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吮玉液兮止渴,啮芝华兮疗饥。”
吞下一大口杯盏里的三勒浆,我闭目念叨着,心中下定决心,等明天我就去魏王府,一定要想方设法,阻扰武承嗣看到那首诗。
“平简,你怎么总看着我?”喝了快半个时辰,我已有了些醉意,脑袋沉沉的,借着手肘的力气,撑在身前的桌案上,扫了一眼平简道。
他深邃的脸庞展出灿若朝霞的笑意,琥珀色的眸子眯得看不见,许久许久,才用低沉的嗓音说出一句,“有家真好。”
我有些不解,问他道:“你阿娘和阿弟,都在洛阳啊。”
他没有理我,目光从我的身上落向远方,又重复了一遍,“有家真好。”
也不知是洛阳的三勒浆不同于长安,还是如今的三勒浆不同于十五年前,清冽醉人有余,香甜回味不足。
“是啊,有家真好。”我被他再次的感叹揪出了心肠,阿兄和阿姊的容颜在眼前反复出现,挥之不去。
出宫之后,我也未能再同阿兄书信联络。不过话说回来,他过得好不好,我还能不知道么?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对谁都是如此,又何必问来问去呢?
“团儿”,平简挪了挪身子,蹭到我的身边,微微低头问着,“你怎么哭了?”
我伸手摸了摸眼角,竟真是湿的。阿兄若是知道他的小阿妹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会不会失望透顶?
乔知之即便该死,也不该由武承嗣害死。
还有李旦……细碎的记忆突然翻涌,出宫前的几次相会,他的话清清楚楚地重现耳边。
“看你如今的样子,倒颇得几分母亲的气韵了。”
那时我只当他在玩笑,从未往心里去。
原来,我在陛下身侧八年,竟早已耳濡目染,学会利用权力达成私心了么?我早已不是一个简简单单、旁观一切的人了么?
他竟在那时就看穿了我。
“团儿?”低沉的嗓音又喊了一遍。
脑袋发懵,醉意渐浓,我扯着平简的衣领,几度张口,却实在想不起本来要说些什么。
这三勒浆虽不似从前长安的好喝,可暖起身子来倒是不遑多让,又是坐在煨炉近旁,哪怕凛凛寒冬,也叫人不由得想寻些凉意。
我揉了揉眼角,伸手去够桌案上摆着的冬柰,却晕晕乎乎地向前栽了过去。
身旁的平简急忙拉住我,力气有些大,我一下子被他拽进怀里。隔着衣袍,我竟觉得他比我还要热。
我半仰起头,与他四目相对,晶莹湿润的琥珀占据了视线的边缘。他胸腔的起伏急躁短促,身子往下压了几分,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颈间,又酥又痒。
心中升起空落之感,我不禁轻轻扭动身子,颈上的肌肤却不小心碰到了平简润泽的双唇。
空落之感急遽攀升,耳侧的酥痒传到了心底,揪成一团。
发烫的嘴唇停驻在我耳下的颈上,过了片刻,缓缓地离开。我却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环住平简的头颅,将那两片炽热的滚烫重新按向我的颈间。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是太需要一个怀着善意的身体了,我只是太需要一个不属于武承嗣的身体了。
短暂的呆滞停留,颈上的双唇铺天盖地地袭来,我被裹进炽烈的狂风暴雨中。
从敏、窈娘、乔知之、武承嗣……就让我自私一次,在这个上元夜暂且全都忘掉吧。
“平简,对不起。”
我的双唇微微抖动,声音却被淹没在此起彼落的呻吟里,一星半点都听不见。
一枕黑甜,迷糊转醒时,日光灼热敞亮,床榻上只有我一人。
不禁心生侥幸,若安平简还在这里,我真不知当下要说些什么。
安宅里的胡姬婢女并不擅长挽高髻,我便也只能由着她们摆弄出了常梳的鬟髻。揽镜自照,显出了几分久违的稚嫩,不由得自嘲一声,这小娘子们喜欢的发髻,早已不适于二十八岁的我了。
收拾停当,我独自一人,迎着午后刺人的日光,驾马到了魏王府。
一路无人阻拦,我急速向后宅走去,火急火燎地踏进了往日我常住的屋室。
“娘子”,阿罗见到我,满面悲戚化作深不见底的自责,双膝砸向脚下的石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你终于回来了。”
我心中横过波澜,急忙拉起她问道:“发生什么了?魏王把你怎么了?”
一边说着,一边撩起她的衣袖,想要查看她是否受到了凌虐。
“不是我,我没事”,阿罗一面摇头,一面避开我的目光,“是阿暖,是我害了她。”
“你说什么?”寒意直击胸口,我几度开合嘴唇,不敢问出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娘子,我本想救她的。”阿罗的手腕被我攥得发红,眉心拧到一处,低声说着。
“她走时……”我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全是两年前嘉豫殿的情形,鼓起勇气问道,“可有痛苦?”
“魏王气急之下,一刀挥向了她。”缓了片刻,阿罗才慢慢说出来。
我垂着头晃了晃,实在不明白,武承嗣为何非要杀了阿暖这个人质,压下心千头万绪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日我趁乱拿到乔郎君的书信,给娘子的是誊抄的,原本的那一封在我手里。”
我点点头,“我也不明白你留着它做什么。”
“阿暖被扣在柴房,我担心魏王要对她用刑,逼迫她说出窈娘自尽的缘由,所以才将书信留下,只是想交给魏王,告诉他此事与阿暖无关。”
阿罗的声音和缓了下来,我这才明白事情原委。
双眼不由自主地紧紧闭上,呼吸也变得艰难。阿罗是一片真心,她只是没有想到暴怒之下的武承嗣会真的杀了阿暖。
何止是她,连我也想不到武承嗣这般不管不顾,只是由着自己发泄怒火。
阴差阳错,又该如何?
我松开了她的双腕,双腿发软,跌坐在她身旁,呆呆地问:“阿暖她受刑了吗?”
阿罗吸了吸鼻子,点点头道:“我是知道她受刑后,才将书信交给魏王的。”
我实在是高估了武承嗣的眼光,以为他的睚眦必报会让步于放眼大局的谋算。
如此一来,武承嗣也早已知道乔知之是逼迫窈娘自尽的人,无论南市的诗篇有没有传进他的耳朵,乔知之都必死无疑了。
可乔家总有无辜的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武承嗣迫害他们而毫无作为,我已经犯下了以权谋命的错,不能再犯下冷眼旁观的错。
“阿罗”,我拉起她的手,轻声劝慰着,“阿暖是武承嗣杀的,这不怪你,你也不要怨怪自己。”
说罢,我缓缓地撑起身子,没有理会阿罗的呼喊,转身向武承嗣的书斋走去。
等了足足有两刻,武承嗣才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沾沾自喜的神情。
“天堂和明堂失火的事,你也知道了吧?”我还未开口,他就挑眉得意道。
“怎么?此事是有意为之么?”我被他的话激起了好奇。
他嗤笑一声,“武攸宁和公主的人,今晨一起将肇事的薛怀义打死了。”
“陛下怎么说?”
“陛下大加赞赏”,武承嗣向前俯着身子,看向我的眼神充满戏谑,“你果然有几分聪明。”
陛下如此反应,那到底是不是薛怀义放的火,当真无关紧要了。
“魏王既听得进我的提议,就不该杀了阿暖。”我迎着他的目光,静漠地说。
“不过一个奴婢而已,你装什么慈悲?当初为了安富尊荣、与上官婕妤争宠,你害死了四个东宫女眷。我可不是太平公主,信你那些不得已而为之的鬼话!”
恶毒的字句一点一点地扎透我的心,我狠狠盯着他,字字清楚地说:“杀了阿暖对你夺嫡无助,我会恨你入骨。”
“你以为我会在乎你恨不恨我?”武承嗣嘲讽一笑,反问我道:“你要真是个良善之人,也一样会怕阿罗死吧?”
原来他还留了这一手,我竟全然没有想到。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中焦急思索,眼神瞥过他,假装漠然道:“阿暖跟了我十年,阿罗不过一年,魏王不会以为我对任何无辜之人都要拼力相救吧?”
武承嗣的眉头蹙起,双眼轻眯,怒不可遏地冲我吼道:“阿暖她看到书信没有交给我,不该死吗?你要怪就去怪那个乔知之!”
“魏王打算怎么处置乔知之?”我抬头问。
“他同王府下人私相传授,逼死本王姬妾,还在南市大肆传唱,让本王丢尽了脸面”,他揪起我的衣襟,又嘲弄地问道,“怎么?连这个人你也要救?”
原来南市的诗篇他也听到了。可是为了阿罗,我不得不放下乔知之,任由武承嗣凌虐他。
“既然有损魏王颜面,死了就死了吧”,我压着内心的抽搐,强装镇定道,“只不过乔家的其他人,并未冒犯魏王,也未挡魏王前路。手下留情,就当是积些阴德,为了南阳王、淮阳王兄弟吧。”
说罢,我便起身而去,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你站住!今晚留下!”武承嗣的吼声在身后响起,我不用回头也知道他是什么神情。
“魏王,在你没能封我为一品夫人之前,休想再碰我。”我冷冰冰地撂下一句,头也不回地快步远去。
脚步疾行,一路心冷,尚且来不及思量日后种种,快要出王府偏门时,被一个清俊的少年拦住了去路。
我只略略低头,声色平淡地叫了声“南阳王”。
武延基一脸歉疚,上前半步,轻声说道:“我有负韦娘子所托,阿暖的事发生得太快,我反应不及。但我一定会照顾好阿罗,不会再让她平白受苦了。”
心中难免结着不信,我不禁发出一记冷笑道:“南阳王是不是尽力了,我不想知道。况且南阳王也不必替我周全什么,为你阿娘抄经不过举手之劳,连我自己都忘了,你不必记到现在。”
“韦娘子,请你信我。我帮她们也不光是为了还你抄经的恩情,还有……”他顿住,急速的话语戛然而止。
我抬眼轻看过去,却见他满面凄惶,神色痛苦。
如此情状,我又心软下来,皱眉问道:“南阳王可有难言之隐?”
沉默许久,武延基的神情逐渐平和,对我回道:“韦娘子只需知道,我不愿魏王府中再有死事。”
无忧观的静室中,又多了一个灵牌,阿暖与窈娘的并排倚靠,互相作伴。
提笔书信,告知公主,御史台中陷害乔知之的多为武承嗣的鹰犬。除此之外,还将另一事写写涂涂,犹豫了一遍又一遍。
我想见他。
我从未像此刻一样,被心底的渴求缠绕得气息奄奄。
我想要靠在他的胸膛,听他的呼吸和心跳就在耳边。我想要紧紧抱住他,感受他的力量和信任就在咫尺。我想要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我还可以回头。
第十四张宣州纸,终于不再被我揉皱丢弃,平整地叠好,放进缄札,命观中的小女道送到了公主府。
坊门快要落锁的时候,另一个被我支去安宅传话的小女道才踏进山门。跟在她身后的,是被烦躁和落寞笼罩的安平简。
黄昏的斜阳照在他的脸上,原本麦色的皮肤泛着光,一半的面庞挡在阴影之中。
我本想宿在观中几日,身子和精神都实在疲累,我已经没有力气在此刻同安平简道歉解释了。
可我想拖着几天,平简的性子却由不得我。
我无奈地摇头一笑,伸手招呼他进来,朝身边的小女道吩咐:“给安郎君拾掇一间屋室来。”
“你为什么不回家了?”平简拄杖步入厅堂,开门见山地问我道。
我起身扶住他,没有理会他写在脸上的焦急逼问,待他在桌案前坐好,又为他添了一盏茶汤,才缓缓开口,“平简,安宅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你的家。”
他的气恼急切被这句话一扫而光,震撼和仓皇凝在他的眉目之间,久久没有言语。
昨夜的猜测被他的反应证实,心里的惋惜无奈又浓重了几层,轻声叹道:“你若想有一个真正的家,有一个视彼此为至亲的妻室,就不要把心力放在我身上了。”
琥珀色的眸子雾暗云深,仿佛与我相距千里之遥。
“平简”,我起身向前几步,双手搭在他的肩头道,“你值得被人倾心相待,只要你也如此。”
“我能么?”他没有看我,自嘲一笑,反问一句。
心中百折千回,我才明白过来他话里有话,低头思索了片刻道:“隆业和花妆已经十岁了,再过几年他们都成了亲,皇嗣与芳媚和离,你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
朦胧的雾气层层叠起,琥珀色的双眸漫出两行泪痕,许久许久,他才开口,语气平淡至极。
“她没有选我,你也没有。”
平简要的,有一人伴他左右,视他重过所有,是这世上最难得的东西。莫说是他,这周遭所有的人,即便真的得到过,又有几个握在手中了?
偏执如他,我如何劝得住?
“往后我就在观里住下吧。”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只能向他知会自己的安排。
“你不必躲着我”,他抬眼看向我,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发红,声音低沉着道,“我们总该还视彼此为友的。”
心中柔软被他触及,我不禁唤道:“平简,我……”
“以后你随意往来安宅,愿意住下就住下,愿意离开就离开,不必顾念我的心思,我也不会刻意早早回来。”他出声打断了我,落于庭院远处的视线滑到面前的杯盏,被檀红的茶汤收拢于一处。
“平简”,我看着他,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
第六十七章 婚宴
寿光县主李花婉的婚礼,因太初宫中最巍峨壮观的天堂、明堂俱被焚毁,便推迟了半年之久。原本的春光如许,等成了秋日朗清。
随着婚期的旨意一同来临的,还有陛下亲赐的县主府邸,花婉不必嫁入夫家与舅姑同住。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武周婚制承袭李唐,凡皇室出嫁女,公主皆另赐府邸,郡主中得宠者也能享此殊荣。而花婉身为县主,依制要居于夫家,我在宫中许久,也知道花婉并不格外受宠。
如此一来,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李花婉是日后的公主。
太平公主传来书信,陛下恩准东宫的人出宫,于寿光县主府出席宾宴。公主自然是要去的,安平简也被赐宴。
平简牵了两匹良马,我又添上精挑细选的马鞍,一并作为贺礼送去了寿光县主府。
我同平简一起踏进县主府的时候,宾客络绎。如此热闹的情形,实在很难叫人相信,主人刚刚从冷寂阴寒的东宫走出。
我在一片喧闹中,心跳得突突地快。
我终于能见到他了。
宴席之上,载歌载舞,笙歌鼎沸,而他一身孤冷,颀长的身影缓缓落座,靛青色的圆领袍掩在高朋满座之间,格外不显眼。
偶尔几眼的抬头,近乡情怯,我竟不敢一直看着他。
他离我这么近,又这么远。
“团儿?”平简低沉的嗓音在耳侧徘徊,我突然清醒过来。
“我同你去透透气吧。”平简笑看向我,面容和煦沉静。
我点点头,转而又道:“我自己去吧。”
他没有多言,点点头便接着静听笙笛和鸣。
一路碎步小跑,喘着粗气停在县主府前院僻静的角落,心中半年的郁结喷薄而出。
如果涉足朝政皇权,我就一定会变成陛下的样子,视骨肉亲情、无辜性命如无物,那我到底还能不能走下去?该不该走下去?
这大半年的浑浑噩噩与暗自蹉跎,没有前路,没有出口,就连佛经论典也不过杯水车薪。
午夜梦回,一个陌生男子的脸频频出现,面目狰狞。而那首《绿珠篇》,即便我再不愿,也一字一句地刻进了心里。
乔知之被侍御史霍献可治罪诛杀,未累及亲眷宗族。
阿罗凭借自己的聪慧和武延基的相助,成为魏王府的偏房良妾。
这一切都太过刺目刺心。
左肩托住了一阵温度和力量,白净纤长的大手搭于其上,愈合后的伤口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疤痕。
一阵夹着苦味的清甜钻进鼻尖。
我屏住呼吸,整颗心都悬在空中,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
“是你么?”我含着哭腔问道。
左肩上的大手缓缓滑落,顺着我的胳膊一路向下,顺势牵起了我的手,掌心的温度渐渐袭来,坚定有力。
“跟我来。”
我转过身,亦步亦趋地随着他,眼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靛青。
一声吱呀的响动,眼前的人迅速转身,将门扇掩住,就着这个动作,将我揉进怀里。
万籁俱静,心无旁骛,我以同样的力量拥住他。这一刻,我的挣扎、我的迷惘,不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而是悄无声息地远去了。
愈箍愈紧的怀抱,积蓄着源源不绝的力量,在两人之间传递。
他终于放开了我,低头垂目,剑纹微颤,春水微澜。
“我想你了。”几度张嘴,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吐露,就只说出这一句。
“我知道。”他的薄唇抿起一抹浅笑,声音也有几分发抖。
我们一同跌坐在书案旁,他从身后伸出双手,将我环进他的臂弯里,下巴磨蹭着我的脖颈,温热的呼吸吞吐在耳旁。
“东宫现在……都好吗?”我缓了很久,将手搭在他扣紧的双手上。
“今日的局面、花婉婚事的波折,你还看不出来么?”
听他这一言,我才想起来问:“花婉和南阳王的那一桩婚事,是怎么回事?”
“安平简告诉你这些,你没有琢磨过么?”
他仍在我耳边呢喃着,我被他的呼吸搅乱了心智,身子不禁软软地向后靠去,又被他揽得更紧了些。
“想过,没有想明白。”我有些费劲地摇摇头。
“武家如今是宗室显贵,待日后李唐光复,总有姻亲之连,也未必会被斩草除根。但我不能冒险,我不会让阿月的事再发生在花婉、花妆和持盈身上,我的孩子,不能和武家结亲。”
脑中思虑许久,我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叹道:“陛下原本赐婚,就是为了武李两家同气连枝,等她百年之后,武家不会遭到报复。可你又是做了什么,才能让陛下收回旨意的?”
“你离宫近三年,许多事已不通晓。我若细细讲明,只怕又要耽误这来之不易的时光。”他的下巴终于安顿下来,静静地搭在我的肩上。
“倒是有件大事,你恐怕想知道。”他又接着说道。
“什么?”
“陛下快要召李昭德和狄仁杰回洛阳了。”
“真的?”我急切地转身,目光与他相对,身子却被他搂得紧紧的,只有脖颈动弹几分,灼烧的疼痛袭来,我不禁哼出一声。
他低头看着,见我没事,轻笑出来,忍不住揶揄道:“如今都多大的人了,还时不时像个孩子。”
我稍稍用了力气,从他的怀抱中挣扎起来,转身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迫不及待地问:“陛下要着手处理来俊臣了?”
“应当不远了。”
我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松弛了神色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陛下流露出了这个意思,御史台、公主府、魏王府,都会呈递如山罪证。来俊臣欠下了多少条人命,早该一并算个清楚了。”
片刻沉默,他半仰着头,薄唇依旧抿起,划出一个浅浅的笑,眼眸涤荡,却悲喜参半。
“说起这些,你才算有些生机。”
我忽地愣住,想起折磨我的种种,重新跌坐回去,犹豫许久,终于踏实下心思问道:“我会变成陛下的样子么?”
他微微张嘴,却咽下了将要说出的话,眼里含着不忍,等了半晌才握住我的双手,缓缓地说:“权力与亲情,并非从来都不可兼得,凡事留有余地,就不会伤人伤己。母亲对我们兄妹五人比普通的父母更狠戾些,可并非生来如此,她也是受尽了苦难、犹豫彷徨后才下定决心的。”
“团儿”,他轻俯上身,两汪春水越来越近,“我想告诉你的是,身处宫门王府,这颗心很难纤尘不染,这双手也很难不沾人命。但你要做什么样的人,是可以自己决定的。阿月和婉儿,也没有完全变成母亲的样子。”
“即使真的杀过人,也还可以重新决定么?”我呆呆地盯着他,心中波澜四起,说出的话却如溺者逢舟,死死地抓着这一句。
“我不相信你会真的杀人”,他张开双臂,重新将我拥入怀中,这一次,拥抱和声音都是轻柔的,“团儿,有些人,你无论做什么都救不成。有些人,无论你动不动手都会死。”
“你都知道了什么?”我闷在他的怀里,不安地问道。
又轻又稳的气息从头顶传来,他搂着我慢慢地说:“我知道你同魏王有过往来,也知道你的婢女死在魏王府。团儿,我猜你经历了不好的事,可我已经无能为力,我只是不愿提起,再让你徒增自责和悲痛。”
我大张着嘴巴,几番开合,一个字也说不出。
像他方才一样,我环着他的双手越来越紧, 直到两人之间一丝缝隙也无,身体紧紧贴合。
静默地落泪,我伏在他的肩上,心中的重担终于卸下了大半。
他轻拍着我的后背,等我的呼吸逐渐平稳,轻笑一声,“你再不放开我,这衣袍就要被浸透了。”
我破涕为笑,松开双手嗔怪地看向他,见他双唇含笑,眼中澄明,不觉安心了不少,伸手将他的胳膊拉扯过来,把靛青的衣袖置于眼下。
“衣袖还没湿呢。”我低声哼唧着。
他先是一愣,嘴角的笑意重了几分,而后愈来愈浓,直到染进了两潭深水,他的身子微微摆动,连笑声也毫无顾忌。
在孤冷压抑的东宫,他也很久不曾这样笑过了吧?
等了足有半刻,他才平复了心绪,再次搂住我,下巴又抵在我的头顶,呼吸缓慢而深长。
“对了,这是什么地方?”我突然想到。
“婚礼之前休憩这个府宅时,贵妃和贤妃曾奉命出宫,依照花婉的喜好布置了一番,这里是为她读抄经书准备的地方。”
我仍是疑惑,不禁又问:“花婉并不受宠,陛下日理万机,怎么会费心在这些事上?”
“豆卢贵妃在母亲那里颇受重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若肯提,母亲也都愿意答允。”
我一直知道陛下看重豆卢贵妃,却从来不清楚为何,沉思片刻还是只能摇头。又听他话里提了芳媚,为平简燃起一点希望,转而问他:“你可有问过芳媚,再过几年,要同你和离吗?”
他轻轻叹气,“我告诉过她,或走或留,我都随她。”
我点点头,又问道:“宫外可还需要我做什么?”
“如今最大的事,就是珍重自己,保护自己。你这样的身份到了宫外,远比在母亲身边凶险。”
我握着他的手,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以周全。如今东宫也一切顺遂平安,只要静待时日,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
他的目光澄净而坚定,以同样郑重的语气回我:“我们就可以成婚了。”
我虽也欣喜,可总归好奇,不禁问道:“嫁娶之事,你就这么看重么?”
他没有说话,身子慢慢靠近我,我被两潭深水吸了进去,自己的倒影填满了目之所及的一切。
我的眼角眉梢、鼻尖嘴角,被软暖的双唇触碰,由浅及深,由近及远,唇齿依偎,互相索取。
他的吻不似平常,转瞬之间就开始攻城略地,侵夺的气息晕染周身。我的身子越来越酸软,直到完全倒在他的身上。
落满了疤痕的双手有力地游移在高低起伏之间,纤长的手指触碰到了衫裙的系带。
我蓦地一抖,忽然转醒,按下他的手,声音显得异常激动,“这可是抄经的地方。”
他神色一怔,眼眸只一瞬地抖动,吃吃发笑,身子歪斜下来,微微摇头道:“刚才原本只想找个近处的清净地方同你说话。”
我从他的怀中起来,斜睨一眼,嘴巴浅浅撅起。
他也慢慢起身,满含笑意拉起我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六十八章 厝火
脚下的影子一前一后,他牵着我走过半个县主府,绕到了后宅。燕舞笙歌在身后越来越远,掌心的温度越来越高。
“贵妃和贤妃出宫时,我特意嘱咐过,地方虽不大,偶尔玩玩却是可行的。”他的脚步逐渐慢下来,将我带到一处空旷的马场,笑着说道。
离宫近三年,我再也没能见过击鞠了,不由得兴奋起来,“击鞠场?花婉喜欢击鞠?”
“她的性子随了玉容,很是沉静,对击鞠倒称不上喜不喜欢”,他的眼睛飘向空旷的远方,“花婉是第一个离开东宫的孩子,东宫眼线众多,平日孩子们击鞠也不能尽兴,不如在宫外为他们留一处肆意挥洒的地方。”
黄土在离地近处缓缓飞扬,似乎刚有一场击鞠结束,我脱口道:“看来紧着日落之前,他们已经比过一场了。如今谁的球技好些?”
“三郎。”
心中咯噔一下,回想起种种,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攥着我的手紧了又紧,他停顿了片刻看向我道:“你别只顾着孩子们,早就听闻韦十三娘球技了得,也不知何日才能看到她在击鞠时的飒爽英姿?”
我将他推搡半步,嗔怪道:“我都二十八岁了。”
“母亲二十八岁的时候,才进宫和阿耶在一起,从这一年起她才……”他突然住了口,面色含忧地看着我。
我像他一样在指尖和掌心处用力,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见我如此,微微一笑,未再言语,不远处却传来清晰的赞叹和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