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宗庙领头人的齐王亲口泄气,这话说得让别人没法接。
司天台里的官吏多是男人,曾经在某些节点上报过一些不大好听的星象,受皇帝裁撤过一批,奈何司天台这种清水衙门里的人兜兜转转具是那几家人。
皇帝转头就为列祖列宗祈福的名义,收拢了部分偏远的闲散宗室,再套上巫的名头。巫祝流传至今,职责仅剩下驱邪、祈雨、祭祀,都以舞乐的形式完成,早没了测算的功能。
扩建宗庙的本意是教养宗室女子,好为皇族添些人才,后来顺带会在一些必要的时刻说些让皇帝顺心的话。
这回的迁都测算也是如此,何年何月何日只是皇帝一句话罢了。
兜这么大圈子,无非是迁都是件容易出差错的大事,皇帝既需要安抚民心的理由,也需要意外之余背锅的人。
“就算人人都知道,仲母这话也忒直白了。”阿四鼓脸嘟囔,“就算是装神弄鬼,焉知世上无有鬼神。退一万步说,单单是巫祝之舞,我也相当感兴趣的。”
齐王:“傩舞为的是取悦鬼神,不为凡人,具是面目狰狞,熊皮黑衣、假面朱裳。你若不惧,到时候只管去看就是了。”
阿四锤手笑道:“那仲母到时候可得记得叫我,我再去问问司天台测算的日子,别撞到一起了。”
姬宴平说:“司天台做的是测算功夫,到底何日出个结果,只能看人,无法具体到某一天的。”
天象是切实有规律的,与巫祝不同。
事情一说完,齐王就赶人了。
姬宴平带着阿四从缓坡徐徐下走,不忘提醒:“走路小心脚下,这条小道比别处的台阶都要低。”
“台阶低才走得快呀。”阿四跃跃欲试,企图一步四阶。
姬宴平快步拉住人:“可别了,越是缓和的地方,才越容易出错。”
第188章
阿四在秋祢之际问得了宗庙大致的祭祀时间, 满心期待地等候冬日过去,好在初春见识巫祝之舞。
她的好心情直白地展露在面容上,即使因为大理寺积压的案子导致她额外忙碌, 也没有半点不耐烦, 一心一意地完成手头任务,期望新的一年。
可惜天不遂人愿, 这个冬日, 漫长地令人惶恐。
礼部陈宣送来第一版新修的礼时, 阿四正好在甘露殿陪皇帝小歇喝茶, 冬婳的茶艺相当不错,数十年如一日的都是皇帝偏好的味道。
厚实的一叠送到御案前, 皇帝并不急着翻阅, 而是笑问:“陈卿为这一桩事操劳大半年了, 今年便许你早些回去过个早年吧。”
年底是各部门最忙碌的时期之一,能得到皇帝许诺的长假,对任何一个官吏来说都实在是好消息。
然而, 陈宣却笑不出来,这大约是他最后以官员身份度过新年了。便是陈宣早有准备,此刻依然心绪复杂, 口中五味杂陈,终是俯身叩谢:“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脸上总是挂着那样一抹笑:“陈卿大病初愈, 瞧着身体不复从前,出宫的路不好走,冬婳你去叫步辇来送一程。”
“谢陛下仁恩。”陈宣再拜谢,告退出门。
大开的门灌入寒风, 与屋内融融的地龙暖气对冲,升起朦胧的雾气。下一刻, 冬婳压低声音的呵斥声传来:“真是不要命了,陛下与公主在屋内,竟将门大开着,还不快关上!”陈宣略微佝偻的背影就此伴随寒风被关在门外。
阿四听见了宫人急切小声的应答,门扉碰撞的声响,力士搀扶陈宣的动静,西风呼啸而过,穿透步辇,吹起几许枯叶。
皇帝没有过于灵敏的耳目,但她有着母亲的直觉,抬眼便问神情有异的女儿:“阿四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阿四心里冒出些古怪的想法,还未被理智压下,就突然蒙受阿娘的关怀,她望门下意识回答:“陈宣老得真快啊,明明才五十多岁,看着却好像马上就要死——驾鹤西去了。”阿四紧急压住不大吉利的声调,心虚地收回望远的目光。
皇帝笑两声,没有纠正阿四的口误说道:“他确实老的很快,或许这本大周礼内,有他为数不多的寿命凝成的心血。人总是这样的,一旦失去了支柱,就会迅速地萎靡、憔悴,乃至于死亡。”
阿四于是回头盯住那本厚实的书——一叠纸张,尚且没有编篡成册,再皇帝首肯之前,甚至见不到天日。她说:“阿娘要以陈宣的名义发布这部分礼吗?”
男人在记录和编篡时总是很狡猾的,关于男人在这方面的罪行,阿四能从开天辟地、三皇五帝……一直说到今天早晨看到的舞弊案。谁也不能保证,陈宣没有在其中做手脚,增添一些有歧义的话语,总是很容易的。
之后数不尽的修改,才是修礼的重头戏。
“这是个不够完美的礼。”皇帝手掌压在厚纸上,手指轻点,“既然阿四知道为娘的顾虑……是有合适的推荐人选吗?”
能够在著书立作的事情中插上一手,且是注定要发行天下的书籍,这对名声是极有帮助的,但凡是心中稍有些想法的人大约都不会错过。
而我们的小公主恰恰就是那个全无想法的人,一提到书,满脑子都是这辈子读不完的藏书楼。
阿四登时推拒:“我哪里知道哪个人更懂得礼,这种复杂又高深的事,还是交给更专业的人比较好。”
皇帝失笑:“让你推荐人选,又不是让你亲自动手。”
“那也是一样的,抱玉握珠者才能分辨明珠,汗血宝马也要伯乐来相识,而我自认一时半会儿是做不成知人善任之人。”阿四摇头,绝不肯接下这话茬。
皇帝百忙之中也抽不出空,将事情往外一推,只等结果:“那便算了,先交由齐王、阿姰、明芹三人看过吧。”
宫人领命,将东西带下去誊抄,再分别送往齐王、陈相、尚书左丞家宅。
近日皇帝太过忙碌,勤政到了不眠不休的程度。阿四今天本来就是被冬婳拉来救场,目的是陪阿娘吃吃喝喝休息片刻。现在差喝完了、糕饼也见底了,阿四也准备离开,以免阿娘开口赶人。
不过,离开甘露殿前,阿四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阿娘,鼎都住的好好的,为何非搬迁不可?”
老裴相曾回答过阿四的问题,但那样的回答不足以说服阿四,于是她再次向皇帝发问。
皇帝诧异地打量阿四表情,沉思一瞬,道:“也罢,冬日西山雪景不错,后日叫太子陪着你去赏雪吧。”
最近皇帝和太子都忙得脚不点地,阿娘居然让长姊陪她出门玩!
阿四不管其中有何深意,忙不迭地应下:“好好好,阿娘先忙,我这就回去让人准备行囊。”说完就告辞,脚底抹油似地跑得飞快,生怕阿娘收回成命。
太子是阿四最少相处的阿姊,这并非是说太子待她不亲近,而是太子忙碌得出奇。大周的现任皇帝陛下,是个乐得给孩子找事干的好母亲。天下之大,总有无数的纷争等着人去调停。自从被册封为太子以来,姬若木几乎没有特别清闲过。
姬若木是个有地位、有一定实权、足够多的亲信、以及相当数目的工作量的太子,这让她几乎可以傲视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的储君。年过而立的太子不多见,年过而立依旧稳稳当当的太子就更少了。
或许是太上皇和当今圣上的健康体魄给了后来者信心,一个眼看能活八九十岁的人,即使四十岁登基,仍旧能做四十年皇帝。三十岁的太子也就不足为奇,甚至不必太心急了。
当然,再过十年,如今的会不会心急,就不是外人能够猜测的事情了。
太子接到皇帝突如其来的命令,先令宫人送走辛苦传信的内官,叫来东宫属官齐聚一堂——熬夜办公到夜半三更。
工作是不能不工作的,皇帝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妹妹还是要带出去玩儿的。所以,今夜少睡,后日多睡,活终究是要干完的。
有着诸如皇帝、太子的头衔的人,往往容易失去个人的名字,脱去半个人身,在凡人眼中成为半个鬼神。
但是,人终究是人。
阿四在甘露门外等到穿着常服的太子,以及太子眼下不大能被遮盖的青黑色。
每天对大理寺繁杂事务怨声载道的阿四,在此刻终于发觉隐隐作痛的良心,她上前向长姊施礼,愧疚道:“长姊辛苦,都是我任性,才劳累长姊百忙之中还得耗时耗力陪我走一趟。”
“这有什么,也值当你与我客气。能得冬天三日假,与我而言就如同天上掉馅饼一般。”太子惯常地拍妹妹肩膀,这是她独有的关心方式,大约是在感受妹妹们日渐增长的身高,“难得有空闲,我们也别在这儿聊了,趁早出宫去。免得一会儿碰上哪个,又是一堆闲事。”
太子出宫,专门开道的金吾卫在大街上迅驰而过,庶民百姓与贵族官吏一并靠边。城内是不许寻常人骑马跑动的,即使是有资格在城中骑马的人,也会限制,只许漫步。
开道的禁军过后,不知是半个时辰,还是两刻钟,太子的车架才晃晃悠悠驶过。
车中的阿四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手不去掀开帘子,冬天太寒冷,鼎都粮价和炭火价又涨了,街上走动的人也少。
在余钱不足的情况下,窝在家中减少支出活下去的可能性,大概要比在外找到赚钱的手段大得多。
阿四把注意力从车外的声响挪到太子身上,她面对阿姊们总感觉自己仿佛还是三岁小孩,永远快言快语:“我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迁都,问了阿娘,阿娘却让我出宫去看雪。真想不到的是阿娘会让长姊陪我出去玩儿。也许是长姊最近确实太辛苦了,想让阿姊也放松一二吧。”
太子沉吟道:“这个嘛,大概是因为我也不明白陛下为何急着要在这两年迁都吧。”
阿四惊讶地发出疑惑:“咦,长姊也不知道吗?”
“陛下的心事是不可探究的。”太子笑望空处,回答阿四的问题,“或许是我这些年太忙了,太多地关注朝廷之内,而忽略了,宫墙之外的人。”
阿四捏捏手指上不知何时留下的一点儿伤疤愈合后的白色印记,笑道:“那还是我太迟钝啦,明明不久以前我还经常望宫外跑,甚至住在城外。但是我现在还是要跟着长姊去宫外寻找到答案。”
第189章
城中大街是有专人洒扫的, 商铺酒肆民居,只要是自家门前一亩三分地,就得包揽上头的残雪尘土。房檐屋顶上的落雪也一概清理去, 阿四目所能及之处, 尚且是旧日那个整洁的鼎都。
但城外就不同了,揭开车帘一角, 前日里的鹅毛大雪在人力不能企及的所在大肆渲染, 厚雪压住丝绦的柳树, 结冰成块的湖面, 以及远处埋在皑皑白雪下的田地。
此情此景,自然是美不胜收。
宽敞的马车内, 小炉微熏, 炉上温酒, 而酒入姬若木的喉咙。
姬若木拦住了阿四欲要伸手的举动,笑道:“我知道你是喝不得酒的,今日外出虽有禁军护卫, 到底是在宫外,也需要小心行事。”
阿四鼓起脸来:“太子阿姊都饮酒,却不许我喝。”
“今日是长姊带着幼妹看雪, 是长姊不许幼妹饮酒,不是太子不许。”姬若木难得懒散情状, 目光触及窗外雪下松林,哼唱出一首歌谣:“乐乐陶陶,春花秋月。秋月何时了?心中欢乐;且自清闲直到老,散诞逍遥。①”
阿四一直都知道, 姬若木是极擅长乐器的,东宫常有琴声动人。外人只当是东宫琴师的手笔, 而她曾意外撞见过姬若木抚琴奏乐的场景。
抚琴是高雅事,太子有这方面的爱好并不影响她的声名,但是她依旧将自己的琴声限制在阁楼之上,只露在侍奉东宫多年的琴师清嘉面前。姬若木以师礼侍奉琴师清嘉,且仅仅向她一人问询琴道。这是独属于姬若木的爱好,也是她不愿分享给“太子”的爱好。
或许,太子于乐上不只善琴一道,至少阿四以为耳边短暂的一曲,已是绝妙。
阿四喃喃:“真好啊。”
一阵冷风灌入,打断了阿四的思绪,在旁随侍的宫人迅速合拢窗门,掩上厚帘。姬若木咳嗽两声,笑问:“阿四觉得我唱得很好吗?”
阿四用力点头表示肯定:“当然了,这是我听过唱的最好的乐曲。”
姬若木笑了,不是往日太子含而不露的笑容,搜索Q群52④九零8一九2,每日更新完结漫画广播剧小说是独属于姬若木的开怀大笑。笑够了,姬若木又咳嗽两声,道:“这是阿四偏心我的缘故啊。”
“才不是……”阿四为姬若木这句自谦的话感到愤愤不平,认真严肃地告诉对方,“我绝不是那种会拿莫须有的好话来诓骗家人的人,长姊就是唱得很好,特别特别地动听。”
为了幼妹口中无数个“好”和“特别”,姬若木笑说:“这曲叫《十棒鼓》,讲述一个人老年抛开功名利禄家族牵挂,一心归隐逍遥的故事。”她将曲子原原本本地从头到尾唱了一遍,专门唱给阿四听。
这时候的阿四全然褪去了往日的不耐,全神贯注地听着,几乎是这世上最合适的听众和知音。
车马自蜿蜒的坡道上行,停在半山腰处的山庄。走在平整路上的马车坐久了也不舒服,而此时,阿四半点儿也没注意到上坡的路段,天地颠倒也不能撼动她看向姬若木专注的神情。
姬若木极少有的、时隔十数年,脸颊微微发热,升起一点难以言喻的羞窘。她唱完乐曲,慢慢移开对视的目光,提醒妹妹:“到地方了,我们该下车了。”
“唔……”阿四如梦初醒,下车之前不忘夸赞,“长姊唱的就是最好的。”
一路上听得太多阿四的夸奖,姬若木已然能坦然应承:“是么?那下回有时间再唱给你听。”
“好啊好啊。”
依山势修建的山庄混迹在漫天雪色中,与山色浑然一体,是阿四从未来过的地方。每每有出宫游玩的机会阿四就兴奋异常,全然忘记事先问过目的地。
阿四裹着白狐裘,试图融入这片漫山遍野的雪景,感慨无限:“郊外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姬若木对此地不陌生:“我儿时会来此处避暑,却也是第一次在冬日里来。后来陛下见我喜欢,将此地赐予我做生辰礼。可惜,这片地属于我之后,直至今日才有机会再次踏足。”
八岁?九岁?
姬若木记不太清楚了,总归是个好年纪。
山庄的老管事与侍从拜见过两位贵人,老管事是侍奉东宫的旧人,上前笑脸相迎:“室外严寒,太子殿下与公主请入内观景。”
庄园内,最妙之处在于东南角的阁楼,可供俯瞰鼎都内外大半的景色。可能正是怕此风水宝地为恶人侵占,这才逐渐修起山庄来。
姬若木与阿四泡在温泉池中洗去一路浮尘,爬出温泉时,阿四通体舒泰,满脸幸福红晕:“这可太棒了,这里居然还有温泉。”
姬若木由着宫人擦拭水珠,再换上贴身的衣物:“只是占个名儿,实际上热水是隔壁烧热山涧水,再通过水龙接来的。”
“都一样啦。”阿四衣物穿的随意,转头关注起姬若木的身体,她捏捏长姊不甚结实的手臂,再摸摸自己坚实臂膀,骄傲地手舞足蹈,“感觉长姊变小了,我站在长姊面前都能把你整个人都挡住。长姊刚才还咳嗽了,得多锻炼才行。”
阿四新奇地观察两眼姬若木的身躯,姊妹们都是各随其母,身材具是不同。
姬若木身高只比阿四高出一小指长度。她已经习惯了,姬赤华和姬宴平一个赛一个地高挑,而阿四要再壮实一些、肩背开阔。姬若木是四姊妹中骨架最小的人,也许她生母当年难产,也与这点有关系。
而且,姬若木是双胞胎之一。她的幼年又生长在罪臣越王府,虽不至于亏欠,但养惯了男人眼中女人的王府旧人,显然不明白该如何去养育一个正常的女人。因此,姬若木比起妹妹们,在身体营养上确有亏欠。
无数的前事和理由构成今日的姬若木,对此她说不上遗憾,只是笑拍阿四肩膀:“就如阿四于武道上的天资,我不精于此道,也已经无力精进,只好多加擅自保养。阿四不必担心。”
一日中最烈的日头在午后,姬若木就在此刻与阿四走上阁楼最高处。愈高愈寒,铜炉中炭火灼烧,勉力在四面窗户的遮掩下,保留温热。
侍从都留在下一层,独独姊妹二人站在窗边。
两人都裹得严严实实,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阿四与长姊对视一眼,笑出声:“这可真是的,怎么会这么冷。窗外便是神仙下凡,我也不忍开窗了。”
姬若木眼中浮起笑意:“观景是此行目的,躲不开的。来时我问过司天台冬官,明日大雪,后日是归期,今日不看可就没机会了。”
于是一人伸出一只手去,拉开面前的窗门,任由寒风扑朔眼睑。
银装素裹的都城,漫无边际的风雪,以及比雪花微小、却在雪花下艰难活动的人群。
阿四极目远眺,贪婪地要将所有美景映入眼帘,反反复复地品味每一刻都在变化的大自然。
将将看够了,阿四开始在这幅千里雪景图中寻找熟悉的所在,鼎都、皇城、王府、东市、曲江池……农庄。
农庄之中有足够庄人安居乐业的土地、种子、收入和皇子的庇佑。因此阿四从未忧心过农庄的未来,她知道,农庄会是一片她亲手打造的净土,为人所钦羡。
本该如此。
农庄外灰扑扑的、堆积着的,是什么?
阿四人生中首次暗恨自己的视力过分出众,如果她所拥有的只是寻常人的眼睛,就不会发觉农庄外堆叠的暗色与被踩踏后的皑皑白雪的不同。
地府的馈赠总是如此,来自地府礼物庇护鬼人不堕落,要她清醒地活着。于是,她用来自地府的双眼,窥探见皑皑白雪中的累累白骨。
农庄安乐,庄外何其惨烈。
死因,是冻饿致死?是被人食尽?
留在农庄外,是望见净地的袅袅炊烟,还是嗅到明火烹汤的香气?
亦或者,阿四此刻当庆幸,在农庄留下了见识广博的主事人,没有向困饿到了极点的人施与善心。饿到极致的人,就要化作野兽,啃食一切了。
如若不能啃食食物,就要啃食他人,甚至啃食自己。
那遍地的阴影,是人的足迹,还是人干枯的血液?
此时,阿四又恨看的不够清楚,以至于她心底这般惶惑。
这到底是谁的过错?
“嘭!”窗门伴随重重的声响合拢,将雪与血一并关在外。
阿四迟缓地、一丝一毫地收回视线,也收束发散的思绪,艰难地转头看姬若木。却发现,姬若木正担忧地回望,僵硬的手臂下长姊的手臂正搀扶着她,也是这双手合上了窗门。
眨眼似乎成了艰难的事,眼前白茫茫一片。阿四浑身带着自内而外的冷颤,被姬若木拉到炉边做好,团在绒被中。
姬若木当即高声唤来侍从,姜汤热茶医师一气呵出,即刻要用兽皮围了窗门保暖。再转身面对阿四,姬若木几近嗔怒:“你是见了什么,连眼睛都不要了。眼泪凝结成冰,竟还不回身?”
阿四迟钝地抬手拂去眼上细碎晶莹:噢,原来她流泪了啊。
第190章
阿四怔忪间, 姬若木取过热水沾过的棉巾拭去阿四睫上冰花,叹气:“我们阿四啊,太多情了。”
为远在天边的无关人士多情伤神, 是痴儿啊。
铜炉内跃动的火光附来融融暖意, 阿四僵冷的心随身躯温暖,带着些许歉意向姬若木道谢:“劳累长姊忧心了, 我刚才突然想到从前的难过事, 走神了。”
“旁的也就罢了, 操心你是我该的。你才多大, 就有这么多的伤心事。有什么是不能与我们说,要自己暗自伤心的呢?”姬若木把棉巾丢还侍从, 背手望阁楼顶天窗估摸时辰几何, 吩咐侍从准备回去歇息。
姬若木罕见地开玩笑道:“若是我们家也不能解决的难题, 我猜就只有长生不老了。”
阿四已然从惊慌中挣脱醒来,惆怅道:“大约是梦中所见吧,遥远不可得, 所以伤心。”
阁楼高耸,下楼费事费时,走惯了的侍从前后簇拥两位皇子。
趁着下楼的功夫, 姬若木有意牵引阿四多说几句:“忧思多虑者多梦,平生何处令我家幼妹不开怀?还是说, 何等恐怖噩梦,能让你白日回想也要惊悸。”
阿四不似来时连蹦带跳,脚踏实地一阶一阶向下走,默然许久后回答:“是噩梦。我梦见了死去的人, 很多很多。不是天灾,人却死的惨烈, 落得白茫茫一片。分明是无声的画面,却叫我更加惊恐。”
“这样啊……”姬若木发现自己比预想的还要了解阿四,几乎在阿四说完的下一刻,她就对阿四刚才的异常反应有所猜测。冬日死人最多的,无非就是寒冷。瑞雪兆丰年,也召走了无数性命。
临近鼎都的州县百姓生活负担越发沉重了,这个冬天注定要冻死很多人。这座阁楼确实很高,足以望远临县的惨状。
有姬若木提前的嘱咐,阁楼外连接住处的连廊裹上了冬装,素色的厚实棉布一匹匹从库房运出,围上连廊长柱,只为遮蔽风雪。
阿四踏上连廊,陷入满眼的雪色。棉花之白,比雪花更甚。她低下头,让目光集中在深棕的地面。
鼎都是国之首都,首都意味着大量不事生产的人口,肆意挥霍的贵族、耗费胃口巨大的士兵和马匹、众多的仆从和工匠……集天下之物力供给鼎都不假,可物力也需被送进城才能享用,而鼎都地势易守难攻、运力不足,以至于物价高昂。
或许,这就是皇帝要她亲自来找寻的答案吧。
阿四情不自禁地设想,既然周围灾民人数一年胜过一年,为什么不在更早的时候迁都?
姬若木开口打断了阿四的杂思:“既然你心有旁骛,这雪是不能尽情欣赏了,后日我带你去城外做些善事吧。人是不能清闲的,太闲就会胡思乱想,明天你就好好想想要做些什么,再早早睡一觉,后日天亮我们就出门。差不多来得及黄昏之前回宫。”
她既不说宽慰的话,也不过问阿四的内心,只是三言两语安排了后两日的行程。
可这是个万物凋零的季节,城外能有什么善事可做,无非就是赈济灾民罢了。
阿四轻轻点头,也简单地回:“好。”
饮下热乎乎的安神汤,一夜无梦。
翌日,阿四双眼一睁,用过早膳第一件事先问隔壁姬若木情况。
绣虎道:“太子殿下半个时辰前出门赏雪去了,让四娘再多睡会儿。”
姬若木年长阿四十九岁,素来稳重,实在不必阿四操心的。
于是阿四也不再问,传唤山庄的管事,要打开仓库查看存粮。她昨夜已经想过了,民以食为本,想要帮助流民最简便的就是开仓放粮,让她们有度过冬日的食物。
管事不愧是东宫退下来的旧人,对主家的要求从无疑问。管事毫不迟疑地带领阿四前往粮仓,那迅速的动作,至少证明了山庄在粮食上的账很清明,或者管事做账技术高明。
司天台没算错,今日风雪极大,廊间棉布为寒风吹鼓,行走其间的侍从瑟瑟发抖。管事无数次悄然回头查看阿四的状态,一旦阿四表现出一星半点儿的畏冷,她就得把人劝回屋子里去。
奈何阿四钢筋铁骨,半点瞧不出昨日受风的情状。幸亏管事没有把关心的话问出口,否则阿四一定会回:她这辈子还没尝过生病的滋味。
粮仓所在偏僻,好半天才走到地方。管事掏出钥匙打开门锁,粮仓大门一开,谷物特有的气味混杂部分霉味扑面而来。阿四差点没被熏个仰倒,忍了好大一口气,眉毛皱的死紧:“都有霉气了。”
管事指着角落单独存放的粮堆说:“这些是前两年留下的部分陈粮,因为秋日连绵的大雨稍有些受潮,吃用时候口感不如新粮,供仆从填饱肚子。”
那堆米粮虽然只是“部分”,放在眼前却相当多,阿四必须仰头才能看见粮食堆出的尖尖儿。但是,和雪地里尸骨相比较,也是小巫见大巫。
除了这批陈粮,阿四又示意要库中所有的大豆:“这些粮,明日我要带走。”
山庄内人不多,随行的禁军以安全为重,真正能帮忙运输、蒸煮粮食的人不算多,而阿四也只有一个白天来做这件事,这些粮食已经足够了。
估计难以赈济所有灾民,但至少让人都能吃上一顿热乎的食物。
“喏。”管事不问缘由,一概应下。等阿四走出粮仓,管事安排侍从开仓装粮,只等明日一早装进马车拉走。
午后,阿四在厅堂等候长姊一并用餐。姬若木裹挟一身寒气进屋,脱去斗篷长靴,坐到阿四上手空出的位置。姬若木见阿四米粒未动,率先夹起一块酱肉吃下,而后笑道:“阿四只管先用,何必等我。”
记忆中的幼妹在桌案高的年纪,最是贪吃,绝不顾及旁人。到底是长大了,许多事情不能与从前相较。
阿四这才开动:“本来就是约好的,反正长姊很快就会回来,等一等饿不着我的。”
姬若木观察妹妹吃用不多,忍不住道:“听人说,你早上去了山庄的粮仓?若是不放心,多带些粮食走吧。我们只需带足粮食,届时再令人往临近村庄购置其余所需物品。”
阿四握着象箸戳动盘中餐,怏怏不乐:“带多少粮食才足够?总归是不够用的。”
姬若木听出阿四语气下的别扭,哑然失笑。
明知山庄存粮不足,又在意“分寸”,想要任性又说不出口。
她借着举杯饮酒的动作遮掩唇边笑意,温声说道:“不够就再多带些,不必考虑太多。来时行李大多可以弃置山庄,山庄内人手也尽可调用,庄内粮食不足就从别处调动,直到带足让你心神安宁的米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