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婚清冷神君后—— by卿顾我
卿顾我  发于:2024年05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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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曜脸色一点点白了下来,她的情绪被魔魂拖入沼泽,就连阵法的运转也滞涩起来,暮浔感到周身灵力微妙的变化,很快反应过来:“不要停!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回头?!!”
这句话的语气很重,像是在告诫明曜,也像是在对?他自己重申。
直到魔魂彻底脱离了龙族子嗣的躯体,暮浔才?缓缓走到阵外,朝明曜道:“将它们交给我。”
与此同时,阵法中?灵力流转,龙崽的魂魄欢闹着扑入自己的身躯。书?堂中?沉闷的氛围瞬间被打破,重归躯体中?的孩子们新?奇地摆弄着自己的躯干和四肢,控制不住地在地上翻滚,打闹起来。
咿咿呀呀的欢声在阵中?蔓延,而魔魂原本悲哀绝望的情绪,也因此而变得空洞。
那种空洞比起它们之前的挣扎更让人难过——是种尘埃落定的荒芜,仿佛失家之人面对?着故居的断壁残垣。
在这纯稚的欢笑,和苍凉的默然之中?,明曜缓缓将本相之力收回体内。
没有了法阵的关联,魔魂的情绪再也影响不到明曜,可她的悲伤却更加沉重,几乎将她压得喘不上气来。
她望着暮浔身边的空地,泪水倏然而落:“抱歉。”
暮浔一言不发地看了她许久,转身朝书?堂外走去。
明曜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虚脱的失力感从四肢百骸泛上来,她俯身撑着一个桌案,想要坐下,却被人轻轻托住了手臂。
明曜转头?望去,对?上了灵沨水色氤氲的眼?睛。
“所以?……他、他……”灵沨的话语断断续续地,欲说还休,眼?底却还藏着一抹期待。
明曜立刻反应过来,她垂眸避开了灵沨期盼的目光:“抱歉。”
“暮溱和暮浔……他们与这些?孩子不同。这些?孩子在出生时就被融魂,与世间的因果?尚浅,我方才?能够一一复原。可是暮溱与暮浔被吞噬之时,已有千百岁的年纪了,我……做不到。”
灵沨眼?底的光亮一点点熄灭,她偏过头?快速地眨动了两下眼?睛,在明曜下一句道歉出口?时摇了摇头?:“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是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救了东海。”她朝明曜扯出一个笑,缓缓站起身,“我并不认为?这世上有谁十恶不赦,也不认为?生于北冥就罪孽深重……明曜,你永远是我们东海的贵客。”
明曜抬头?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处谈起,灵沨朝满地打滚的孩子们注视了许久,情绪才?终于平复下来。她绕开明曜,朝不远处的暮溱走去,眸中?的神情很微妙,没有爱意,但也没有仇恨。
灵沨望着暮溱,像是望着自己一去不回的年少岁月,也像是望着古老画卷的一笔墨痕。她细细地、不厌其烦地打量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哪怕她过去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些?愧疚、不安、焦灼、烦躁的情愫。
可这也是她最后能看到的,活生生的暮溱了。
她已经无法奢求再看到真正的他。
她所爱之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的任何地方了。
良久,灵沨收回目光,她什么话都没再说,兀自走入那些?追逐打闹、满地乱爬的孩子中?。
“啊,当心呀。”一个小孩奔跑着撞在了灵沨身上,她弯腰扶住他,信口?嘱咐。
那孩子“哎呀呀”地喊着,紧紧搂住她的腰,才?勉强稳住身形。听到灵沨的声音,他仰头?朝女人笑了笑,浅蓝色的眸子温柔似水,仿若倾覆了她一整个青春的缩影。
灵沨缓缓蹲下身,怔怔望着那孩子的眼?睛,与他平视。
忽然泪流满面。
明曜从沧澜庭离开时,所有的孩子已被灵沨送回了各自母亲的宫中?,书?堂除了定定坐在原位的暮溱,再没有其他的人。
她慢吞吞地跨过沧澜庭的门槛,忙无目的地走在乾都清冷的宫道上,恍惚间生出了天翻地覆之感。
明曜并未见过五百年之前的乾都,可此刻与她初入乾都时相比,确实已有海沸山崩之巨变。
包括她的人生,也都朝着难以?预料的迷雾中?奔去了。
明曜靠着墙根缓缓蹲下身,她抬手遮住双眼?,在黑暗和寂静中?审视自己身体的变化。
“……哪怕这种方法|会极度损耗生命,也不会后悔吗?”
脑海中?再一次回响起回溯冥沧过去时听到的那个声音。
然而她此刻观察自身,似乎除了本相之力消耗过多的虚弱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实感。
损耗生命……究竟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影响?
她还对?冥沧说,会为?北冥找到一条新?的出路——她能做得到吗?她的身体能撑到那一天吗?
还有……云咎。
想到他,明曜感觉自己的心脏又一抽一抽地痛起来,她用力压了压自己的心口?,像只?啄毛的幼鸟似的,将自己的脸埋入膝头?,团成了小小的一团。
她不应该再去想云咎。
他们之前已经穷途末路了,是她逼他走到的这一步。
明曜用力地呼吸着,却再也憋不住,委屈地哭了出声。
明明在来东海之前,她已经做好告诉他一切的准备了;明明在渔村的时候,他还答应了她的请求。
不甘心,她真的好不甘心。
他们毕竟也曾那样亲近,为?何此刻连再见的勇气都没有了呢?
“……云咎。”明曜呜咽着,哭得全身发颤,“我好痛啊。”
少顷,身前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明曜一怔,下意识地想要抬头?,而冷香浮动,她的头?顶在下一刻,被一只?温柔的手掌沉沉按住。

第69章 六十九章
明曜低着头?, 双眼微睁,感到熟悉的神力自天灵感倾泻而下,刹那将她的全身包裹, 如同浸入温泉那样舒适。
云咎没有说话,甚至控制着没有让她抬头?,他默然的态度令明曜胆颤, 因此即使?身体的无力有所缓解,但她身上细微的颤意依旧未能?停下。
“还疼吗?”云咎感受到她在发抖, 掌心?微动,片刻后, 又是?一阵源源不断地神力涌向明曜的四肢百骸。
她听到他平静的声音, 虽然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但也确实不是之前那样疏冷压抑的语调, 明曜这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小声道:“多谢神君。”
云咎感到少女柔软的银发在自己的掌心?小幅度地蹭了蹭, 酥酥麻麻的, 像是?小动物温软的皮毛。很乖,乖到令他生?出了一种……明曜离不开?他的错觉。
这种错觉的出现?很可怕, 因为?随之而生?的, 是?他心?底缓缓生?出的安定和满足——这种感受,是?在明曜未曾出现?的那些年里前所未有的,就好像是?她的存在让他生?出了鲜活的情绪, 和显而易见的软肋。
而最关?键的是?, 云咎知道明曜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温顺,其实也是?一种假象。纵然眼前的少女从外貌到性格都柔软得?像一团棉花, 可云咎知道,一旦被她所认定的事情,哪怕艰难坎坷,哪怕会弄得?自己满身是?伤、众叛亲离,她也一定会去做。
之前,虽然云咎离开?了沧澜庭的法阵,可他神识却?也一直留意着其中本相之力的变化。
为?东海龙崽招魂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可明曜却?真的做到了,那个法阵与她的本相之力休戚相关?,云咎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更?不知道她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因此,当他看到明曜小脸惨白,虚脱无力地走出沧澜庭时?,一时?竟很难说清他心?中生?出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至少,在听到明曜轻声喊出他名字的那一刻,他是?真的很想很想把她紧紧拥入怀中。
分明是?她推开?他的,是?她不惜用神血损害自己的身体,也要逼他解除咒印。
而如今这样可怜兮兮地喊他的人,却?也还是?她。
云咎心?下思绪纷乱,却?半点也不曾表露在脸上,因此在明曜答话之后,彼此间蔓延的沉默又一次令气氛压抑下来?。
明曜吸了吸鼻子,不知道是?不是?她太累的缘故,得?不到云咎的回应,她的眼睛又开?始发酸,她双手紧紧抱着手臂,又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云咎深吸了一口气,点墨般的眸望向她:“明曜,除了谢谢和对不起?,你现?在……已经不愿与我讲其他的话了吗?”
明曜感到抚着她头?顶的手轻轻移开?,她抬头?与神明沉静的漆眸对视,张了张口:“我、我……”
云咎俯下身,如瀑般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发上衣上的冷香将明曜盈盈满满地包裹,无可回避。
神明望着她有些躲闪的桃花眸,望着她苍白的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后目光沉沉落在被她的小虎牙咬出一点齿痕的,饱满的唇上。
鬼神神差地,他凑近,伸手揽住她的脖颈,将少女整个拥入了自己的怀中。
明曜全身僵硬地被他拥抱,如同石化般愣在原地。
“嗓子还疼吗?”云咎清润的声音,自她咫尺之畔传来?。
明曜下意识摇了摇头?,半晌才涩声道:“不疼。”
“以后,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逾矩的温暖只?保持了片刻,云咎似乎很快意识到自己动作的唐突,便松开?怀中的少女,像是?抚摸幼宠一般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回西崇山,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神明的语气太过温柔,几乎像是?诱哄,明曜感觉自己下意识就要点头?,她望着他的双眼,从中看到了很深的怜惜,可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情愫了。
那一瞬,不知为?何,明曜感到自己的心?脏蓦然向下一沉,失重?般悬在了深渊之上。
是?啊,此刻的云咎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曾经也是?半魔之身,不知道天道曾因为?她的身份,将她劈死在北冥,更?不记得?他们之间的那些情谊。
他还只?是?将她当成?西崇山的所有物,当成?一个一时?顽劣后,终究能?回到他身边的禽鸟。
“东海与北冥的事,你做得?很好,”云咎接着道,“冥沧已将所有魔魂重?新放入蛇骨保存,之后我会将魔魂带回北冥,并将双头?蛇封印于魔渊。”
他与沉默无言的她对视,清俊的脸上漾起?温柔而赞许的笑:“明曜,你救了很多人,等你再长大一些,或许也会有授封正神的机会。”
授封正神?她?
明曜仓皇地抬起?眼,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难看起?来?——不是?这样的!
她靠着冥沧一半的神血,靠着北冥精心?的照顾,才苟活至今,勉强得?到了天道的承认。在几个时?辰之前,她尚义正言辞地说出那句“若天道有错,便反了天道”,而今,又怎可能?乖乖接受天道的册封?
云咎此刻的这些话,即便再温和可亲,落在明曜耳朵里,却?不亚于惊雷疾电,令她彻底看清了彼此间横陈的天堑。
他们……并不是?同路之人啊。
“明曜?”云咎察觉到了少女的异样,他看着她眸中逐渐荡开?的水色,下意识抬手去抚她的眼尾,却?被明曜侧头?躲开?。
她被困在宫墙与神明之间的空隙中,娇小的身影几乎被他的阴影覆盖。眼前之人离她这样近,近得?她几乎能?听到他熟悉的心?跳,她只?要抬手就可以拥住他的腰,将整个人埋入他的怀抱,可他们心?中的距离那样远,甚至好似超过了魔渊与西崇山之间的距离。
明曜说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期待云咎能?够理解她的所作所为?。
“神君,我……会和冥沧一起?回北冥。”她低声道,“我也是?北冥的魔族。”
四周静了一刹,周遭的空气几乎瞬间冰冻,半晌,云咎道:“之后,北冥荒幕会被重?新加固,没有人能?够再次从魔渊出来?。”
“我知道。”明曜回答,“魔族在你们心?中,是?十恶不赦之人,逾越荒幕便罪该万死。如此说来?,我与你们心?中的魔族,也并无不同。”
云咎缓缓蹙起?眉,从她话语中捕捉到了对天道的怨憎,这是?明曜在过去从未流露过的情绪:“天道认可你,是?天道让我将你带离魔渊,你怎会与那些魔族相同?”
可是?……千年前的我,与现?在的我并没有任何区别。
天道并没有真正认可过我。
明曜抬眸望向云咎,她沉默了一霎,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轻声道:“神君,身为?正神,若违逆天道,会如何?”
云咎一怔,听出她话中别有深意,可不待他细问,明曜又猛地止住了话头?,换了个其他的话题:“总之,神君既然要去北冥,明曜也该与您同路才对。”
她朝云咎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来?:“您之前答应过,要带明曜回北冥的,您还记得?的,对吗?”
云咎静静地凝视了明曜许久,似是?想要透过她脸上若有似无的假笑看破她的内心?。
他此刻看不透她的顾虑,可他能?够感觉到,明曜有很多事瞒着他,而且……并不愿意与他坦诚。
她对天道的怨憎,对北冥的执念……如果她不是?在几次回溯中遇见了什么,仅仅在离开?西崇山的这一段时?间里,她没理由生?出这样极端的情绪。
云咎脸上露出了几分迟疑,在明曜牵强的浅笑中点了点头?:“好。”
至少在他们共同前往北冥的这段路上,他还有很多机会能?够一点点探清她改变的原因,也能?够慢慢改变她对天道,对神族的态度。
云咎是?与天道休戚相关?的执法神,纵然世间有太多人敬畏他、恐惧他、憎恶他,他却?不希望……明曜成?为?其中的一员。
神明伸手将明曜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恍惚间,竟然想起?她在东海渔村纷纷扬扬的荻花中亲吻他的瞬间。
那时?明曜望向他的目光中,是?满眼的热切与纯挚。
再次回望那个瞬间,他当时?,好似……应该……也有一瞬的心?动。
眼前少女琥珀色的桃花眸,与那时?荻花丛中雾蒙蒙的眸子重?合,云咎抬手轻轻摩挲着明曜微红的眼尾,轻声道:“你……别难过。”
向来?高高在上的神明,半跪在明曜身前与她平视,在翻涌的心?绪中,絮絮地表达着那些令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安慰之词:“我……不愿再勉强你。”
“明曜,如果你对神族有所顾虑……可以跟我说。不要怕我,可以吗?”
云咎在明曜怔忪诧异的目光里低下头?——这种姿态,明曜只?在千年前的云咎身上见过,它并不属于向来?高高在上的执法神。
云咎沉默许久,当明曜以为?他要问出什么要紧的问题时?,却?听他又重?复道:“嗓子……不疼了吗?”
这个问题,他之前不是?问过吗?
明曜怔怔地看着他,小小咽了咽口水,片刻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脸上漾起?了一抹尴尬的飞红。
果不其然,下一刻,只?听云咎轻声道:“对不起?。”
他将微凉的手指蜷入掌心?,抿了抿唇,怔怔道:“我当时?气急了,明曜,我很后悔。”

龙嗣魂魄归体后, 东海之事算是勉强告一段落。
只是,五百年的光阴对于龙族而言,已然算不上短暂。在这五百年中, 迟暮之年的龙神伏尊迅速地衰老了下去,而冥沧也时机正好地掌握了乾都大权。
云咎明白,在权柄完全被冥沧架空的当下, 如果?要?毫无铺垫地强行带走冥沧与魔族,只会让习惯了安逸的东海, 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中。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云咎和冥沧不约而同地达成了一种默契, 他们?一个?在龙神殿中, 用神力帮助谵妄多年的伏尊恢复清醒,而另一个?则继续维持着“龙族三殿下”的身份,开始逐步移交分?派手中的权柄。
明曜、云咎、暮浔、暮溱、灵沨……这些亲身参与?过东海之变的当事人, 虽然对乾都当下的局势已心知肚明,但在伏尊彻底清醒之前?, 大家也都极其一致地保持了缄默。
在局外人眼里, 东海似乎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唯一能察觉到的一点儿?不同,便是沧澜庭的龙嗣在一夜间性情大变, 仿佛又一次回到了牙牙学语的稚子?时期。
但好在, 暮溱在这五百年中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形象实在深入人心,那些不明真相之人即便察觉到了龙嗣的不同,诧异一阵之后, 也顶多说出一句“其子?肖父”的感叹罢了。
毕竟, 就连这些龙嗣的生?母,在觉察到孩子?的转变之后, 也都没有生?出什么过度的反应。
——这同样也是灵沨在将龙嗣送回各宫之时,令她感到十分?诧异的一点。
在那些孩子?中,像林林那般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没有被母亲发现其转变倒也罢了。只是沧澜庭中,还有许多接近成年的孩子?。
那些原本口齿清晰、聪慧伶俐的孩子?经此?一事,再次回到生?母宫中时,又变回了懵懂稚嫩的性子?。而他们?生?母的反应,却大多都只是微微一愣,然后便上前?牵过孩子?的手,甚至不向灵沨询问孩子?的情况,只默不作声地将他们?带离了她的面前?。
仿佛早有预料一般,那些女人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各自孩子?的转变。
灵沨沉默了很久,她回想起暮溱在给林林灌入魔魂时,清萍歇斯底里的模样,心中恍然生?出荒诞之感。她不明白这些女人在这几百年中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但她至少?知道?,在这五百年的时间中,作为暮溱的后妃,不管受宠与?否,她们?都活得并不快乐。冥沧并没有认真对待她们?,只是将她们?看做了繁衍子?嗣的工具,或是北冥阴谋之中的一颗棋子?。
如果?暮溱未曾被冥沧取代,世事不会如此?。
送走了龙嗣,灵沨觉得自己在乾都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回到沉水宫中倒头睡了一觉,在第二日清早,只身离开了乾都后|庭。
暮溱是乾都最后一个?见过灵沨的人。
当时他被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后妃请去了悬谷的烟波亭,那女子?似是他哪个?孩子?的母亲,约他去,却只是与?他沉默着对坐喝了几杯茶,全程竟是一言未发。
暮溱其实很不耐烦再与?东海有牵扯,他愿意?前?来赴约,也不过是因为自己尚且套在这“龙族五殿下”的壳子?里,且事关龙嗣,他不得不做做样子?罢了。
悬谷是乾都至高处,暮溱烦躁地将视线下移,轻而易举便能将乾都纵横交错的宫道?布局收入眼底,正当他看着某处宫道?出神时,那后妃却开口了。
“妾想知道?,妾之前?的那个?孩子?……如何了?”
暮溱眉宇一拧,有些不耐烦:“你?在说什么?”
那后妃托着茶杯的手,和她的声音一般轻颤:“妾知道?前?几日灵沨送回来的……才是妾真正的孩子?,可是妾还是想知道?……之前?的那个?孩子?……他现在如何了?”
暮溱终于听?懂了女人的话,他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不知从何应答。
事实上,他听?懂了,却依旧感觉难以理解。
暮溱对上了她带着泪意?的双眼,感到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上,逼得他透不过气。于是他没有回答她,搁下茶杯,径自往烟波亭外,几乎仓皇地离去。
——他觉得自己在东海,片刻都待不住了。
暮溱顺着悬谷的小径下山,身旁陡峭的岩石崖壁之外,红墙宫道?蜿蜒着通向乾都的出口,而在那出口处的华表之下,双头蛇巨大的蛇骨中,正存放着那些魔魂。
那些……竟然被东海中人惦念着的魔魂。
暮溱感到荒唐,感到恍惚,感到不可思议,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朝出口处望去。
于是他就看到了灵沨的身影。
离开沉水宫的时候,她没有带走一件物什,更没有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任何一个?宫人,她走得很干脆,就像是出门散步似的,白裙卷发,很随意?的装束。
她就那样一步不停地穿过宫道?,走过华表,从蛇骨旁径直而过。
然后,在踏上鲸骨天梯的那刻,灵沨却忽然停下了步子?。
她回身望向那具双头蛇的骸骨。
周遭的海水随着灵沨转身的动作拂开她的长?发,墨发与?白裙猎猎,与?定格的画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暮溱站在至高处望着她,忽然想起五百年前?的一些事。
那时真正的暮溱正被他一点点的吞噬,因为是日积月累的消逝,他并不会感到痛苦,只会觉得自己是沉疴难愈,身体与?记忆不可遏制地衰弱。
在暮溱存在最后一段时间里,他时常会在深夜孤身潜入一个?山洞,然后用尖锐的石子?在冰岩上反复地刻下几个?龙族文字。
后来暮溱去过那个?山洞,辨认出那两?个?用术法保护着的名字。
暮溱、灵沨。
他当时嗤笑一声,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在此?后多年中,有意?无意?地,再不曾见过灵沨。
此?刻他站在悬谷的山道?上,望着那个?本该被真正的暮溱钟爱一生?的女人,忽然有点想知道?,她如今望着他那具双头蛇的骸骨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估计恨死他了吧。
果?不其然,灵沨盯着那蛇骨看了片刻,抬掌化出了一个?半掌大的水|雷珠。那是个?爆炸时威力极强的法器,哪怕在东海寻常军营中也不一定能够轻易见到,若此?物落到蛇骨之上,未必不能将其粉碎。
暮溱眉心一跳,在看清楚她掌中之物时,几乎是下意?识就要?朝山下而去。
然而灵沨只是握紧掌中的水|雷珠,却始终没有将其掷出。
她最后看了那具蛇骨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踩上鲸骨天梯离开了乾都,此?后再也不曾踏足这座王城。
在灵沨离开乾都的两?天后,寄生?在暮溱体内的双头蛇魂魄脱离而出,独自融回了蛇骨之中。
他的这个?举动远在众人的意?料之外,就连暮浔也是在感知到蛇骨异动之后,才发现了此?事。
然而问题在于,没人知道?暮溱的尸首究竟在何处。
明曜从冥沧口中听?说此?事之时,又是在三日之后了。
这些日子?,恐怕是明曜离开西崇山之后最清闲的一段时日,冥沧给她安排了一间宫殿,虽然地方不大,但灵气充沛,水流温暖,明珠光辉。
为龙崽招魂之后,明曜渐渐感到自己的灵力无法长?久留存在体内,而是从自己的七窍百骸中缓缓流逝,她不时便会感到疲惫、嗜睡,因此?大多数时间都留在寝宫,甚少?外出。
她意?识到,这就是招魂带来的反噬。
明曜对自身灵力的流逝其实并不在意?,在北冥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压制本相之力的日子?,那时她的状态跟此?时也相差无几,因此?在明曜看来,如今她的状况,也无非就是再回到那时而已。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日子?里,冥沧和云咎来她宫里的次数,开始变得非常频繁。
这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每日清晨来给她输送神力,一个?总在傍晚过来,站在她榻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明曜被冥沧盯得毛骨悚然,显然,即便知道?了对方是自己的血亲,他们?依旧不太清楚该如何相处。
明曜在又一次感受到冥沧如炬的目光后,非常无奈地结束了艰难的装睡,她眨巴着眼睛看向他:“哥哥。”
冥沧移开视线,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去,而是对她道?:“灵沨离开了乾都,我……的那个?魂也从暮溱身体中离开了。”
明曜微微一怔,默默地点了点头,她对灵沨的离开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她会走得那么快。
“暮溱的尸首不翼而飞。”冥沧接着道?,“我和那个?魂魄如今无法沟通,因此?不知道?他将其藏在了何处。”
明曜这次倒是有些惊讶,她靠在床头沉默了片刻,有些犹豫:“有一处山洞……是暮溱和灵沨的定情之地。”
冥沧似乎只是想找个?话题和明曜讲讲话,却并没有将她的回答放在心上。事实上,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另个?魂魄会好心到,将暮溱的尸首送回所谓的“定情之地”。
因此?他只是点了点头,随口应了一句,便又移开了话题。
这次新开的话题,似是冥沧憋了很久的话,至少?他的语气听?起来比之前?更加严肃郑重。
“执法神现在日日都来见你??”冥沧蹙着眉,目光郁沉地落在穿着单薄寝衣的明曜身上,“你?也这样见的他?”
明曜:“……?”

第71章
明曜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中衣——虽然不算厚实, 但?从领口?到袖子也算是严严实实地捂着,看不出哪里?有不得体的地方。何况……
她有些困惑地看着冥沧:“可是你们来这里之前,都没有跟我打过招呼。”
明曜这段日子精神不济, 特别嗜睡,若非感受到云咎或是冥沧的气息出现在屋中,她几乎可以睡得?不分昼夜, 因此并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在他们来之前整理仪容。
她也不曾想到……冥沧居然会在意这种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冥沧有些语塞, 顿了顿,“男女授受不亲, 你如?今这样?同他亲近, 是还想与?他再续前缘的意思?吗?”
明曜闻言彻底愣了,她知道冥沧或许对她千年前与?云咎的事情了解一二。且他在尚未暴露身份之前,与?她提起云咎, 语气中总带了些敌意。
但?这次不知为何,“再续前缘”这四个字从他口?中道出, 竟然少?了阴阳怪气, 多了几分忧虑的感觉。
明曜下意识咬了咬唇:“我不敢这样?想。”
比起千年之前, 此刻北冥与?天?道的关系更加势如?水火,且明曜已经决定要同冥沧一道返回魔渊, 她不再痴想云咎可以为她再一次违逆天?道, 更枉论什么“再续前缘”。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冥沧在听了她的回答之后,眉头一压, 竟然肉眼可见地生起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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