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肉眼不可见,但在冥沧出生的?那一天?,群魔清晰地感知到,一条荒凉贫瘠的?道路,随着双头?蛇游动的?轨迹,自他周身清晰可辨地扩大。
因为双头?蛇所到之?处,魔息不生。
冥沧出生时的?“壮举”,决定?了?在他未来的?人生里,北冥群魔对他的?态度注定?是畏惧有?余,亲近不足的?,即便冥沧当时是整片北冥最年幼的?孩子,但依旧无人敢上前教导他什么。
出生后的?那些年里,冥沧花了?很大的?精力,去掌控自己过于?强烈的?,对于?力量的?渴望。因为他后来意识到,当那种欲望在体?内膨胀的?时候,包括他的?理智在内的?,所有?其?他的?情感都会消散,他会彻底沦为一头?受欲望摆弄的?怪物。
冥沧非常、极其?厌恶那样?的?自己。
但又有?些时候,他觉得失去理智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尤其?是,当他一个人坐在北冥的?边境,望着那一片黑咕隆咚的?混沌发呆的?时候。
北冥的?边境之?外,并不是一个肉眼可见的?结界,而?是一处没有?魔息,没有?土地,没有?生命的?混沌。其?上下?左右仿佛都没有?尽头?,曾经有?魔试探着走入那片混沌,可步子未曾迈进,就被那种了?无生机的?气息吓得望而?却步。
从未有?人涉足那片混沌,也从未有?人知晓,那片黑暗的?尽头?究竟在何处。
这个地方,被魔族称之?为“荒幕”。
北冥广袤,魔息稀薄的?荒幕向来无人靠近,唯独幼年的?冥沧喜欢待在这里——他知道,越是魔息浓郁的?地方,就越容易激起他心底贪婪的?欲望,而?荒幕无疑算得上一处清净之?地。
而?且……在这里待久了?,年幼的?冥沧便有?理由自欺欺人地相信,他周遭孤独的?环境,并不是他自身的?原因导致的?,而?是因为大家不喜欢到荒幕来而?已。
——大家只?是不喜欢荒幕,而?不是不喜欢他。
一百来岁的?冥沧常常望着荒幕发呆,并且也是在荒幕中觉醒了?自己的?本相之?力——他发现自己能够听到某些生物内心最强烈的?声音。
后来沈寒遮告诉他,那种声音就叫做“执念”。
而?在遇到沈寒遮之?前,冥沧最初听到的?“执念”来源于?荒幕之?畔,一只?悠悠哭泣的?,弱小的?魔魂,它抽抽搭搭的?只?言片语,令冥沧触及了?北冥最残忍的?秘密。
它说:“我想要?一个身体?。”
第61章
小魔魂在冥沧身旁哭得实在停不下?来, 那哽咽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成为了?荒幕中唯一的声音,冥沧沉默地听?了?许久, 忽然道:“那你自己的身体呢?”
一如沈寒遮在听到冥沧回应之后的惊愕,小魔魂抽泣的声音一顿,憋回嗓子眼儿化?为了?一个细微的哭嗝。
冥沧闻声眨了?眨眼, 脸上浮现出了?一点儿饶有兴致的笑意,他继续道:“你是谁?你的身体呢?”
小魔魂捂着嘴, 小心翼翼地游到?少年身旁,片刻后, 它?轻声道:“你…你听得到我说话?”
冥沧“嗯”了?一声, 他明黄如焰的双眸穿透魔魂无?形的躯体,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荒幕,忽然将右臂枕于脑后躺下?, 闭着眼睛低声道:“说说看吧,你在哭什么呢?”
在年少的冥沧和?弱小的魔魂都没有察觉的空间?中, 无?色的魔息自少年的周身散开, 如丝网一般将其与没有实体的魔魂串联起来。因此不论从何种角度回想, 这一日都不再是北冥普通的日子,至少对于后来的北冥而言, 这一日发生?的一切, 将魔渊拉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混乱,或者说,新生?。
小魔魂早在很久之前, 就已经在北冥形成了?。它?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 也不知道自己该到?哪儿去,因此它?只能?毫无?头绪地在偌大的北冥飘来又飘去。后来的某一天, 它?发现海水卷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它?们对我来讲,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它?们被卷入北冥,然后缓缓地沉入海底,严冰很快将它?们冻结,那种令人着迷的吸引力也随之减弱了?。”
小魔魂没有将它?们当回事,只是偶尔会到?严冰前看看那些奇怪的东西。后来,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开始有更多类似的东西被卷入北冥。
“我看着那些东西和?上次一样沉入海底,然后被寒冰封起来……是的,最开始确实是这样,可是时?间?久了?,我发现寒冰中被封存的东西开始聚拢,开始产生?了?……异变。”
冥沧听?得?有些糊涂:“所以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能?不能?别卖关子?”
小魔魂闻言有些丧气?:“哦哦。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东西是被上古神明杀死的妖兽的……余烬。但是,这不重要。”
冥沧眉头微蹙,缓缓坐起了?身。
不重要,对于当时?身处北冥的魔魂来讲,这些余烬的来处确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些余烬在漫长的光阴中缓缓聚集,虽然源自于不同的妖兽,但最后却重新交融,异变为了?一具具全新的躯体。
“当时?我就在想,要是其中有一具身体是我的,那就好了?。”时?至今日,小魔魂提起当时?的场景,声音里的激动依旧难以抑制,“你能?明白我当时?的感觉吗!”
冥沧完全理解它?的兴奋。
正如力量对于他与生?俱来的吸引力,那些失主而力量强大的躯体,对于魔魂而言也是难以抵抗的诱惑。于是小魔魂从角落里跑了?出来,第一次不顾一切地扑向厚重的严冰,企图从其中的哪怕一丝缝隙中挤入,触碰那些异变的躯体。
“后来呢?”冥沧被小魔魂的停顿勾起了?兴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魔魂,怎么可能?破开那么厚重的严冰?”
小魔魂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轻飘飘的,颤颤的,带了?一些瓮声瓮气?的恐惧:“但是,如果不止我一只魔魂呢?”
魔魂啊,是世间?最寂寥的存在了?吧。它?们生?于混沌,没有归处与来路,或者说,它?们就是混沌的一部分。除了?它?们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它?们彼此之间?,也不知道。
事实上,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了?,在数万,数千万,乃至上亿年的时?间?里,北冥早已被无?数魔魂挤得?满满当当。哪怕有再多异变重组的身躯,与这些魔魂比起来,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仿佛几块诱人的血肉,被投入了?饥饿的鲨鱼群中——一只妄图破开严冰的魔魂不算什么,可如果整个北冥的游魂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严冰之下?的身躯,那情势就该全然倒转了?。
“当时?的情况,现在再次回想起来,其实有点儿好笑。”小魔魂故作轻松地说,“明明是看上去那么不可撼动的严冰,竟然这样轻易就碎了?。炸裂的碎冰将我撞飞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疼痛,痛得?几乎失去了?意识。而当我清醒之后再次回到?那里的时?候,我发现……发现……”
那些异变的身躯,已经开始动起来了?。
误打误撞进入身躯中的游魂,尚不知道该如何“操控”它?们,于是,奇形怪状的“妖兽”开始用极其诡异而拧巴的姿势,在北冥的严冰上阴暗地爬行起来。在爬行的同时?,曾经的魔魂也第一次意识到?,在这片广阔的深海,竟然还隐藏着那么多与自己相似的同类。
望着同样扭曲的同类,大家一时?间?全都呆住了?。
后来的日子,对于拥有了?身躯的魔族来说尚不知如何,但对于魔魂而言,却黑暗残酷到?叫人难以回望。
在严冰被破开的那个瞬间?,魔魂不仅意识到?了?身边周遭都是些看不见的,但却能?与自己争夺资源的同类,还在自己被碎冰炸飞的那个瞬间?,明白了?自己可以操控北冥的某些东西,来攻击那些看不见的同类。
“那段时?间?,北冥随处可见的冰岩,感觉都被炸得?差不多了?……而且不管你飘到?哪里,可能?只是一个刹那,你头顶的海水就会被悄无?声息地凝结成冰,然后被炸开。”小魔魂轻声道,“我不想杀人,我只想慢慢地等着其他异变的躯体到?来,说不定有一天,我走了?狗屎运,就会得?到?属于我自己的身体呢?”
可惜的是,小魔魂口?中的“狗屎运”,一直没能?到?来。
在往后漫长的时?间?里,北冥的海水不再席卷着妖兽的残烬而来。没有了?新的身躯,那些频繁爆炸的寒冰和?混乱无?序的海水,仿佛成为了?魔魂闹出来的最大的笑话。于是,它?们终于将自己目光从不可见的同类身上移开,落到?了?……可见的、曾经的同类身上。
没有新的身体,就去抢夺已有的身躯,那不就行了??
小魔魂不想杀人,也没有研究过怎么去杀人,可是满北冥的魔魂,总有这方面的专家。那一段时?间?里,北冥无?形的厮杀,变成了?肉眼可见的满地残肢、血肉横飞。
“最开始的时?候,它?们怕弄坏了?身体,所以还是保守的。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大家发现妖兽的身体有极强的恢复力,只要入主了?新的魂魄,就可以不断地再生?、恢复。简单来讲——魔族,不会死。”
不会死,只会入主新的魂魄。
仅此而已。
话到?此处,小魔魂陷入了?沉默,它?与冥沧不约而同地望向荒幕,片刻后才轻声道:“这一段,我不想再说了?。”
冥沧低低应了?一声:“那就不说了?。”
小魔魂喜欢荒幕,因为这里清净,没有魔族会来,应该……也没有魔魂会来。
它?在荒幕待了?很多年,也曾进入荒幕之中,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飘荡,仿佛回到?一切最开始的时?候,也仿佛……死了?一样。
“你是特殊的,”小魔魂说,“北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新生?的孩子了?。”
冥沧愣了?一愣,在他与北冥魔族贫乏的接触中,他确实不记得?有谁和?他年龄相近:“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小魔魂回过头,它?望向少年的脸——那张脸给人的感觉非常奇怪,右半侧的气?质忧伤沉静,左半张却总有种若隐若现的恶劣残忍之感,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他脸上显得?如此泾渭分明,甚至连带着他两边脸的五官轮廓都显出了?不小的区别。
看起来很扭曲,像个怪物。
但是北冥最不缺的就是怪物。
小魔魂移开目光,如之前那样非常自然地,为它?对北冥一无?所知的玩伴答疑解惑:“因为北冥魔族的数量是恒定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只能?有这些人。所以,如果有新生?儿出生?,就意味着它?母亲要为了?他的存在而死去。”
或许是因为不想长久地注视冥沧的脸,小魔魂没有注意到?少年的脸色一寸寸苍白了?下?来。他明黄色的双眼痛苦地紧缩,左半张脸狰狞地抽搐起来,冥沧紧紧捂着左眼,在自己无?声的尖叫声中,听?到?了?小游魂细声细气?的,平静的声音。
“没想到?现在的北冥,还有人愿意生?孩子……反正在很久以前,当大家发现繁衍后代居然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之后,都不再愿意繁育子嗣了?。唉,也是……我看着这些魔魂一代代厮杀至今,总算都各得?其所,能?够安稳地生?活了?。这几百年的安稳可真难得?啊,谁会愿意让莫名其妙的孩子榨干自己的力量取而代之呢?”
“不明白你母亲是怎么想的,”小魔魂想了?想,补充道,“或许她很爱你。”
它?飘到?冥沧面前,好奇地问?:“你见过她的样子吗?”
须臾,小魔魂看清了?冥沧的样子,大惊失色地尖叫出声:“你怎么了?!对不起对不起……你是在难过吗?你在因为我说的这些难过吗?我不说了?!诶!你去哪里啊!”
冥沧抬起眼冷冷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扫了?一眼,下?一瞬,一条巨大的双头蛇身躯自荒幕前方显现,以奇快的速度贴着冰川而过,刹那在魔魂的视线中远去。
小魔魂胆战心惊地沿着冥沧周身魔息空寂的荒道追去,穿过大半北冥,在一个巨大的寒谷中找到?了?小小的冥沧。
他跪在一块巨大的玄冰前,整张脸都埋进了?那散发着寒气?的冰块中,这个寒谷是他出生?的地方,魔息稀薄,几乎和?荒幕相差无?几。他出生?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这里来过。
小魔魂飘到?他身边,有些局促地问?:“你、你在找什么?”
“找不到?了?。”冥沧直起身,跪坐在那玄冰之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像只是在为魔魂很久之前的疑问?下?一个冷漠的结论,“我没见过我母亲的样子。”
在没有遇见沈寒遮的那些日?子里, 冥沧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和体内的另一个自己共处。
最开始,小魔魂是他在北冥唯一的伙伴,后来他刻意寻访北冥那些无人涉足的魔息微弱之地, 也逐渐结识了一些其他执念甚深的魔魂。
随着那些魔魂的回忆,北冥被杀戮和血腥覆盖的沉重历史在冥沧心中逐渐清晰起?来。但过去毕竟只是?过去,正如?魔魂所说, 此刻生活于北冥的魔族,在经历了一波波的屠杀、繁衍和?置换后, 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再次提及那些惨痛的历史。
粉饰太平是?太多人的共性,那些无望的岁月留存在魔族血脉中的, 仿佛只剩下在极寒暗流中求存的本能了。
“现在北冥还剩下的那些魔魂, 估计都和?我们一样,不愿残杀同?族,也不愿北冥重返那种同?类相残的过去。”冥沧后来结识的魔魂皆众口一词。
事实上, 冥沧的出现对于魔魂来说是?件太过意外的事,甚至有些魔魂在意识到?这世上有人能听到?自己的心声之后, 竟然在冥沧面前泣不成声地恸哭起?来。
冥沧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 成为?了魔族眼中真正的异类。分明是?天性强悍贪婪的邪魔, 却整日?整日?地待在魔息微弱的荒幕中自言自语,瞧着孤独而又疯癫。
但对于冥沧来说, 那却是?自己一生中难得快乐的时光了——
那段时间?的荒幕可真热闹啊, 来自北冥各处的孤零零的魔魂将?冥沧当?做了传声筒,它们在冥沧周围七嘴八舌地讲话?,然后听少年一句句地传递这同?类的信息。
这仿佛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魔魂们有了自己真正“存在”的实感。
冥沧本以为?他在北冥的生活, 会这样一日?日?平淡而孤独地过下去。
直到?某一天,少年躺在荒幕前的冰岩上, 听到?了一种与魔魂的执念截然不同?的心声。
那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但很悠长,像冰川下源源不断的水流。
冥沧缓缓坐起?身,屏气凝神?地听着那声音,然后将?目光缓缓投入了荒幕外的黑暗中。
——是?的,他确定那声音来自荒幕之外的世界。
可是?,荒幕之外有什么呢?
小魔魂说,魔族在最初占据那些躯体时,曾看见过妖兽被神?明处决那一霎的景象。神?族之人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力?量,其残酷冷漠的手段,比起?北冥魔族从前互相残杀之时也不遑多让。
北冥之外,或许……无非……也就是?另一个北冥而已。
“明曜,这里的一切,在你眼中像什么?”冥沧靠在那棵花叶繁茂却虚假的花树下,他的目光从明曜颤抖的双唇处上移,缓缓与她的双眸对视,“井底之蛙,还是?夏虫不可语冰?看到?这些东西,你一定觉得滑稽可笑吧。”
“不……”明曜下意识地摇头,却被冥沧接下去的话?冷冰冰地打断。
“第一次听到?沈寒遮的故事之后,我也觉得自己好可笑。”冥沧走到?明曜身前缓缓蹲下身,他抬眼向屋内重新幻化出来的母亲,突然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大家?都说,荒幕之外是?另一个北冥,原来那只是?自欺欺人。”
冥沧抬手轻轻放在明曜的头顶,森森的寒意从他的掌心传遍明曜全身,他含笑道:“沈寒遮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话?是?错的啊,明曜。”
话?音未落,冥沧的脸色忽然一变,他面具下的眸子扭曲地紧闭了一瞬,再次睁开时却沾染了厌憎的情绪。
少年明黄的双眼就那样极冷地与明曜含泪的眸子对视,仿佛在望着自己的仇敌。
明曜在分辨出哥哥那种仇恨的情绪后全身一僵——她在冥沧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挣扎而不知所措的脸,看到?了她试图牵住他,却在此刻忽然僵硬的动作。
她刚刚……想做什么来着?
她想牵住她的哥哥,想跟她的血脉至亲说,她能够理解他,她同?样能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可冥沧此刻突变的眼神?,却使她所有的动作滞在原地。
她觉得,冥沧……恨她。
下一刻,未等明曜回答,冥沧忽然伸手攥住她脑后的长发,用力?朝后拉扯,少年眼中原本哀伤沉寂的笑意加深,显得恶劣而又冰冷:“天道何曾对北冥一视同?仁?何曾对你我一视同?仁?明曜,你能回答我吗?为?何当?初被带去西崇山的不是?我?为?何你我,为?何魔族之人没有母亲?!”
“凭什么那些凡人一睁眼就能看到?阳光?凭什么他们的母亲可以平平安安地将?他们生下?凭什么他们不需要自相残杀就能拥有自己的身体?!”
冥沧一路将?明曜拖到?那棵花树下,他抬手扯下一朵红花揉碎在掌中:“你之前说……这朵花好臭?那你告诉我什么是?香的?你告诉我花香该是?什么样的味道!”
明曜踉跄地撑起?身子,伸手紧紧握住冥沧的手腕,她吃痛地抬头望向他,却在再次接触到?他寒刃般的目光时红了眼睛。
“你别这样看我……”她颤声道,“我和?你一样啊,我也想娘亲,我也想她活着啊……”
“天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苍白?了几分,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天道也、也待我不公的。”
天道也待我不公。
虽然这句话?在心中盘旋了千百遍,此刻真正吐露出来,明曜还是?感到?无比艰涩。在她记忆最初,天道……几乎和?云咎捆绑在一起?——时至今日?,也依旧如?此。
她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将?千年后失去记忆的执法神?,与千年前为?她违抗天道神?谕的云咎区分开来。也就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完完整整地,亲口说出这句话?。
天道待她不公。可她全心全意爱着的人,是?这个世上最接近于天道的神?。
在念出这几个字的同?时,明曜不得不又一次回忆起?云咎那句令她心如?刀绞的话?语。
“冥沧罪无可恕,他有他该面对的结局,我无法容情。”
“明曜,若无法接受,你便走吧。”
是?她选择站在北冥和?冥沧这边,是?她选择和?云咎恩断义——
“哈。”然而一声轻飘飘的嗤笑从耳边传来,就这样打断了明曜的思绪。
她目光颤抖着望向冥沧,哪怕隔着面具,他眼中那样嘲讽而轻描淡写的嗤笑,依旧毫不费力?地刺痛了她。
“你……笑什么?”
明曜定定地看着冥沧,在冰川上,望着云咎与冥沧互相缠斗时的那种无力?感又一次翻涌而上,几乎令她窒息。
“你笑什么??”她机械般重复着,泪水顺着脸颊倏然滚落,“你在笑什么啊冥沧?我做错了什么呢?我又做错了什么?!”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两双眸色相同?的眼睛对望,如?同?两头困兽那般绝望地相视。
“你为?什么会讨厌我?我做错了什么啊冥沧?我没有选择……不是?我选择的去西崇山,不是?我自己离开的北冥。天道对我公平吗?天道难道待我更宽容吗?你有没有见过天道追杀我的样子?你有没有被雷劫劈得半死不活过?天道有没有让你爱的人亲手把你杀了?”
“明曜?”冥沧的手在她的掌心颤抖了一下,明曜猛地甩开了他。
她从未感到?如?此委屈,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逆流着冲上头顶:“我和?你站在了一起?,和?北冥站在了一起?!我试图去理解你……在我知道你屠了东海龙族之后我依旧试图去理解你……我原以为?你能明白?——”
“屠了东海龙族?”话?音未落,冥沧困惑的尾音如?同?一圈圈涟漪在幻境中荡开,周遭一切浓烈的色彩在此刻迅速交融,无边的黑暗如?同?浓墨自院落四周侵袭而来,幻境的范围不断缩小,花树的树冠在明曜眼前迅速聚拢为?一个极小的光点。
冥沧脸上的面具重重砸落在地,他冰凉的手指紧紧锢着她的手臂,半边冰凉半边温和?的脸扭曲而急迫地望着她:“什么意思?东海龙族?你……”
下一瞬,手臂上的束缚一松,黑暗彻底隔绝了明曜的视线。
“明曜,”黑暗的虚空中,一团金黄的火苗自幻境消失的原点缓缓显现,一道温润而陌生的嗓音自她耳畔响起?,“冥沧与东海的这段因果就到?此为?止了。”
为?什么这样就结束了?这个因果,和?她之前的任何回溯都不一样……
“我不明白?……”明曜许久后才平复下来,轻声道,“你又是?谁?”
“……抱歉,”那声音微顿了顿,“明曜,关于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我都很抱歉。我想……你或许不会想要知道我的身份。”
“这个幻境是?冥沧少年时创造的。当?年冥沧用半血将?你救活后,就了解了你本相之力?回溯因果的能力?。他意识到?有一天你或许会通过本相之力?与他接触,所以将?大部分记忆保存在这个幻境等着你——就像是?神?明分身那样。”
明曜试图抽丝剥茧地去理解这段话?中的含义:“所以他是?在救活我之后,才将?记忆保存在了这里。”
“是?,那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
明曜的声音有些发颤:“如?果是?神?明分身的话?,分身和?本人之间?,是?会有联系的……所以,刚刚在幻境中跟我对话?的冥沧,和?一千年前的冥沧之间?……难道也有联系?”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是?,或者说,冥沧本身就是?为?了从你这边获得未来的信息,才制造了这个幻境等你。”
“所以冥沧和?东海的这段因果……最后……是?因为?我?”明曜的声音越来越低,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的破碎,“因为?我……告诉了他东海龙族的事。”
“冥沧在修炼上有无师自通的天赋,在与沈寒遮相遇之后,冥沧开始琢磨修炼鬼气的方法并?传授给他,沈寒遮由此能够以鬼身出入人界鬼界之外的地方。为?了报答冥沧,他开始替他留意世上适合魔族迁徙之处,东海本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我的那句话?……让他确定了东海……”
“这世上因果相续,本就是?循环往复的轮回,并?没有谁是?过错的源头。”那声音抢断了明曜喃喃的自责,停了须臾,一声极轻的叹息声传来——不知为?何,这声音又开始道歉了。
“抱歉,明曜……我想知道,如?果你的本相之力?能够召回东海龙族无辜者的魂魄,你愿意这样做吗?”
明曜听闻此言,当?即被震惊地无法言语,当?她终于明确自己没有理解错这句话?的意思后,连语速都加快了几分:“可是?那些人的身体都与北冥魔魂相融,如?果召回了他们的魂魄,北冥魔魂会不会灰飞烟灭?”
“不会,”那声音肯定地说,“双头蛇骸骨可以短暂地容纳保存魔魂,可以保证它们安稳地回到?北冥。”
“我愿意,我愿意的。”明曜道,“无辜之人不应该牺牲,冥沧也……应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我会陪他,陪北冥重头来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该怎么做?”
“……哪怕这种方法|会极度损耗生命,也不会后悔吗?”
“不后悔。”明曜轻声道。
第63章
“医师大人, 请问明曜姑娘为何还未醒转?”龙族后|庭,灵沨有?些不安地望着刚替明曜看诊的医师,语气带了几分迟疑, “她之前……看起来也并未重伤啊。”
医师闻言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并非没有受伤,而是福盈洞的那位大人已经替她治愈了伤势。她至今无法清醒……恐怕是神?识受损了。”
灵沨双手交握, 脸上的焦灼之色更深:“那……估计何时能醒转呢?”
“这、难说啊。”
灵沨沉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偏头望向沉水宫的寝殿, 许久才向医师道:“沉水宫位置偏僻,灵气微薄, 明曜姑娘这些日子都住在我这儿修养……她久久无法醒转, 是否也有此地灵气不足的缘故?”
医师摇了摇头,抬手告辞:“明曜姑娘血脉中灵力充沛,应当?与此?无关……她是神?族贵客, 我等自然会尽心医治,只是如今的状况, 恐怕也得……听天由命了。”
这话说得直白, 灵沨听完脸色都更差了几分, 她在沉水宫外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越想心中越是没底。
七日前, 明曜在她面前扯断金线离去, 留她一人在洞穴中等了三日,她心中惴惴不安。到了第四?日,灵沨实在无法坐以待毙, 可刚走出?洞穴暗道, 就被一股强悍的神?力直接扯回?了自己的沉水宫中。
她本以为会在沉水宫中看到暮浔或者暮溱,没想到一路走入寝殿, 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明曜,和坐在床头神?情沉冷的白衣青年。
之后的几日,灵沨只得知了两个信息。第一,那个白衣青年就是传闻中杀伐果断,淡漠无情的执法神?云咎;第二,她被云咎困在了她自己的宫宇中,寸步难行。
虽然执法□□号使灵沨安心了一些,可他一连三日如雕塑般沉默不言地坐在明曜床边,就连姿势都未变一下,饶是灵沨定力再好?,也实在憋不住了。
今日一早,她委婉地劝说云咎打开沉水宫结界,让她出?去找个医师替明曜看诊。云咎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可片刻之后,就有?一个自称自己“迷路”的医师满脸迷茫地出?现?在了沉水宫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