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宴平:“我在完成自己许下的诺言。我看出陈文佳在兵事上的天分,而她更在意家乡无法活下去的人。所以,她往北境参军,我要为她找寻当年迫使她流离失所、养母饿死的原因。睦州治下清溪县洪灾,因何不遵循律法免去租、调,赋税叠加,以至于民不聊生、卖儿鬻女。可惜的是,这件事我做的太晚,而世上之事,总是出乎人意料之外。”
依照律令,天灾下十分损四以上,免租,损六以上,免租、调,损七以上课役俱免①。清溪县物产丰富,赋税也重,寻常人家依靠山水勉强能维持生计,可怜撞上百年一遇的洪灾,官府不但不赈济,并且照旧收重税。
其时,陈文佳正在乡宦人家帮佣,目睹乡亲惨状,这才擅自开仓放粮,招致毒打几乎致死。陈文佳被乡亲聚众救出后躲藏在覆船山养伤,偶然结识裴理一行人,受裴理帮助解困,而后与姬宴平结识。
但凡知晓前情者,无不惋惜陈文佳的遭遇。
阿四学律法日久,对于其中猫腻再清楚不过:“朝廷没有减免睦州当年的税赋,是因为时任江南东道采访使的嗣薛王诬告睦州刺史张悟虚报灾情,可现如今嗣薛王早就病死任上,早就是不能解的一桩冤案了。已死的嗣薛王姬氏无法为生前的举动付出代价。”
“是啊,此事早就无法追溯了。”姬宴平面色复杂,“所以她向我提出了另一个请求,她希望这样的事不要再发生,至少不要降临到她的家乡。我答应了。我告诉她,她在朝堂之上走得越远,她的家人、家乡、乃至于睦州才会更加安定。”
姬宴平没能做到。
睦州境内爆出大规模的侵吞田地案,远在北境的军中校尉救不了睦州四起的民怨,积年的矛盾终究成为一场燃烧的火焰,裹挟着无数人成为城墙下的尸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姬宴平不是预知未来的鬼神,即使派出信任的亲随前往睦州照料陈文佳亲属,她也没办法立刻清除睦州积年的污垢和腌臜已久的血腥。
这是种种因果下必然要发生的反叛,来自百姓濒死的哀嚎。
阿四沉默良久,才说:“师傅们说,现在已经是数百年来最安定的盛世了。这些不是阿姊你的错。”
姬宴平笑了:“不算是假话。至少叛军没有一呼百应、兵戈四起。我和你说句大逆不道的,陈文佳是生不逢时,要是落在前朝末年她至少也能如昭公主起兵占据一方为诸侯。”
现在的大周,虽然有些地方因当政者的不法行为导致情况糟糕,但大体上是过得去的,没到各地百姓纷纷起兵搏命的时候。
“怀山昭公主最终也只是公主啊。”古时诸侯握有一方军政大权,而当时的公主且不如她们姊妹,更不要说古时诸侯了。
姬宴平启唇发笑:“我们的大母、母亲延续了大周的繁荣,你我不再是受同姓公爵主婚之‘公主’,而是姬姓的主人。这才是我们脚下的大周,在此刻处于千年难遇之盛世的缘由啊。”
阿四心底无由来的涌起一股骄傲,她当然知道母亲有多好,如今的局面有多么难得,几乎耗尽了姬家数代女人的心血。同时她也明白了,姬宴平刚才为何说“我不奢求、也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这样的人”。
姬宴平和陈文佳真正的分歧来源于出身上天然对立的立场,姬宴平生来享受民脂民膏的供养,而陈文佳在乡宦剥削下艰难求生。姬宴平会为鸣冤的百姓罢免不作为的官吏、为恶的乡绅,她愿意庇护一方百姓,这些是她为王的责任,天子作民母,以为天下王。但姬宴平不可能、也别无他法杜绝此事的发生。因为她本人,就是这份不平等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而陈文佳出身微寒,生来正直,为人帮佣尚且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开仓放粮救助贫民,一朝蒙恩入朝为官也不动摇本心,她所求的公道,是当今的俗世无法提供的。比起姬宴平的提议,陈文佳更相信自己的行动,如果不是在北境的经历让她知道大周军队和寻常流民组成的民兵之间的天堑之别,或许她更愿意成为叛军的一员,而不是亲手射杀贼首章氏的大周校尉。
两人在巧合之下相遇,成为挚友,是幸事。
但是她们注定无法成为知己。
话说到这儿份上,阿四直言不讳:“阿姊,你相信陈文佳真的战死了吗?”
姬宴平目光游移不定,少见的迟疑:“战死,对她来说,也许是最体面的结局。”
这是姬宴平此生头一次讲求“体面”。浮于表面的东西,向来为她所不屑一顾,而今,年龄见长,终于不再是从前的少年人了。
阿四被罕见示弱的姬宴平说服了。为了姬宴平对挚友的誓言,阿四奋笔疾书,决意要为这桩冤案平反。
判词撕了写写了撕,阿四揉着额头伏案苦笑:论及姬宴平和陈文佳,她们都没有错,只是选的路不同。出身所携带的“势”,比阿四预料的影响更大。
她们都被这份天下大势裹挟着向前走,姬宴平无心违拗,陈文佳违拗不得。
既然阿四铁了心要推翻这宗冤案,也不必再把卷宗送还大理寺为难大理寺卿。她选择直接上呈御前。
迟来的公正削去了旧日嗣薛王的虚名,张悟正直之名得到褒奖,她会有个平静的晚年,但是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嗣薛王如此、睦州流民也是如此。
依然有无数人试图改变糟糕的人间。
阿四还没走到面临选择的那一天, 尚且不能分辨姬宴平和陈文佳二人的选择对错与否,这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她只是有些遗憾,或许换一个时间, 她们二人能够拥有更好的结局。
而死亡, 从来都不是一个最好的结果,尤其是战争下的死亡。
前代嗣薛王的旧事重新浮上水面, 只影响了一个人。嗣薛王的孙女是此次嗣封的宗女之一, 她原先应领嗣王爵, 因此贬为国公。历代宗亲因各种缘由自嗣王降为国公、郡公爵的不在少数, 薛王一脉虽然在外人看来倒霉些,倒也不算太突出。
未免事端扩大, 嗣薛王孙女受封后拜谢过皇恩, 即刻跟随其他嗣封的宗亲与部分朝廷命官提前前往新都安家。
早百年前分居到各地的宗亲传承至今, 多数是以父系为主。近三代内有少数眼明心亮跟随皇帝动作变更的,更多的是被皇帝勒令送了家中后辈入京。而今这些后辈长大成人,在皇帝册封下直接略过尚且活在人世长辈成为一家之主。
这是皇帝修身齐家的决心, 姬姓既为大周皇室,自然要做天下表率。从前皇帝腾不出手来,任由族中鱼龙混杂、族人浑水摸鱼, 而今迁址新都,一切不为皇帝接纳的旧事旧物乃至于旧日的礼法, 都要被割舍。
鼎都注定要成为遗址——再不反复的曾经。
嗣王们出城那一日,鼎都外十里满是相送的亲友,姬祈赶在三天前赶回加入其中。
阿四来送姬祈:“祈阿姊怎的非得这回一道去不可?再过几个月,便能与我们姊妹一起去了。”
姬祈在外跑得多了似乎长得也更高大些, 混迹在常年蜗居宗庙的宗女们中间特别健康醒目,她伸指隔空点点阿四:“我本来就是和她们一样的, 当然要一块儿走了。否则前十年的感情可不就打水漂了么?”
前二十年的经历组成了姬祈,意外做了晋王的女儿是天降的馅饼,而从前和宗女们相处的情谊是她独有的优势。出身优越到了她们这个地步,获得财帛的多少已经毫无意义,感情显得珍贵起来。
一起长大的同族亲眷、现在是朋友、来日是同僚、盟友,别说是让姬祈从外地赶回鼎都,就是刀山火海也不能错过啊。
距离出发还有半个时辰,柳树荫下,阿四问起一直以来好奇的事:“这些年里,晋王都带你去哪儿了?总不见你们回来,即使回来过年也是急匆匆又出门去了。都说是去游山玩水,可游山玩水也不是这么个玩法啊,难道一点儿都不腻吗?”
“名山大川是很美的,想要安全无虞地攀登高峰,需要数十人开道、运送食水……或许能见山中奇景,但太过靡费。最初半年,晋王带我游览了山水,她说半路母女,好歹得先补偿幼年相伴情分。此后我们就是来往于北方诸州府之间,大抵是体察各地主官行事与民情。”姬祈放眼将熙熙攘攘的人群、如龙的车队以及天边初升的太阳都收入眼底,长途的奔波消瘦脸庞,却让她双目明亮。
她告诉阿四:“一旦见到了那些人……三千书页也说不尽她们生活的惨状,一旦见到她们,如果不去帮助,是会愧疚的。当我亲手改变她们人生之后,那种喜悦和欣慰,令人上瘾。”
做一个英雌,去理所当然地帮助她人,成就感让人容光焕发。
奖励善者、惩戒恶者,惩恶扬善本身就是一种权力。无论是成为善恶的规定者、还是成为判处人事善恶的审判者,亦或是审判之后的行刑者……无不掌握着别人的人生。
这是不被衣食所困的人、掌握权力的人,才能去涉及的事,超越个人的理想,试图掌握她人命运。
姬祈在发光。
阿四怔怔地听姬祈讲述她的经历,心跳如鼓。
日头偏移,柳树下的树荫随之迁动,日光闪过眼角,阿四回神道:“阿姊所言,听得我心生羡慕,真想出门去看一看人间事了。”
姬祈张开双臂轻轻抱一下阿四,在她耳边笑语:“日子还很长,会有机会的。”
迁都该是一桩喜事,今日离开的人和相送的人俱是喜气洋洋,此去定是天地广阔、前程可望。
姬祈算是队伍中身份最高者,提前一刻钟被侍从请走叙话。
阿四送走了人,不急着回宫。去年城外赈济灾民,其中花费多出自王家,她该先去端王府谢过。
障车停在端王府外,赶车的力士下车扣响府门,门房忙不迭地将贵客迎进门,另一人跑向内院禀告主家。端王府阿四不陌生,指挥王府小吏:“带我去你们嗣王住处,我先见见长寿。”
小吏侧身带路,笑着解释:“公主且小坐片刻,已经让人去请小王孙了。小王孙入学之后,每日自弘文馆下学还得往师傅府上多留一个时辰,眼下还未回来。”
“小孩儿学习要紧,不必去叫了。回头再见便是。”阿四面色如常,摆摆手示意不必为此奔忙。
她最近不大见长寿长庚的面,一直以为是玉照和姬赤华忙碌,原来是两个孩子都到了入学的年纪。算算时日,长寿今年已然九岁,长庚也有七岁了!
两个抱着玩的婴孩眨眼间已经是弘文馆的学生了,亏得阿四最近多在各个衙门奔波,不然她和长寿长庚在弘文馆见面就是同窗学生的身份。阿四和姬宴平、玉照是姊妹,长寿长庚该喊她一声季母的。四舍五入,岂不是母女同堂读书!太可怕了。
一想到这个,久违的紧迫感扑面而来,阿四陡然严肃起来。
玉照就在此刻进门,一打眼就是阿四凝重的表情,以为今日城外出了事端,快步上前问:“四娘突然到访,可是城外发生什么事了?”
阿四的思绪被打断,诧异回头:“城外能出什么事,我今儿是带了礼物来,好谢过王氏当日助力。”
“只是为了这个?”玉照往绳床上一坐,失笑道,“这值当什么,无非是用些粮食人力,王家既不缺这些个,合该给我们用用的。”话里话外,全然将王家留在鼎都的家财人手当做自家东西。
端王府尚且是端王当家,玉照且差一层,端王府内的下人资财怕是都不如王家这般随玉照取用。
阿四当下对王氏印象极好,帮着人说话:“若是用玉照阿姊的,我自然不来说话的。王家虽是商贾,可毕竟是别家,不能平白叫人出人出钱。王氏为阿姊料理内务,数年勤勤恳恳,内外妥帖。就是外面名声都好听不少,可别寒了人心。”
玉照双手一摊,为自己叫屈:“天可怜见的,我这些年修身养性,自良家子后再没往后院添人,家中产业也有着王氏支使,也不限制他出入。我这样的好主君,天底下有几个?”
不往远了说,就端王对待王妃,也不过如此了。玉照自认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女人,至于花心这些通病,是不消提的。
毕竟玉照才是自家人,听了玉照的辩解,阿四心又偏了:“这倒也是,不过今日我礼都带来了,总不好再原路带回去。人我就不见了,阿姊替我收了东西吧。”
玉照笑应了。
两个力士抬着半人高的红木箱进门,打开第一层给玉照先过眼,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阿四:“我院子里自从添了两个费事的,旁人送礼就惦记着,库里堆出些胭脂水粉首饰玩意,我让人装了一箱子来赠给王氏。”
“别的我不好收,这些倒是无妨的。”玉照自是瞧出阿四于此道尚未开窍,这些俗物留着无用,不如收下用来哄自家美人高兴。
说完有关男人的闲事,不免要提一提正事。
阿四问:“既然迁都正式摆上章程了,阿姊可知晓这城中大户都作何打算?”
“能有什么成算,除过原住的百姓,新都的地皮宅院大都攒在陛下手心里,去年年底才放手让宋王往外卖。旧日千贯钱的宅院,能翻十倍去。越是大门户,涨价越离谱。反倒是一两进的宅院,宋王高抬贵手,许了大批出去。”玉照言语间不乏艳羡,这样的肥差可不是轻易能过手的。
幸亏她到了新都也是住御赐的王府,否则很难不背地痛骂姬宴平。
阿四皱眉:“连阿姊都看不过眼的价格,那当地百姓该如何?”姬宴平手里的房价压不下去,百姓却是软柿子。
玉照挑眼笑道:“新都的民宅十年前就强令不许卖出了,便是要卖也都落在内库里了。”
方方面面都有专人提前考虑周到,姬宴平手中的就是无本的买卖,非但赚钱,宰的还是大周最富有的一批人。怪不得玉照羡慕,阿四都有些心动了。
阿四止住内心对分一杯羹的渴望,问道:“流水一样的财帛赚来,是打算花销到哪儿去?”
“赚来不能攒着么?”
阿四不信,皇帝可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正大光明削了财帛来,定有用处。
玉照便道:“如若我所料不错,应当是要在三门峡开凿新河,以解关中缺粮之苦。”
迁都之后鼎都的人口虽然会流失部分,但绝大多数人是没有条件跟随皇帝搬动的。皇帝自己搬走是不缺粮了,也不能就此抛开近百万的百姓不管不顾。
新都修修停停数十载,终于彻底竣工。空出来的人手正好开凿河渠,一旦新河建成,粮船顺水而下,关中定是粮食满溢。
阿四没记错的话, 三门峡凿新河一事是个大麻烦。
寻常修宫建楼的差事多有油水、且不易出意外,但凿河不同,三门峡是屡攻不下的险境, 有风险且要担责任的。
朝堂上已不是头一回提出要修三门峡的河, 屡屡派出大匠勘测开凿,皆无功而返, 惹得民夫怨声载道, 动辄奔逃。反复数次, 无可奈何之下, 才行迁都事宜。
皇帝一向不啬惜用孩子们,事教导人总是比人教导人快得多, 因此东宫太子和封王开府的楚王宋王基本上没有长假。楚王年初刚把礼部尚书陈宣送回家养老, 当前正修书。宋王操持新都的事, 太子大概率要留守鼎都一段时日。
思及前事,也不知道皇帝最后会把这事派给谁。
阿四为主事人捏一把汗:“这样难办的事,也不知道会落到哪个人的手里。”
玉照犹豫、迟疑, 而后把目光悄悄落在眼前人身上:“这可不好说啊。”
阿四:“难道是我?”
越想越有可能,她今年十四,翻过年就及笄了, 差不多也是该出门担事儿的年纪了。
玉照拍手乐道:“说不定哦。不过就算接了也不用太担心,反正这种事终究是要交到大匠手中的, 由谁主理都一样,别碍着匠人干活,成与不成也不由人定。”
阿四早就不是从前一逗就跳脚的小孩了,将问题抛回去:“那依我看, 还是玉照阿姊和祈阿姊更有可能。尤其是祈阿姊,在外奔波数年, 该领正经差事了。玉照阿姊也是,年纪轻轻的就留在宗正寺跟着淑太主消磨时日?”
玉照眨眨眼:“是啊,在宗正寺做少卿多么既清闲又舒坦。上头还有人顶事,下面的宗亲又安分,我很满足。”
宗正寺这些年多由淑太主主持,她辈分高、见识广,处理宗亲之间的事素来没有不心服口服的。只是人年纪大了,连男儿王璆都召回,至今没有再去江南道。阿四也从太医署的医师口中听过两句,近两年淑太主府上召见医师颇勤。
阿四推测:“淑太主近年身体不大好吧,王家小舅都不往江南走,专心留下来陪伴老人家了。”
玉照背坐绳床,双手搭在两侧托手上,坐姿散漫不羁,面上唉唉叹气:“是啦,老人家年纪大,比起年轻时不免挪移性情,越发固执。最近淑太主府中时有争执,为的就是小儿姓氏。大约是忧心自个儿百年之后无人祭祀,正与王小舅置气呢。”
淑太主在公主府中是说一不二的,她的男儿王璆这辈子就没忤逆过老母亲一句话,叫来就来叫滚就滚。婚事也是全盘听从淑太主的意思,说定了姚家就定了姚家。
她们母男之间能有什么气呢?无非就是临老了淑太主后悔了,想仗着辈分年纪最后胡闹一把,混一脉香火,也好把爵位家财传下去。
阿四今日只打算来送送礼,没想到还能听见这种八卦,可来劲儿了:“可是姚侍郎也只有蕤娘一子啊。”
淑太主对早年的驸马王氏是极其不满的,偏当年形势敏感,不好改男儿随自己姓,索性与姚家商定,将孙辈的姓氏许给姚家了。而且当年淑太主掌户部事宜,姚侍郎能有今日,多亏了淑太主帮衬。姚家这些年对公主府尊敬有加,也算是知恩图报。
不过嘛,这男儿生的有够亏本的。
“可不是么!”玉照显然也认为淑太主这想法不会成功,“也就是为她这一桩事儿,我日日都守在宗正寺。”
当初许出去容易,而今淑太主想回头再把儿孙的姓改回来可就难了。孩子归属母亲——是皇室三代一直在做、且必须坚持做的事,绝不可能为淑太主老来糊涂退步。
可淑太主毕竟是宗室老辈儿,未免老人家仗势做些太出格的事儿,玉照头疼好些天了,一日三问淑太公主府近况,简直比王璆还孝顺。
“啧啧,生这孩子有够糟心的,不如不生。”阿四作为旁观者发出暴言。
玉照作为生育的过来人不禁点头附和:“若非上面老头还活着,手里还有王位要继承……嘶,那真是不能回想的疼痛。一两岁时尚且可亲可爱,如今放在外面都人憎狗厌。”
阿四逐年长大,三个阿姊的生活就是她未来最好的参考:“我看三姊这些年过得快活,也不知她打不打算生育。”
姬宴平若是不生,也不会有人多话,毕竟太子就不生。
玉照道:“我当初生长寿,三娘就被强令旁观,给她吓得比我的脸色还难看。后来二娘生子,你和三娘都在。说实在的,这样的事见多了,还能选择去生孩子的,也是心性刚强的人物了。”
“你这是在夸奖二姊吗?”阿四笑玉照,“我们姊妹中,也就你和二姊各生了一个。名儿取得也相似,长寿长庚。”
玉照和姬赤华感情最好,是打小不分离的,忙碌时甚至相互帮忙操持家事。便是哪一日两人住到一处去,阿四也不奇怪。
玉照流言缠身也不是一天两天,半点不在意:“那是她和我境遇仿佛,总得有人生的。”
至于姬赤华生长庚,是不是对皇帝座下的龙椅有心思,就不是能随意谈论的了。生在帝王家,谁能当真不对万人之上的位置感兴趣?
来日方长,阿四扪心自问,也不敢说能一辈子动心忍性,修成圣人品格。
来端王府送礼一遭,得了些物超所值的情报,阿四满足地挥手告别玉照。
阿四与淑太主相处不多,没什么感情,但她毕竟是太上皇的妹妹。既然得知了对方生病的事儿,多少要做点表示。一回到丹阳阁久不见的狸奴蹭上小腿,迷得阿四登时忘了其它杂事,抱着狸奴吸了好一阵儿才放它离开。
这一耽搁,直到用晚膳,阿四才想起来让雪姑去库房里把积年的好药材往淑太公主府上送去,反正她健康得很,吃不上这份药。
隔日阿四照例前往弘文馆见谢大学士,路过书声琅琅的课堂,顺带找了找长寿长庚的身影。见两人确实在列,先是感慨,随后略带幸灾乐祸地迈步离开。
学习是很辛苦,但不学是不成的。
长庚是皇长孙,将来犹未可知,完全没有懈怠的理由啊。
这回是谢大学士今年头一回叫阿四来弘文馆,不再讲述经史,只是把阿四和四个伴读聚到一处说说闲话。裴道和孟长鹤已经在朝中任职,阿四平日也多在刑部大理寺打转,姚蕤要往淑太主府上探望,王诃则多在家中备考馆试。算上年节,五人已经数月没有见面了。难得到齐,都带着笑意聊天问候。
谢大学士话里话外很有些告别的意思:“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事要和你们交代一声。弘文馆中女子多比男子早三五载入仕途,其中固然有女子科举之妙处,也有男子多不好学、又不如女子聪颖的缘故。你们也都不小了,道娘年最长十有七、阿诃和四娘过了今年也要成人。弘文馆的女子多在这个年纪科考入仕,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们家中大人都不是寻常门户,往后的路也无需我替你们操心。今日过后,也不必时常来弘文馆点卯了。”
阿四撇开眼,小声说:“近几年师生中来弘文馆最少的明明是谢大学士。”
谢大学士多给阿四一抹笑脸:“四娘今后多来吏部衙署,和为师叙师生情谊啊。”
阿四鼓脸:“那还是算了。师傅忙,我不打搅。”
打头阵迁往新都的官吏中正有吏部侍郎,谢大学士少了左膀右臂,又逢近日吏部铨选,能抽出空来见一见学生们已是不易。她轻巧地将阿四的话堵回去后,随口再嘱咐些诸如勤勉读书的话,就被吏部小吏叫走了。
被留下学生们彼此相视,笑作一团。
因为从玉照口中多听了一耳朵八卦,阿四对姚蕤分外关注:“淑太主近来可还好么?她生病,反倒是你瘦了。”
姚蕤摸摸脸,自觉状态良好:“没有吧,家中嬷嬷说我这是抽条了,脸上掉肉。阿婆还不错,躺着养病说话却是中气十足的。时常骂得阿耶抬不起头来。”
阿耶,可真是个久远的称谓。
阿四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含义,嘻嘻道:“那就好啦,说明阿蕤又要长高了。没几个月就要迁都了,我记得你娘先去了,那你什么时候去啊?”
如若不是户部侍郎姚沁随宗亲一同前去新都,淑太主说不准还要顾及她一二,眼下姚家主事人不在,姚家老夫人吃不住淑太主,这才累得姚蕤两头跑。
早知今日,合该让姚蕤跟着姚沁一起先走才对,也省了一出事端。
“家中已经在新都置办了宅院,我大母的意思也是早去为妙。”
姚蕤夹在两方阿婆中间,何尝不难过,淑太主素来疼爱她,可这事是寸步不能让的。坏头不能开,今日她因淑太主地位高于母家就更名易姓,来日她的女儿有朝一日也为此改姓,不得气死人。
王诃跟着叹气:“我大母为此很是气愤,连夜写了奏疏,只等风声传出公主府去,她就要上书弹劾。”
裴道则说:“且轮不着我们操心,至多就是改一改淑太主之子王氏郎君的姓。”
阿四赞同裴道的看法:“如今宗亲女人后嗣俱随母姓,独独落了淑太主,她自是不甘心的。可贸然出口要改王氏小舅的姓氏,王家那头多半也要跟着生事。淑太主既然还没病糊涂,就不会闹得太过,她是老人又是病人王氏总不会跟着她闹腾。到时候陛下多半要出手安抚,届时王氏小舅姓归姬家,淑太主也该见好就收。”
事情的发展大体上如阿四所说, 只一点错了,那就是淑太主切实到了油尽灯枯的时日。
淑太主走得很突然。
当日清晨皇帝亲笔批了淑太主改亲子王璆姓氏的奏疏,玉照为王璆改姓入姬姓族谱, 午后冬婳捧着加封王璆为临淮县公的圣旨跨入淑太公主府邸恭贺。
淑太主尚且有力气起身谢恩, 即刻吩咐属官大摆宴席,高高兴兴地与亲友吃了最后一餐, 观赏厅中舞乐之际合眼小歇。
王璆——改姓后的姬璆从敬酒贺喜的人群中走出, 凑到母亲手边想要问候, 却发现人已经再叫不醒了。
喜宴改白事, 公主府第二日挂上白幡。
姚沁身负重担、又远在新都,皇帝夺情许姚沁不归鼎都奔丧。而姚蕤作为唯一的孙辈, 一边操持丧事, 一边安慰屡次哭得昏厥的姬璆。
淑太主是个霸道的母亲, 也是个为孩子殚精竭虑打算深远的慈母。
临终前闹这么一场,全然是为姬璆来日考虑。
淑太主不如齐王好运,凑上了天下最厚道的长姊, 硬是给妹妹分了亲王爵位。公主爵位是不传袭后人的,姬璆是个安享富贵的性格,王家又是不能指靠的。作为母亲, 淑太主不能拿男儿的未来去赌姚沁的良心。
只有改去王璆的姓氏,撇清他和王家的干系, 加之旧日情谊,来日皇帝或许会顾念旧情照拂姬璆。
皇帝还要重用宗亲,而这些年轻的宗亲将来总要生儿育男。女人生育孩子的性别是不可控的,前面已经送走了那么多的公子, 总该留下一些好例子缓和宗亲男子的恐惧。
这些年里送走的年轻宗男太多,就连晋王之男姬难也被狠心和亲回鹘。姬璆能安享富贵半辈子, 其中大半是淑太主通权达变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