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三日,阿四的大作遍布丹阳阁,她也不再拘泥于字,开始画画。画的是记忆力简单拼凑的简笔画,从老鼠到猫咪再到小人,快乐得连出门祸害花草都少了,日日窝在家里糟蹋纸墨。
第一幅写了数字七的乌龟图按照阿四的意思挂进了甘露殿,笑倒了无数人。
勤学苦练之下,临到二月底,阿四用笔的能力有所长进,学会写字时控制力道,不至于随手在纸上团出墨水图。她用可透光的洁白宣纸盖在孟乳母写就的大字上,描了个差不多的模样,就将纸笔一推,让宫人拿去装裱。
孟乳母也不强求,将字收了送到翰林院装裱。
俗话说:“三分画,七分裱。”
一副字画的装裱,可是关乎到字画本身的生死存亡的。即便小公主字写的不好,也能用旁门左道加以修饰,用精心的装裱保持这幅字画的寿命。力图十载、二十载后,长大成人的四公主还能看见她旧日的“佳作”。
这幅可谓是煞费苦心的乐字,被阿四不多的亲长们逐一品鉴过后,才封装入匣,送往姬赤华手中。
厌倦写写画画后,阿四的心思很快被新鲜事物勾走了——那就是掖庭送往东宫的美人。
皇帝立太子后,东宫也再次启用。因为皇帝登基不久,东宫空置的时间也不长,所以没有太多的清扫动作,太子的班底很快搭建起来。太子是储君,东宫里面的布局也像极了太极宫,随着不断地人员调动,东宫平稳地运转起来。
在阿四不知道的时候,东宫已经是个相当热闹的地界,等她知道的时候,东宫里的宜春北苑已经美人遍地走了。
前段时间,皇帝在东宫置宜春北苑,且令掖庭采选良家子。
太极宫的宜春院就是阿四之前在皇帝跟前看见的美人们的住处,因他们是从外面选入宫的,在外被称为内人,又因时常在皇帝跟前出没,又被宫人叫做前头人。有宜春院在前,宜春北苑的作用就不言而喻了。
东宫太子二十有二,未有夫侍且膝下无子,这般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鼎都内无论高门寒门都卯足了劲儿往里头送人。这事儿在宫里宫外闹得沸沸扬扬的,阿四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有人在议论。
毕竟是风华正茂的太子,谁人不向往?
——听说,掖庭给宜春北苑的用度都是最宽裕的,吃用都精心挑拣。
——真羡慕啊,朱门出身的小郎就是不一样,今儿太子殿下还在那儿摆宴招待友人呢。
某天,阿四在去立政殿的路上又听见了类似的话。
这可不得了,阿姊们吃喝玩乐居然不带她,太极宫都看腻了,她得去东宫凑凑热闹。
她每旬去立政殿报道一回,每回都磨磨蹭蹭的,进了立政殿也想方设法地摆脱学习、恨不得前脚进门,后脚就退出门去。谢有容想管教又下不了手,只能随她去。
阿四和往常一样点个卯,留下伴读闵玄璧给谢有容打发时间,然后从立政殿后门溜出去。她顶着宫人们若有若无的视线,光明正大地带着宫人从光顺门跨出去,大摇大摆地敲响殿内省的门,叫出一队力士抬步辇,载着小公主稳稳当当地穿过无数衙门,从通训门拐入东宫。
力士们的脚步又轻又快,阿四扒着扶手,坐得高高的,放眼望去只能看见人俯身行礼的脑袋。孟乳母对于阿四的决定从来只善后不先一步叫人通传,而后陪同坐着,摘去阿四发间、衣袖里不知打哪儿沾的花瓣。
步辇落在宜春北苑里的花树下,阿四使人摘了两枝花拿在手心,信步往屋里进。耳边若有若无的乐声逐渐清晰,里头并未像阿四想的那样美食成堆,美酒作池,仅仅是太子与三五好友并妹妹姬赤华在阁楼说话,四面飘风的阁楼下三三两两的小郎或坐或卧,也在笑谈。
孟乳母等人未经允许并不上楼,阿四独自拿着花枝被宫人抱上阁楼,等她站稳,宫人守候在楼梯口,不再入内。最先入眼的是乐师,与阿四以为的美人奏乐不同,乐是专门的乐师来奏的。年过半百的琴师将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得体,手下流淌出悦耳的声调,带着与窗外仿佛的春意。
她的琴音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就连完全不通乐理的幼童也听得欣然,至少阿四在甘露殿常见的俊秀琴师们做不到。
阿四驻足静静听了一段,分出一枝花留在琴师的琴边。她带着仅剩的一枝花绕过屏风后,恰一阵春风拂过,便有人侧首看来,她们的笑声随花的香气灌入阿四的五感,“……携花报春来,阿四这是带了一枝春啊。”
话音刚落,耳边盘旋的乐声越发轻快,带着急急的风和快快的雨,回应报春之花,裹挟着人进入春日。
端王孙女玉照县主笑道:“此前太子殿下说要行雅事、见雅人,我原是不信的。而今看来,清嘉琴音是一,清嘉其人是二,又添了四娘这一桩,已然凑足三雅了。”
姬赤华对“雅不雅的”是很不屑的,她自认是天底下最大的俗人,于是指着右侧坐着的两个娘子道:“这姊妹二人,一人名大雅,一人名小雅,难道不是五雅吗?”
大雅笑道:“将‘雅’宣之于口,就已经落入下乘,何必再争辩?”
阿四期期艾艾地把从庭中借来的花,献给太子阿姊,“呐,送给长姊。”
“谢过阿四。”太子把阿四团入怀里坐着,接过她递过来的花插入手边喝空的酒壶中,顺手将酒壶往姬赤华方向一推,“我叫你们来,可不是为了这方面的雅,而是为着下面那些美人的。好妹妹,就随我附庸风雅一回,你今儿投中哪个小郎,明日你生辰,就带哪个小郎随你出宫归府。就添作我赠你的生辰之礼。”
玉照县主又笑:“原是这等雅事。可惜都是些顽石般的男人,称不上是好礼,叫我说还不如四娘这一支雪魄冰花①。今日风可不小,若是吹散了花,怪叫人心疼的。”
对于下方的小郎们,皇帝与太子谁也没想过要遮掩此事的目的,只要看的顺眼、不要太蠢笨、偶尔能解解乏,是谁都无所谓。太子至今连这二三十人的脸与姓名都没记住,她大方道:“那更好,由着风吹散这朵栀子花,多少人身上落了花瓣都一样,全送给二妹了。哦对,要是哪个小郎接到花枝,就以他为首。”
“好好好!这才有点意思。”玉照县主唯恐天下不乱地催促,“二娘快,春神要给你保媒拉纤了,让我们来替你数一数。”
太子话放出来,做妹妹的自然要接住。
于投壶一道,少有人及得上姬赤华,她拈花信手一丢,果然正遇狂风,吹散了半数的花瓣,雪白柔软的落花在风中卷曲,眨眼间如冰雪消融,消失在人眼中。
阿四在确认周围没有吃喝只有酒后,原地表演一个发呆,又在姬赤华散出栀子花时飞速扒上太子的肩头,占据有利位置看热闹。太子揽住她背脊,顺意起身向窗外探看,由阿四看足兴。
第22章
能入选宫中的,自是家中人细致教导过的小郎。他们先见花落,再望太子于阁楼半隐的身姿,谈笑声顿时一静,又复再起,那一朵残花就在片刻间落入人掌心。
阿四定睛去看,仅剩半拉的栀子花被一只纤美细长的手握着,那小郎低眉俯首去嗅未散的浓香,密长的眼睫缓慢地扇动,轻妙地向上一瞥眼,秀红的唇齿间轻微张合,又抿下一花瓣,沾花而笑。
太子对此类小郎司空见惯,随意扫了一眼大概记下得了栀子花的人,低头就见阿四一副看直了眼的模样。她心中暗笑不已,却也担忧孩子学坏了,遂抱人从围栏边回到里间,与姬赤华笑道:“你可知道那拿了花的是谁?”
姬赤华胸有成竹,头也不抬地回答:“无非就是那几个,大多还是要矜持几分做做样子的。”
“猜猜嘛,”玉照县主手肘推姬赤华,抢她手里的香囊,“别摆弄那个香囊了,说说。”
姬赤华避开她的动作,飞快翻手收起那枚玉镂雕的小香球,“这有什么好猜的。你院子里难道少了男人?”
阿四的眼神转来转去,没看出姬赤华将香球收到哪儿去了,但她在姬赤华收起来之前在那香球的底部看见一个“谢”字。这个距离,太子应该也是能看清的,她们是商量好了吧。
话说回来,刚才那个行事暧昧的小郎,似乎有几分眼熟,是不是谢有容那个排行十九的族弟?
谢十九?
“是谢十九郎。”太子放下阿四,端起茶润润喉。
玉照县主怪叫一声:“谢十九?”
她趴在姬赤华背上做出一副伤心模样:“果然是送进宫来了。我早该知道的,谢家十数年娇养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肯定是大有所图。早八百年见了他一面,我就念念不忘……”
一番话说的姬赤华翻白眼,伸手掐她软肉,“差不多得了,从我身上下来。你要是喜欢,以后多来我府上住吧。”
她对自己的力道有数,本就是有意丢中谢十九的。皇帝后院人同辈的兄弟在东宫里像什么样,挪个地方好吃好喝养着,也算少一点被御史念叨的传闻。
玉照县主怕痒,连滚带爬从姬赤华背上下来,不忘抓住她的手问:“这可是你说的,我可等着了。”
“嗯嗯,”姬赤华敷衍地应承,“来吧来吧,我让人把他洗干净等着你来。过几年风声过去,送你都成。”
天呐、天呐……
阿四震惊之下,从桌上摸来一块果脯堵住自己的嘴。
原来谢十九才是那个手握剧本的男人,什么传闻中的绝色美人入宫侍奉,无奈受人忌恨落入东宫,宫外有痴心王孙苦等,却被太子妹妹看中……
所以,根本就是皇帝、太子都嫌麻烦,把人往外推,姬赤华也不感兴趣,任由玉照县主采撷吗?
太子无奈摇头:“玉照,你在男色上还是要收敛一点。上次那个杨小郎也是,何必闹得满城风雨?”
玉照县主委屈:“他不乐意就直说,我又没强求,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他家里人也说的好好的。一进我家门看见我院里几个侍从就哭着喊着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不是胡扯吗?”
她生来就要三四十人伺候,在家净手后拭水的都得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更不要说冬日里温床的、平日里陪床的。仅仅一个男人,那就是拆了他,那也是服侍不过来的。
“再说了,哪有同一张脸半个月还看不腻的?”玉照县主握着阿四的手摇一摇,“四娘你说是不是?”
“是!”阿四深以为然,要是能再让她近距离观摩一下就更好了。
这话说的,听的人都是低头笑。
大雅靠在妹妹小雅身上说:“市井中都传说,端王孙冬日不用炭火,而用伎男香肌暖手,再有风雪苦寒之际,使宫伎密围于坐侧,以美男子抵御寒气呢。”
“一派胡言,”玉照县主矢口否定,“大多数男人一旦出汗就臭不可闻,养出这么多‘芳香扑鼻’的男人就为了取暖,太费时费力。”
姬赤华懒洋洋地抬眼看她,指出她的错漏:“这么清楚,试过了是吧?”
被一眼看破的玉照县主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我真金白银养着这么多人,又不能替我传宗接代,总得给他们找点事做吧?不然白吃白喝我的?”
为免两人打起来,太子立刻掰回正题:“端王一脉至今未立嗣王,也不知端王作何想法?”
玉照县主哼哼:“你们也知道我家的情况,阿翁只有我阿娘一个女儿,偏偏阿娘满心满眼都是她那崔家的好丈夫,分分合合大半辈子了,崔氏那头还想要我大兄改回崔姓,做他们崔氏的长房嫡长子呢。我阿娘耳根子太软,这王位要是落到她头上,将来可不知道是姓崔还是姓姬。”
至于隔代传嗣,大周还未有先例,端王也不愿做这出头的椽子。
“这事儿,倒是该早一步做打算啊。”太子与姬赤华相视一眼,里头可不止是女子承爵的问题,而是未有女子封王的问题在。
端王年事已高,对这事也是挂念得很,到了致仕的年纪还隔三差五地往朝会上晃悠,正是想寻摸风向。而年轻气盛的少年人是最适合点火的人选,因年轻、身贵,更容易被轻轻放过。
姬赤华拿桌上果子砸玉照县主:“你实话说吧,这王爵你是想要不想要?”
玉照县主接过果子咬一口,幽怨道:“你说得轻松,这可是食实封一千户的王爵,打死我也说不出不想要啊。”
“那我就替你稍微想一想法子,”姬赤华告诉她,“你回去之后,只管该吃吃该喝喝,我生辰那日总归都是要来的,你也别拦着,由着他们都来。全都交给我,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阿姊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于阿四而言都是耳边狂风,她只当自己是一只可爱的鹦鹉,会说话,但会的不多,还特别能吃。
吃东西的空暇,阿四观察了一下这座阁楼,地势高、四面透风,连那扇屏风都是透光的绨素屏风,果真无处可藏人,是绝佳的谈事场合。
不管是皇帝还是阿姊们,她们几乎不会避开阿四谈论任何事,由着阿四听,指不定还盼着阿四能听得懂。她们都是这座宫廷的部分之一,对人对事带着冷酷而漠然的色彩,绝不是好人,也非恶人。
而阿四,幸运至极地窝在这个命如草芥的时代巨兽最柔软的腰腹中生活,偶尔向外界投去一点注意。
有的时候,她也会想,地府将她丢到这儿来是想做什么呢?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来见证这四方以无拂的大周、与她那无与伦比的皇帝,见证身边这群挥斥方遒、野心勃勃的女人,还是见证这座在腐朽中开出花朵的巍峨都城?
好像有点困了。
孩子需要悠长的睡眠来长大,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比永无止境的阴谋诡计要重要的多。
阿四安然枕在太子膝头,半梦半醒间谁在她身上披上衣物,谈论声化作低低的絮语,栏杆处的清脆鸟鸣和斜入的阳光温暖了她的梦境。
这是独属于她的春光。
再醒来,她们的谈话已经步入尾声。阿四被太子小心从膝上挪开,再揽进怀里抱起,太子走下楼梯时阿四醒了,揉着眼睛迷蒙地看周围:“这是哪儿?”
姬赤华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笑:“阿四醒了?我们还在宜春北苑呢,刚要离开。”
她们在阁楼上待了多久,下方的良家子们就等候多久,见到一行人下来,良家子多面露喜色,尤其是先前接到花的,希冀自己终于能得到太子的召幸。
方才花落时,露面的也是太子,他们接到花,自然就有奖赏不是么?
阿四自困倦中醒神,再看那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不由地露出两分嘲意来。人越是轻贱自己,就越受人轻贱,所以任君采撷者往往价贱,而能得三催四请待遇的,在君王面前才有几分薄面。
良家子热切的注视下,太子想起自己的礼物还没送出去,站在原地似有所思地巡视一周:“除开谢十九郎,还有哪几个来着?”她当时大致扫了一眼,却不曾想,短短一个时辰里这群人泰半换过衣裳,愣是让太子没能分辨出来。
“阿姊别看了,你要是真疼我,就选玉照喜欢的那个就成。”姬赤华打算替长姊解决一点麻烦,但决计不乐意领太多的麻烦回去,这一串各怀心思的人,她可消受不起。
耽搁这一会儿,宜春北苑的管事得了消息快步赶来,向一众皇子王孙拜首:“太子殿下要调度哪几位小郎?”
太子只当没听见姬赤华的话,随手指了几个小郎,吩咐道:“就这几个,还有谢十九郎,叫他们收拾一下,等二妹开府了一并送到她府上。”
刚被点中的良家子初时神采飞扬,再听太子后半句,几近天上地下,有单纯些的面色霎时灰白,极少见的有小郎笑容更甚。
管事是跟随太子多年的老人了,深知太子一言既出再无回旋余地,她仔细记下太子指出的人选,瞧也不瞧那群良家子一眼,立刻安排他去替被选中的人收拾行囊,再添一些布帛金银作为赠礼,算是全了一场主仆情谊。
阿四眼瞧里头有个小郎几乎要红眼哭出来,最后强忍着埋下头去双肩微微颤抖,他身边的那个小郎却柔情蜜意地巴望着姬赤华。
这样的伤心啊,又有这样的差距,为什么呢。
她不明白,在太子后院和姬赤华后院难道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
就连谢有容,曾与登基前的皇帝拜过天地、高堂,还不是没名没分的。皇帝连谢有容稍微伸手都不能容忍,至今不承认他是皇帝配偶,甚至不允许谢有容受孩子们“父”之称呼。而这些本就没名没分的小郎,难道未来能比谢有容更光彩吗?
不可能的,阿四笃定地想,人摘不下镜中花、捞不出水中月,更不可能从皇帝手中瓜分到子嗣的归属。
第23章
黄帝姬姓,大周立国之初,自认为是黄帝后人,而上巳节相传是黄帝的诞辰,无可避免的,大周对上巳节拿出了十二分的重视。
往年上巳节都在曲江池畔赐宴,今年不改,更添在内宫摆一场。
巳者,祉也。
除了洗濯祓除、去宿垢,还要祈求神灵的庇佑。
这一日,满鼎都的人似乎都倾城而出,禊饮踏青。宫里的人也要到太液池做一做修禊事。
守在宗庙的巫女会在这一日走出门,为皇族后裔去晦。阿四与三个阿姊一起在温泉池内沐浴,先用兰草洗身,再由巫女用柳枝沾花瓣水点头、点身,有去灾祝福之意。
事毕,阿四在太液池畔玩水,孟乳母向巫女讨要兰草编成细绳挂上珠玉环在阿四的手臂。距离她们不远处,是一群少年人在流杯亭中曲水流觞。姬宴平就在里面写酸诗,闵玄鸣也在,更多的人出宫到曲江池赴宴。
像姬宴平这样没什么天赋又不靠诗文吃饭的,还不努力,再加上日子过得实在舒心,她写文就是无病呻吟,凑在人群里算个人头罢了。倒是姬难写的还成,言之有物,听起来是下过苦功夫的。
不过,你自己学得好就嘲笑别人,这嘴脸就很难看了。
学渣最能体谅学渣,阿四还记得上次姬宴平为带自己出门受罚,自认和小阿姊天下第一好,立刻上前替姬宴平找场子。
她溜溜达达地混迹进人堆,从记录的宫人手下抽出一叠纸,坐在地上叠乌篷船和灯笼。每叠好一只乌篷船,就塞进蜿蜒的水道里,叠出小灯笼就递给姬宴平,让她吹鼓起来。
“这是作什么?”姬宴平看着有趣,连曲水流觞也不参合了,顺阿四的意将六角的纸片吹鼓变成四方方的灯笼。
一来二去,纸灯笼在阿四的腿边堆成小山。
水道里的小船也多的足够在场人手一只,挤挤挨挨的,终于有一只小船遭不住水波半沉下去,连带着酒杯也动弹不得。这下子,谁也玩不成曲水流觞了。
阿四满意地点点头:“雪白的纸叠成圆团,我叫它雪团。”拿起纸雪团精准地砸在姬难的脑门,柔软轻薄的纸砸人不疼,反倒是纸雪团瘪下去一角,从姬难脸上弹回地上。
“好哇,四娘这是来给三娘找场子来了。”姬难从竹席上弹起,作势冲向阿四要抓她找回场子。
阿四手疾眼快又砸了两下,才尖叫着躲到姬宴平身后。姬宴平不负重托,先抄起一地纸团来个天女散花干扰姬难视线和动作,抱起妹妹就大步往外冲,离开前还顺便踩了好几脚地上的纸团,免得武器落入敌手。
“略略略,小阿兄抓不着我。”阿四紧紧抱住姬宴平的脖子向后面追赶的姬难做鬼脸。
姬难倒真追出两分火气,推开旁边看好戏的同窗,踩着石墩追出流杯亭。四处都是嬉笑声,都在围观这场绝无仅有的闹剧。
姬宴平边笑边跑,冲进了流杯亭外临水饮宴席中。太液池边设有席障,大量的时令花草与茶具参差摆放,还有不少文人吟诗作赋。风雅是风雅了,却对姬难的追捕行动很不友好,不是这边屏障碍手碍脚,就是那头人头攒动,追逐打闹间不知倒下多少摆设。
阿四乐得只拍手,不忘指挥宫人和乐人挡住姬难,一时间喧闹冲天,满场都是阿四清脆的笑声在回荡。
还是安图长公主先皇帝仪架一步回宫结束了孩子和姪女间的冲突,安图长公主一手一个捏着姬难和姬宴平的耳朵训斥,春日里两个少年愣是跑出一身汗,熏得安图长公主受不了,勒令两人下去换衣服才止住话头。
最先挑事的阿四清清爽爽站在一旁,笑得热情又可爱,好像见到姨母高兴得不得了,比正中午的春日还热切。
安图长公主能怎么办呢,只能抱起坏心眼的小姪女进屋纳凉,再让宫人收拾一地狼藉,尽量不要太招御史的眼。
宫外的曲江宴是午宴,午后清思殿外的毬场开放,这才是安图长公主先回宫的目的。历来喜好击鞠皇帝不在少数,甚至于有皇帝热衷击鞠昼夜不休、毬场上中风而死的地步,还有皇帝击球赌三川,把官职输给臣下的故事。
虽然近两代皇帝几乎完全不沾马球,但击鞠依然是贵族们最热爱的活动。
阿四在听乳母讲故事的时候也感叹,能考爱好做官,这是贵族除了科举以外另一条出路啊,是她也不肯放弃。就算这一届皇帝不喜欢,但皇帝是会换人的嘛,总有人喜欢的。
比如姬赤华就很擅长击鞠,据说她击鞠时“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总之就是超强的。纨绔子弟那一套,她是样样都来的,击鞠、斗鸡、角抵、狩猎,无一不通。好似哪儿都能看见她的身影,但被御史追着骂的、或是挨罚的人里是绝对没有她的。
这,大概就是她独有的敏锐吧。
至于太子,她更喜欢安静一些的活动,劳累之余再做击鞠这类剧烈运动实在太考验人了。太子会在空暇时,招来一两个乐师,听听舒缓的丝竹声,再看点闲杂书,或者和友人聊聊天。
这些都是阿四最近努力骚扰东宫得来的消息,从皇帝的布置上来看,她对自己的四个孩子了如指掌,各有安排。
清思殿的毬场快二十年没人用过了,这次是皇帝看在姬赤华喜欢,才特令修整出来的。今日非但允许官宦子们去击鞠,届时皇帝会到场观看,这是少有的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的大好机会。
姬宴平今年终于被允许上毬场一展风采,而姬难向来文弱,这次也负气站到姬宴平的对面去。安图长公主对于这点倒无所谓,只要不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得太厉害,让御史参她教子不严,她才懒得管姬难的事,活着就成了。
大量的外官、官眷涌入内宫,虽六尚局主持井井有条,不见杂乱,孟乳母依然担心阿四受人冲撞。孟乳母紧紧跟在阿四身侧,将她拘在高台之上。
姬赤华和姬宴平下毬场击鞠去了,阿四的座次前移,左手边是乳母,太子坐在她的对面,右手边往上一瞧就是皇帝了。可她长得小,往这一坐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皇帝首肯,马球才能正式开始。场中既有天之骄子,冬婳亲捧出金盒向台下走去,这就是要发球了。
阿四挣扎非要看上一眼,不让孩子出去撒欢,瞅一瞅球总不过分吧?
冬婳看着小公主从一团红彤彤长成能跑能跳的小人,哪里能舍得拒绝她的要求。冬婳捧着金盒向上首的皇帝示意,在皇帝含笑颔首后,她打开金盒弯腰给阿四先赏。
球状小如拳,以轻韧木枵实其中,外面裹上薄薄的皮革,再以朱色涂漆。
瞧着就是孩子会喜欢的鲜亮颜色。
“我去!”阿四摸到球就不愿撒手,双手取出盒中朱漆球抱在怀里,不乐意交还。
冬婳只好拿着金盒回到皇帝身边小声说了,看看是不是再拿个球来。
太子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阿姊,她笑叹:“阿四这是见二妹三妹丢下她去玩儿了,不高兴呢,不如就劳累冬内相带她去玩一玩吧。”
今日是难得的佳节,这点小事皇帝自然乐意顺着自家孩子,向冬婳道:“那你就抱着她去抛一回球吧。”
毬场中的少年们蓄势待发,各个英姿飒飒,奈何久候七宝球不至,气势难免衰落。姬宴平驱马在原地踏两步,三五不时的回首望高台,正想着亲自去问问,就见冬婳走近。
冬婳是皇帝近侍,快三十年的情分,看见是她来,众人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冬婳怀里拿的不是装七宝球的金盒,而是拿着球的阿四。
姬赤华立刻驱马到毬场边缘,跳下马迎上去:“内相怎么把阿四带来了?”
小姑娘衣衫鹅黄,举着朱漆的七宝球,从冬婳的怀里跳下来得意地说:“是我要来的,来给阿姊发球呀。”
“你呀,等会儿可得走远些,别叫马伤了你,知道么?”姬赤华弯腰屈指刮了刮阿四的鼻尖,很是了解自家妹妹,“等会要是不想回上面干坐着,往哪儿去都得带着人。”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难免有不长也眼睛的人。
“知道啦。”阿四歪头装乖巧。
姬宴平在后头手拿月杖兴冲冲地喊:“阿四看着,往阿姊这丢。”
阿四当即兴奋地回应:“好呀好呀。”
看样子,是半点没听进去。
姬赤华无奈,重新回到队列中去。
“她们等的够久了,四娘将七宝球抛出去吧。”冬婳抱起阿四坐在自己的脖子上,笑眯眯地伸出双手往后揽住小公主的腰,熟练又快速的动作让人很难不怀疑内相早有预谋。
阿四颠了颠手里的球,高高地向姬宴平的位置抛过去。冬婳见状便真心夸:“四娘好臂力。”
来到这里之后,阿四多吃口饭都能被夸一下午,已经对夸奖免疫了,心神完全被场中形势吸引过去。双方分为青一队、红一队,姬赤华与姬宴平、闵玄鸣等熟悉的面孔多在红队。
球似流星来,姬宴平手中杖如弯月,挥手间敲击出去直直向姬赤华去。姬赤华胯\\下红棕的紫骝马驰骋腾空,再掷珠球,直直向门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