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若木此刻不考虑远在天边的芸芸众生,独独担忧阿四心神不宁。每年各地都有因为天灾人祸死去的人,他们或被隐藏,或无人知晓,更多的成为奏疏上的一串文字。看得多了,再柔软的心肠也要百炼成钢,更何况,姬若木本身并不是感情充沛到可以随意同情的人。
在这个世界,人和人之间,向来有着云泥之别。主人不会切身地体悟虜隶的苦楚,连同情都吝啬。
姬若木仅仅是担忧阿四而已。
可能是心灵上感受到来自亲情的抚慰,阿四当真安下心来吃完一餐。
太阳西斜,雪势见小,阿四取佩剑于庭中舞剑,为的是投桃报李,报答姬若木昨日的歌曲。
剑是凶器也是礼器。大周官员位高者,持笏佩囊携腰品。腰品即是佩剑。镶嵌金银宝石的佩剑,剑身光亮,却是纯粹的装饰品,并未开刃。
阿四举剑起势,两袖翻飞,雪地上人影舞动、剑影含光。琴声作响时,阿四顺意回头,与姬若木相视一笑。
今夜好眠好梦。
天色尚且昏黑,山庄已经点起明灯。禁军与山庄仆役打理行装、搬运粮食,有人快步上马往鼎都方向报讯,也有向临县先行探路,一切都在尽可能的安静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蒙蒙亮时阿四起床更衣,开门之际,外面已经是整装待发的队伍。
姬若木披着狐裘站在廊下,听见声响侧首问:“阿四醒了?今天时间很紧,就不在屋里吃了,先上车吧。”
运粮的马车已经提前驶到山下,阿四与姬若木同车出发,下山与车队会和。比来时庞大一倍的队伍缓慢地起步,每辆车边都悬挂着一盏灯,摇摇晃晃向阿四牵挂的方向进发。
临县城墙下,三五十个仆役在搭建木棚,县衙的差役打着哈欠守候在一旁,三个大铁釜被架在新砌好的石炉上,就地取材融化雪水,再投入豆米煮成粥。
太阳升起前的冬天,实在太冷,熬粥的时间也被无限拉长。飘散出去的香气和温暖的火光吸引流浪者的目光。
车队就官道驶过临县外,阿四坐在车上,远远地望见那一幕,转头问长姊:“这是临县常有的做法吗?”
姬若木正闭目养神:“从前是没有的。应该是昨日我让人去城里找端王府送粮,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了。鼎都内的县令和临近的县令都是好差事,家里人多势众,消息也灵通。”
上行下效,也算不错。即使只是投机讨好,也能救活不少人。
阿四无意苛求,放下车帘不再探看:“那我们去哪儿?”
“去你认为最需要救助的地方。”
于是乎,队伍停在阿四心心念念的农庄外。
第191章
农庄内灯火通明, 已经有不少粮袋堆积在庄内,部分粮食被分装在小袋中,部分用来蒸煮。庄内大多数阿四熟悉的面孔, 搬运着意外的粮食和柴火, 烧火做饭。
姬若木点了小队人马回京报讯,不止向宫中禀明行踪, 也向端王府叫来帮手。如果由各大王府出人出力赈济, 那样声势过大, 反而不美。因此只当是太子出财帛购买, 由嗣端王玉照的内人,王孺人家商铺提供米粮运送出城。
这世道, 流民多, 路上匪类成众, 必得是养得起看家护院的大门户,才经得起大生意。
浩浩荡荡的车队融入农庄热火朝天的氛围,正在进行的准备工作以原先的数倍速度推进。附近的流民、贫民听到消息逐渐赶来, 此处人烟愈见阜盛。
留下百许人守卫姬若木与阿四所在的马车,为安全着想,马车停在了路口边的矮坡上, 借着密林避风,又能看清下方情形。
姬若木揣着手炉笑问阿四:“怎样?是不是心里舒坦许多?”
“嗯!”阿四扒拉车门远观, 咧嘴笑道,“这就很好很好了。”
“能救多少就救多少,我们今日也算是尽力而为了,但求心安。”
腊月寒冬, 姬若木素来是窝在宫里靠地龙火炉保暖度日,难得外出一趟, 不免畏冷,示意阿四:“快快将车门合上,这点暖意都要跑没了。”
“这就关上。”阿四连忙关上门,可她又是个坐不住的,隔一会儿就要掀开车窗瞅瞅情况,顾及姬若木身体又迅速关上。
如此反复数次,阵阵寒风,姬若木失笑,自己裹裘保暖:“罢了,你就开着看吧。”
“我还是下去看看吧。”阿四做不出这样让阿姊平白因自己受冻的事儿,她自认不怕冷,又有之前在农庄的经验在,即刻就要下车相助。
姬若木拉住阿四的手臂,低声叹一气,不能放心:“外面人来人往,不算十分安全。今日我虽带你来了,却不能任由你这样出门去。”
人多必有争纷,一个不留心,外面人死伤事小,若是伤到阿四,今日势必不能善了。
阿四坐回原位上:“我明白了。”
流民汇聚,争先恐后地堆挤在农庄外,面黄肌瘦,衣服勉强蔽体。
为了安抚阿四躁动的心,姬若木指着远处的人群讲述一些从东宫属官那儿听来的旧事:流民身上的衣服,是流民最后的财产。不得不当衣服换粮食,就是山穷水尽的时候。能撑到出门寻粮的人比冻饿而死的人好些,在角落默默死去的人要比被人吃掉的好些。
人吃人,从来不是故事,而是一直在发生的、经常反复出现在太阳底下的旧事。说它旧,是因为这事实在不新鲜了。
这话颇为有趣,姬若木是极少和人开玩笑的,阿四为这冷笑话感到心情复杂。
全副武装的禁军手握兵器震慑毫无纪律的流民,强令众人在农庄前的空地等候,不许随意逾越围栏半步。——农庄外有一道紧急竖起的木栅栏,用来保护里面分发粮食的人和食物。
因好心而死去的人也屡见不鲜,这是必要的防护。
等农庄内准备就绪,熟悉的农庄管事站到临时搭建的土台上,面向流民高声道:“女人孩子和男人要分开,左边三列给女人和孩子,超过车轮高的男人全部在右边。无论是否一家,必须女男分道。”
在一列气势非凡的禁军注视下,挤在前面的流民慢慢地分流。肉眼可见的,男人的数量要比女人孩子加在一块儿还多。女人和小孩往往还没到绝境,就会被售卖,一家之中留到最后的往往是身强体壮的户主——目前大多数是男人。
每口釜边摆着二三十个木碗,发粥的人不许流民带走食物,必须用这里的碗吃完粥才能离开。大部分人会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下,一旦离开这片有秩序的地方,下一刻手中的食物归谁就不一定了。流离失所的人,是很难得到庇护的。
少数人会哭求,家中老幼因各种理由不能外出的。主事人便会说:“你们且安心等候,再过两个时辰便给你们一人送二两豆带回去。”五体投地、感恩戴德者不计其数。
阿四遥遥望着,对秩序井然的队伍颇为满意,说道:“既然女男分列,不如就让女人和孩子都在农庄中暂住些时日吧。”
姬若木曾负责过类似的事务,摇头示意不可:“怜悯之心可嘉,但你绝不能轻视她们。实际上,她们活下去的方式比你我所预想的多得多。而且,农庄内住的人不多,要是流民的数量超过了农庄原本的人,这个粮食富裕的农庄会很危险。”
等禁军随她们一起离开后,但凡其中混入几个附近匪类亲眷,或者外面有起恶意而与内通讯的人,抢粮是小事,死伤多了反倒要狠伤了阿四的心。这与姬若木今日来的目的相违背,既然带阿四来破心结,还是得尽善尽美才好。
阿四长长叹息,对大周境内的安保深感担忧:“就连距离鼎都这么近的地方,都有盗匪胆敢做这种恶事吗?”
“只是以防万一。这个冬天太冷了,冷得出奇,去年秋收又不如以往。狗急了也要跳墙,更何况是人呢。”姬若木眺望东方新升的太阳。
太阳只有在升起和下落的短暂时光内可以用肉眼直视,会灼烧眼睛的光芒为夕阳和朝阳添了神秘的光彩。
姬若木提醒道:“最晚午时,我们就要往回走了。”
已经有数百流民吃完热粥,用身上的衣服裹着二两豆子离开农庄。顺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赶来更多的人。而经历漫长等候,满眼都是热腾腾食物的流民也发现了左右两侧米粥的差异。
米和豆是混着煮的,但左边多用米,右边多用豆。煮粥的釜上有盖,加之天色昏暗,远处的人分辨不清,此刻天光大亮,即刻就有男人嚷嚷起来。
吃豆不如吃米舒坦养人是共识,普通百姓人家能吃豆米参合煮成的豆饭已经极好的了,而今罕见有贵人大发善心,要发白米粥,哪个也不舍得错过。
凭什么这边吃豆粥,那头吃米粥?凭什么这边二两豆,那边发一斤米?
刚开始尚且顾忌禁军手中明晃晃的盔甲刀剑,随着议论的人多起来,那可是整整半斤米啊。
所谓人多势众,不平助长了饥饿带来的燥怒,队伍骚乱起来。右边队列中不时有人往左边探头探脑,试图浑水摸鱼。管事高喊白米粥是为小孩准备之类的话完全被当做耳边风。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人性。
一有男人带头往左边插队,后面胆大的人就多起来,挤挤挨挨往左边磨蹭,恨不得立刻占了吃白米的位置,甚至与左边的女人推搡起来。
还有人愈发坦然:既然是官府出粮,他就该吃更好的。
——这是找死的蠢货。
给女人发更多粮食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那就是女人会把食物喂进更多的人嘴里,能救助更多的人。而男人,往往只能活下他们自己。
阿四原先的复杂心绪立刻在纷乱中淡去,厌恶浮上心头。真实的、具体的人,尤其是男人,从来都是这样的,没有那么多美德,甚至恶心的恶习多得不得了。
阿四告诉自己这是在生死存亡面前,面目狰狞是人无可奈何。她不能因为部分人的丑恶,而否定眼前所有的贫困百姓。只有衣食无忧的人,才有空闲讲究礼义廉耻。而对于底层百姓来说,讲究这些只会死的更早。
在阿四不断说服自己期间,姬若木已经叫来近侍:“让他们安分下来。”
近侍领命而去,骑马至临近处,挥手示意同僚。正冷声冷气呵斥男流民的禁军之一立刻收起废话,手起刀落砍断流民中嚷声最高者的手臂,以儆效尤。
效果立竿见影,顷刻间场中安静地只能听见风声。
被挑出来作为范例的男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倒地昏死过去,没有及时治疗包扎,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方才迈出脚的男流民迅速悄悄回到原本的位置,昏死的男人也被裹挟着后退,等他再出现在人前时,身上的衣物和鞋不翼而飞。
禁军齐声告诉流民们,这是贵人的恩德、圣人的恩典,再有不怀感恩之心而得寸进尺者,就地格杀。
姬若木淡淡道:“小人畏威不畏德,这是必要的手段。”
整个上午过去,每走一批人,就会有人试图展现遗忘的天性,前后一共死了七个浑水摸鱼的男人。他们身上沾血的衣物迅速被其他人扒走,□□、僵硬的尸骨留在雪地里。
摆放在路面尸骨是最好的警示,死的人多了,偷偷绕路回来重新排队的人就少了。
阿四所担心的女人们被抢走粮食的事情几乎没有成功的,她们比阿四设想的要强悍得多,成群结队地离开,凶狠地守护怀里的粮袋。跟随在母亲身后的小孩也如狼崽,奋力地跟随母亲脚步,毫无惧怕。或许明年开春,她们就能重新在某片土地上扎根、开始新生活。
软弱的女人无法出现在这儿,她们在生存面前展露的韧性,超出阿四的想象。
这也是人性。
正午的太阳高挂天顶,沉默照亮树林下车队离开的路。
王家商铺带来人手接替了农庄的禁军,她们和流民相处的经验远胜于禁军,接手非常顺利。禁军则慢慢退出嘈杂的人群,回到马车身边,护卫两位皇子返回鼎都。
短暂的假日结束了。
第192章
马车从泥泞的田野雪地回到官道、再回到平整坚实的朱雀大街上, 美好的雪景褪色了,朱门雪色下的冻死饿骨在此刻占据上风。
阿四一直都对自己怀有清晰的认知——她只是一个俗人,从来都是。
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 容易被享乐腐蚀, 又为现实短暂地清醒。
所以,人学会自省, 也就是批判地看待事物, 乃至于看待自己是极为重要的。于阿四而言, 一日三省吾身, 忠诚、诚信、学业都是可以暂时放开的,唯一要时刻谨记的是:她是一个人。
人被分为三六九等, 或许维护了社会的稳定, 但也异化了人。常年高高在上的人, 是不会把自己和污血脏雪中的尸骨视作同类的,就像人不会把盘中的鸡羊视作同类,连同情心都欠奉。
等到那一天, 阿四或许就真正地成为大周朝的皇子,连同模糊的记忆一起,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阎罗王给出的选择太狡猾了, 留在地府等待容易因漫长的时光迷失曾经,而来到大周的公主生涯容易迷失自己。以至于, 阿四此刻怀疑自己,在这膏粱锦绣中度过八十载后,是否真的愿意回到从前的那个世界去,即使回去了, 又能否适应。
太子出行的车驾前有禁军开道,百姓官吏避退, 留出足够宽阔的路面供马车与禁军行进。不同官吏家眷的马车规格不同,也各有偏好,路边有一车正是眼熟的样式。
阿四的胡思乱想也为熟悉的马车停顿片刻:“绣虎……那车是不是端王府的?”
合着半扇的车窗看不清,绣虎推开车门窥一眼,再回头道:“四娘没看错,确实是端王府的车。不过跟着的人不像是嗣王和端王身边的人,大约是其他亲眷吧。”
既然是其他的亲眷,说不准是玉照的后院人。以端王府王氏孺人的管家方式,寻常美人轻易出不得门子,这人可能就是王孺人吧。
阿四就说:“不必管他了,先回宫吧。”
两辆车离得近了,阿四再看,车外随侍的是个样貌出挑、风尘脂粉气的男人,正朝着半开的窗户说些什么。这男侍看着不像是玉照的喜欢的类型,阿四靠在车壁上想一会儿,想到还有一个人也是端王府的人。
阿四扭头问:“临月……玉照的阿娘最近怎么样了?好些年没听说她的事了。”
姬若木笑了一下:“你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
“刚才我见路边一车,像是她。”阿四皱起眉头,“车边跟着的人不像是良家男子。”
姬若木道:“我前些日子似乎听谁说过一嘴,临月这两年痴迷梨园弟子,吃住都挪到平康坊去,崔氏都不大回去了。”
临月被剥夺了宗室身份不假,她母父尚在,女儿又在前朝受重用,老小都不会看她在外受委屈。去了一个名头,外人依旧当她是端王府的县主。而且,平康坊的梨园是玉照在平康坊与晋王合伙开设的,专门养着美人作乐用的。在外花销只要记账,月底自有端王府的人去销。
自从玉照娶了王氏做孺人,这方面更是妥妥帖帖,王家自有人精儿处理得明明白白,不叫人烦心。
阿四对最近兴起的梨园略有耳闻,也能理解临月受到的待遇。毕竟是玉照的亲娘,玉照无论如何也不会任由母亲自生自灭的,就连同母的男兄玉照也给安排了好亲事。从前临月常常出席各家宴饮的,近年完全没听说了,仿佛全然沉浸在享乐之中,不问世事了。
阿四唯独不明白临月当年昏了头一样的选择:“按理说当年她的境遇应当是不错的呀,家中独子,朝中又是女官势头起步,以她的出身不说拜相,也该穿一身紫袍了。何至于今日流连于男色之中,到了抛家的地步。”
宫门近在眼前,姬若木不再卧靠软榻,端正坐好,由着侍从重新梳理头发。马车不但宽敞,且设备齐全,侍从翻出铜镜挂在车壁上。
姬若木一面正衣冠,一面与阿四说话:“人各有志,强求不来的。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即使运势临门,主人家就是不愿伸手去接,上天也只能放弃。时运再好的人,如果完全违背大势所趋,也要受灾受难的。”
阿四则道:“可男人有什么值得沉迷的呢?宫里男人从没缺过,我也没看出哪个好了。再说我们姊妹几个,身边也不是全无男子,也没有这样鬼迷心窍的。”
“话是这么说,长辈们和我们确实是没法儿比的。端王妃是个十足的世家旧人,又只得一个女儿,因此将一切她认为好的都给予了独子,将临月养得天真又纯洁。后来陛下与诸王见孩子慕少艾便随性送美人,未尝没有吸取教训的意思。”太子幼年受过一段时日闺阁教育,回过头来再看都是些十分可恶且拙劣的规矩,但对于几岁的幼童来说,却极容易移了性情。
“纯洁?”这可是个新鲜词儿,阿四险些没笑出声来:“好吧好吧,看来也不能全算是临月的过错。”
长辈连生存的本事都没有教授,也就不能责怪幼崽没能长成猛兽了。野猪能驯养成家猪,狼能养成狗,天生的女人被教养成温良的宠物……这一向是人类最擅长做的事啊。临月自由地选择的了未来,也为这份自由付出代价。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叶障目的人,是无法从动物上汲取教训的。
宫门口值守的禁军确认了身份,开门放行,马车缓慢驶入皇城,护卫禁军。
姬若木闲适神情和姿态完全褪去,下车换辇时,已然是太子惯常的仪态了。
这一刻,阿四有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她想开口问一问姬若木,是这太子之位坐着真的舒服吗?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但理智拉住了弦,阿四最终什么也没说。姬若木一直是个称职的皇长子,也是个很好的太子。这样不像话的问题一旦问出口,不必对方回答,阿四只是想象也感到羞愧了。
世上很多事,根本没有想一想、问一问的余地。合适,就已经是极其难得的美事了。
东宫和后宫处于不同的方向并不互通,阿四向太子告别后同样坐辇离开。
载初十四年一月,阿四收到了来自宗庙大巫的邀请,前往宗庙观看占卜仪式。
宗庙一向是神秘的,并不允许外姓来客。皇室子嗣数代不丰,立宗庙祭祀大地以求子息。而大地母亲相当乐意回馈信徒,这一代的皇嗣嫁出去四五个公子了,家中还有四位继承人。
占卜是由晋王主持的——这点出乎阿四的意料。
严阵以待的巫女们身穿红衣、披熊皮,纯金的面具熠熠生辉,她们在巫祝的唱声中起舞,威严、肃穆,只为敬献鬼神的巫舞。
宽敞的殿宇内,唯一大开的窗下,阿四正襟危坐。据说这是专门留给她的位置,鬼神和列祖列宗会庇佑她。
浑厚的舞乐走过,巫祝们捧出一尊鼎——灿烂的颜色让旁观者毫不怀疑它的材质就是青铜。
鼎内半满的都是灰白的粉状物,阿四远远望着,生怕错过一点儿神奇的现象。
没错,她把这占卜仪式当做戏法看待。
直到齐王弹弹衣袖,从阿四身后的门扉间走出,站到小鼎跟前。齐王毫不忌讳地一身紫道袍,懒得听完巫祝口中漫长的祝词,拿过龟甲就往鼎中一盖。
巫祝眼角抽动,大概是习惯了齐王的作风,默默低下头点燃鼎下火堆。
方才的巫舞给阿四留下的那点儿震撼瞬间化作过眼云烟,她悄悄地同情了巫祝一刻钟。阿四看得分明,那龟甲上是提前刻好字的,再过火煅烧,裂开的文字肯定是齐王想要的那个。
唉,没办法的,齐王好似一神棍,实际上根本不信鬼神。阿四甚至怀疑齐王只是懒得搭理外面的俗人,假借修道名义闭门谢客,道家典籍都只是她闲来无事的消遣罢了。
烧火需要点时间,阿四按捺不住无聊,往边上挪动腿,引来柱边巫女的注目。阿四和巫女对视后,欣然问道:“我记得儿时来过宗庙一趟,看到一些古籍挺有趣的。书上写的好像和今天演的不大一样啊。”
皇帝真正想要的是趁手好用的、出身宗室的忠心官吏,而不是满脑子鬼鬼神神的神棍。所以,宗庙的课业是相当繁重的。除了本职工作巫术,巫女们还得学经义典籍、史书律法……君子六艺或多或少都有涉及。
从当年姬祈的状态就能看出她过于繁重的日常,哪个好人被关禁闭了还在背书啊。
阿四眼前这位巫女的精神状态不亚于当年的姬祈,眼下的青黑色大约不是颜料勾画的,应该是货真价实的黑眼圈,不然怨气应该不会这么大。
巫女心平气和地讲解:“上古时期,祭祀先祖寻求解答是要用人牲的,第一最好用敌国俘虏,第二用本国贵族,越是身份尊贵的人,越能让先祖高兴。为免家族亲人思念,基本上全族一并祭祀,上到族长下到仆从,地位越高的先祭祀,埋在坑洞最底下,距离祖宗最近,尸身也能保全,撒的朱砂也多。后面的,就得尸身分离,头进祭坛,身体先进鼎,吃剩下的白骨再……”
越说越不对劲儿,配上巫女毫无起伏的语调,阿四作为在场地位最高的人已经有些毛骨悚然了。她连连摆手,“好好好……可以了,我明白了,现在这样挺好的。热闹,喜庆!”
巫女欠身一礼,感谢阿四的认同。
第193章
刻过字的龟甲在过火后均匀开裂成“吉”字, 巫祝取用白纸拓印下龟甲上的纹路,再由齐王修书送至甘露殿。
宗庙占卜结果不必猜,她们甚至没有遮掩龟甲背后的痕迹。巫女坦然地告诉阿四:“这样刻好的吉凶的龟甲后殿成箱摆着, 都是宗庙巫女学习篆刻时顺带完成的。师傅们不教我们侍奉鬼神, 且要告诫我们不等将现世之事依托鬼神。”
阿四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好一个无神论的宗庙。
齐王掏出事先写好的奏疏, 将拓印者龟甲的白纸往里面一卷, 这就算是完成了占卜。她背着手走向阿四, 笑吟吟地说:“今儿热闹看够了吧?”
阿四莫名背后发凉, 有种不太吉祥的预感,身体不由自主后仰:“仲母是有话与我说吗?”
齐王把奏疏往阿四跟前一递:“也没旁的事, 你等会儿应当要回宫去吧, 顺带把这个带给陛下吧。”
“不好吧。”阿四谨慎地拒绝, “事关迁都大事,我不敢越俎代庖,还是劳烦仲母走一趟。”
齐王倒也不勉强, 笑道:“那就算了,我自己去吧。”说完并不废话,径直离开大殿。看背影方向, 应该是往太极宫去了。
徒留阿四摸不着头脑,这事好像不急吧, 何必走这么快。阿四是不打算马上回宫的,起身时见巫女也要走,顺口问:“齐王为何突然要我帮着送奏疏?是有急事吗?”
巫祝已经开始收拾现场了,巫女也准备走人, 听得阿四的问题,想也不想就回答:“四娘才是齐大王的姪儿, 怎么反倒来问我了。”
阿四道:“你不也是齐王姪儿,这点上我们俩差不多,齐王长年累月住在宗庙,你们大概是要比我了解她的。”
这还真不是假话,姬姓宗亲主支子嗣凋零,但百年前的远亲繁衍出的人口凑在一块姬族也算繁茂了。论起辈分来,这位巫女与姬祈出身相仿,单论亲缘,与阿四也是堂姊妹。
齐王在宗庙为主事人,平日除过自身修行,就是为学生们讲课。这宗庙内的老师,数量比国子学的老师还要多,身份比弘文馆的学士更高贵,在读的学生名为巫女,来日具是朝廷栋梁。
有这样多重的缘由在内,巫女与阿四相处才这样的随意。
巫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说:“从宗庙回宫面圣不但要沐浴更衣,还得经过层层盘问,这个时间点出门非得明天才能回来了。要是我,我也懒得去,四娘顺带一下不是刚好么。不过这些也只是我凭空的猜测。”
阿四总感觉不对,但说不上来原因,抬手放忙碌的巫女离开。无端端的,阿四心中冒出个念头:可能齐王是觉得今年并不是个迁都的好时日。
巫祝已经把所用的东西放回后殿,众人向阿四告辞,巫祝且笑:“四娘若是对此间有兴趣,只管自由行走、观看、取用。我等先行告退了。”
等人走干净,空留宽阔得有些阴森的宽大殿宇和阿四一人,开着的那扇窗外夕阳落幕,更添两分森冷。
阿四好歹是地府爬出来的女人,并不惧怕黑暗,只是疑惑于巫祝们撤离的速度,当真一个人也不留下招待她吗!
阿四转悠两圈,确认距离最近的守卫都在大殿门十米开外,她拎起裙摆直直冲向后殿。轻盈又鬼祟的身影是阿四多年以来的辛苦锻炼,后殿门不轻,但对于阿四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门轴不错,开门无声,非常利于阿四干点偷摸的小事。
哎呀呀,毕竟人离开前都特地说了,可以随便她用的。而且一大串人都走这么快,一定是为了留出空间给四公主满足好奇心啦。
门后如巫女所说,全是祭祀用的器具,红木的刷桐油的高大木架上整整齐齐列着各类礼器,瞧不出具体用途。
今天刚用过的小鼎和龟甲是阿四少数能认出来的东西,她伸手毫不客气地搬下来,从塞得满当当的木箱艰难翻找出没有被刻过痕迹的完好龟甲,埋进灰土。
嗯……可能是出于防火考虑,火折子被巫祝收走了。
于是阿四捧着铜鼎通过门,把铜鼎放回大殿中央的石台,石台周围安放八盏用以照明的灯烛,正适合阿四上手。薅了三支蜡烛下来,一并丢在铜鼎下。
阿四盘腿坐在旁边等候,顺带开始反思自己刚才一连串的行为。
这样做似乎有点不太好啊……
但是来都来了,不正儿八经的试一试龟甲占卜,就是不得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