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想?要推开他,然而下一刻,他轻柔的动作猛然加重?,按在她唇边的手?指就?那?样不容置疑地自她的唇齿间抵入。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双眼?,双指侵入她的口腔,碾着她的舌头和被灼烧到过?于温热的软肉,那?样恶劣强硬地侵入。
即便?明曜能够感觉到自己嘴里的灼痛在被他的神力化解,可置身于这样难堪的境地,被他那?样无情地注视,她还是难以遏制地哽咽出声?。
细嫩的喉咙因她的哽咽收缩了一记,然而云咎的动作却并没有因此停下,他的双指放过?她的舌继续朝里探进。
明曜在他掌下被迫仰着头,毁天灭地般的窒息感朝她压下,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呕吐,但尚未恢复的食道受不了身体这样的折腾,迸发出更剧烈的刺痛,明曜的泪水遏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她朝他摇头,然后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那?张小脸上全是水,小动物般的眼?神那?样可怜,像是被折腾惨了一样。
云咎缓缓眨动了一下双眼?,神力如甘泉顺着她的食道灌下,刹那?就?平复了她被神血灼烧的疼痛。神明收回手?,将那?湿漉漉的两指蜷握,掩在洁白宽大的衣袖底下。
明曜瘫软在地上缓了很久,回过?神的时候,她首先发现自己手?腕上细细的咒印已经没有了。
光洁干净到,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
她抬头朝他看,红肿着眼?睛,像是在魔渊牢笼中与他对?视的那?一眼?。
明曜缓缓站起身,对?云咎说对?不起,说谢谢您。
第66章
一个人的存在, 是由过去?无数种选择,所带来的际遇决定的。缘起则为因,因聚为果, 果又生因,种种因果串联,首尾相续, 分?毫不差地形成了当下的现实。
明曜的本相之力?,与其说是看透了某人的过去?和将来, 更准确地说,是摸清了一个人之所?以存在的因果, 以及那些因果继续投射出的未来。
但明曜在魔渊压制本相之力?太久, 从未好好琢磨过这种力?量,离开北冥之后,也?仅仅是在凭借本能运用, 根本没有想过这种罕见的血脉天赋,究竟能够带来什么。
直到她在回?溯冥沧的过去?时, 阴差阳错受到那不知名的声音点拨, 才头一次恍然意?识到, 自己?的这种能力竟然有着不可小觑的威力?。
蓝鸟自神明法相的掌中脱离而?出,明曜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 没有再看身后的云咎, 而?是跟随高空的法相一步步走向魔族。
她明黄色的双眸与魔魂们对望,眼中闪烁的碎光就像是不灭的天?火,随着她的脚步, 空中振翼的蓝鸟也?在巨蛇法相前缓缓停下。
莹蓝色的本相之力?在明曜脚下凝聚、扩大, 如同?蔓延的蛛网遍布魔族所?在之处,她垂下眸, 像是山水画中晕开的一笔,静静等待着自己?本相之力?布下的法阵成型。
或许是因为明曜的本相之力?此刻太过温柔平静,当那些魔魂意?识到自己?已被法阵囚困住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想着挣脱,他们无声地看着眼前那对沉默而?立的兄妹,看着身旁高山般默然伫立的法相,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解脱。
原本已经盘坐在地,准备阖眸赴死的冥沧缓缓睁开眼,巨蛇法相居高临下地,将明曜布下的法阵尽收眼底——那是一个冥沧前所?未见的法阵。
他冷静地感受着明曜本相之力?的流动,一种莫名?的警惕却自心底泛起:“你想做什么?”
明曜的目光越过他,温和地望着冥沧身后的魔魂,她轻声道:“我在找寻……我自己?的道啊。”
成王败寇,适者得?生吗?若这当真是北冥的道,为何她也?曾在北冥得?到过同?族的温暖和关怀?为何冥沧会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耗费半血,救她重生?为何那些魔魂会在魔息微薄的荒幕独自徘徊,哪怕满心渴求也?不再试图去?做同?族相残之事?
北冥的出路究竟在何处?让这些魔魂寄生在东海龙族的身体里,鸠占鹊巢,一辈子无法堂堂正正地生活,于他们而?言,难道真的是一条坦途吗?
明曜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闭上眼,将某种所?有的犹疑和徘徊压下,抬指近额,平静道:“开阵。”
随着二字落定,蓝鸟法相骤然朝空中而?起,鸟儿扇动的双翼带起呼啸的飓风,沙石尘埃与海水无声无息地形成漩涡与暗流,魔魂在那个刹那纷纷感觉到一阵巨大的牵引力?自头顶而?来,那种力?量牵扯着他们的魂魄,试图将他们抽离龙族子嗣的躯体。
魔魂不自觉地开始抵抗,也?不约而?同?地抬头寻找那种牵引力?的源头,然而?,它们却又在目光接触到空中的影像时蓦然滞住。
明曜布在他们脚下的阵法,如同?一面照破因果的镜子,将那些龙族魂魄被彻底吞噬之前的因果复原了出来——
是一条生命在母胎里努力?地生长?,是睁开眼的第一声啼哭,是母亲在床上虚弱而?欣慰的呼唤,是同?族欣喜而?热切的赞叹和欢笑。
然后,在新生命诞生的欢欣散去?后,小龙稚嫩弱小的身体里,被种下了另一团魂魄。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被那团黑黢黢的魔魂吞噬,他一如既往地长?大,从控制不好本体,只会抱着尾巴哭闹的幼龙,长?成一只勉强能幻化出双足的糯米团子,然后渐渐地会爬、会走、会跑,会摇摇晃晃地追在暮溱身后咿呀咿呀地叫喊。
会看着暮溱扭头就走,避之不及的背影,无措地嚎啕大哭。
小龙崽成长?的每一天?,都?在很努力?地驯化自己?的身体。在后来的某一天?,他慢慢开始形成了清晰的神智,对过去?有记忆,对未来有认知,对自己?身体里龙族血脉之力?的流动有些微的控制力?。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存在着另一个和自己?类似的东西——魔魂在暗中沉默地注视着他,在每一个夜深人静地夜里吸收着他的力?量。
有些龙崽的魂魄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被吸收殆尽,而?有些强大点儿的孩子,也?会在不久之后被取而?代之。
在这些龙族幼崽被魔魂彻底占据之前,它们基本都?是不会表达,只会哭闹的小孩,不会有人知道,它们也?曾想要努力?地长?大。
明曜的本相之力?,将那些幼崽自出生到被吞噬以来的,短暂的因果聚敛起来,几乎就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幼小的魂魄。
龙崽的魂魄在蓝鸟法相的庇佑下逐渐成型,然后咿咿呀呀地游回?地面,试图去?触碰自己?已经长?大了的身体……
明曜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出所?料地发?现那些魔魂的视线,几乎是仓皇地躲避着龙崽魂魄的注视。
事实?上,这些魂魄被吞噬的时候还太小,完全不能理解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们还没有仇恨的概念,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体被其?他入侵者占据,更多也?只是疑惑而?已。
然而?对于北冥的魔魂来说,这一幕带来的冲击力?、负罪感实?在是太大了。
明曜站在冥沧身边,侧头打量着青年的神情——与面对云咎之时的泰然自若不同?,此刻的他虽然脸上依旧波澜不兴,但身体肌肉却明显紧绷着,连眼神都?显得?有些空洞。
“如果你当真觉得?自己?没错,当真问心无愧,为什么不看看他们?”明曜询问他的声音其?实?很平静,平静到有些残忍。
冥沧一向不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他只是坚持自己?没有做错。可当明曜将这些无辜幼小的魂魄赤|裸裸地袒露在他面前时,他的心境居然有一瞬动摇。
“……林林?!”
一声轻呼从身后传来,明曜循声望去?,却看见了脸色惨白、动作僵硬的暮溱,和自他身旁朝这边跑来的灵沨。
明曜朝灵沨点了点头,目光又一次落回?暮溱身上。
双头蛇具有两种人格,两个魂魄,一个冷静克制,一个则情绪外露、无可遏制,这样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格同?时拥有一具身体,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场自相残杀的过程。
五百年前,冥沧与真正的暮浔在荒幕外相遇,两相厮杀,双头巨蛇在最?后一刻“顺理成章”地被重伤濒死的龙族三殿下绞杀。冥沧体内的两个魂魄释出,冷静克制的那个进入了暮浔的身体取而?代之,而?另外一个魂魄却连同?北冥魔魂一道,被藏于巨蛇骸骨中,随着“暮浔”来到了东海。
北冥之外没有魔息,让魔魂一直靠巨蛇骸骨中残留的魔息存活,也?并非长?久之策。于是冥沧一边在乾都?物色合适的躯体,一边试图在东海周边的人间渔村布局,靠获得?凡人垂死之际的强烈求生执念,来滋养蛇骨的魔息。
可以说,这五百年来,“暮浔”在乾都?做了很多事,布了很大一盘棋。而?“暮溱”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生孩子,然后再把蛇骨内的魔魂给幼崽灌下去?。
因此,明曜在看到暮溱出现的那一刻,就不自觉地生出了戒备之心——冥沧在回?溯的幻境中,多数都?是以偏理性的人格出现,因此她对于暮溱的那个人格实?在不太熟悉。
她很担心暮溱在看到漫天?龙族幼崽的魂魄后,会发?疯,会猛烈地阻止她接下来复生龙族魂魄的举动。
然而?出乎明曜所?料的是,暮溱真的发?疯了,但对象……不太对。
暮溱站在那些魂魄下面,就那样仰着头看了很久很久,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突然红着眼转身,轰然一拳砸在了暮浔的脸上!
暮浔被打得?后退了几步,还没有回?过神,就被暮溱又一次按在地上狠狠来了一肘。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就连天?上漂浮着的幼崽魂魄也?好奇地转过脸来。有些魔魂焦急地想要来劝架,却在看到明曜表情的下一刻迟疑起来。
明曜望着地上两个如同?疯兽般互殴的男人,眼底的怔愣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松了口气般的笑意?。
巨蛇法相随着两人|拳拳到肉的撕打消散,蓝鸟法相扇动的双翼流光溢彩,华美无双,像是另一个坚实?牢靠的屋檐。
少女站在自己?的法相之下,仰头望着自天?上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旁,好奇地打量眼前着“血腥景象”的幼崽魂魄,她招了招手,用本相之力?将它推到自己?臂弯中。
“没关系了,”她垂眸望着那个小小的孩子,轻声道,“对不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众人的目光都?被暮浔和暮溱吸引开去?,恍惚间,明曜却依然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抱着龙族幼崽回?头张望,却发?现虽然执法神的法相已散,但云咎却并未离去?。
他站在她用来回?溯因果的法阵边沿看着她,洁白的衣袍垂落,整个人都?好似浸染在那莹蓝色的光芒里。本相之力?的光点四散在他们中间,仿佛隔了千年万年的光阴,也?仿佛隔着一整条无法逾越的星河。
神明漆黑的眸子那样沉,那样静地望向她。不知为何,明曜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她读不懂他的情绪,但她觉得?,他好像还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发?现明曜回?望而?来的目光,云咎却垂下了眼帘,他后退一步,从那莹蓝色的法阵中离开,雪色的身影像一抹飘飘袅袅的雾气,很快就消失在了明曜的视线中。
第67章
明曜放开臂弯中的小龙崽, 将目光重新移回缠打在一起的暮浔与暮溱身上?。他们没有动用魔息,只?是拳脚|交错,任凭拳头和脚踢不断地落在彼此身上?, 发出一声?声?的闷响,可即便这两人早已双眼猩红、鼻青眼肿,却默不作声?地, 连一丝痛呼都没有发出。
暮浔侧头呕出一口血,目光扫过周遭一群默然看着他们的魔魂, 缓缓直起身,向来?平静的脸上?, 却忽然露出一丝失控的怫然?。
又是一拳从身侧袭来?, 暮浔一把?挡住暮溱的攻势,视线却依旧停留在魔魂的脸上?,他深蓝色的眸子沉沉望着他们, 仿若有一团烈火自那双瞳中点燃:“……你们哭什么?”
他嗓音低哑苍凉,一字一顿地重复:“在哭什么?”
暮溱被他握在掌心的拳颤了颤, 也垂落, 他与?暮浔一道望着那些魔魂, 身体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
暮浔沉默了许久, 目光安静地在那些魔魂的脸上?缓缓移动,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阵法最远处,一个梳着蝶髻的女孩脸上?:“你为什么也在哭?”
他望着小魔魂, 望着他人生之初听到?的第一声?执念的源头, 那个女孩站在很远的地方,泪水布满了脸颊, 朝他轻轻地摇头:“对不起,冥沧。”
“哦,”暮浔忽然?笑了出声?,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低下头,又笑了一声?,“你们也觉得……我错了?”
他回头望向暮溱:“你也觉得我错了?”
暮浔与?暮溱对视,他望着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好似从中看见了巨蛇另一个头颅的明黄色眼睛。
暮溱,或者说生活在冥沧身体中的另一个魂魄——他曾是他磅礴欲望的外化;曾是他痛恨憎恶、日日压制的存在,但也曾与?他感同身受、心念相通。
他与?自己一样,同样后知?后觉地因为母亲的逝世而痛苦,因为脑海中无休无止的魔魂的执念而困扰,因为沈寒遮口中那遥不可及的世界而心生向往和不甘。
他曾是与?他同为一体的,另一个自己。
然?而如今,望着对方浅蓝色的双眸,冥沧忽然?感觉自己竟然?读不懂他——多可笑啊,他竟然?不明白他“自己”的想法。
暮浔一边笑着一边颤抖起来?,他望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关节的形状、皮肤的纹路,经络的延伸,对于他来?说都是这样熟悉。
是啊,他已经与?这具身体共存了五百年。
他已经与?“暮溱”彻底分离了五百年。
这五百年的时间,他成了怎样的人?“暮溱”成了怎样的人?那些成为了“东海龙族子嗣”的魔魂,又成了怎样的人?
直到?此时,他才?彻底意识到?——那曾经与?他同为一体,心念相通的另一个自己;那些曾经在荒幕边,只?能通过他交流的,形单影只?的魔魂。已经在这五百年的时间里,成为了独立的个体。
他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心声?,已是在五百年以前了。
“……为什么?”青年的声?音发着颤,几乎不能完整地发声?,他望向暮溱,又望向那些魔魂,“为什么啊?”
“五百年前,我问过你们,愿不愿意同我离开北冥,愿不愿意为自己争得一次完整的新生。”
“当时你们是怎么回答我的?”
“暮溱,将你们种入龙族子嗣体内的时候……你们又是怎么做的?”
“吞噬了这些魂魄的,不是你们吗?”
“为什么现在后悔?”他转脸看向暮溱,伸手一把?掐住对方的脖颈,将他扯到?近处失控地逼问,“为什么你也后悔?!没有你我,这些孩子根本不会出生!!当年,你我也是这样蚕食了母亲的生命出生,你我也是这样踏着她?的骨血活下来?的!你我的血天生就?是冷的,为何现在后悔了?”
暮浔的神情?扭曲了一瞬,用力按着暮溱往膝下的案几上?重重掼下!桌案当即两分,暮溱满脸鲜血地被暮浔从地面扯起又凿下,一下下重击,人体撞击地面的闷响震耳欲聋地回荡在暮浔心头,他像是疯了般盯着暮溱,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何时被魔魂拖开,又是在何时泪流满面。
“哥哥。”明曜走到?冥沧身前蹲下,她?仰头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脸,伸手试图抹去他眼角的血迹,却被冥沧躲开。
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低垂的眸中带着浓重的戾气,似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生生抑入喉底:“……别这样叫我。”
“哥哥,”明曜看着冥沧,再次郑重地喊了一声?,“你和暮浔本身就?是一个人啊,他是你的另一面,但他也是你。”
明曜的目光落在冥沧紧握着的手上?,停顿了许久才?道:“对于北冥而言,你或许并没有做错。”
“只?是……没有其他的路了。”
龙崽的魂魄盘旋在明曜上?空的身后,有些透明的身躯被法阵莹蓝色的光辉笼罩,像是即将消散在天幕下的泡泡,明曜沉默着站起身,与?暮浔、暮溱,与?东海的魔魂对视,艰难但却坚定地道:“我们一起回到?北冥,再寻求另一条路……把?东海的一切还给他们,可以吗?”
“让这些孩子在父母族人的陪伴下长大,让他们拥有一次体验人生的机会,可以吗?”
周遭陷入了寂静,沉默将时间拉得很长。纵然?在龙崽单纯的目光下,大家?似乎一分一秒的犹豫,都显得难堪而狼狈,但是依旧没有人回答明曜的话。
事实上?,这样的场面并不在魔魂的构想之中。
在冥沧与?执法神的大战过后,当他们被云咎的结界困在沧澜庭的那一刻,魔魂们其实就?和冥沧一样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
执法神铁面无私、执法严明的名声?传遍四海,即便沧澜庭中的孩子已经全数被魔魂占据,即便所有人都认为云咎没有胆量出手处置东海全部的子嗣。
可是……如果有万一呢?
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鸠占鹊巢,真的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吗?没人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但是,纵然?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当明曜此刻将选择的权利交到?魔魂手中,却依旧没人能够明确地回答她?。
甘愿妥协,接受神明的处置是一回事,可自愿放弃奔波万里、期盼千年、忙碌百年得来?的东西,却依旧很难。
执念之所以是执念,就?是因为放不下。
哪怕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对那些龙崽不公平,哪怕知?道自己错了,却依旧放不下。
明曜在人群中站了很久,对北冥的同情?和对龙族的亏欠像是对立的两极,生生拉扯着她?,令她?在彷徨之余,更生出莫大的痛苦。
此时此刻,她?全然?能利用本相之力,强行?将魔魂逼出龙崽躯体,可她?……又确实难以踏出这一步。
正因为理解北冥所遭受的不公,正因为明白魔族是多么急于摆脱那暗无天日的炼狱,明曜才?会在此刻感到?如此绝望。
——北冥,真的还有另一条路吗?
北冥,真的会有属于自己的太阳吗?
“寻求另一条路?”冥沧低笑了一声?,笑声?怆然?而苍凉,“谈何容易?”
他冷冰冰地看向明曜:“知?道为何当年天道要追杀你吗?”
“因为你我是神魔混血,因为你身上?还流淌着一半魔族的鲜血。你以魔族之躯生存于神界,就?是你最大的罪孽!”
“你以为此刻你为何能够堂堂正正地留在执法神身边?不过是因为——我当年,已将自身全部的神血尽数给了你!”
他恶狠狠地看着明曜:“妹妹,你莫非以为北冥还有第二个魔,能像你一样,堂堂正正地存活于世?”
“当年你如何死于深海,你已经忘了吗?!”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让我放弃,如何能够!”
明曜脸上?的血色,在冥沧一句句冰凉的言语中褪尽——她?何曾想过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简单。
……仅仅只?是因为她?的血脉,便该受到?如此对待?
冥沧缓缓站起身,他双眼发红,怫然?怒视众人:“凭什么我们生来?就?要忍受这些不公?当年你们如此忿忿,怎么仅做了五百年的龙族,便忘得一干二净?!”
他抬手拾起桌案上?的龙族古籍,信手翻阅许久,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
冥沧猛然?将古籍砸落在一旁的废墟之中,指着地上?那些书卷,笑得近乎疯癫:“这些道理,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族,讲给太阳底下的人听的——不是讲给我们听的!”
“什么仁善、宽容、以德报怨……神族之人,又何曾对我们仁善!这些看似正确的,亘古不变的道理,难道都是对的吗?!”
或许是因为冥沧此刻的神情?太过癫狂,语气太过凶恶,原本浮在空中看热闹的龙崽魂魄均怯生生地躲到?了明曜身后。
明曜紧紧攥着拳,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冥沧最后的那句诘问。
千年之前,她?曾在陈昭口中听过这句反问,也曾在黑凇寨的经历中见证过这句话的答案——神族于北冥之不公,人间男权对女子之不公,根本而言,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她?的手中并非没有沾染过鲜血,如今,又是站在何种立场,去指责冥沧?
明曜心绪不稳,蓝鸟法相受其影响,连带着整个法阵都发生了微妙的波动。
龙崽的魂魄越发透明,甚至因为感觉到?了自己又要再一次离去,便更加慌张地扑向明曜,试图去抱住她?的四肢寻求庇护。
明曜低头看着那些孩子们,他们的面容在法阵中显得如此鲜活,他们不知?道自己遭受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命运,正掌握在眼前女子的一念之间。
她?疲惫地就?地坐下,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绪,维持住法阵的运转。而那些龙崽似乎感觉到?明曜心灰意冷的情?绪,也开始远离她?,试图跑到?自己的身躯旁边寻找庇护。
于是那些魔族,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小龙朝自己奔来?,然?后……乳燕投林般扑入他们怀中。
明曜看着魔族七手八脚地接住小龙崽,他们脸上?的犹豫是真实的,但……愧疚也是真实的。
“冥沧,”许久之后,明曜仿佛下定决心般轻声?道,“若天道有错,我们便反了天道。但稚子无辜,若北冥彻底抹杀了这些孩子,魔族生生世世,便洗不清这罪孽了。”
“那样……我们和天道,有何区别?”
第68章
明耀话音出口?, 周遭的魔魂乃至一旁默然而立的灵沨,都诧异地望向了她,独独冥沧深蓝的眼?眸低垂, 叫人分辨不清其间的情绪。
海水拂动着明耀身上的浅蓝色纱裙,少女孤身站在蓝鸟法相之下,容貌尚显得秀弱, 眉宇间的神情却很坚定,她的目光从暮浔身上移开, 望向暮溱,望向一众魔魂:“给东海一个未来吧, 也给北冥……再选择一次的机会。”
她望着那些被龙崽子抱住的魔魂, 良久的沉默之后,就在她即将放弃的刹那,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愿意。”
明耀循声望向那个梳着蝶髻的女孩——她拥着怀中?一个粉雕玉琢的龙崽, 目光柔和,却唯独不敢与冥沧对视:“将这具躯体还给她吧。我已在魔渊活了这么久, 从未想过自己能够离开北冥, 更未想过我也能够得到……东海这样的生活, 而今夙愿已了,我……别无所求了。”
“澄珠?”冥沧怔怔看着小魔魂, 眼?底闪过一瞬不可置信的受伤, “你……”
“对?不起,冥沧。可是澄珠是她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啊。”小魔魂眨了眨眼?, 抬头?朝冥沧笑了一下, “说不定……我该是个男子呢?”
小魔魂伸手轻轻抚了抚龙崽的脸蛋,随后紧紧攥起拳, 含泪朝冥沧伏下身。
北冥没有礼节,小魔魂对?他行的是东海至高的大礼。
她垂下头?,轻声道:“冥沧,谢谢你……等我们回到东海,请再给我起一个名?字吧……我想你好好的,不想看着你灰飞烟灭。”
在小魔魂低伏的身躯之后,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其余魔魂也各自伏下身,零零落落地低声道:“我……也愿意将身躯归还给他们。”
“我也愿意的。”
“冥沧,谢谢你……只?要你还活着,我们就有希望。”
“这五百年,我很开心。”
“谢谢你带我们离开了北冥,我们应该知?足了。”
冥沧望着眼?前伏地的魔魂,抿着唇,神色淡漠地注视了很久,最后才?终于发出了一声自嘲的低笑。
他仰头?望着空中?的蓝鸟法相,淡淡道:“明耀,但愿你往后……能记得你说过的这些?话。”
青年顿了顿,回首直视妹妹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她之前说的话:“包括那句——若天道有错,便反了天道。”
“我以?后,再不会管你……和北冥的事了。”
明曜心头?仿佛压着一块石头?,闷闷的,有些?难过。她知?道这是冥沧无能为?力的妥协,但目前的情况,已经是她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她朝冥沧郑重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
少女朝法相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蓝鸟低垂的喙部,密长?的睫毛一颤:“开始吧。”
话音落定,蓝鸟法相应声而起,它清亮的叫声穿透深海的波澜,圈圈回荡,如同海底某种鲸类的声音。随着那鸣叫,魔魂们感到自己的魂魄被一种温柔而强大的力量托举着上升,缓缓脱离了熟悉的躯体,溶入无可觉察的孤独与黑暗之中?。
那种孤身一人,听不到回应的寂寥太过难捱,即便只?察觉了一瞬,魔魂便开始绝望地挣扎起来。
像是溺水之人不自觉地想要游出水面,魔魂们扭曲着,本能地朝着龙族子嗣的躯体扑去,像是想将自己重新?嵌入那躯壳之中?。
“不要啊!”“要身体!好想回到我的身体里……”
“不要再回到黑暗的地方……”
“想要说话,想要拥抱,想要温暖。”
“想要有人听见我的话……想要有人爱我……”
“后悔可以?吗?现在后悔来得及吗?”
魔魂已经离体,这些?心声明曜无法听到,可在本相之力的法阵中?,她能够敏锐地感知?到那些?魔魂的情绪。
那种悲凉而绝望的心绪使明曜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她下意识望向冥沧,却见暮浔和暮溱的视线也同时与她相对?。
暮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关别开了脸,而暮浔依旧那样深深地望着明曜:“你此刻也听到了吗?在北冥的那几百年里,我都是听着这些?声音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