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婚清冷神君后—— by卿顾我
卿顾我  发于:2024年05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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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恍恍惚惚地替明曜诊完脉离去,又留下灵沨一个人在沉水宫前暗自崩溃。
——她旁敲侧击地跟医师打听了这几日东海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乾都一切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灵沨知道这个节点上的无事发生,就是最不正常的事情了。可如今她被云咎困在沉水宫中,除了原地打转之外竟然别无他法。
灵沨焦虑地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最终还是推门进入了寝殿。
薄纱轻幔之后的榻上,仍然是一坐一卧的两个人。
“执法神?阁下,”灵沨心中憋着气,掀开帘直直就往榻边走,“东海此?刻危在旦夕,我不求您为龙族出?手,但求您放我离开沉水宫,我实在不能——?!”
灵沨的话语,在她看到云咎紧扣着明曜的手时立刻滞住,她有?些尴尬地顿了顿,侧过脸小?声道:“求您解开沉水宫的结界。”
“等。”云咎神?情淡淡地应了一个字,将明曜的手重?新放回?了被褥中,垂眸平静地看着明曜依旧苍白的脸,“等到她醒。”
灵沨闻言僵在原地:“医师说……明曜恐怕是神?智受损,何时醒转……得听天由命。”
云咎置若罔闻地坐在床边,眼皮都没掀一下。
灵沨沉默了很久,才勉强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崩溃,许久,她默不作声地从桌边给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下:“那我同您一起等。”
这一等,又是沉默无言的大半日。
灵沨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快被烧干了的炉子?,差一步就要冒火,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声音颤抖着强笑道:“神?君,我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他是个病秧子?,但是他人很好?……对乾都的所?有?人都很好?。他总跟我说,等他病好?了,就要和我一起游历四?海,把?所?有?好?看好?玩的东西都带回?来,送给东海还没成年的孩子?们。”
“可是后来的某一天,他的病好?了,却突然性情大变,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我这些年来,一直在试图告诉自己,他只是病得太久了,想要过得肆意些而已。可是后来,他的种种行迹,让我实在无法将他和之前那个我爱的人联系起来。”
“我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试图去寻找他当?年性情大变的真相?。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没有?变啊——他是被人所?害,他已经死了,留在他身体里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魂魄……”
灵沨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我得知道是谁害了他,我至少?得让他清清白白地离开啊。”
她撑着桌角缓缓站起身,朝云咎深深拜了下去:“神?君大人,你也有?喜欢的人啊,你难道不能理解我的心吗?所?以……请您让我离开这里吧。”
云咎侧过脸望向她,沉黑的眸中一点情绪都没有?,漫长?的寂静之后,他道:“事已至此?,你改变不了什么。”
灵沨仰起头:“飞蛾扑火,即使明知会灰飞烟灭,也终究是走向光了呀。神?君大人,既然结局已定,为何我不能去做我甘愿的事呢?”
灵沨双眸中含着泪,却异常坚定地与他对视,云咎密长?的睫毛轻轻翕动了一瞬,如蝶翼般掩住了眸中的情愫。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喜欢吗?”他低声道,“难以理解。”
倏然,神?明抬手挥袖,撤开了沉水宫外的结界:“我已将藏身于东海的异魂全数监|禁。但以防乾都动荡,你不可透露只言片语。”
灵沨一怔,未曾料到云咎如此?雷霆手段,她还想再询问些什么,但对上执法神?冷冰冰的眼睛,却一句话都讲不出?,只得连连点头答应。
灵沨一走,沉水宫中更是静得落针可闻。在这寂静之中,云咎重?新将目光移回?明曜的脸上——即便是昏迷,她的神?情依旧显得很悲伤,嘴唇苍白失色,秀丽的眉毛无意识地微蹙着,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地显露,像是挣扎在极痛苦的梦魇中。
云咎盯着她微蹙的眉头看了许久,鬼使神?差地探出?手,用?指腹轻轻拂过她的眉心。
为什么她在他身边,也会受到那么大的痛苦呢?他心想。
在北冥的牢笼中初次见到明曜的时候,他分明暗自下过决心,会让她在自己身边自由自在地生活。
他想让她彻底脱离北冥,彻底摆脱和魔族的纠葛,他想她好?好?生活在自己的庇佑下,和西崇山任何一个生灵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她不必太亲近他、喜爱他,也不必像那些神?侍一样敬重?他、畏惧他,他只要她愿意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就好?。
可是现?在呢?
她不信他,她选择了北冥,选择了冥沧,独独没有?选他。
可是她……在冥沧偷袭他的时候,又替他挡下了那对她来说近乎致命的一击。
分明在那之前,他还叫她离开,他还说她不配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的身边。
明曜当?时……是什么反应呢?云咎记得当?时自己背对着她,可是明曜当?时发涩的尾音,却依旧那样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耳畔。
她当?时,对他说的是“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是她决定放弃了吗?她决定彻底离开他了吗?
可是……天道说她属于神?族……天道说……
云咎的思绪忽然断了一霎——这仿佛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除了天道神?谕之外,他和明曜之间竟然没有?其他半分联系。
她在北冥长?大,而他在魔渊的牢笼前与她初见之时,他在她的印象里,还只是一个会随时让她“没有?家”的陌生人而已。
除了一旨神?谕,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云咎怔怔地看着明曜出?神?,耳边忽然又响起了冥沧的那句话——
“是我一滴血一滴血地将她养大。你杀死我,她会恨你。”
他们之间的联系,比不过明曜和冥沧之间的羁绊。
他和她之间只有?神?谕而已——只有?神?谕,就够了吗?
如果是从前的云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答案,天道神?谕是他漫长?生命中唯一有?意义的存在,他的出?生就是为了成为受到天道认可的正神?,他千年的生活中也只有?一道道神?谕。
他们之间有?神?谕,难道还不够吗?
沉水宫外的琉璃灯光影变幻,有?一道微光穿过窗棂投射到明曜的枕边,云咎下意识伸手替她挡了一下。衣袖下摆虚虚拂过明曜的脸颊,他略抬了抬手,余光却瞟见少?女眼角倏然滑落的水光。
晶莹的,像是他指尖错漏一道光影。
云咎默了一刹,低头伸手轻轻蹭过她眼角的潮湿,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近了,近到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上透明二人柔软的绒毛,和轻轻颤抖的细长?的睫毛。
他就保持着那样一个僵硬的姿势,定定地看着一滴滴泪珠自她眼角无声地滑落。
他忽然有?种感觉——明曜,似乎要醒来了。
可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了自己内心隐约的抗拒。
他竟然在怕,怕面对清醒之后的她,怕她又一次含泪求他放过那些北冥魔族。
也怕他真的要在她面前,亲手处决她在意的那些……魔。
然而下一瞬,一声哽咽从明曜喉中溢出?。她侧过脸,泪湿的脸颊不自知蹭上了他的手背。
云咎下意识地屈起了手指。
片刻后,他听到她轻轻喊了声:“冥沧。”

第64章
在听到意?识模糊的明曜, 将“冥沧”两个字喊出口的瞬间,云咎幽黑的漆眸微凝,缓缓将垂在她颊边的手移开, 直起腰背,就那样自上而下地,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她。
明曜醒转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云咎那样一张冷淡到极致的脸。
她琥珀色的双眼雾蒙蒙地与他对视了一瞬,还未来得及开口, 就见云咎非常淡漠地移开目光:“你醒了。”
明曜心口一痛,习惯性地低声道:“……神君, 对不起。”
云咎将视线重?新移回她的脸上, 对她莫名其妙的道歉未发一言。明曜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脸色,磨磨蹭蹭地撑起身?,凑到神明面前:“神君, 我?……”
云咎垂眸望着她依然有些苍白的脸,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痕, 然后放下手, 就那样安静地等待着她之后的话。
明曜踌躇了片刻, 轻声道:“我?想?知道……冥沧他……怎么?样了?”
云咎仿佛吃痛般飞快地眨了下眼,那双如浓墨点就的漆瞳蒙上了一层冷淡的寒意?, 清俊的脸上却除此?之外一点变化也无:“一切如旧。”
明曜闻言当即松了口气, 少女的桃花眸微微一弯,嘴角流露出些许如释重?负的笑意?,她点了点头:“那就好……多谢神君……”
云咎紧了紧袖底的手掌, 并不回应她的话, 也没有起身?离去的动作,只是坐在明曜的床头, 继续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明曜在云咎如有实质的目光下,逐渐变得有些不安,她低头轻轻绞动着靠枕上的流苏,虎牙无意?识地磨蹭着自己的唇瓣:“您……别担心,我?不会让您为难的。”
她慢吞吞地伸手扯住他的袖子,桃花眸很亮,却有些生怯地望着他:“我?知道冥沧罪无可赦,但?是……还有一点儿补救的余地。神君,我?的本?相?之力……可以将东海那些无辜之人的魂魄重?新补回来。”
“我?已经知道怎么?做了,”她小声道,“只要您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将东海龙族慢慢恢复成最初的样子。到时候您再?给北冥定罪……可以吗?”
明曜满眼希冀地望着云咎,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怎样洞心骇目的话——东海龙族向?来子嗣单薄,其中大部分的孩子自出生时就魂魄不稳,何况冥沧是在那些孩子刚出生不久的时候,便将北冥魔魂种入其体内。龙族子嗣的魂魄与魔魂不断绞杀,最后又被彻底吞噬,这种情况下,即便是云咎也难以转圜。
明曜却居然说,她能够将龙族恢复成“最初的样子”。
云咎沉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抚上明曜的发顶,他低头与她对视,语气很淡,很无奈,像是在哄一个胡言乱语的小孩:“在冰川上,你差一点就要死了,知道吗?”
神明静静地看着她,空着的一只手下探,有些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温热的指腹摩挲着她腕上浅淡的咒印,直到那块皮肤被蹭出了绯红的颜色。
“冥沧在东海手眼通天,甚至控制了神域正神。在你扯断金线之后,我?怕他伤害你,因?此?给你下了这道咒印。只要这个印记不消失,落在你身?上所有的伤势,都会如同落在我?身?上一样,被我?的神力迅速治愈。”
“可饶是如此?,在冰川上,我?差一点就保不住你。”
云咎蹲下身?,与榻上的明曜平视,他漆黑的眸子如同无星无月的长?夜,望着她的时候没有半点波澜:“明曜,你当时是……为了救我?,对吗?”
明曜滞了一霎:“对不起……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忘记您给我?留过这个咒印……我?只是不想?看到您受伤……”
云咎笑了一下:“所以,你为了救我?,差一点就要死了。但?是你醒转之后,没提我?,没提你自己,反而三句话,句句不离冥沧。”
他紧紧锢着她的手腕,感觉自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保持住当下的平静:“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一种带着压抑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明曜低头望着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腕,声音发涩,喃喃道:“抱歉、抱歉……”
可她越是道歉,云咎手掌的力道就越紧,明曜终于?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有些无措地蜷起双足。
事实上,她有些无法理解云咎此?刻究竟在想?什么?。与千年之前的云咎相?比,此?刻眼前的男人更加冷淡平静,他将所有情绪都藏在幽暗的眸底,仿佛无边无际的大海,在浪潮来临前没有半点波澜能够兴起。
明曜只能猜测,他或许仍然在为自己对北冥的袒护而不悦。
她心里清楚,魔渊与天道之间的距离,是她和云咎之间横陈着的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即便她再?如何躲避,也终于?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她的昏迷和回溯,只不过是为这一刻拖延了一些时间而已。
明曜沉默了片刻,被云咎握着的手腕轻轻挣扎了一下,自他的掌中脱离而出,她抬头朝他笑起来,眼波温柔而坚定:“云咎神君,我?……很感谢您将我?从北冥带回西崇山。是您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间,看到了太阳、云霞和永不枯朽的春山。我?很喜欢、很喜欢西崇山,但?是……我?出生在北冥,我?的至亲,我?的家人,也都在北冥。”
“我?会替他们赎罪,我?会挽回东海龙族逝去的东西,”她轻声道,“哪怕您不认同,这也是我?一定会去做的事情。”
明曜深深望入云咎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抬起手腕,一字一顿地说:“所以……请您收回这道咒印。”
片刻的沉默之后,云咎忽然短促地轻笑了一声,他抬手重?新握住明曜的手腕,像是抓住彼此?间唯一的牵扯。倏忽,云咎掌中施力,一把将少女从床榻上拉了起来,纵然神情依旧冷淡平静到无懈可击,可他的动作中依然透出了几分令人不安的急迫。
神明并没有收回咒印,反而拉着明曜走出沉水宫,然后化为一道疾电般的浅金色光影朝沧澜庭直奔而去。
沧澜庭外,执法神布下的结界骤然洞开,下一瞬,铺天盖地的恐怖神压自宫宇上方压下。
暮浔原本?正坐在沧澜庭偏院的亭中,与一名梳着蝶髻的小姑娘对弈,感受到周遭神力的变化,他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暮浔将指尖捻着的黑子往玉匣中一丢,抬手饮尽一旁酒杯中的残酿,朝那小姑娘展颜一笑:“对不住,我?得去受刑了。”
小姑娘仰头望着暮浔,杏眼圆脸的幼气长?相?,偏偏带着一种极度割裂的沧桑气质:“冥沧,若再?次回到荒幕之畔,回到你初次听见?我?心声的那个时候,你还会回应我?吗?你有后悔过吗?”
暮浔,或者说冥沧偏过头,将酒盏掷回桌上:“有什么?好后悔的。小魔魂,你难道不觉得,在这里的一日,比在北冥的千年万年都要值得吗?”
“我?只是败了,不是错了。”
青年挥袖起身?,在路过小魔魂身?边的时候轻轻按了按它的肩膀,他的声音很低,很稳,已经褪去了两人初见?时那种稚嫩清朗的少年气:“……对不起。”
小魔魂紧紧握着手中的白棋,不敢转头去看眼前那张与曾经截然不同的脸。直到肩膀上的重?量消失,冥沧细微的脚步声消失在耳畔,它忽然张开手掌,任那枚白子从指缝滑落在地,它低头捂住脸,许久后才道:“可是我?后悔了,冥沧。”
它那时说,它想?要一具身?体,现?在它有了,可是它后悔了。
东海的一日,比北冥的千年万年都要值得吗?
可是当年它在荒幕与少年时的冥沧无所不谈,相?互陪伴的那些日子,难道不比东海的这五百年更值得吗?
小魔魂坐起身?,转头望向?冥沧离去的方向?,然后恍恍惚惚地站起身?,冲出了院门。
冥沧没想?到云咎是带着明曜来的沧澜庭,他走入正堂的刹那恰好与他们二人对上,深蓝的眸子下移,缓缓落在明曜被牵制的手腕上。
明曜在看到他的瞬间脸色微变,一声“冥沧”尚未唤出口,整个人却被云咎拖拽着往庭院深处走。
云咎目不斜视地从冥沧身?边经过,清冷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全然将他无视的样子。两人一路穿过庭院走入书堂,未等明曜反应过来,云咎左手化出长?剑骤然出手,刀光霹雳而过,直将沧澜庭书堂的房顶掀翻。
下一刻,一阵强力的神压兜头而下,神明漆瞳冰冷地扫过一个个披着龙族子嗣外皮的魔魂,看着他们被执法神的神压震慑得无法抬头的样子,缓缓松开了明曜的手腕。
神明左手虚握的长?剑如流光般迅速消散,他站在明曜与那满室的魔魂中间,洁白的衣袍与神光令他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视线落在明曜的咒印上,注视许久,才道:“挽回东海龙族逝去的东西么??现?在,做给我?看。”
这和她想?象的不一样,明曜身?体微颤,摇头再?次将手腕抬起:“您先把咒印收回。”
“好让你替北冥赎清罪孽后与我?割席?”云咎冷冷看她片刻,“我?从未同意?。”
“现?在的你,是在替执法神行刑。”

明曜站在云咎身旁, 分明是不远的距离,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
北冥魔魂透过?龙族子?嗣的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那?些小心翼翼的目光令明曜感到熟悉——曾经她在北冥的时候,那?些照顾她的魔族,也是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的。
艳羡的、憧憬的、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们在看着她, 也仿佛在透过?她看向无形的天道和北冥之外难以想?象的世界。
在北冥的时候,即使?魔族对?她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 但这种无意流露的目光却仿佛一堵无形的高墙,常常将明曜一个人困在北冥之外的地方。
而此刻, 明曜又?一次触碰到了那?面坚不可摧的高墙。
“不该是这样的, ”她喃喃道,“我不是在替您行刑……”
明曜的目光扫过?书堂中被神威压得抬不起头的群魔,她手?足冰冷, 感觉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大的无力感裹挟:“我是在替他们赎罪,只要我能够召回龙族子?嗣被吞噬的魂魄, 北冥的罪孽就?能减少一分。所以……我不能再让您的咒印继续庇护我了, 这对?您而言并不公平。”
“公平?”云咎垂眸, 夜色般的漆眸卷着凉凉的寒意拂过?明曜的脸颊,“冥沧连同北冥魔魂犯下的杀戮之罪, 要你来补偿, 对?你而言,公平吗?”
“这不一样!”明曜有些急切地抬起头,“我是甘愿的!”
随着她的动作, 明曜一下子?撞入了云咎的眸中, 她看着那?双寒潭般的双眼?中倏然泛起了一点儿?细碎的微光,仿佛从水底潮涌而出的涟漪。神明低头看着她, 表情分明没有变化,但有那?么一刹,明曜觉得他似乎有什?么话也将要脱口而出。
然而没等她回过?神,书堂外突然传来了一道轻轻的笑声?。
冥沧斜倚着门框抚掌而笑,深蓝的眸底却半点喜色也无,他套着暮溱那?副温文尔雅的皮囊,锐利的目光却那?样直直地望向明曜。
“收一收你泛滥的同情心,”他说,“明曜,北冥何罪,要你来赎?”
青年在众人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入书堂,他在群魔之前站定,轻笑:“都不许低着头。”
冥沧回过?身,与云咎对?视,低声?道:“不过?是灰飞烟灭而已,成王败寇,适者得生。北冥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这是我辈之道,为何走出魔渊便?成了罪恶?天道与神明从未正视过?北冥,为何我们如今却要向神明低头?”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魔魂,十丈之高的巨蛇法相在身后骤然显现,那?法相周身浓郁的魔气已经残损不堪,却如同一室抵挡风雪的破旧茅屋,生生将执法神强悍凌厉的神压抵挡在法相之外。
冥沧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依旧显得十分轻松,他的目光落在明曜泛红的眼?圈上,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诚挚的笑意:“小丫头,留在北冥,或者留在西崇山当?一只万事不知的小鸟不好吗?挨在大人旁边凑什?么热闹?硬把?好日子?过?得这么苦……”
“早知如此,我该吞了你。”
明曜在巨蛇法相显现的那?一刻就?怕了,她脸色煞白地摇了摇头,就?怕冥沧这幅引颈受戮的模样真的令云咎起了杀心。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扯云咎的衣袖,谁知指尖刚刚触及到布料的一角,就?被云咎极用力地纳入掌中,一根一根地收紧、包裹住。
他在袖底攥着她的手?,从未那?样用力地紧握。
明曜愣了一刹,再抬眼?时发现冥沧也寒着眸盯着他们交握的手?,下一瞬,青年移开眼?,喉底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明曜察觉到气氛中微妙的变化,如芒刺背般直了直身子?。空气仿佛凝结了,冥沧和云咎那?样对?立着,也不说话,某个刹那?,明曜觉得他们能这样站到天荒地老。
她深吸了一口气,理清了自己的思绪,缓缓对?冥沧道:“北冥,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冥沧知道明曜在问什?么,她在问他,如果?不强占他人的疆域和身体,北冥是否就?只能这样暗无天日地存在下去。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答案。因为北冥面对?的是八方迷津,在用血与骨铺成出一条道路之前,没有人知道北冥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或许在神族的眼?里,北冥魔族压根不应该存在。
冥沧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四个字:“不破不立。”
不离开北冥,太阳是不会自己坠落到深海里的。
“可是北冥从前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明曜轻声?道,“不要再杀人了,北冥的新生不该建立在无辜者的鲜血上。”
冥沧闻言突然笑了:“明曜,不要再说孩子?话了。任何变革都是建立在无辜者的鲜血上的,我回不了头,你也没有更好的路。难道你要魔族继续千年万年地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海底,继续忍受这世间的不公吗?”
青年转头望向身后的魔魂,他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寸寸扫过?,眼?底的笑意未散,温和而平静:“至少,北冥的魔魂有了新的出路,不是吗?我死后,东海龙族不会再有新的血脉子?息,北冥魔魂会永远占据乾都最高的权柄,新的东海正神也必定从其中诞生。”
“这难道不是一条光辉灿烂的康庄大道吗?”
冥沧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谁说他输了?他分明没有。
龙族子?息微薄,他同时占据了暮浔和暮溱的身体,在他死后,龙族血脉正统的子?嗣便?只剩下这些被魔魂占据的孩子?们。届时不光是这些孩子?的母族,而是整个需要龙族正神统御的东海,都会和这些孩子?站在一边。
只要流着龙族的血脉,谁在乎他们的壳子?里套着哪个魂?
冥沧兀自低笑了一阵,他想?起在荒幕之畔听到的那?一道道心声?——那?些不甘和悲哀徘徊在魔魂的心底,即便?它?们自己没有察觉,却在与他取得联系之后,不自觉地,日复一日叩击着他的魂魄。
他听着魔魂身受的不公,也听着沈寒遮描述的荒幕之外的景象,他心中的不甘如野火燎原般地蔓延。他想?,凭什?么?凭什?么魔族生来便?有罪,步步皆是做恶?
难道这是他们可以选择的吗?难道他们有过?选择吗?他们只是想?要一副身躯而已,多朴实无华的执念,却那?样难以实现。
到现在,五百年了,他费了这样大的力气,终于帮那?些孤寂了太久的魔魂完成夙愿,也终于不再听到耳边喋喋不休的执念。
所以,谁说他错了,谁说他输了?
冥沧笑够了,叹了一口气,仰起脸朝云咎道:“执法神,灰飞烟灭之刑,我已恭候多时,何不立刻动手??”
“不!!!”
明曜看着云咎背后巨大的法相陡然显现,周身浅金色的神力转瞬便?冲开了巨蛇法相的魔息。冰川一战之后,冥沧伤势太重?,且他此刻失去了龙族大阵的神力补给,根本无法抗下云咎的一击!
“等一下!”明曜一边想?挣脱云咎的束缚,一边在慌乱中祭出了自己的蓝鸟法相,然而神明似早有预料,法相挥袖之间已将蓝鸟生生擒住,另一只手?甚至并未持剑,而是裹挟着强悍的神力朝冥沧压去。
“冥沧!冥沧!哥哥!”明曜被云咎禁锢着无法挣脱,绝望之际,她失控地低头朝男人的手?腕狠狠咬下——虎牙尖利,瞬间刺破他的皮肤之下的脉络。
云咎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松开了手?。
然而,这次却是明曜抓住了他——他低头对?上她带泪的双眸,那?双眼?睛因为本相之力的爆发而燃起了明黄的颜色,与巨蛇双瞳的颜色一般无二。
明曜半跪在他的身下,温软的舌乖顺地反复舔舐、吮吸着他的伤口——神血混合着她的泪水,顺着她吞咽的动作,自她的口腔到食道一路灼烧开来。剧烈的疼痛自身体最深最柔软的地方迸发而出,而与此同时,明曜手?腕上的咒印生效,云咎感到一种切腹般的灼痛同样自他的身体里乍起。
神力开始自发地修复明曜身体中被神血灼烧的地方,神明法相的动作因这突变而微微滞住,云咎望着明曜,那?分秒的对?视被拉得如此漫长?——他难以相信,明曜居然会利用他庇护她的咒印,会利用这种伤人伤己的方法来阻止他。
云咎低头看着明曜的头顶——她此刻已经垂下眼?不敢再与他对?视,但她却依旧紧紧握着他垂落的手?腕,如同渴血的小兽一般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神明的血液。
因咒印共生的神力不断修复她体内的伤势,而金红的鲜血又?如同滚烫的岩浆不断地灼烧着她的身体。那?种炽烈而绝望的疼痛在明曜身上表现得并不明显,至少站在云咎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唇角来不及被神力修复的烧伤。
可是云咎知道她有多痛。
她在逼他,既是在逼他解开两人之间的咒印,也是在逼他对?冥沧手?下留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咒印的缘故,云咎望着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像是被烧毁了那?般剧痛。他蹙起眉,惊痛、震怒、心寒,说不清的情愫糅杂在一起,顺着快被神血烧烂了的食道泛到嘴边,最后只化作一声?自嘲的笑。
云咎忽然伸手?掐住明曜的脖颈,一把?将她提到眼?前。
他低头看着她的脸,拇指上移,带着零星的神力一点点拭尽她唇角金红的神血。
云咎的眼?神很沉很冷,但却带着明曜前所未见的压迫感,像是一场在很深的海底缓缓成型的海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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