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阿四见人就叫,像今天这样光顾着吃是从未有过的,分明是生气了。
太子端起面前的梨汤喝了一口,忍俊不禁道:“都是阿姊将四娘闹醒了,阿姊快为我们家小阿四添一碗梨来赔礼。”
姬若水深知阿四记仇,笑着催促:“是该赔礼的,不能让我们四娘吃气了。”说着,几人相视一眼,再笑过一场。
笑够了,尤熙熙挡了垂珠,站起来给刚睡醒脾气很大的小公主舀了一碗梨汤,堆了满满的梨肉,当真给她致歉:“是阿姊的不是,四娘大量,原谅阿姊好不好?”
屋里暖和,尤熙熙穿的单薄,阿四轻易地从宽敞的袖口瞥见她结实有线条的小臂,情不自禁地伸手搭在她手臂上用力捏捏,“好。”
好漂亮的肌肉。
第15章
等孟乳母端着热好的羹汤进来,三人也不再逗阿四,她们凑到一块本也不是为了和孩子玩的。不过,她们也没有避开孟乳母的意思,一人一碗甜梨汤,说道最近的新鲜事。
尤熙熙前段日子出远门,近来才知道尤二郎和太子间的事儿,今天有空就促狭太子:“外头的人都说怀山尤家要发达了,长女得公子,次男入宫廷,走到哪儿都是奉承人。”
事实上,尤熙熙只是占了个好姓,是皇帝早年间捡到她时随口取用的。尤二郎才是正正经经的怀山州尤家出身,开国名将怀山公主的后代。可惜怀山州山高路远的,也没人去计较真假,兀自说得高兴。
在场人都是知道中个底细的,太子是个人如其名的宽厚典雅的性格,对外头的流言虽然看不惯,也做不出什么惩治,只无奈笑笑:“阿姊也是的,二郎与我是个什么情况你难道不比我清楚得多?母命所在,不得不为罢了。”
“二郎倒确实很喜欢长姊的,他说在怀山州从未见过这样好脾气的年轻贵人。”姬若水端着汤有一搭没一搭喝,想起与伴读的相处忍不住笑,“要我说,鼎都里的千年世家也翻不出如二郎又貌美又单纯的好儿郎了,看什么都新鲜,心底却还是想要回家去。”
阿四自认是个大孩子之后,是绝不许乳母再喂饭的,唯有今天乖乖坐着吃。她一口一口咽下乳母送到嘴边的肉糜,眼珠子不住地往旁边瞟,小耳朵听的认真。
唉,她也想回家,上辈子的那个家。
太子回想尤二郎的模样,点头赞同:“的确像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处在贵极富极的地方,却不断地思念家人,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可怜人。
尤熙熙忍俊不禁:“他家里人送他来的时候,没告诉他鼎都这地方是要吃人的吗?进了可不是好出去的。”
这方面,太子略有涉猎,不自觉地滔滔不绝起来:“怀山州的语言风俗与外地不同,她们有大家而无小家,以家中最年长的祖母为家主,以母系的血缘为纽带,无父无夫,家中的所有东西是家人共有的,就连母亲也不是唯一的。据说,怀山州的方言中,大家庭内生母、生母的姐妹、乃至母辈们都是孩子的‘阿娘’,相互关爱不分彼此,孩子们生来分享一切,长大以后对其他的人事物也无独占的念头……”①
“若一州之地都是这样的子民,那该是世上最仁善安宁的地方。若有一日天下人都能如此,天下大同也不远了。”
这是非怀山州人难以理解且震撼的观念,太子在监门卫将军林听云处初次接触后,念念不忘想去怀山州亲眼看一看,可惜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再后来,皇帝就招来怀山州的尤二郎。
阿四本来安静地听着,后来渐渐忘记咀嚼,抬头呆呆望向面上浮起异样光彩的太子。她热情且专注、带着无限向往,诉说她的理想抱负,耀眼得不可思议。
尤熙熙和姬若水默默听着,没有打断太子,即使在场诸人甚至太子自己心中都清楚这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泼凉水。
她们也都了悟近日的传闻来处,太子不是向往尤二郎这个人,而是她向往尤二郎所处的环境。远大的理想不是坏事,但对此抱有太高的期望是很糟糕的,所以皇帝让人从怀山州精心挑选了一个典型的怀山州男人,打算用尤二郎给太子结结实实上一课。
喜欢、向往怀山州是再正常不过的,但她们已经生在、长在如今的土地上,读着千百年流传的诗书长大,已经成型的人是很难被塑造的,河里的鱼上岸会死去。最可怕的是,还有更多的目不识丁的平民和深受影响的士人,想要改变他们一心认准的道理,并用另一套准则去替换,这比让全天下的百姓都能吃饱饭还要艰难十倍、百倍。
这是连阿四都能听明白不可行的事情,她慢慢地咽下肉糜,向乳母张开嘴。孟乳母好似完全没听到太子的豪言壮语,将最后一点肉糜喂进阿四的小嘴巴,她用帕子拭去阿四嘴角残留的汁液,脸上欣慰。
太子说得尽兴,尤熙熙随口附和两句就将话题扯开,聊到她和姬若水的婚事上:“到时候这承欢殿内的人,都一并住到正在修葺的公子府上,其他得用的人我都安排好了,背景不干净的,这些天里若水也都处置得差不多了。”
姬若水的婚事也是太子关心的事情,她立刻对姬若水道:“屋里要是有不合用的人,直接与我说,或者报给冬内相,何必自己处置?平白脏了你的手。你身体不好,这些就交给其他人去处理……”
太子是一个很好的亲人、长姊,关心爱护妹妹弟弟,多次为姬若水的事与皇帝说情,但有的时候,确实太啰嗦了一些。
姬若水不得不打断她的长篇大论,笑道:“长姊多虑了,这些都是我们尤将军处置的,我不过是递句话的事,哪里用得着我插手?”
“这就好,你自己要当心。有阿姊在你身边我也放心很多。”太子叹气,“之前阿姊在池中埋的,后来的确有人去挖了,是闵氏。再往后的人就不好查了。”
阿四眨眨眼,这是可以直接当着她的面说的吗?
就算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旁边还有孟妈妈和其他宫人,不会时候全“处置”了吧。
“我说内宫怎么突然就多了一些眼睛,看来是闵家寄养在宫里的幼\\男身边几个侍从有问题。卫国公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上头心太糙,眼看着闵氏几个老不死的蹦跶,而不送他们下地府。”尤熙熙拿了鎏金银盘中的胡饼咬了一口,口感酥脆。
卫国公家的郎君死在阿四和闵玄璧出生那天,从那以后,卫国公府就跟筛子似的,谁都能从里头捡到消息。偏偏卫国公常年驻守边关,长女闵玄鸣年纪尚小,几个亲戚具是不顶事的,族里这两年闹出的事端不是一件两件了。
就连卫国公府的产业,都是太子差人去关照,说不尽的麻烦事。
太子饮尽碗中梨汤,“这事你得做的仔细一些,不要伤了玄鸣和卫国公的声名。”
尤熙熙笑得开朗,“年纪大了,免不了赴黄泉的。”
阿四也拿了一块胡饼磨牙,味道和记忆里的饼干差不多。
因为阿四看起来实在很精神,所以今晚她并没有住在承欢殿,而是坐步辇回丹阳阁。这夜里,阿四才知道,原来孟乳母每日会在她睡着后,前往甘露殿向皇帝汇报她一日的起居。
目送乳母离开后,她抓住脚丫倒在锦褥里,有些漫无边际地想,自己的生活其实和太子今天说的怀山人有些相似,母爱来自很多个人,她有母亲也有妈妈。母亲给予她生命和立身之本,妈妈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照。
那孟妈妈和皇帝阿娘是不是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姊妹?
阿四被自己的设想逗笑了,笑着笑着,她突然意识到,能够让皇帝将自己的孩子全然交付的孟予,可能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掖庭罪人吗?
设身处地想一下,人到中年唯一的孩子要交给别人照顾。这个人就算不是血脉至亲,至少也要是心腹。
目前的时间点对阿四来说是晚睡,但对经常挑灯批阅奏疏的皇帝来说并不算什么,她以前也不是没有晚睡过,那孟妈妈为什么只有今天是在她醒着的时候去甘露殿?
她不记得孟妈妈和太子她们有所交流啊。
终于,阿四在睡着前明白了人生当中至关重要的道理,对于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去想,总归结果很快就会摆在她的面前的。
腊月初一的前一天,阿四特地早睡。
她深知婚礼这种事情肯定是热闹到了极点,不会给人清早睡觉的时间,一定是鼓乐奏响,人来人往。
结果,她一觉睡到了太阳高升,周围甚至比往常更安静。她问了宫人们才知道,原来婚礼是黄昏开始的,也不在宫里举办,地点选在了皇帝赐下的郡公府邸。
公子之称多是人口中戏称,皇帝既然认下了姬若水这个姬姓的血脉,自然要给他一点立身的实封。在赐婚的同时,另一道旨意也随之而来,即封姬若水为从二品江陵县公,并赐宅邸。
阿四的问题总是很多:“什么是从二品?从二品有多大?”
绣虎也是照猫画虎地复述,没法给阿四把这事简单讲明白,于是道:“我也说不清楚。”
旁边坐着的垂珠说:“应该和孟夫人一样大吧,我记得孟夫人也是从二品,是郡夫人。”
正巧孟乳母掀帘进来,笑道:“那还是不一样的,郡夫人虽有俸禄,却不比县公食邑一千五百户,食实封三百户①。若水公子是皇室血脉,我是不能与他相比较的。”
阿四和天下间的所有小孩一样擅长给长辈画饼,她说:“孟妈妈不要难过,等我长大了,也让你做郡公。”
孟乳母立刻笑得和吃到甜香胡饼似的:“能听到四娘这番话,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虽然又懂得了没用的新知识,但阿四终究没能去成婚礼。有皇帝在上,在她七岁之前,这座宫城是出不去的。
姬若水就这样安静地消失在阿四的生活里,婚礼之后他几乎不再出入宫廷。皇帝似乎彻底遗忘了他,就连守岁也没召见,仅仅允许尤熙熙入阁伴驾。
再听说他的消息,是在阿四与美人尤二郎一起在暖阁吃胡饼的时候。
宫里的闲人不多,谢有容从去年家宴那天起就逐渐减少了停留在丹阳阁的时间,阿四也没有主动去找他,两人的关系渐渐疏远。对于其中的弯弯绕绕,阿四很有自知之明,她敬畏威严的皇帝、信任慈爱的母亲,遵从皇帝母亲的决定是最好的道路。
既没了谢有容作伴,又不想和闵玄璧见面,三个阿姊各有各的忙碌,开春后阿四自然而然地就和另一个闲人尤二郎走近了。
尤二郎说,太医署的人告诉他,姬若水近来病了。
“病了?无缘无故怎么会生病?”阿四迟一步想起,姬若水是个体弱多病的人,据说他就是因此才逃过了和亲。
春寒料峭,尤二郎穿的厚实,雪白的毛边衬得他莹白如玉:“好像是母族那边,很多人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公子亲近的长辈也去世了。听太子的侍从说,外面的传言很难听。”
最亲近的长辈?
阿四迟疑地想,不会是那个赵老翁吧……亲娘的父亲,算起来确实是很亲近的长辈了。
她放下手里的胡饼,免得听到太震惊的东西噎到,然后才小声问:“什么传言啊?”
尤二郎犹豫地看了看左右,低头悄悄说:“据说这里的风俗多是在春夏婚嫁,腊月婚嫁有‘腊月娶妇不见姑’的禁忌,我也不懂这个,但她们都说是公子腊月娶尤将军,克死了母家人。”②
阿四听完大为震撼,脱口而出:“阿兄不是嫁出去的吗?原来是他娶尤阿姊?”
从两人的相处和皇帝的态度来看,应该是以尤熙熙为主导,不会是赵家的人为了面子在扯白吧?③
尤二郎也不理解,但他不理解的是婚嫁本身:“情人间再喜欢,也不该剥夺对方和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机会,偶尔留宿就好了,为什么都搬出去了呢?公子的长辈是因为家人的离开难过去世的吗?”
一大一小两个人陷入各自的深思。
阿四率先回过神来,她对尤熙熙克死赵家人这件事不感到奇怪,这事都不能用“克”,该用“谋”。
她好奇的是:“赵家死了几口人啊?怎么死的?”
尤二郎再次环顾四周,用比蚊虫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回答:“好像是公子的阿翁和阿舅都没了,听说是年宴上的陈酿拿错了,将药用的毒蛇酒到上来,一屋子人倒下大半,只救回来几个。母辈用的是另一道酒,因此幸存。”
“嚯,真可怕。”阿四后仰倒在绳床靠背上。
下了多少药啊,一口就倒。
尤二郎也觉得奇怪,自我说服道:“我明明记得毒蛇酒少喝一些是无碍身体的,可能是鼎都的蛇毒性更强吧。”
阿四默默想:在郊外想找出比深山中的蛇毒性更强的应该不容易,但毒药肯定是鼎都多得多。
尤二郎神情郁郁:“本来想在上巳节见公子一面的,现在他要守孝一年,又生病,大概是不能出门了。”
这下好了,本来要分很多次守孝,现在都凑到一块去,真省事啊。
阿四跟着轻声叹息:“真不错啊。”
“嗯?”尤二郎迷惑,“四娘刚才说什么?”
阿四改口:“上巳节听起来真热闹,我也想出门啊。”
对于阿四之前被姬宴平携带出宫的事情,尤二郎也略有耳闻,他安慰道:“太极宫这么大,每年宫里也会放灯,并不差什么的。我儿时母亲不太管束,也没能去太远的地方,走过的地还没有宫里的太液池大。”
听到这个阿四来兴致了,她问:“那皇城有多大?”
尤二郎大概是向人问过,很快回答:“太极宫据说有七千亩呢,将近半个怀山城大。”④
“这么大啊……”阿四回想了一下记忆中不到两千亩的大学校园,和小时候住过的两岸夹小溪的老家,痛快地承认是自己不知好歹了。
仔细想想,真是太奢侈了,靠着她的小短腿,短短七年根本逛不完这么大的地方。
“是啊,”尤二郎瞧着小女童好似听得懂的模样,乐不可支道,“我从前没见过比太极宫更华丽的地方,四娘生来就是这里的主人,有坚固又宽敞的家,是很幸运且有福气的孩子呢。”
“你喜欢这里吗?还是更喜欢自己家呢?”阿四问道。
尤二郎从怀山州到鼎都一年多,他也从旁人身上学会什么该说什么绝对不能说,即使面对阿四,他也笑的含蓄:“各有好处吧,我的家人总是很开心地生活着,家里每天都是家人的笑声。在太极宫里的人明明活在这么宽阔漂亮的地方,却总是有很多牵挂和烦恼。但真要说如今炊金馔玉的日子不好,那也是没有的。”
言下之意就是他在这里过得富裕,却不如怀山州顺心。
尤二郎在太极宫只会是永远的外来者,甚至不如谢有容,还能见见亲人。而他的家人都在千里之外生活,且不可能搬迁到鼎都来。习惯活在海水中的鱼,轻易进入河水中来,适应不了也是会死的。
阿四呐呐:“那你想回家吗?”
出乎意料的是,尤二郎摇头了。
他笑容清浅:“我是自愿来的。当时族里的人选并不止我一人,是我在书中读到无尽的繁华,心生仰慕,想来见识一番。不来,我就要在梦中遗憾,来此地后,我在梦里思乡。”
这本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倏然,阿四明悟了皇帝的用意。
走出怀山地界、半生与家人离散,与尤二郎来到鼎都所得到的的东西相较,他是不悔的。可见怀山州中的伦理面对外界的冲击,就像清水倒入污水,迟早融为一体的脏污。
活在姬若木心中仙境的尤二郎,受怀山州熏陶尽二十载,不过如此而已。
人心易变,善变的人更是数之不尽。无论现在的怀山州是多美好的世外桃源,都只能是在世外,一旦进入俗世之中,怕是撑不过百年。怀山州留存至今,堪称遗世明珠,非但做不成灵丹妙药,反而要费尽心力去保护。
皇帝既知太子爱好,特意调来尤二郎与她作伴,正是要让她明白这个道理。
此世间,绝无一口气荡平千万年藏污纳垢的方法。
必要一代又一代人,耗费心血、尽力弥补。
第17章
近来阿四只窝在屋里独自玩耍,连新认识的尤二郎也不爱搭理了,孟乳母忧心不已,便有意找些事情哄着她出门见人。
“今日是郎君的生辰,四娘要记得去立政殿用晚膳。”孟乳母修剪阿四下垂的头发,温声细语地交代近几日的行程。
阿四还记得自己生日时受的几大箱礼物,便问:“阿耶生日?我送些什么好呢?”
收来的礼物转赠是失礼的,可她现在有的东西,几乎都是别人送来的,该拿什么送给谢有容?
“四娘将将三岁,不必学人情往来,只管捡喜欢的送就好了。”孟乳母放下剪子,用细布擦去垂髫小童脖后的碎发,笑道:“要是四娘愿意学着用笔,写一个‘寿’字,郎君必定欢喜。”
新年一过,在大周阿四算是三岁了。谢有容人不至,心却牵挂阿四开蒙,叫人送了名家抄录的《千字文》来,让孟夫人教着阿四念字。附带有描红,就等着阿四的手骨再长开些,开始勤学苦练。
可惜阿四有意拖延,至今快三个月了,连第一章 的最后一句“赖及万方”都没背到。
她是打定主意,在七岁往前绝不习字读书的。她一耍赖,孟夫人便念一章后继续讲传奇故事,只当她听过了,与谢有容有个交代。
这事,坐在两边递送物件的垂珠和绣虎也知道,两人憋笑不止。
生辰宴上,阿四要是拿出寿图,今后谢有容指不定怎么催促她学习。这可不是她想看见的未来。
她朝窗边高几上含苞待放的玉兰花一指:“玉灯好,就把花送给阿耶。”
这玉兰花也别有来头,是翰林院里哪个翰林学士的心爱之物,独有一个名叫“玉灯”玉兰。阿四上月去寻二姊姬赤华,走岔了道,绕过还周殿进了翰林院附近。满太极宫谁人不知道四公主的名头,阿四要进,自是开门恭恭敬敬地迎入内。
恰逢休沐日,学士们不在宫内,她晃晃悠悠一圈,看上了墙角栽的玉兰花。跟随的力士就找来照料花草的宫人,硬是将长得好好的玉兰挪到花盆里,给小公主抱回丹阳阁来了。
后来,太子亲自来向孟乳母问起,孟乳母才知道这花是阿四“强抢”回来的。但太子看阿四抱着玉兰花盆不撒手,最终去找内官从别处找了一盆玉兰补给倒霉的翰林学士。
这事,孟乳母是想起一回笑一回:“四娘现在舍得‘玉灯’了?”
阿四瘪嘴:“别人送的不能转送,只有这个不是别人送的,是阿四自己挖的。”
孟夫人笑得更起劲了。
伴着丹阳阁里此起彼伏的笑声,阿四穿戴一新被宫人簇拥着送上步辇。若要阿四自己挪到立政殿去,怕是天都黑了,孟乳母特地叫了步辇来接。
阿四抵达立政殿时分,看见了不少眼熟的宫人,看穿戴应该是太子的随从和姬宴平的随侍。
皇子们出行,跟随的人向来是很多的,并非所有人都会被允许跟着主人进入正堂,大多数人都是要留在回廊或是偏厅等候的。
孟乳母将阿四抱下步辇,又替她重新理顺衣摆,点了垂珠抱玉兰跟随入内。
没走两步,姬赤华到了。她住的还周殿距离立政殿最远,难免来得最晚。阿四与几个阿姊都已经很熟悉了,站在原地等人一起走。
“阿四也是得了母亲赐宴的消息来的么?”姬赤华伸手牵着阿四,两人一高一矮并排往里面走。跟随的人自觉后退,隔了半丈远。
“嗯?”阿四没听明白,“我带礼物来给阿耶祝寿呀。今天阿耶这里可以吃宴席吗?”
姬赤华却明白了,皇帝赐宴大概是事出突然,丹阳阁的孟夫人还没有收到消息。
她弯腰凑近了阿四的耳朵说:“阿四认识弘文馆的谢大学士吗?”
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是之前天天两头跑去给姬宴平上课的板正老妇人。
阿四问:“是阿姊的老师,头发花白的那个?”
“对,就是她。”姬赤华笑道,“她是郎君的阿姑,晚上你见到她的时候,要是郎君叫了‘阿姑’,你就跟着叫‘姑婆’。她旁边要是有年轻男人跟着,你就叫‘表兄’,听懂了吗?”
阿四点头:“知道了,耶耶先叫,然后我叫姑婆、表兄。”
姬赤华称赞:“阿四真聪明。”夸完,厅堂也近在眼前了。
里面的人差不多都已经落座,仅剩的两个位置应该就是姬赤华和阿四的。姬赤华上前向谢有容和太子插手见礼,又向谢大学士示意。阿四则喊了一声“阿耶”,小跑向自己的座位赶去,她饿得很快,已经迫不及待想吃晚餐了。
人一齐,教坊的宫伎们缓步入场,随丝竹声翩翩起舞,皇帝赐下的宴席一道道送上来,连酒都温热得恰到好处。
立政殿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谢有容脸上却不见多少笑意。
皇帝连自己的千秋节也不办宴、不收金花红榜子①,更不要说谢有容的生日了。事出反常必妖,今日白天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的事情。
谢有容有些不祥的预感,又强压下想要褶皱的眉头。他谢过送赏的内官,夹起一块鱼炙平顺地咽下。
长者先行,他动了筷,其他人才慢慢开始用食。
孟乳母跟着阿四落座,为她布菜、喂食。
阿四在有外人的场合,会有一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吃相不好看,由着孟乳母喂饭。也方便她将心思放到别处去,比如姬赤华特地提到的谢大学士和她身边跟在宫伎身后进来的小郎。
小郎——这个称呼包含广泛,只要是比自己小辈、位卑的男人,上到二十九,下到刚出生,都能叫一声小郎。
太老的不行,叫不出口。
基于这一点,阿四很顺畅地在心底称呼对方为“小郎”。
谢小郎和谢有容长得不太相似,只有一身在昏昏灯光下、依然瓷白的肌肤能够稍微看出他们都是美人。
天生丽质,又用大量的钱财和人力将养出来的美人。
但美人和美人之间也是不同的。像姬赤华,她应该是姊妹中长得最好的,但外人率先注意到的永远是她这个人,她天生的容貌增添了危险感和距离感。
而眼前这个谢家的小郎被刻意地修饰过,他本身仅有的价值——美貌被放大了,明明白白地告诉看到他的每个人:我足够美貌动人,符合你喜好。
耐人寻味的是,他穿着五方色衣。
除了阿四以外的人,只要看见这身衣服就会知道,这绝不是来给谢有容祝寿的人。
青、赤、黄、白、黑五色一起出现时,普通的颜色就会变得相当特殊,它们分别代表着东、南、中、西、北五方。
在当今圣上之前,千秋节上,教坊的宫伎会身穿五方色的衣裙,以歌舞取悦皇帝、祝贺皇帝。
谢小郎是谢家进献给皇帝的人,是谢大学士代表谢家向皇帝表明的敬服态度。
谢家不会站在谢有容的一方,更不会因为谢有容受到的委屈而愤愤。她们和其他官吏一样,对皇帝的一切决定心悦诚服。一旦皇帝抛弃深宫中的谢有容,谢家也会放弃他。
太子与姬赤华对视苦笑,不去看谢大学士与谢有容之间的暗流涌动。
谢有容毕竟做了多年的公主驸马,即使这几年沉寂许多,在年轻孩子眼里依旧是个称职的长辈。
中庭的歌舞毕,宫伎如数退下,谢小郎的存在越发显眼。
厅中唯二还能吃得下的,就只剩下无辜又无知的小阿四和神经粗壮的姬宴平。姊妹俩又坐得近,彼此选好吃的换着吃,很是满足。
不消一会儿,甘露殿的内官捧着一盘酒入内,“此陛下所赐剑南烧春,贺郎君千秋。”
一盘十金杯,贵重不在名酒,而在金筐宝钿法制成的十二生肖纹金杯,精雕细琢,触手处纹路细腻,是难得的珍品。
谢有容起身谢过,微笑拿过一只金杯欲饮。
作为长姊,太子②不得不站起来作为表率,从内官手中接金杯祝寿:“唤双成,歌弄玉,舞绿华。一觞为饮千岁,江海吸流霞。③”满饮杯中酒。
谢有容同饮,放下金杯后说:“太子有心了,且坐吧。”,又对预备起身的姬赤华说:“二娘坐着吧,今日与我而言并非可以作乐的日子,我虽感怀于你们的心意,却不能安然接受。”
“希望在座诸位能够与我共饮一杯,了结今日的宴会。”语罢,令内官将酒分与众人。
众人举杯,孟夫人代阿四:“惟愿郎君千秋万岁。”
就在阿四混了个肚圆,以为宴会要结束时,谢大学士又行女子拜,问道:“今日是郎君生日,俗云‘生日可喜乐④’,且得陛下赐宴,郎君因何不乐?”
谢有容垂眸,伤怀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⑤。孤露之后,不宜以此日为欢会⑥。”
阿四听蒙了,一句话两个词听不懂。
但她知道这种时候孟妈妈不能说话,于是她拉隔壁姬宴平的袖子,悄声问:“这话什么意思啊?”
姬宴平从牙缝里悄咪咪挤出几个字:“母父双亡,不办生日。”
第18章
阿四确实不记得去年的今天谢有容心情如何,但她知道,伤感归伤感,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私人的情感,一定是有诉求的。
傻子才信年过不惑的谢有容突然想念到了不顾场合的地步,里面肯定有事是她不知道的。
年纪小就这点不好,旧事一概不知,八卦都听不畅快。这事指望不上大人,只能期望能从姬宴平的口中挖出一点消息。
她仗着自己身量小,偷偷往姬宴平的位置慢慢挪脚步,然后被孟乳母逮住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