弱者,猎人与猎物,掠夺者和被掠夺者,没有中间值和缓冲地带,你只能选一个,这才是真实世界。”
弗拉基米尔并不感到为此感到奇怪,他理所当然地认同并且严格践行着他选择的道路,轻而易举没有一丁点犹豫地举起枪 qiang|口瞄准,他不曾迷茫过,甚至听上去优柔寡断的善良也是对他的批判。
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用力摇摇头,耳后的头发散落下来,长短不一卷曲着弧度。
我不愿意妥协,冥冥之中他为这番说辞赋予魔力,代表着欲望和无尽贪婪的神灵,向你发出充满诱惑的邀请。
沦陷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只要握住他伸出的手,就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我不能改变他,我没有能力,也不想在这个注定无解的问题上耗费精力。
我只是固执地摇摇头,坚持自己的想法:“我不这么想,弗拉基米尔,我不会这么想。”
也许世界是弗拉基米尔所说的样子,我也不会退让,如果将恶意建立在所有感情的基础上,那么收获的战利品也会变得肮脏,与其孤独地富有,我宁愿不那么容易地去生活。
弗拉基米尔丝毫不退让:“你不认同我吗?”
我在他目光的逼视下不情愿地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却发现什么也没有,空无一物。
是的,尽管不愿意承认,我还是无数次被他那双蓝色的眼睛迷惑,谁能抗拒蔚蓝的海面下涌动着的生机与活力。
就算偶尔没有阳光照进的冰冷海水里暗流涌动,杀 sha|戮lu 和危险潜藏在深处,然后随着咸咸的海风浮上水面的血腥味能暂时将你唤醒,然而浓雾中似有若无的歌声,会不会塞壬正在某个地方静静注视着你。
对于情绪我一向比常人敏感,但那仅仅局限于常理可以解释的范围内。
但唯独弗拉基米尔是例外,他的情绪仿佛比蚕丝还细几千倍,从他身上延伸混入空气中,随着我每一次的呼吸,在上下起伏的胸腔内游荡。
这种像是在感受另一个人的感觉并不算舒服,不过好在迄今为止我利用它在彻底惹怒弗拉基米尔的危险边缘反复横跳,从未失手。
没有错我不会看错,他的双眼褪去伪装后,一丝可以称之为情感的事物都没有,空洞洞的存在着。
恐怕弗拉基米尔的侵略性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只要他想他可以假装温柔,假装体贴,假装成一个正常的少年模样,会开心、会愤怒。
他为从拥有过情感,就不可能怜悯弱者,因为他不会痛,他不可能真正爱上一个人,因为他不懂,他不能感受到。
我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一直以来被蒙蔽着双眼的我错过了哪些显而易见的暗示。
我在不经意间忽视的······信号。
比如,罗曼诺夫家族为什么选择我?
《灯塔》——法国作家克里斯多夫·夏布特
“嗯。”我不认同你说的话。
服从于本能的懦弱,我的谎言在他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下脱口而出的瞬间,被自己曾经做出的承诺逼退,是的,我答应他不再逃避。
然而软弱的惯性没那么快消失,我转过身回到书架前,蹲下来把手中的《灯塔》放回去。这次我用力将旁边的书往一侧推,留出足够的空隙让《灯塔》不会被挤压,时间长了封皮上的折痕就会慢慢消失。
作为最喜欢的书之一,它值得享受一些微不足道的待遇。
弗拉基米尔的反应很奇怪,他一向无法接受我的反抗与拒绝,总是用更加凶狠的报复手段提醒我,不要去随便挑战他的权威。
今天不一样,他什么都没说,气氛很快陷入安静。底层书架的书大多陈旧,书本在滑动的过程中与木质书架摩擦发出尖锐的响动。
“不把它带回去吗?”弗拉基米尔静静地看着我热火朝天的忙碌。
不要期待他能帮一把手,连这个想法都不要有,他能只是旁观着,用谈论天气是否阴晴多雨还是暴风雪打雷的平和语气说话,都是每晚睡前数次祈求上帝的结果了。
我没有停下来:“看过太多遍,故事情节和图画都记得清楚,放在这里说不定会有其他人看到。”
它更应该留在这座图书馆,而不是在我房间的桌子上积灰,我的卧室里连个书架都没有。
他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手肘悬空使不上力,那些书籍比我想象得要重上许多,我试着支在膝盖上,发现效果还不错。
忙完手里的活计,看着《灯塔》平平整整立在角落,满意地点点头。
我拍拍手上看不见的灰尘,手掌与手腕相连的接口传来细微的刺痛感。书页薄且锋利,不注意的情况下很容易划伤,我对着小伤口吹气,不需要担心,放上几天在没有发现的的时候,它就自动愈合了。只是对于我身体的每一寸伤口都过分关注的伊莲儿,绝对会被她抓着不厌其烦地叮嘱再叮嘱。
转头一看,弗拉基米尔已经不在身后,接着听见他的声音从书架间走道的尽头传来。
“过来这里。”
我甩甩手,认命地提脚走过去。
走道的尽头是巨大的落地窗,它将图书馆的外墙分成规则的菱形几何形状,边缘用水晶围绕,顶部紧挨着面积更小一些的长方形,周围是破碎的三角形金属包边。
他朝窗户的方向抬抬下巴,示意我看那里:“你能看到吗?”
尼娜昂诺的顶灯丝毫没有节约能源的意识,运用大量璀璨晶体装饰,穿过一点又一点细碎的镜面反射后,光线明亮得刺眼。
原本同样闪耀的落地窗在失去阳光后,只是一大块普普通通的玻璃。而尼娜昂诺位置偏僻,就像格利普斯黑森林中的那间玻璃别墅一样。
我只得走上前凑近窗户向外看,离得越近就能看得越清楚,脸颊几乎要贴到玻璃上,鼻尖呼出的气息模糊了视线,乍一看只有层层叠叠的树顶,宛如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峰,在黑夜里孤独沉寂。
“什么也没有,哦,是树吗?”
“往远处看。”
好在我的视力不错,目光在山峰间穿梭,终于摆脱它的阻碍,发现了熟悉的塔尖。“我看到了,是巴甫契特堡。”
“巴甫契特周围种着高耸的欧洲山毛榉,比起尼娜昂诺周围普遍不超过五米的树种高出太多。所以能从这里看到巴甫契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他们相隔不远,是以你的体力和速度四十五分钟内可以到达的距离。”
这个数据是怎样得出的,我礼貌性地保留自己的怀疑。“是这样啊。”
“啊?”我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无缘无故说这个做什么?应该仅仅是为了测试我的视力好坏。
“听说你喜欢探险,虽然我认为巴甫契特完全可以满足你的需求。但是万一你更喜欢有挑战性的地点,比如这里,提前告诉你免得到时候迷路了就回不去了。”
“呃······”
听说?听谁说的,在卢布廖夫我喜欢去家后院的小森林里玩耍,这儿事包括园丁马克西姆在内,不超过三个人知道,管家爷爷安德廖沙,其中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告诉弗拉基米尔。
“这里和你们家不同,森林里不会只有温顺的驯鹿和北极狐,还有一些喝杯意式咖啡的功夫就能把你······”
他边说着边上下打量我一圈,嘴角扯开一个讥讽的弧度,“不,只需要半杯就能把你撕成碎片。”
喂,一零二吗?这里有人恐吓未成年少女,还是屡教不改,罪行累累的那种。
“我不会在不了解的情况下,傻乎乎地一头钻进森林里,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我语气平缓地说,不管怎样他的提醒的出发点是好的,我沉着地安慰自己,“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活习惯,虽然那也不是什么秘密。”
这个丧心病狂家伙不会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装上监视设备了吧?但是我每天都会洗澡,或者在我身体里,科幻电影里都是这样演,也不对,我的身上没有植入的伤口,该不会是无人机?
我脱离实际天马行空地胡乱猜测。
弗拉基米尔似乎早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他在我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合上嘴唇的时候就回答道:“因为我们是罗曼诺夫。”
这句话仿佛说了千万遍般自然,平平淡淡的表面下掩埋着的傲慢和不可一世,冲破土层,把尊贵和不可逾越的含义揉进每一个字中。
他的话刚说出口,懊悔与羞愧爬上脊背,我很想回到十秒钟前,用力拍醒沉迷幻想的自己,下一次这种连思考都浪费能量的问题,一定不能再说出口。
我暗暗告诫自己:“哦,那可真是了不起。”
原谅我干巴巴的赞美,虽然听上去带着情非得已的将就,但我发誓绝不是阴阳怪气,毕竟这是事实,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不敢。
他说不是我是罗曼诺夫,还有我们。其他人是谁?他的叔叔还是消失的弗拉基米尔的兄弟?
一个人是怎样做到让贵族们每个人都知道他,但详细想一想,又似乎对他没有任何了解,就像一整年都开满美丽的花儿,弥漫着鸟儿歌声的浮春之乡。
我的思绪越飘越远,越飘越远。“弗洛夏小姐!”
我猜错了,不是伊莲儿而是阿芙罗拉:“弗洛夏小姐您有在听我讲话吗!!”
我回过神,耳朵在阿芙罗拉不受控制的音量轰炸下,嗡嗡作响,我没有提前做出防守姿势是一个失误。
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阿芙罗拉缓缓蹲在我身边,她身材苗条个子也很高,就算在斯拉夫人种中也属于高挑的女性,她刚好可以平视我的眼睛:“弗洛夏小姐,我很抱歉,但是作为一名少女,您也太不爱惜自己了,总是不注意就弄伤自己,现在身上已经不止一条伤痕,偏偏您又相当固执,不肯做祛疤手术。我告诉过您对于巴甫契特的医生来说,只不过十几分钟就可以完成,比您打个盹儿的时间都要短暂。我向您保证,弗洛夏小姐,绝对不会有丝毫痛感······”
柔声细语式攻击同样具有杀伤力,我跟着附和地点头的同时当机立断地打断阿芙罗拉:“阿芙罗拉,不会留疤的,它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不到一英寸的小伤口。”
“对于您来说没有微不足道的伤口。”阿芙罗拉丝毫不放松,她振振有词地说,将伤口举到光线下翻来覆去地仔细检查。
突然弗拉基米尔的话闪现出来,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因为我是罗曼诺夫?”并非绝对的肯定,不过是一个可能性。
仅仅是一个可能性。
阿芙罗拉因为我突如其来的问题,难得地显现出几分慌乱,她一向以恪守礼仪和作为金布罗女士完美的人形模板,行为举止从来都挑不出错误。
几秒种后,她很快镇静下来。
“是的,弗洛夏小姐。”
她冷静地露出初次见面时恰到好处的微笑。“您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和行为方式,在这一点上,我无权给您意见。但是请您不要轻视我的心意,正因为您会成为罗曼诺夫,所以请务必珍惜您自己。”
她的语速很慢,落在每一个字上的时间变长,语气逐步加重。
“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只是你可以不要把我当做一个玻璃,哦不,是羽毛拼起来的洋娃娃,我没有那么脆弱,还有谢谢你的担心。”
我不希望与阿芙罗拉产生误会,我承认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对于罗曼诺夫的厌恶与恐惧,和阿芙罗拉狂热的信仰的确使我存在偏见戴上有色眼镜与她相处。
但是后来时光里的陪伴和交流使我脱去了刻板印象,不仅仅把她当做巴甫契特其中的一个符号,而是有着自己的爱好,烦恼的普通人。
102:俄罗斯报警电话
她似乎有所触动,但抿紧嘴唇不说话,只是依然定定地望着我。
“好吧,以后我一定会注意爱惜自己。”
我举白旗投降。
她的脸色瞬间变化,又成为了原来那个恭敬有礼温柔大方的阿芙罗拉。她左瞧瞧右瞧瞧嘀咕着:“唔,还是消毒一下比较保险,您稍等我去取药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