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自我安慰:这可不是她迷信,只是随便玩一玩而已。再说了,谁能肯定这龟甲烧出来的裂纹一定是字?说不定就是普通的鬼画符而已。
“咔哒”耳边脆响,阿四立刻扭头去看。
龟甲开裂了,裂的很匀称,完美的分成两半儿……非要说它是个字的话,这龟背上可能背了个一。
阿四为自己前半个时辰的奇怪想法和莫名举动向自己宝贵的时间道歉,脑子慢一拍地送上知识:这烧龟甲也得是专业的人来干,贸然尝试大概率是很难烧均匀的,烧出字来就更不可能了。
“算了算了,今天真是鬼迷心窍了。”阿四丢开心理包袱,抓一把铜鼎里的土掩去蜡烛的火光。按照记忆中的,把东西归置关闭,阿四拍拍手臂上的灰尘,回宫。
卡着宫门上钥的点儿回到太极宫,甘露门还有人进出。阿四眼尖,认出两个人是司天台的官吏,遂乐呵呵地凑上前去。受了两人的礼后,阿四问:“两位押衙怎的这样晚才出来?这个点怕是出不了宫门要睡在衙署了,真是辛苦。”
两人面色不大好看,见到阿四挤出笑容来:“当不得公主‘辛苦’二字,是我等二人不凑巧,碰上齐王面见陛下,因而晚了两刻钟。官署一切齐备,也是舒适的住处。”
皇帝召见齐王与晋王时候,除非是必要,不然其她官吏是进不去的,只能等亲王离开再进。等候的时间长短,就要看等候在门外的官员手头的事情的重要程度了。
以司天台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从白天等到现在也不稀奇。
阿四眉毛轻挑,言语间毫不遮掩对迁都一事的关心:“那可真是赶巧了,看来司天台和宗庙算到同一天了。我刚巧从宗庙回来,敢问押衙神机妙算,以为哪一日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不敢不敢,我等不过是凡人,绝无神机妙算的能为。”司天台二人中为首的那位沉吟片刻,终是低声与阿四透露了几个日期,“三月初十、四月初二、六月十四、八月初八、十月初八,这五日都是今年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只是陛下心意,我等为人妾臣,实在不敢多加妄议。”
司天台一向是朝廷上的边缘角色,阿四无意为难他们:“这事确实难说,我接下来还要去面见陛下,你们慢走。”两官吏欠身长作揖罢,转身向司天台官署走去。
这种尚且未确定的事,两人不至于骗她,一定是真的。三四月份太接近,也能排除,后面三个日子就不好确定了。
阿四晃晃悠悠往里走,下意识开始盘算起皇帝可能选择的偏向。
也许是六月十四,先这么猜着,然后进了甘露殿再问阿娘。
阿四被冬婳迎进门,跨过门槛时,不自觉想了想从前。只要是她来的时候,无论何时,甘露殿的灯一直都是亮着的。只有她幼年睡在阿娘身侧第二天起得太晚,阿娘已经去上朝了,她才会见到刻意遮光后昏暗的甘露殿。那是为了让她有更好的睡眠。
皇帝批改奏疏的位置十几年都没有变动过,伏案的姿态依旧。阿四经常能看见她,也不觉得阿娘比起十几年前的初见时,有任何衰老的迹象。皇帝十年如一日地高坐庙堂,巍然不动。
阿四以为,再过二十年,皇帝也会这样平和地坐在这儿或者新都的皇宫里。即使有些不切实际,阿四希望八十岁时依然能得到母亲关切的注视。
就像此刻,皇帝放下手中奏疏,抬起头望向女儿,嘴角弯起阿四最熟悉的弧度:“今天去宗庙玩得高兴吗?”
阿四颠颠儿跑到阿娘手边坐下,丝毫不觉得自己和四岁时有任何不同,高高兴兴地分享白天的见闻。事无巨细地说起巫女悦鬼神的舞蹈、黑眼圈深重的巫女以及敷衍了事的齐王……还有自己事后偷偷烧龟甲得来的两瓣儿、甘露门外偶遇的司天台人。
“你今天过得很不错,还没用膳吧?今晚留下在甘露殿吃吧。”皇帝一一听完,将案上瓜果放在阿四面前:“先跑宗庙、又与司天台的人闲聊,是想知道迁都的时日?看来是已经认为迁都是好事了?”
年节上皇帝是最忙的,没能抽出空来仔细和女儿聊聊去年年底在城外的见闻,今晚正好补上。
“是啊,城外的百姓过得太苦了,城中的粮价又太高。或许迁都之后,这附近的百姓能过上更轻松的生活。”阿四拿过一个林檎咬一口,脆甜的味道。
皇帝道:“你是这样想的?这很好。”
阿四瘪嘴:“阿娘就没有说我不好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只是想到了很浅显的一点儿……”
“怎么会?”皇帝抬手擦去阿四发尾一抹灰,笑道,“阿四能看见百姓之苦,这是很好的事。历朝历代多少皇帝想要这样的孩子,我有,又怎么能忍住不夸赞。”
阿四脸一热,无论听多少次,她都不能完全适应。一面觉得自己尚且够不上阿娘的夸赞,一面又得意于阿娘能这样夸奖自己。她埋头三两口吃掉林檎,嘿嘿笑道:“阿娘再这么说,我就要当做真的了。”
“本来就是真的,何来‘当做’。”
冬婳带着布置晚膳的宫人进来, 皇帝与阿四到用膳的桌案旁面对面坐,边吃边说。
关于迁都的打算,皇帝对阿四并无隐瞒:“鼎都人口以百万计, 嚼用所需的米粮木炭实难供给, 不说远处,单单太极宫中也有宫人食不果腹。且城中用水靡费, 一面以水井供水, 一面打洞排出污水, 大多井水已然是咸口了。而城外状况如何, 阿四应当也看见了。这是原因之一。”
城中用水已经被污染了……阿四是头回听说这件事。只有天知道人类所产生的污水里会包含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的视线落在案上汤碗中,怀疑起这鲜美的汤水, 有无包含奇怪的佐料。
皇帝用汤匙挑起肉汤入口, 微笑道:“你我所用之水来自山泉, 这又是一项多出来的耗费。”
阿四端着汤碗一口气喝了小半碗:“来之不易,确实该珍惜。”
“此外,新都是昭宗就开始兴建的, 距离今时过去五十载。新都建成已三载,如若再不去住,新屋也要变旧房了。”皇帝轻叹气, “鼎都内旧事旧人太多,枝枝蔓蔓是除不尽的, 野草春风日再生。你今日看见宗庙的学生了么?她们状态如何?”
果然,皇帝心里也不认为宗庙里的宗女们是“巫女”,都是关在学校里的可怜学子啊。
阿四心底默默的腹诽不为人知,口头上记得给同族姊妹们说好话:“见到了, 姊妹们都勤勉非常,夜以继日地勤学苦练。”
都长住宗庙, 连个出门机会都没有,上面一层层的严师,周围看守的是禁军……说实话,这日子过得枯燥乏味,读书习武起码能打发时间。
“勤勉就好啊,我盼着她们都能争气。既然司天台说四月初二不错,那就在四月初二统一嗣封宗女,一并赐居新都王宅。亲眷之属,皆随她们心意迁移。”皇帝预备先往新都迁入部分可靠官吏,固步自封者能筛则筛。
大周经过百来年的科举,吏部有数千人排队等着步入官场,仔细想来,这些个人能文能武却怀才不遇,也是隐患。
阿四出生之前宗庙就存在了,其中的宗女要么是家中母亲敏感嗅出暗藏意味,千叮咛万嘱咐后送来的,要么就是家中弃子,视为质子送到鼎都来的。
无论是哪种理由,都意味着被送来的宗女没有不学无术的空间和自由,亲王之子、郡王之子、国公之子……通通一视同仁,她们必须拼尽全力地获得宗庙内师傅们的认可。
阿四听出皇帝语气中对宗庙教学质量的信任,下意识谴责了一下不能管住自己逃学的谢师傅,然后好奇问:“阿娘认为宗庙内的学生一定能成才吗?不必考核就直接录用,会引来他者的忮忌吧。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宫人拆出鱼肉放在瓷碟中,皇帝夹过吃下,悠悠笑道:“阿四认为科举选拔的官吏全部都是可用之才?弘文馆、国子学、太学以长辈官职不同分别录用不同生员,教出的学生也良莠不齐,高官子依靠门荫在朝中总能有一席之地,进士及第后却在吏部铨选蹉跎人生的人不在少数。宗室子生来富贵,又不像世家子受家族羁绊,还有着同姓同宗的忠诚,而且都是女人……细细数来,我几乎没有理由不任用她们。至于平均……阿四知道这锅鱼汤是专人往山间运下的泉水后,有没有觉得汤更加美味了呢?”
阿四嘿然无语,将饭碗里剩下的碧梗米饭用鱼汤泡了,埋头吃完。腹中七八分饱,脑中思绪也清明了些,她道:“更加珍惜是有的,这碗汤中包含了更多人的心血。我是阿娘的女儿,生来就吃用天下最好的东西,每日睁开眼只需要考虑吃喝玩乐,无需有心吃穿住行。若说我能放下锦衣玉食的生活,甘心做农家的女儿天不亮就出门操劳、落山归家,此等公平,我尚且有两分自知之明,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阿四面对母亲时总能拿出百分的信任,说话分外坦荡:“但是人人都将这样的不平视为天经地义,那就很不应该了。即便寻常农人几乎不可能影响到王公贵族的奢靡生活,高位者也必须心有敬畏。人终有一死,皇子也有夭折者,布衣也有百岁,这是天底下最平等的事情。千百年前,任谁能想到大秦崩溃的第一步,来自于两个小小农民呢?”所以,力所能及地向公平努力是相当重要的事。
自秦朝以来,历朝历代哪个不是先从百姓开始溃败,百姓是国朝之根基,一旦百姓不安,举国不安只是时间问题。而今学识不再囿于贵族之间,布衣出身的士人获得了出头的机会,但没有完全拥有。
即使阿四在前世学过的历史已经被刻意模糊过,她也能猜到,给大周带来繁盛的科举,注定也要造成部分怨气。而饱读诗书、甚至文武兼修的士人,造反起来,可不是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可以比较的。
“未来之事不是我目所能及的,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件来自流民的祸患。”皇帝既不期望长生不老,也不指望大周江山能万年不倒,莫说万年,能撑过千年超过周朝八百,足以大周历代皇帝笑傲九泉。既然这两样最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能放下,皇帝所求具是实际,例如现在说到的事。
“鼎都粮贵还有一个缘由,那就是往外的通路上盗匪横行,外地的粮食送进鼎都至少要比运到别处翻上一倍的价格。匪患已经到了迁都都要考虑路上匪类的程度了。”
阿四立刻从未来回归现世,她目瞪口呆:“这……这不出兵剿匪吗?附近州县官府就任由匪类横行无忌?”
“大动兵戈不值得,小打小闹又不能除尽,于是就慢慢地拖延下来了。”皇帝对治下顽疾颇为不满,但即使是皇帝,也做不到言出法随召唤天雷劈死盗匪,必须寻根溯源,试图寻找合理的解决方式。
阿四迟疑且小心:“盗匪猖獗是不是也和流民数量日益增多有关系啊?鼎都附近的百姓走正道活不下去,这才多了盗匪。一日不能解决缺粮的问题,盗匪的问题也就不能根除……”
皇帝斜睨女儿:“既然明白,何必再问。”
阿四从母亲那儿讨来一个温馨的夜晚,顺理成章地又在甘露殿蹭了一晚上龙床。因为皇帝的忙碌,所以可以同寝的夜晚更显得珍贵。阿四很喜欢和阿娘肉贴肉睡觉的感觉,小时候喜欢阿娘的手臂更胜于软枕,母亲的身上有着让孩子安心的气息。
可惜现在她只比矮阿娘半个头,再枕在皇帝手臂上,第二天皇帝大概就拿不起笔了。阿四遗憾地把脸窝藏进囊枕,嗅着熟悉的气味,卷在独一份儿的褥子里酝酿困意。
皇帝被夺了枕头褥子和半张卧床,因小贼是宝贝女儿而生不起气,无奈就着宫人取来的枕褥休息。一夜过去,睁开眼就是被阿四紧紧抱在怀里的左臂。
阿四幼时,保母应当是有纠正过睡姿的吧?皇帝忖量片刻,想起女儿打小就雷打不动的睡眠质量和善于霸占床榻的睡姿,而最终不忍心纠正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
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皇帝仍旧以为睡觉时候的仪态完全不重要。睡觉只要舒服、放松就行了,何必为褥下之事强行打搅孩子的睡眠。
于是皇帝再次放弃了矫正的想法,轻轻将自己的手臂从阿四怀里抽出来,顺带塞了一角枕头进去。皇帝穿着里衣走出内室,示意值守的宫人不必入内打搅,就在外室更衣洗漱。
而阿四悠悠转醒时,身边果然空着,窗外已经是天光大亮。
绣虎捧着衣服进门见到的就是阿四睡眼惺忪地在宫人服侍下穿衣漱口,绣虎上前提醒:“今日是要去校场见林将军的,两刻钟前林将军就已让人往丹阳阁催促了。”
“什么!怎么没人叫我!”阿四潜意识里对师傅角色的敬畏立刻调动起来,迅速完成穿衣洗漱吃饭的流程,急匆匆小跑向校场奔去。
亏得甘露殿距离校场接近,阿四紧赶慢赶才没让林听云登上一个时辰。惯常的热身、对练后,就是林听云坐看阿四练刀的环节。
阿四最近对迁都的事宜保持最高的兴趣,连带着和林听云闲聊也说到这个:“据说鼎都到新都的路上,匪患非常严重,师傅知道这事儿吗?”
林听云自然道:“这两年天灾频频,免不了有过不下去的人。不过这两个月听说已经好些了,可能是陛下预备的迁都的事儿终于传到百姓耳中,连匪类也知道要在那条路上稍微收敛些。”
“诶?”阿四丢开陌刀,结果绣虎递来的手巾擦擦满头的汗珠,往林听云手边大咧咧一坐,问起情况,“盗匪也知道要避开迁都吗?”
林听云嗤笑道:“能做盗匪,除了生来大恶之人,多是活不下去的布衣。为了活下去成为盗匪的人,怎么会闲着没事干撞到军队的面前找死。陛下要迁都,顾及路途不平,为了御驾安全,也必然要提前清理一路匪患。一旦大张挞伐,寻常匪类登时便要亡。但凡脑子清醒的人,就不会赶在这时往御前犯事。”
阿四若有所思:“的确是这样啊。”
“但是有一点比较奇怪。迁都的风声传了好些年了,直到最近陛下才透露迁都的意思。朝中消息不灵通些的妾臣也未必吃的准陛下是否在今年迁都,这些盗匪反而灵敏些啊。”原本林听云还想着在御前替尤熙熙争一争这份送上门的功劳,现在看来成算要落空喽。
林听云摸着手中长杆,敲向阿四小腿:“这就坐下了?继续练!直到补上空缺的一个时辰。”
第195章
如果说去年阿四还有壮志, 认为自己可以迅速超越林师傅,今年她终于认识到了一个绝妙的词语“瓶颈”。对练时,同样手持长杆长棍, 阿四面对林听云永远差一招。这比屡屡输棋给谢大学士还让她难受。
毕竟她从未认真学棋, 习武却是一日也没落下过。
对此,林听云的建议是:“哪天轮到四娘要亲自动手了, 大约也是救不了的局面了, 不如束手就擒。”
为什么是束手就擒而不是引颈就戮?当然是因为大周在阿四还活着的时候大概率不会亡国, 身为皇子只要不激烈反抗, 一般情况下不至于当场格杀勿论。
阿四气个仰倒:“师傅说话也太不吉利了吧!”
“你信口头上的话?”林听云是完全不迷信的。
阿四也不迷信,但她更不信自己当真没有超越林听云的一天。
热情高涨的阿四再不说下课的话, 神色认真地继续向林听云攻去。而我们老辣的林将军端着陛下给的饭碗, 揍着陛下的娃, 又度过了充实的中午。
阿四拖着酸软的身体回到丹阳阁,迫不及待地扑进浴桶,泡到热水发凉, 再转移到榻上,由专职按摩的医师帮着放松筋骨。
雪姑拿着账册来念了丹阳阁去年总的收支,除了日常花销, 丹阳阁基本上都是收入——来源于各家府宅的赠礼和陛下的赏赐。
阿四闭眼听完,估摸着和记忆略有出入:“似乎比起前年花费变多了啊……是因为我去年总在外面奔波的缘故吗?”
雪姑:“四娘外出所用的, 向来是有定数的。去年稍微多些,大约是花在了偏屋两个美人身上。嚼用、四时八节的衣裳、美肤美容的首饰胭脂等等。因是宋王送来的人,一向供给最好的,只是四娘年少, 美人不该添名分,故而内库不承担这笔费用。”
所以, 养这两个玩意,还得她自掏腰包?
阿四刷睁开眼睛,从雪姑表情上读出“理所当然”的意味。
是了,宋王送的礼物得小心爱护没错,家里多放个花瓶都得定期清扫保养,更何况两个大活人。
负责按摩的医师也是阿四的老熟人了,她笑道:“四娘院子里多添了美人的事儿,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就连内宫的承闺都听说了,还向我问起过。”
“他们问这个做什么?”阿四心情殊为微妙,有种阿姊送的内帏用具却被外人看见了一样。
按摩师道:“从前四娘年幼,在内宫行走向来是不避人的,各宫殿就没有四娘不到访的所在。而今四娘大了,内宫男侍自是主动避嫌。”
最近几年皇帝都没有往后宫再添人,宫中位分最高者依旧是回鹘当年送的和亲王子和几个陪侍,阿四本就很久没见过他们了。她幼年似乎是对某个白发白毛的男侍颇为好奇,经常跑去看稀奇,后来见多了也就淡了新奇感。但这份短暂的热忱似乎给男侍们留下一点儿鲜明的印象。
阿四默默地想,这种事儿就当忘记了比较好,说出来怪尴尬的。
按摩师察言观色,自个儿圆上话:“最晚明年,四娘也要开府别住了,到时候也是一位大王。”
阿四笑一声,翻过这一页。
鼎都内的王府还没仔细看过,这边就要迁都了,新都内的王府就更不知道情形了。届时,说不准姊妹四个又得同住内宫了。
刚想到这儿,外面就有人来禀告要事。按摩师会意,自觉告退。
阿四披一件外衣坐起,叫人进来说话,正是阿四关心已久的迁都事宜。
皇帝明旨定下于今年十月初八迁都,朝廷上下颇有议论声,盖因往年多有风声的缘故,官吏早有预料,鼎都周围的情形也确实足够糟糕了,因此不曾有人站出来反对。
鼎都内衙署官吏不会一次性迁移,大约要分成三四批人,首批同新嗣封的宗亲一起迁往新都做好事先的准备,第二批就是十月初八,皇帝心腹以及朝中不可或缺的重臣,在此次跟随皇帝一并前往。
官吏的亲眷家属则暂留在鼎都,新都家宅如何且得看皇帝意思。不过,迁都的消息一经放出,新都的房价已经涨了又涨,早就不是寻常人家可以出手买入的天价了。
鼎都的房价也差不离,如非家境殷实的官吏,也得租宅为官,年过半百才攒的一套宅院的官吏都是官运顺遂之人了。而今不知多少官吏一朝回到初出茅庐,这头卖房那头买房,鼎都房价定要下滑。
阿四是不必担心吃穿用度的,家中孩子少有一点好处,就是不担心家中长辈忘了自己。思及库中存着无处可用的财帛,阿四拉过雪姑商量:“你说我买几套鼎都的宅院如何?”
雪姑道:“四娘想要哪个地段的?北边是皇城不必说,剩余的东贵西富,不同坊市各有价格。”
少不了住处的人,自然不是为了居住才买宅院。
阿四想的是:“要随御驾至新都去的官吏中肯定有资财不丰者,出资给个公道价买下她们预备脱手的宅院,再宽限时日,允许住到十月去。”
这就是发善心要做好事了。那就不能以皇子的名义去做,得假借她人之手。否则这好心极容易办了坏事,平白买了人宅院还捞一身骂名可就不花算了。
雪姑记下:“我自找人去办的妥妥帖帖。”
这头摆弄了家事,还得赶到大理寺理一理公事。
苏州刺史上表一桩冤案,苏州别驾张悟十年前曾任江南东道睦州刺史,当时睦州水灾,张悟为人刚直,如实上报睦州水灾,而时任江南东道采访使的姬氏素来不满张悟,借机诬奏张悟谎报灾情。采访使顾名思义,有监察州县官吏之责,姬氏此言一出,张悟百口莫辩。
依照律法,诸部内有旱、涝、霜、雹、虫、蝗为害之处,主司应言而不言以及妄言者,杖七十。张悟刚直清廉,百姓数百人为之鸣不平,最终贬为苏州别驾。
阿四握着书卷,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一些陈年旧事,这张悟,仿佛也是太上皇当年旧妾。十年之前,正是皇帝与太上皇关系冷淡的时候……怪不得这张悟连个在朝中帮着说话的人都没有,黑锅说背就背上了。
一朝天子一朝妾的事儿,实在难说的很。哪怕皇帝未曾表态,下面的人也会自觉揣摩上意,如张悟一般的老人,大抵是要受委屈的。前年张悟告病,算来她如今也是七十八岁了。
很该正一正老人家的声名,再加点养老钱。
阿四凝思的时间太久,一旁的大理寺少卿出言相询:“四娘可有疑处?”
阿四回过神来,指着书卷中的姬氏名字笑道:“这人名我瞧着眼熟,似乎是个亲戚,只是记不大清了……”
大理寺少卿道:“这是嗣薛王,睿宗曾孙。说来也是亲支的宗亲了。”
阿四悄悄在心里背谱,太上皇、昭宗、成帝、睿宗……噢,天祖辈叉开的亲戚。老姬家就是从睿宗开始子嗣艰难,这才逐渐有了如今阴盛阳衰的局面,这样一想,好似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睿宗形象也可亲起来。
阿四点点头:“那这可就不好处置了。”
如果阿四没记错嗣薛王已经死了,还是病死在任上。反倒是张悟活到现在,眼见奔着八十岁去了。迟来的正义叫恶有恶报,不算坏事,但两个老人的陈年旧事还能被翻出来,也是蛮奇怪的。
嗣薛王……
阿四灵光一闪,问起嗣薛王后人:“我记得近日嗣封的宗亲中也有薛王一脉是不是?”
大理寺少卿拱手笑道:“四娘明鉴。”
第196章
能落到阿四手里的案子, 一般分为两类,一是犯案者身份有异,二是并不急着处置有宽裕的时间留给阿四慢慢斟酌。这案同时占了两样, 牵涉到已故的宗亲嗣薛王, 和无关紧要的致仕老人。
睦州——近期频频出现在阿四眼前,频繁得让阿四心生疑窦。
而且这案件中水灾发生的时间巧合地和陈文佳早年的经历撞在一处, 阿四不得不怀疑有人在刻意调查睦州相关的事宜。不用深想, 阿四下意识出门左转向户部衙署要去找姬宴平。
此事如果不是有人针对近期嗣封的宗亲, 大概率就是在探寻陈文佳的过往。否则, 还有谁会去为了一个致仕的老人专门翻出陈年冤案来平反。
假设这事当真是冲着陈文佳去的,那这个人除了姬宴平, 阿四再想不到别人了。
在这个门阀观念深重的时代, 陈文佳布衣出身讲不出祖辈名讳的平民一步登天成为王府座上宾, 又在受封领赏后突兀地死于战场,别人或许羡慕陈文佳好运、叹惋她的命运,却少有人会去深究陈文佳的死因。
因为不值得。
就像被嗣薛王诬告的张悟, 即使知道她受冤的人不在少数,私下也多有议论,直到张悟致仕前也只是给张悟换了个上州做司马, 而嗣薛王毫发无损。况且嗣薛王已经死了!人死债消,更何况是这样积年的旧事。
这当然是错误的。
阿四一面清晰地认知到“不公平”, 一面又割裂地明白这是“常态”。
能够突破这份常态,而且有能力、有目的去翻出旧事的相关人员,除了姬宴平,阿四不做他想。
可是, 她不能就这样去户部问。
阿四停下了脚步,正是因为这人极可能是姬宴平, 而她对姬宴平的打算全然无知,不该这么急切。户部官吏众多,并不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她大可以选个宽裕的时间,派人去请姬宴平叙话。
大理寺少卿明知嗣薛王诬告案是一桩注定搁置的冤案,故而任由阿四搁置,并不催促。阿四有足够的时间梳理这桩旧事,和其他事情放在一起慢慢地琢磨。
阿四送到姬宴平手里的拜帖被宫人送还,回帖约在三日后的傍晚。
孩子长大了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因此姬宴平进入丹阳阁没能立刻见到妹妹,阿四正在从校场回来的路上。
趁着等候的空挡,姬宴平走到窗前,欣赏阿四偶尔会照料的盆栽。能在阿四手下艰难生存的花草不多,都是生命力旺盛、轻易不会死去的的品种。
它们不必主人的精心照料,是飘散到川江湖海、丘陵高山之间都能生存,很难死去的坚韧草木。以花草喻人的话,陈文佳就是这样的人。
阿四进门时,见到的就是姬宴平拈草微笑的模样。阿四侧首看了雪姑一眼,雪姑心领神会,带着室内宫人退至屋外,将空间留给俩姊妹说话。
阿四开门见山:“阿姊在找她?”
姬宴平知道阿四在问谁,也明白阿四今天叫她来的意思,于是她回答:“不,陈文佳已经死了。”
属于野外的花草终究不能在宫门内安家,它在不合适的环境下并非不死,只是死的更慢。
姬宴平丢开手中叶片,回首望阿四:“当年裴理在山水间无意捡到受了伤的好苗子、又想办法带回鼎都,这才有了我和陈文佳的相识。人生来有美丑、智愚,倾城的美人和才智无双的国士一样难得,文佳那样的人,如夜中星陨,一生碰见一次已是好运道了,我不奢求、也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这样的人。”
阿四从未听过姬宴平对一个人评价如此之高,可惜她与陈文佳并无见面的缘分,因此也无从考证其人是否如姬宴平所说。人死如灯灭,阿四不愿再追问姬宴平的伤心事,问道:“那阿姊最近的举动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