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雨躺在从敏的脚边,一动不动,雪白的身子染得丹赤灼目。从敏的哭喊一遍又一遍地浮于耳畔,可它已经听不到了。
东宫禁卫上前探查李旦的伤势,他的胳膊被狼爪撕扯出两道细长的血痕,点点红斑洇于牙白色的袖间。
他轻轻摇手,示意自己无事,一边命人回行宫取来肩舆,一边快步走到平简身边。
我不敢去看。
平简几乎是躺在血泊之中,身上的帛锻被撕咬得粉碎,双腿血肉模糊,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芳媚倒在他的怀里,一同晕厥了过去。
“皇嗣殿下!”远处又一次传来东宫禁卫的声音,此时来的应是与我们分开入山的另一队了。
“何事?”他没有抬头,仍在用心查看平简的双腿。
“公主已找到楚王和赵王,他们二人皆无恙。陛下知晓发生了何事,医佐已在路上了。”来人快马行至我们身边,镇定说道。
总算有个好消息了,总算……
我撑着已经发软的身子,跑到从敏身边,用力抱住了她。
她伏在我的肩头,放声大哭了起来。
第四十二章 抉择
平简的伤势极重,直到夜间还在高烧,昏迷不止。随行的医佐数十人,也只能为他清洗包扎伤口,无法令他转醒。
陛下破例恩准芳媚守在他的房内,同内侍宫婢一起照料平简。
我和从敏、李旦三人自平简的房中缓缓而出,步履沉重,谁都没有说话。
“你先回去吧,我送从敏回房,鸦奴等了许久了。”
终是我打破了可怕的寂静,拉着从敏快步离去。
陪着她和鸦奴,直至三更天,她终于抵不住这一日的疲累,在泪水中沉沉睡去。
殿外徘徊许久,抬头看去,星点火光静驻夜幕当中,安谧从容。心中波澜四起,终于抬脚迈入他的内室。
他果然没有睡下,漆黑的影子在冷白的月光下微微转身。
我顾不及所有,只想快一些飞到他的身边,再次扑进他的怀中。
他的左臂有伤,仅用右臂将我圈住。我举起双手,牢牢地环住他的后背。力道逐渐收紧,连呼吸起伏都变得困难,我们皆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中。
那些涓涓细流的爱意,在压抑了数年过后,早已汇成汹涌滂沱的浪潮,将我们一同吞没。
我不想再仓皇地逃离,也不想再无谓地割舍。
无论是从前他为我遮风挡雨,还是现今我们并肩而立,我都没有停下对他的爱。而我所求的诚心相待,也都盛开在他面对狼群时来不及思量的反应里。
唇齿的依偎,炽热的喘息,情欲和真心早已纠缠不清,将我们裹挟进去,一同拖入深不见底的海渊。
几番往复,动作拉扯得大了些,他忍不住发出“嘶”的低哼,受伤的左臂不住地往回缩去。
我不禁笑出了声,没有理会他的抗议,轻轻挪动身子,趴在他的身上,双唇贴向他的耳边,唇舌辗转,轻轻呢喃,“让我来。”
沙哑的沉吟隐约可闻,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在极乐之巅攀援的边界,大声喊出了我的名字。
他将我稳稳地搂在怀中,胸前的汗水相互融和,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谁的。额间发际不断落下温软的吻,他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我。
“今天的事,细枝末节,陛下恐怕都会知道,她一定会问罪于我们的。”我缓缓抬头,眼神落入两汪盈盈秋水之间。
他眼中的笑意渐起,如同邙山的朝飞暮卷、雨丝风片,“这不是身家性命的大事,母亲未见得会为难我们。若真是罪责难逃,我们一同承担便是,不会连累他人的。”
我静静地看着他,整颗心涨得满满的,牢牢地靠在他的肩臂之中。
曙光初露,陛下果然传召,令他与我分别觐见。
一路行至陛下寝殿,他终于松开了我的手,对我松弛一笑,“你放心。”
我点点头,示意他赶快进去,自己则等在殿外。
不过两刻的等候,心中的安稳与确定却从未动摇。我在恍然间发觉,今日面对陛下,我已没有了惧怕。
他从殿中快步走出,抬头对着我的眼睛,露出轻快的笑,直达眼底,不留余地。
我明白,陛下并未怪罪。
“团儿向陛下请罪。”我跪在行宫寝殿的地上,内心平静而疏朗。
“坐到我身边来吧。”
我起身轻捷而去,在陛下身边跪坐了下来。陛下今日屏退左右,婉儿和文慧皆不在殿中。
诺大的寝殿,只有我与陛下四目相对。
“男女之情,我岂非不懂?可旦儿对你深情至此,我实在没有想到”,陛下仍静静地看着我,表情也未有任何不悦,“你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吗?”
我被陛下问得有些发懵,呆呆地摇了摇头。
“一品夫人之中,贵妃为尊,其次便是淑妃,德妃、贤妃再次之。旦儿的后宫从未置淑妃,就连追封王充容,也不惜与窦德妃相重。他方才才告诉我,这个淑妃之位,一直都是留给你的”,陛下轻叹,神色悠然,“既然如此,我不愿夺人所爱。你父亲虽仍是罪臣,可你阿姊总归也是庐陵王妃。东宫的侧妃,你并非不能做。”
我痴痴地听完陛下所言,心中已被震彻击穿。这些事,他从未提过。
“陛下……”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
“等到回宫,我便颁旨,封你为东宫淑妃,你就回到旦儿身边吧。”
陛下的话环绕在我的耳边,我却突然间心烦意乱。
若是七年之前,我刚刚离开他的时候,听到这些话,不知会多开心。可是现在……
玉娘、裴露晞、张良娣、宣城公主……掖庭诸人的面孔在我眼前浮现出来,挥之不去。
贤首国师、慧苑的身影盘桓殿内,《五教章》的词句不断钻进脑中,无法磨灭。
阿兄、阿姊、李家诸人的性命系于一身,我又如何能视而不见?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再也不是那个躲在他身后、需要他庇护的小娘子了。我有我的责任,也有我的向往,这些都不是我躲在东宫、当一个侧妃就能够实现的。
“陛下,团儿不愿意回东宫”,我端身跪在她的身侧,言辞恳切地说,“团儿得陛下疼惜,已是三生有幸。不想回东宫,并非不识抬举,也不是要成心辜负陛下的成全和皇嗣的真情。
“这么多年,团儿在陛下……还有婉儿身边,才知道闺阁娘子不必拘泥府第屋舍,也可以拥有此种格局建树。团儿自己也得益于在陛下身边,能受贤首国师亲自督导、慧苑法师书信往来。这几年团儿的佛理精进,都仰赖于此。
“而掖庭之中,团儿能亲去讲经弘法,不仅彰显陛下恩泽,也惠及掖庭诸人,使她们沐浴佛光、心怀希望。团儿自己,也能深切体会,原来利乐他人,是这般愉悦。
“倘若这时,团儿要回到东宫位居侧妃,又岂能再往掖庭?又如何能与慧苑法师频繁书信?陛下已经恩准团儿不当值时,去看望皇嗣和从敏他们,对团儿来说,就已经是两全其美的了。
“团儿斗胆,求陛下成全,允准团儿依旧留在陛下身边。”
说完这一番话,我郑重地叩头,将身子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双臂被轻柔地触碰,陛下亲自扶起我,露出久违的笑,“团儿,我该谢谢你。”
那一刻,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东西——慈悲。
“你告诉我,除了这些,你可还有别的理由留在我身边?”陛下的目光如鹰般锐利,似乎能看透我的心思。
“团儿不敢欺瞒陛下。留在陛下身边,阿兄、阿姊的消息,我会知道得快些。”
我说了所有,唯独不敢将我对李家诸人的保护告知她。我知道,有些事不敢去赌,我今日的诚意已足,不缺这一份。
“你阿兄如今在哪儿?”陛下突然问道。
“一直都在岭南,虽然从无消息,但这才是好消息。”我低头轻答。
“从今日起,准许你与他互通书信。”
我忙行礼谢恩,殿外突然一阵响动,宫婢快步来传,安禁卫已经苏醒。
“陛下……”我心中惊喜,想快点知道平简的情况,忙开口道。
“跟我一起过去。”陛下没有耽搁,直接转身出殿。
平简静静地躺在榻上,面色发红,嘴唇上卷起高低不平的干裂糙皮。一夜的高烧,他的神情已显恍惚,对着坐于榻尾的芳媚,勉力笑着。
陛下并未令人通传,见到此景也没有丝毫怒意,只轻轻踱步至平简身旁,弯下身子问道:“安郎君可好些了?”
平简挣扎几分,没能起身,陛下忙命他安心躺着。倒是芳媚突然看到陛下来此,神采几分慌乱,匆忙行礼。
陛下只浅浅抬手让她免礼,随即便向平简道:“你这是第二次救四郎一家的命了,从前实在薄待了你。我已决定为你封爵进官,待你伤好,便领受县男之爵,擢升东宫左卫率,总领东宫禁卫。”
平简面露喜色,眼角的细纹泛起欢愉的波澜,急忙谢恩。
我在陛下身旁,越过她的肩头,对上平简的目光,冲他点头鼓励一笑。
东宫左卫率,这是东宫禁卫中最高的官职了。这么多年,他总算心愿得偿。
陛下回头,问向立于榻边的奉御,“沈奉御,安禁卫的伤如何了?”
“回陛下,安禁卫的腿伤被撕扯得厉害,虽已尽力用药,可伤及筋骨,恐怕……”沈奉御犹豫几分,突然跪下回道,“恐怕日后无法正常走路了。”
“什么?”一声惊叫同时响于芳媚和我的唇边。
芳媚神情一滞,满面的不可置信,身子一歪,突然跌坐在冰凉的石砖上。
我不能相信,我不敢相信。这是平简,这可是两京之中鲜衣怒马、叱咤马场的安平简!
“沈奉御,求你再看看……或者等回宫!回宫之后好药材多的是,不会没有办法的。”我跑到奉御身边,慌乱地哀求道。
“此次春猎,尚药局中来的已是医术最佳的奉御医佐,带的也都是医治外伤最好的药材。臣与诸位奉御医佐商讨了一整夜,却……”他似乎也不忍再说下去,对着陛下道,“陛下赐罪,臣等实在无能为力。”
“陛下……”平简微弱的声音在榻首响起,我忙跟着陛下跑到榻边,静静听着他要说的话。
“沈奉御整夜都留在此处,已是万分尽心了,求陛下不要责怪。陛下恩典,金藏心中感念,可双腿已废,实在不能在东宫禁卫之中了。县男爵位,也不宜留给身残之人。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令我自行休养吧。”
他说得艰难,一字一句,锥心刺骨。
终于等到的东宫禁卫首领,不过片刻,就再与他无关了。
“平简……”我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
芳媚的抽泣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我也再难忍住,泪流满面。
“好”,陛下神色怆然,几声叹息,“你想要些什么,我都准了。就算你想带着双亲回安息,我也会派东宫禁卫一路护送。”
“父母大人年事已高,经不起路途颠簸。臣想……”平简喘着粗气,勉强地用力摇头,他的目光穿过半个房室,越过陛下、越过奉御、越过我,落于石砖上呜咽的芳媚身上,“臣想留在东宫,以乐工的身份,教习几位亲王胡乐。楚王、赵王最爱敲击羯鼓,卫王喜欢吹箫,臣在安息时都学了不少,可以为诸王消遣娱乐。”
“平……安郎君,不可!”芳媚猛然惊醒,大惊失色。
乐工……他为了留在东宫,竟自请降为乐工,贬为贱籍。
“不管你为了什么,我都答应。”陛下几乎没有思索,看着他坦然地说道。
“谢陛下。”
琥珀色的瞳仁漫出一行清泪,划过他麦色的眼睑,消失于乌黑浓密的发间。
洛阳怀仁坊,佛授记寺的观音阁中,灯如繁星,莹莹璀璨。
“十三娘这盏平安灯,是为谁点的?”慧苑立于殿中,一年未见,他的身形更显清癯。
“东宫乐工,安金藏。”我沉沉答道。
安平简的腿伤养到今日,已不可能再有好转,虽不似沈奉御所言完全不能行走,但右腿近乎全废,平日只能依靠拄杖勉强迈出几步。
慧苑叹道:“他的事,我有所听闻。安菩大将军长子,竟自降贱籍,入宫为乐伎。”
“我只希望,他今后一切平安。”
“你可收到你五兄的书信了?”见我神色黯然,慧苑在旁转了话题。
我点点头,“想必你也收到了。”
“他在岭南这些年,却对止观禅定有了兴趣,托我带给他的书籍,大半都与此相关。”
五兄从前读论极多,我这喜欢论典的习性也源自于他,听慧苑一言,我也颇为讶异。想必岭南无人与他谈论佛法义理,独自一人,只有禅修可选了。
“走吧,师父和诸位师兄弟也该到了。”
贤首国师今日在寺中与诸僧讨论《五教章》要义,特准我于殿内帘后倾听。
《五教章》之义,无非判教与佛性最为重要。判教大意,与我从前所读智者大师的《法华玄义》关联甚密,甚至《五教章》中之判教,都可说成是对《法华玄义》的修改。
区别在于,《法华经》与《华严经》,哪个才是至高至纯的圆熟教理。
可是慧苑的声声反驳钻入耳中,我才惊觉原来有这样的曲折沟壑。
“顿教,与渐教、不定教、秘密教,同为化仪之教。前隋智者大师于《法华玄义》之中,对南北朝十家错判一一疏通批驳,才将能诠之教与所诠法性分离开来,条理脉络方见清晰。如今师父所判五教,将化仪之顿教与化法之小教、始教、终教、圆教列为一谈,岂非混淆了能诠与所诠?判教体系,岂非又重回南三北七的混沌之貌?”
殿内一片哗然,交头接耳之声不绝。
除去贤首国师的身份地位,单单是其义学功底、论辩才能,放眼整个大周也无人能及。被这样当众反驳,想来也是史无前例的。
隔着帘幕,国师的身影怡然不动,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夫子之墙数仞,慧苑师兄不得其门而入也就罢了,岂能如此辱门败户,口出狂言?”
不知是谁已按捺不住,率先对着慧苑发难。此言一出,殿中响应者众多,一时沸反盈天,几句刺耳的“狂悖”、“恶徒”交杂其间。
一声脆利的敲击,贤首国师微抬右手,殿内瞬时安静下来,无数僧众转头看向他。
“慧苑所言,你们若有异议,大可引经据典,加以驳斥,只单单口出恶语做什么?”贤首国师的声音沉稳有力,“若现在无言可辩,此后也多的是时间,何必急于一时,口不择言?”
贤首国师有心回护,百余僧众也不再多言,一切看似平静无澜。可我在陛下身侧日久,总归也能品读出来,党群之祸已隐约可见。
一场法堂之论,直到午后才结束。我与阿暖等在客堂,却见一个小沙弥来传,国师邀我至方丈院用斋。
满园青松,树影森森。一方竹席落于树荫之下,青茏欲滴,绿意生凉。
我颔首合十,端身正坐于席间,贤首国师和慧苑轻笑点头。
寺中用斋止语,我们各自举箸而食,直至放下碗筷,小沙弥端来烹调好的茶汤,方才开口。
“十三娘可用得惯?”慧苑在旁问道。
“师父体恤,斋饭可口,茶汤亦醒神。只是不知为何,寺中的茶汤不放胡椒茱萸等物,仅有青盐了?”我好奇道。
“你五兄从前吃茶便是如此,想来你随他,便叫人只放戎盐了。”
我心中一喜,笑着道:“多谢。”
静默片刻,国师放下手中茶盏,缓缓问我:“韦娘子对今日慧苑之言如何看待?”
心中的惊彻一闪而过,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嘲一笑。国师毕竟不是生杀予夺的陛下,我倒像是惊弓之鸟了。
“团儿以为,慧苑法师所言不无道理。可国师义学高妙,所言所想,也许并非《五教章》的文句所能显明。”我坦率地回道。
慧苑低眉垂目,双眼视线聚于茶盏之中,沉思之态凝然平静。
“你带来的注疏,我已大略扫过,看来种性、佛性之说你极有兴趣。只是近日寺中诸事繁杂,恐怕要等到日后方能细读,到时再邀你前来。”
我急忙低头致意,口称“不敢”。
心中颇多顾虑,到底还是担忧占了上风,脱口而出道:“我有一肺腑之言,恳请能够说与国师和法师。”
“韦娘子请讲。”国师神情坦然,慧苑却似惊醒一般,抬头急急看向我,满目隐忧。
“今日殿中之争,我虽不是寺中人,不了解关系深浅。可人心难测,党同伐异之事,想来佛寺与朝堂无二。慧苑师父若再有异议,可否仅对国师私言,不要再授人以柄?”
慧苑的目光松弛下来,语气却异常坚决,“妄言、绮语、两舌、恶口,为四恶语,乃根本大戒。对错之分,心中之理,若是不敢宣之于众,岂非两舌之人?倘若如此,我又与他们何异?”
“谢过韦娘子,这些事我会提点他”,国师在旁微笑地看向我,突然转了话题,“陛下近来可好?”
我晃过神来,只匆忙答道:“陛下一切都好。”
“皇嗣殿下的臂伤如何了?”
“已然无碍了。”我有些惊愕,国师对宫中之事竟这般上心。
回到宫内,已近黄昏,我赶到陛下的嘉豫殿,将贤首国师手书的《华严经》递交给陛下,却在殿门之外迎头撞上了激烈的一幕。
凤阁侍郎李昭德,正抬脚猛踢,稳稳地落在一个身着布衣的人身上。
嘉豫殿外,李昭德此举令人瞠目结舌。
“李相公!”我急忙高喊,喝止住他。
他微微侧头,眼里露出不悦之色,轻蔑地哼出一声,转身便离开了,魁梧的身形在日落之下更显压迫。
我等在侧殿,今日文慧当值,也快到她回来的时候了。
“怎么回事?李相公打的是谁?”她的身影刚至侧殿,我便等不及上前问道。
“王庆之,还记得么?”
王庆之……洛阳百姓王庆之……我想起来了。
自陛下设立铜匦之后,凡建言、告密的布衣百姓,陛下但觉有用,一定会亲自召见。
王庆之上表,力呼更换储君、迎武承嗣入主东宫之事,已是第三回了。前两次,陛下都只是赏赐金帛,可如今竟亲自接见……
“陛下……对他态度如何?”我试探地问道。
文慧无奈地撇嘴耸肩,“陛下本不愿见他,可听闻他在宫门之外哭闹不止,非说自己对大周一片忠心无人可见,这才不得已叫他面圣了,不过陛下倒是对他好言好语,说是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满意的答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明眼人都能看出,王庆之几次三番要陛下替换储君,自然是武承嗣在背后操纵,陛下又怎会不知?以往两次,陛下不过一笑置之。可如今这样暧昧不明的态度,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今日总归无事,陛下也早默许我不当值时随时可去东宫,索性去问问他的想法,若是情势严峻,也好早做准备。
均郎引我入殿,却在我刚踏入内室时,转身退出,关好了门扇。
日落时分,房中灯火零星,满是昏暗。我向熟悉的方向眺去,窗棂下、书案前的身影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出现。
腰间突然环上一双手臂,我的身子被人从后面包裹着,我惊叫一声,忍不住退了半步。
他却环得愈发紧了,将头埋在我的颈间,来回地磨蹭,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我的心里空空痒痒的。
“我有正经事要说。”
“无论什么事,都等过了这一刻再说。”
我轻轻挣扎,不想他却用更炽烈的举动回应我,身子被他锢得动弹不得,颈间的热气实在撩人,我的双腿也不禁失了力。
“怎么如今倒像个孩子。”我躲过一个耳边的吻,笑着嗔怪道。
他松手将我掰过身来,我又被他面对面地揽在怀里,迎着闪烁不明的烛光,我看到他的双眼一如往昔地澄净。
他微微撅嘴,似撒娇一般道:“不愿嫁给我也就罢了,现在连抱一抱都不让了。”
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我心中微涩,仰起头冲他烂漫一笑,将他的下唇深深裹藏。
一层、一层,一人,两人,一刻、十年……什么都在里面了。
也许真的有十年那么久,我才与他流连忘返地分开。
“嫁与不嫁,爱与不爱,是两码事。”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他微微低头,轻声一笑,声音凝滞片刻,“罢了,你要同我说些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拉着他一路走到书案前坐下,正色道:“王庆之的事,你听说了么?”
“有所耳闻。”
“你可有打算?”
他微微一笑,颇有兴致地回道:“李昭德不是都把他踢出宫去了么?”
“这个时候了你还开得起玩笑”,我轻嗔他,“陛下既然亲自接见了他,自然是觉得此事值得考量。”
“凤阁舍人张嘉福,已经收下王庆之的千人百姓书,预备联合朝臣上奏陛下,易主东宫,此事你可知道?”
“什么?”我不敢置信,思虑几分转而问道,“是李昭德告诉你的?”
李昭德身为凤阁侍郎,是凤阁舍人张嘉福的顶头上司。
他摇摇头,“李昭德与武家素来不睦,张嘉福若不愿被中途阻拦,自然要想方设法瞒住他。是文昌右相、辅国大将军岑长倩派人知会的。”
“岑长倩?”我喃喃低语,“他也是你的人么?”
岑长倩如今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重臣,既有相位,又掌兵权。他在平叛李贞、李冲之乱时立下大功,之后又力主陛下登基称帝,就连李旦和太平公主改姓为武,也是他最早提议的。
我一直以为他只忠于陛下,未料想竟与李旦私下往来。
他未置可否,只淡淡说:“李嘉福欲拉拢岑长倩,下了不少功夫。我已告知岑长倩,叫他不必多虑。北门学士中自有官阶不高的上奏劝谏,李昭德也必定全力阻拦,这一紧一缓、内外使力,武承嗣不会得逞的。”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几番思量推敲,明白了他的意思。
陛下不会不清楚,朝中忠于李唐之人不在少数。
她一个女子登上帝位,又是改朝换代的事,阻力却几不可见。除去陛下本人的才干气魄令人折服,余下的,无非就是朝臣心中澄明,百年之后的江山还是李家的。
李昭德、岑长倩等人,当日一力拥护陛下登基为帝,也应当是做此打算。
我刚搁下心中提着的不安,想起李昭德,又升起几分忐忑,“李昭德所作所为,虽如今对你有利,可他行事乖张,身居权臣之位。日后你重新登基为帝,能保证不被他挟制么?”
“李昭德此人,一非开国功勋,二非皇室贵戚,又是这样的脾气秉性,能不能活到李唐光复之时,还要两说。”他神情淡漠,音色平和。
他偶尔露出同陛下一般的只言片语,总叫我心中滋味杂陈,不知是该放心,还是该担心,亦或是……该寒心。
罢了……他的利用,总归没有朝向一心为他之人。皇权咫尺,若真的纯良无邪,又怎保得住至亲性命?
他见我只是沉默,将掌心覆于我的手背上,一点一点用力,语气却越来越轻盈,“说到李昭德,若是王庆之再进宫,有一事也许需要你来做。”
我缓缓抬头,吐了一口气,“我知道是什么。”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是王庆之的命,还是我们这些人的安全。由我推波助澜,再用李昭德借刀杀人,的确是最快的办法。
我清楚自己总会走到这一步,也知道有朝一日,万不得已时,亲自动手都是不可避免的。可我……
身子被裹得扎扎实实,他将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许久,才发出一句沉闷的声响。
“团儿,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我微微一愣,恍惚间明白了。
我要杀的是素不相识的王庆之,他杀过的是自己的老师刘祎之。
我把自己埋在他的怀中,双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袍,一声“好”从唇边飘过。
“真不想让你回去。”
我伏在他的膝上,被他一晃一晃地抱了许久,要起身时却不见他松手,只听他暗暗说着。
我轻哂一声,“快要入夜了。”
他磨蹭了略有一刻,才慢慢撒了手。我抬头,目光又一次触到他眉间逐渐浓重的剑纹。
心中掠过几丝隐忧,许多日子以来晦朔不清的顾虑浮于眼前。
“答应我一件事。”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你说。”
“等到陛下百年之后,大唐复兴之时,不要加害婉儿和文慧。尤其是婉儿,她满腹经纶,若能继续辅助朝政,盐梅舟楫,对你、对她,都是好事。”
静默的片刻,他缓缓开口,“等到那一日,无论是我还是成器,都不会为难她们的。”
我点点头,转身向殿外走去。
夜幕将至,实在不能耽搁,我在东宫院内快步而行,未到宫门,迎面撞上两个轻妆娘子。
从敏挽着皇嗣妃刘氏,正满面笑意,看到是我,脸色不觉一怔。
我对着皇嗣妃行过礼,轻轻捏了捏从敏的手指,“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
刘氏点头应允,从敏也咧嘴一笑,“快去吧!”
贤首国师作完《五教章》,又在着手撰写《大乘起信论义记》,我得到慧苑的消息,又寻了《大乘起信论》来细读。
午后正是困顿的时候,一个爽利的声音打破了一室沉寂。
“你去吧!那个王庆之等了大半日了,李相公也接到传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