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只觉得?眼前一黑,思绪尚未跟上,身体已同时幻化出本相和法?相朝云咎而去。
神禽清亮尖利的鸣叫骤起,她不顾一切地扑向他,也将?身下的景象尽收眼底——深浓而危险的魔气深入冰川下,巨蛇如?同黑色的丝带悄无声息地,迅速地向前游走?,那双明黄色的蛇瞳死死锁着身前之人,骤然去势如?电,巨口大张,如?巨龙出海,以不死不休、同归于尽的姿态朝执法?神后心直蹿而起!
与此同时,蓝鸟法?相同样以疾电之速自长空跃下,双翼怒张,与巨蛇法?相轰然相撞!
相似的明黄色双眼怒而相对,刹那而过的情绪几乎接近于二人在?母体中争夺斗争的那些?岁月,莹蓝的本相之力与玄色的魔气相撞,而下一刻,巨蛇同样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叫,当胸冲破明曜的身体,将?她重重摔于冰川悬崖尽头。
一切仅仅发生在?那一息之间,当蓝鸟法?相震碎,明曜蜷在?悬崖边沿痛得?睁不开的刹那,她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爆发出这样巨大的力量过。
哪怕在?一千年前的月隐峰上,面?对浩荡雷劫,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极限的速度与力量。
心跳骤停,血液凝固,五感与意识如?潮水般迅速而不着痕迹地褪去,在?最后的最后,她忽然感觉自己被人紧紧拥在?怀里,冷香一如?既往地令人心安,那一刻她想……她真的是……好想念他啊。
云咎,她认认真真地,全力以赴地爱过的云咎。
他们真的有?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
“不要杀他。”鲜血糊住了她的喉咙,她艰难地比着口型,“是……哥哥。”
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小宝, 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温柔的女声?自近旁响起,柔软的手?掌一下下,极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她的小臂, 明曜骤然惊醒,双眸颤抖着转向身旁的女人——强烈到几乎刺眼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美丽的面容模糊成看不清的轮廓。她嘴角抿着些微的笑?意, 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眸像是平静的大海,恬静而温良地望着她。
“……”明曜从床上坐起, 蓬松的被褥自她肩头?滑落,她抱着膝头?,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女人拾起被角, 将她重新严严实实地包裹成一个团团。
“小宝,你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小冥欺负你了?”女人心疼地看着明曜,伸手轻轻蹭掉她颊边干涩的泪水, 表情显而易见地担忧起来,“有什么事要和娘亲讲呀。”
“娘亲?”明曜闻言一怔, 她伸手?蹭了蹭自己的眼睛, 轻声?道,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就是在家里啊。”女人凑到明曜身边,用脸颊贴了贴她的额头?, “……也没有生?病, 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呢?啊……是不?是小冥昨天夜里又讲鬼故事吓唬你了?”
她自顾自地认定,有点生?气地站起身:“乖乖你再躺一会儿,我去喊他来。”
明曜在女人走出?房间后翻身从榻上下来, 她光脚踩在地上, 低头?盯着自己肉乎乎的小短腿和脚丫发了会儿呆,又开始转头?打量起这间屋子。
——这是她熟悉的家具陈列方式, 床榻、桌椅、橱柜,甚至门窗的位置,都和她在北冥住所的布置相差无几,但是她第一眼,却觉得非常陌生?。
窗外的阳光太过耀眼,屋顶的存在几乎也挡不?住那样强烈的光芒,它从四面八方而来,角度诡异地照彻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的物件都暴露在强光之下,连影子都无处遁形,也是因此,那些家具的颜色都看起来都鲜亮奇异得过分,热热闹闹扎在一堆,多?看一眼都觉得十?分刺眼。
明曜踩在凳子上,撑着桌子打量自己镜中的模样。
眼前的小孩子很明显就是她一百多?岁的样子,虽然整个人都肉嘟嘟的,连五官都没有张开,可是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已经和成年?之后的她非常相像。
北冥黑暗无光,贫瘠落后,并没有像东海那样到处布满了发光的珠宝和材料,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明曜自己都不?太清楚她的人身究竟长成什么样。
可是如今,这镜中映出?的她,确实一丝一毫都逼真得不?可思议。
明曜原本以为?自己又进入了什么秘境,现在细想,却完全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头?绪了。
莫非她真的回?到了自己幼年?的时候?
明曜从凳子上跳下,推开房门走入院中,阳光并没有随着她的移动而变化。小院不?大,用鹅卵石铺出?了一条小路直通院外,每一块石头?都被阳光照出?了五彩斑斓的黑,令明曜一下子想到了冥沧身上干净光滑的鳞片。
她光脚踩在鹅卵石上,切实的刺痛传来,明曜全身一个哆嗦,连忙跑到小道旁边的沙地上缓了缓,但紧接着,她又发现了一处不?太对劲的地方——
她脚下并不?是纯粹的泥土,而是北冥常见的沙土。而在那沙土之上,一棵巨大的花树遮天蔽日地生?长着,浓绿的树叶与鲜红的花朵交相呼应。
明曜在西崇山见过那么多?花树,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植物——与其?说?是树,却更接近海底颜色奇异的珊瑚礁。
明曜在树下绕了半圈,正要往院外走,一抬头?,却看见了一个玄衣的身影抱臂靠在门口,垂首看着她。
那个人是少年?的身形,乌发高束,玄衣劲装,与她一般无二的桃花眸微扬,在厚厚的面具后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你又跟母亲胡说?八道什么了?”
明曜怔住,下意识地摇头?,少年?却大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肉:“昨天晚上白衣水鬼的故事不?好听?那妹妹喜欢听什么?”
“……冥沧?”明曜低声?喊出?他的名字,下意识抬手?去抽他脑后面具的系带,却被他侧头?躲开,更用力地掐了掐她的脸。
“你胆子肥了?”冥沧揪着妹妹的脸晃了晃,冷冷哼了一声?,低声?道,“再敢告状,我吞了你。”
最后一句话?压得当真很低,就像是毒蛇危险的嘶声?。
明曜在他松手?的刹那后退一步,抬手?揉着自己发红的脸颊,摇了摇头?:“你不?会吞掉我的吧?要是你想,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你就会把我吞了。”
少年?有些诧异地微微睁眼,显然没有想到这一招居然吓不?住眼前的小丫头?了,小孩子一日一个样,明曜此刻这样冷静的语气,几乎让他无法将其?与昨晚那个,被他三言两语吓得钻在被子里不?敢出?来的小丫头?联系起来。
他歪了歪头?,慢吞吞道:“我好像有跟你说?过……那是我活到现在最后悔的事情。”
“冥沧!”身后传来一声?怒叱,“你又在对你妹妹胡说?八道什么!”
少年?闻言身体?一僵,有些无辜地回?头?望着那个变身暴躁老妈的女人,他拍了拍手?,站起身哼哼:“你让我来看她的,我看过了,走了。”
“你!”女人气得伸手?拍他,却被冥沧绕着躲了过去,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明曜在不?远处打了个喷嚏。
“怎么打喷嚏了?是不?是着凉了呀?”女人忧虑地蹙起眉,却见明曜低头?捧着一朵从花树上掉下来的红花——这个花,闻起来是腥气的,而花瓣花芯的正常构造更是一点儿都没有,像是一朵海葵。
她在听到女人的关切后回?过神,将红花放到地上,摇了摇头?:“没有着凉……是这朵花好臭。”
她在强烈的天光下望着自己的母亲,试图将她除了眼睛之外,都不?太清晰的面容深深记在心底。
“娘亲。”她轻轻喊了一声?,带着幼年?糯音的嗓子有些发涩,“屋子里太亮了,我睡不?好觉。”
“啊,这样吗?”女人有些茫然地僵硬了一瞬,转头?望向自己的儿子,“别担心。”
冥沧眨了眨眼,许久后才放缓声?音问明曜:“那应该怎么办呢?”
明曜仰头?看向他:“太阳的光芒也不?是一直都是那么亮的,它会被屋檐遮挡,也会被阴云,被很多?东西遮挡。下雨的时候,太阳几乎不?会被看见,所以那一整天都会是灰蒙蒙的。阳光很漂亮,很温柔,照在水面有亮晶晶的波澜,照在身上的时候是暖呼呼的。而且阳光是和黑暗共存的,任何东西在阳光下都会有黑色的影子,它并不?会照到世间所有的角落。”
明曜用简单的字句,一点点细致地和冥沧描述着阳光的样子。在她讲话?的时候,她的母亲和哥哥就那样安静认真地站在她身旁听着,小小的院落里没有风,也没有空气里浮动的自然的花草香,过于耀眼的阳光像是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落在手?臂上却一点儿都没有温度。
整个幻境虚幻、粗糙、简陋,像是从未见过太阳的人,对外界刻板的想象。可是明曜在这里停留地越久,心里的温暖就开始不?自觉地缓缓累积,几乎愿意去自欺欺人地无视这里不?同寻常的破绽。
冥沧听完了明曜的解释,许久之后才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深深望着她的脸,却在明曜回?望向他的同时别扭地移开目光:“你等一等,我会把这里改好的。”
“我相信你,”明曜感觉自己的喉咙紧了一下,她有些牵强地勾了勾唇,补充道,“……但我其?实从未觉得北冥不?好。”
冥沧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左眼显而易见地划过一抹扭曲的恨意,他顿了顿,将自己的脸偏了一点,用面具的折角挡住左眼,语气中泛起明显的冷意:“你根本不?知道北冥真实的样子,又怎配讲这种话?。”
后半句话?多?熟悉,明曜闻言浑身都僵硬了起来。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棵花树下,很想反问冥沧,她在北冥长大,如何不?知道北冥真实的样子?可是那句话?被冥沧冷冰冰的眼神压了回?去,不?上不?下地卡在她的喉咙口。
明曜的眼睛不?自觉地有些红。
周遭寂静了一霎,明曜身旁的女人好像突然回?了神,目光诧异地落到明曜泛红的眼眶上,着急地将她抱住:“小宝刚刚说?了什么?娘亲没有听清楚呢,我们回?屋吃点东西,小宝再跟娘亲讲一遍好不?好。”
明曜乖乖地点了点头?,牵着母亲的手?往屋内走,在她回?头?的瞬间,似乎看到冥沧有些焦虑地抬手?按了按自己面具下的左半张脸。
冥沧……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呢?
明曜收回?视线,跟母亲重新?回?到房间内,女人过家家一样,忙忙碌碌地端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食物放在她面前,用那双和明曜几乎一般无二的眼睛,满含期待地望着她:“小宝快尝尝,这是仙草丸子、赤豆汤和糯米团子,你看看喜不?喜欢啊?”
明曜举着筷子,茫然地看着那一桌无从落筷的菜肴,最终从桌角拣起两根北冥最常见的凉拌海带,小口小口地嚼起来:“娘亲,你说?的这些菜,都是怎么做出?来的呀?”
女人闻言又愣住了,许久之后才缓缓摇了摇头?:“是小冥说?的……我去问问他。”
明曜彻底确定了她正身处于冥沧编织出?来的一个幻境,她叹了口气,食不?知味地望着仅有眉眼清晰的母亲——原来不?止是她,连冥沧都不?记得母亲的相貌啊。
女人看见明曜叹气,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她扶着桌子站起身,端起盘子就要离去:“小宝不?喜欢吃这些菜的话?,以后就不?做了。”
明曜连忙伸手?拦住了她:“娘亲!我吃的,我只是还在想……哥哥昨天晚上讲的……鬼故事而已,你别忙啦,你快陪陪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筷子插|进“糯米团子”里,闭着眼睛狠狠朝着那坨白色的,没什么颗粒感的球体?咬了下去——
“咳咳咳咳咳!”
“小宝!你还是别吃了!”
不?知道冥沧到底是从哪里听说?的这道菜,分明是从未吃过糯米,也想象不?出?甜味的人,却笨拙地将腥甜洁白的鱼肉靡代?替了糯米团子。入口的刹那,过甜的味道带着浓重的腥气充斥了明曜的口腔,她闭着自己将那一口鱼肉吞下,然后抑制住反胃的惯性,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在母亲焦急的声?音里,明曜的泪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不?明白少年?时期的冥沧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孤寂无边的深海,给自己搭建了这样一个一眼虚幻的小院。
在她流连于西崇山明媚灿烂的阳光、溪流、花树的那些日子里,他应该也很向往深海之外的生?活吧?
他是如何得知这些北冥前所未见的事物的呢?
在他一遍遍用笨拙的幻想填满这个小院的时候,他有没有那么一刻后悔过,当年?在母体?中决定将力量让渡给她的那个刹那。
他有没有一刻曾想过,如果?没有她的话?,那个出?生?于西崇山的人就会是他了。
“你不?会吞掉我的吧?要是你想,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你就会把我吞了。”
“我好像有跟你说?过……那是我活到现在最后悔的事情。”
明曜好不?容易从咳嗽声?中缓过来,哭完了却又开始笑?,她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袖,声?音都不?太稳定:“娘亲,娘亲……哥哥要死了,我救不?了他……怎么办啊娘亲?!我能不?能留在这里。我想永远留在这里。”
女人显然被明曜吓坏了,她用力抱住她小小的身体?,不?知所措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小宝,你在说?什么呀?小冥在呢,娘亲也在呢,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些鬼故事啊?都过去了,别信你哥哥的鬼话?。”
母亲的身体?是暖的,柔软的,明曜趴在她的怀里,在她絮絮叨叨的安抚声?中一点点冷静了下来。纵然知道是虚假的,她在这个地方却前所未有地安心,她闭着眼睛缓了很久,终于再次开口:“娘亲,如果?你从来没见过您的孩子,但有一天……已经成年?的他们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您……会对他们说?些什么话?呢?”
女人的手?轻轻柔柔地拍着女儿的肩背,想了很久,轻声?道:“我会谢谢他们成为?我的孩子。”
明曜眨了眨眼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到母亲膝上:“还有呢?”
“我会对他们说?,抱歉呀,让你们来到这个没有阳光的、冰冷的,充满了挣扎、不?甘、杀戮和剥削的地方。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你们都能好好地,充满希望地生?活。”
“因为?我一直相信,北冥会迎来自己的太阳。”
这样的几句话?,实在不?像是冥沧幻想出?来的母亲能讲出?来,因为?感情太过深切,明曜几乎以为?眼前的女人也是真实的存在。她用力握住母亲的手?,翻身坐起来,在母亲琥珀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娘亲,你也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不?是北冥该存在的,是吗?你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和我一样……”
女人微笑?着望向她,身影在阳光下一点点变得透明,像是一个升至高空的泡沫。
“娘亲?”明曜死死拉着女人的手?,惊恐地望着她的身体?一点点与周遭的环境融合,“你的身体?……”
“你在难过什么呢?”冥沧冷冰冰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双眼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你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假的了吗?”
“冥沧……”明曜回?过头?,用接近哀求的眼神望向哥哥,“你让她留一会儿,你再让她留一会儿呀!”
冥沧朝她笑?了笑?,置若罔闻地说?:“我就知道,只要我一直在这等着,总有一天会等到你来这里。”
冥沧对于?人间最初的?记忆, 来自于?一道没有神灵倾听的声音。
如果要从那声音自他耳畔响起的?那个刹那算起,距今已经经历了?太过漫长的?时间,漫长到足以让人间渺小脆弱的?生灵, 再经历数次生老病死的轮回。
然而?对于?冥沧而?言,那个瞬间时至今日,依旧留在他的?记忆最深处, 清晰地像是昨天刚刚发生那样。
一千三百年前,自月色中诞生的?神女下?凡历劫, 在经历了人间无数次虚幻而?令人唏嘘的?爱恨情仇之?后重回月隐峰,成为了神界万年来最年轻的?正?神。
神女在人间留下?的?足迹, 在漫长的?时光中化为尘埃, 消散在熙熙攘攘的?人世。一切恨海情天?变为腐朽,再刻骨铭心的?执念,也仅能存在于?短短百年的?记忆之?中。
唯一不同的?, 是一位姓沈的?凡人,或者说, 游魂, 一直记着她。
沈寒遮与素晖的?故事讲起来非常简单, 不过是兵荒马乱的?大灾之?年,逃荒流民中最不起眼的?孤儿, 在重伤濒死之?际躲进了?落败的?荒庙, 与初涉凡尘的?素晖相遇。
当年的?神女年龄还小,不谙世事,因心性纯粹受到天?道的?青睐, 甚至在正?式历劫之?前得到特?许, 离开神域,先去看一看人间。
她的?神识附身于?荒庙的?神像之?上, 穿透厚厚的?尘埃,第一眼看到了?破庙角落里,那个穿着破衣烂衫,蜷缩着身子,灰头?土脸的?年轻人。
事实上,当时的?那间破庙里挤满了?灰头?土脸的?灾民,沈寒遮在些人当中显得并不起眼。素晖一点儿都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目光,偏偏就越过茫茫人潮,落在了?他的?身上,又为何偏偏那样?仔细地在他脸上停留了?那么久的?时间。
授封正?神之?后,这个问题依旧困扰了?她很多?年。甚至,鬼王每每在春宵一度之?际,状似幽怨地提起这茬时,素晖都会感到一阵兴致缺缺的?郁结。但在这郁结之?中,她又会控制不住地想起当年破庙里的?那一眼。
后来回想此?事,素晖勉强承认自己确实算是对沈寒遮行了?始乱终弃之?举,但对于?当时初涉人世的?素晖而?言,那又实在算不上故意为之?。
与很多?人印象中的?神女不同,素晖一直以来都算不上是什么有?菩萨心肠的?人,她年轻时行事向来率性而?为,从不瞻前顾后。因此?当她在破庙看到半死不活的?沈寒遮之?后,几乎没多?加思索,就一挥袖子把他带回了?月隐峰。
那时候她的?想法很简单: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死那么早可真是可惜了?。
即使未封正?神,当时的?素晖想要?救个濒死的?凡人还算是易如反掌,一碗清水入腹,沈寒遮醒转,然后看到了?此?后一生都令他难以忘怀之?人。
接下?来的?故事和?话本中的?仙凡恋相去甚远。沈寒遮不知在人间经历了?什么,心气郁结,口不能言;而?素晖怀揣着一颗爱美之?心,为了?将沈寒遮那张饿瘦的?俊脸养到骨肉合宜、恰到好处的?样?子,开始每日想方设法地投喂他。
素晖原以为要?投喂沈寒遮这种差点就快饿死的?人,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可沈寒遮心疾难愈,几乎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为了?哄他吃饭,素晖练就了?一身舌灿莲花,甜言蜜语信口拈来的?本事,只?要?沈寒遮能张张口,素晖几乎什么话都能说得出。
三个月之?后,素晖的?三寸不烂之?舌大成,沈寒遮的?脸颊肉也不负所望地养出来了?。
然而?和?脸颊肉一起生出来的?,是少年眼睛里难以忽视的?亮晶晶的?光。
彼时的?沈寒遮真好看啊。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长相,眉目俊郎,骨相深刻,被她刻意喂出来的?脸颊肉更给他增添了?几分清纯的?秀气。
值了?值了?,这三个月挖空心思地投喂真的?值了?。
素晖用看小狗的?那种温柔如水的?目光盯着沈寒遮看了?三天?。三天?后,在沈寒遮被素晖看得心脏狂跳,脸颊绯红,几乎忍不住想伸手抱住她的?瞬间,神女温温柔柔地说:“明天?我送你回人间哦。沈寒遮,好好活着,别再被欺负啦。”
“沈寒遮”是口不能言的?他唯一会写的?三个字,这三个字的?水痕还在桌上未干,他们的?离别却转瞬即至。
沈寒遮呆了?很久,然后用力地指了?指桌上歪七扭八的?名字,又指了?指素晖,急得眼眶都泛了?红。
素晖凭借三个月的?默契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也在桌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素晖,我叫素晖。”
“怎么眼睛红了??是不是舍不得我呀?没关系的?,只?要?小寒想着我,我会知道的?。”
她戳了?戳沈寒遮的?脸:“等你长大,我来找你呀。”
素晖自己清楚,除了?她的?名字之?外,这句话全是假的?。她马上就要?忘却身而?为神的?一切投入情劫,她不会听到他呼唤,也不会再与他相见。
她只?是习惯性地哄着他而?已。
但是沈寒遮却信了?。
他记着他的?一梦黄粱,并且一生都在回望那一处无人知晓的?桃花源。
沈寒遮回到人间,从流民成了?乞丐,又机缘巧合地,从乞丐成了?兵卒。他如她所言,从此?再没被人欺负,一步步踩着血泪和?枯骨,成了?当朝最年轻的?将军。
他至死都没娶亲,也至死都没再见过她。战死沙场的?那一刻,在满天?的?战火硝烟中,沈寒遮又想起素晖站在榻前垂首望着他的?脸——他与她天?人相隔了?好多?年,因此?死前竟然觉得欣喜。
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再见她一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死后他才知道,原来鬼界和?神界依旧不相通,忘川河畔熙熙攘攘,和?盛世的?哪条河都没什么不同。只?是走过人间的?河流,能找到回家的?路;走过忘川,却只?能遗忘来时的?路。
沈寒遮还没再次见到素晖,所以他不想忘。
他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走过四海八荒,到处求神拜佛,只?是为了?素晖当年的?那一句“我来找你呀”。
成了?鬼,沈寒遮本该能说话了?,可“素晖”这两个字压在心底太久,念出半个音节都显得十分艰难。
在那之?后,是素晖反反复复投入人间历情劫的?两百年,也是沈寒遮走投无路的?两百年。
他由东至西,由南至北地追寻她的?身影,世间如此?广袤,却无人听见他的?心声。
直到他来到了?极北的?海域。在北海的?尽头?,他望着黑暗混沌的?前方,几乎是望着他心中的?绝望和?痛苦的?具象。
他那时候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那片黑暗前站了?很久。
但当他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一丝极轻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传来。
彼时的?冥沧也不过四百来岁的?年纪,虽然性格沉郁冷清,到底还有?几分少年人的?心气。
外海的?结界,对于?冥沧而?言如同隔绝了?心脏的?胸腔,他站在漆黑荒芜的?那头?,听到奇异的?、绝望而?炽烈的?呢喃,如同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嫩芽,细微却不容忽视地触动着他的?识海。
这是他从未听过的?,来自人间的?声音。
少年时的?冥沧沉默地听了?很久,然后像只?感知到雨水的?小蜗牛,缓缓地伸出触角,带了?几分轻飘飘的?迷茫:“素晖……是谁?”
北冥结界外的?沈寒遮,猛地回过了?头?。
冥沧对明曜说的?那句“你根本不知道北冥真实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一句气话。因为自他觉醒了?自己的?本相之?力后,就成了?为数不多?地,洞察了?北冥残酷真相的?魔族之?一。
很多?时候,真相其?实就在你身边很近的?地方,但有?些人却一生都无法触及。冥沧后来觉得,触摸不到真相,或许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与天?然受到群魔喜爱的?明曜不同,冥沧的?出生对于?北冥而?言,是一场碾压式的?魔息霸凌。任何物种对于?力量的?渴望都是与生俱来的?,而?在这一点体?现在冥沧身上,则更为突出一些。
尚在母胎中的?时候,冥沧为了?与明曜争夺力量,就曾疯狂地吸取母体?中的?养分,甚至因此?差点剥夺了?明曜成型的?机会。后来,出于?一些冥沧自己都很难解释的?原因,他在意识到明曜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存在之?后,竟然生出了?心软的?情绪,决定?与妹妹共享母体?的?力量。
然而?,或许是因为母亲意识到了?明曜过于?孱弱的?情况,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里,冥沧发现有?一种特?殊的?,对他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力量隔绝了?他,并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明曜的?身体?里。
明曜靠着那种力量一日日地壮大,而?冥沧即使将母体?原有?的?力量尽数吸纳,相比起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看着一天?天?比自己更加强大的?妹妹,怨恨与不甘开始疯狂地增长,他后悔自己一念之?差放过了?明曜——事实上,若不是因为那一时的?心软,此?刻所有?的?力量都应该为他所有?。
在极端的?不甘之?下?,他开始更加疯狂地、无所节制地吞噬母体?的?力量,他吸纳的?速度很快,但依旧远远不够。他想,母亲有?那么多?源源不断的?力量,即便再有?一个他,似乎也吸收不完。
于?是,另一个魂魄在他的?贪婪和?不甘之?下?应念而?生,一体?双魂,与他同时攫取着母体?中的?力量。
但冥沧想错了?,母胎中的?力量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终于?有?一天?,他在难以遏制的?吞食中回神,蓦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处极度贫瘠的?地方,浓郁的?养分被完全吞噬,他面对的?是一片毫无生命力的?土地。
而?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来自母体?之?外的?力量波动。
冥沧就在那样?的?情况下?出生了?。
双头?蛇的?躯体?,在接触到北冥充盈魔息的?下?一瞬长大,当时它甚至还没有?太过庞大的?体?型,可他吸收魔息的?速度却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几乎在一个瞬间,他周身方圆的?魔息便消散一空。
冥沧并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的?荒地上,正?躺着一个毫无血色的?女人,她的?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一样?紧紧包着骨骼,眼窝凹陷,四肢瘦骨嶙峋,没有?一点儿生机。
这令她依旧浑圆的?腹部,显得格外诡异。
那时的?双头?蛇,堪称一只?全然被食欲操控的?怪物,他并没有?在这处荒芜的?地方继续停留,只?甩了?甩尾巴,遵循内心的?欲望,朝着更深广的?海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