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雾,你已经消失十年零四个月了。”
“端成三十七年?”宫雾怔怔地重复了一遍,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回头去看姬扬。
她多想擦干净他身上的灰,擦掉他守墓人般的晦暗,还有这十年里不开心的一切记忆。
“这十年里,他一直都在这里?他难道一直都在这里?!”
阚寄玄摇一摇头,说:“一直。”
老婆婆转过身,看向那喉头苦涩到难以发出声音的年轻人。
“她在这里,她回来了。”
直到阚寄玄说出这句话,姬扬才倏然露出笑容,泪流不止。
阚寄玄看见他们两在对着流眼泪, 拿帕子帮忙擦了擦。
“你守在这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是回人间休息一段日子, 这里交给我来守。”
姬扬摇一摇头。
“我不敢赌。”
他在这法阵前呆的时间太久, 对本魔的观察愈发入微。
越看起来轻盈无害的东西, 越需要十倍百倍的提防。
戾魔虽已被封在法阵深处十年, 但被关的越久, 积怨越深。
先前它连死八次, 已有吞噬之力, 大可以兴起血雨腥风,以屠戮来汲取更多的灵力精血。
它虽然未有人的意识,还处在混沌的神智里,但像极了深深水沼里极力要绑走旁人的恶鬼,无时无刻不在设法逃出来。
宫雾凑过去用手指擦了又擦他的脸, 但姬扬还在往先前阚寄玄指的地方看, 并不知道她就在他的面前。
小姑娘看得难受, 问:“前辈, 这法阵里关着什么?”
“关着你的本魔。”阚寄玄说:“还记得那和尚说的话吗?”
夜鸩山紫竹林里,望津和尚曾经说过,宫雾是被炼出魂魄, 本该成魔的灵种。
可是机缘巧合之下, 她被涂栩心带走,在月火谷一众人的疼爱里长大。
阚寄玄注视着宫雾,重复了从前的那句话。
“你要修道,要成仙, 要广济众生,要终成善果。”
“而这, ”老人家转身看向法阵里咆哮不止的恶念,平静地说:“就是你成仙之后最终要解决的因果。”
“它来自你的心魂深处,是你的本魔,就像因你而存在的影子。”
宫雾下意识地应了这极为棘手的事情,苦恼道:“如果我有能力,一定会全力而为。”
“但是,我现在好像连形体都凝结不了。”
“我有个猜测,不一定对。”阚寄玄说:“你是因为一直留在魔界最深处,灵息都被邪气压制着,所以恢复速度比从前要更慢。”
“想要更快地恢复身体形态,你得回到月火谷,并且找和你一样心性纯净的人久处。”
姬扬拿出穹筋瓶,交给阚寄玄。
“我悟道十年,不知道该怎么除掉它。”姬扬低声说:“戾魔死而复生,越战越勇,像是不能破的死局。”
“至少,现在法阵还可以一直将它困住,不至于祸害人间。”
“前辈,你们回去吧。”
宫雾怔怔看他,没法接受姬扬会被抛在这里继续孤守的决定。
深渊苦寒,她不忍离开。
阚寄玄道:“如今南魔渊已经树倒猢狲散,魔界一统在我的麾下,今后便是你过来看他,也会安全许多。”
“姑娘,早日修回真身,再来见你师兄吧。”
宫雾用力揉了揉眼睛,对他说:“师兄,我走了。”
阚寄玄侧身望向姬扬:“小姑娘在跟你道别。”
姬扬微微点头,仍看不见她。
“望你一切都好。”
她随那瓶子一并被带回人间,从遥远的魔渊回到可见天光的世界。
果真如老前辈所言,重返人间之后,天地精华便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她聚来。
先前莫名的压抑感一扫而空,连气力都在快速恢复。
宫雾仔细感受着这一切,希冀着能早日凝回肉身。
沿路里,阚寄玄一直是话匣子,宫雾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那个剑仙,验血后果真是姬扬的父亲张寻意,也是京中第一剑坊竹戏斋的真主,温筑仙尊。
那一日她和师兄随伙计看到的画像,男人便是张寻意,女人是他母亲的第一世,黄英。
阴差阳错里,他们第一世仅有死别。仙尊用情至深,每一世都会去寻她的下落,无论她转世成花草蝴蝶,人或精怪,也一并会默默守护,暗中陪她平安喜乐的一世。
也就在第八世,她诞作乡野村夫的女儿,他便化作山中樵夫,同她喜结连理,终于诞下姬扬。
但涂栩生在转生庵处得到了线索,趁剑仙外出时伪造山火烧了村舍,让女人惨死,又掳走婴儿,最终设法让涂栩心捡到他,起名为姬扬。
剑仙性格中直,又与涂栩生素不相识,以为这是他强求姻缘后的天谴,埋葬妻儿的尸骨后自罚水牢深处二十年,直到胡丰玉设法找到他。
狐狸到底心灵活泛,打听旧事时只需问一问山中虫兽,便能察觉其中古怪。
胡丰玉是在被拒婚之后,为了规避宫雾的死劫,暗中勘察她身边每个人的来历底细,确保不会有内鬼捅刀的事情。
没想到查到最后,意外找到姬扬的生父,恰好变相做了件善事。
宫雾听得心疼,问:“师兄肯认他么?”
阚寄玄想了想道:“你师兄,跟他爹性格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看着清明通透的一个人,拧起来就认一个死理。”
“他守在魔界深渊里这十年,他爹没少过去看他,父子两都不说话,关系不近不远的,还没我来得亲近。”
老太太想起什么,又说:“到底是我干儿子,我听着这些事也心疼,就把他出生的那座山买了下来,盖了个避暑山庄。”
“后山就是被烧过的那个旧舍,他从来没去看过,以后等你能带他出来了,再陪他回去看看。”
宫雾当即答应,牢牢记下。
她最关心的第二件事,便是师父后来怎么样了。
同涂栩生大战的那天,死伤多达数百位中高阶弟子,许多邪道人是被贪念迷了心窍,也命丧于此。
等狂风停息,法阵落成之后,姬扬守在深壑里,其他人则回到无玄教的旧址去查看情况。
被一把狐火烧去的织毯后面,有整堵高墙散着异光。
那光只有高阶弟子才能勉强看见,先前又被这毯子完整盖住,无人察觉有异。
“您是说,那个汲取人修道灵力的法阵,就绘在那墙里头?”
“小丫头,你还记不记得知白观先前丢了一样仙器?”
宫雾想了半天,勉强记起来:“像是有个什么绫罗,是他们仙祖传下来的?”
“正是。”阚寄玄说:“黛馥绫早已被融炼在法阵里,让那阵法可以隔空汲取千里之外各路人的灵力修为,再由涂栩生如恩赐一般赏给那些弟子们。”
“被融进去了?”宫雾听得吃惊:“那知白观岂不是……拿不回那仙器了?”
阚寄玄点了点头。
“我自己都被偷了好些,看得心烦,直接一巴掌把那阵法拍碎了。”
她功力深厚,一巴掌下去法阵崩裂,墙面完整,倒是涂栩生的残存尸身扛不住灵力反噬,当场灰飞烟灭,彻底化作虚无。
墙体内融了这黛馥绫后,长久以来储存着海量的灵力修为,被一巴掌击碎钳制,登时如霞光迸裂般纷乱飞散,重新回到每一个原主体内。
“那场面。”老太太啧啧摇头:“像是修仙界大过年,人人领红包升阶。”
别说活了三四百岁的半仙们,便是在场的好几位老散仙,也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奇事。
那些灵力修为在得以解脱之后,以千重飞星般穿梭而去,纷纷飞涌回原主灵窍内。
好似一场打横的烈雨,噼里啪啦的一顿乱浇,比多少颗灵丹妙药都来得更加强劲。
涂栩心先前几乎被挖空内里,自己还以为是修炼不足,又或者是天生缺了这一份缘分,冷不丁被重重灵光包裹,好似直接坠进激流之中,接得七手八脚。
“慢点,慢点!!”他忍不住大喊:“接不过来了!!”
“它们未必会听你的。”花听宵在旁边笑:“偷偷被拐跑的时候也没跟你说啊。”
法阵打破的一瞬,好些人直接当场破阶,还真有三四人坐地成仙。
那真如六十年一度的帝流浆,是前所未有的盛大场面。
涂栩心冲破境界时已经手足无措,心里已经知足了。
哪想到还有滚滚灵流冲他涌来,不讲道理地横冲直撞,继续把他往更高处抬。
老师祖若有感应:“难道是要飞升了?”
“我要飞升了?”涂栩心抱头大喊:“师父我还没准备好啊啊啊!!”
“都准备几百年了也该准备好了。”昊乘子道:“赶紧的吧!”
在大叫声里,涂栩心仙气冲顶,倏然得道。
“再后来,你师父就慌慌张张去登了一趟仙阶,上去登册领封之后回来继续做散仙了。”阚寄玄回忆道:“虽然是件挺高兴的事,但他到底惦记着你师姐和你,一个人去捡了那根被埋在废墟里的拂尘,为你师姐立坟祭拜。后来又到处找你的旧物,自己算了又算,不知道你还到底在不在。”
“他算卦的能力确实不行,先去问昊乘子,又来问我,但卦象扑朔迷离,看不清楚,都不好说。”
宫雾听得双眼含泪,又是为他高兴,又觉得难过。
“好在师父终于圆满了,”她感慨道:“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没有白等。”
“下一个该成仙的得是你了。”老太太飞到月火谷前,淡声道:“你修回肉身之后,恐怕就破了开阳境,能升到与你师兄平齐的地步。”
“但那还远远不够。”
“小姑娘,你说这月火谷里,还有谁比较心意纯净,且能长久带着这穹筋瓶,不生歹心?”
宫雾一路上都在想这问题,此刻正要开口,遥遥伸手一指。
“前辈,就是他!”
“嗯?这么巧吗?”阚寄玄落在地上,好奇一瞧:“哟,还是个小瞎子。”
“他不是瞎子。”宫雾注视着钟识光说:“他看得见,心明眼亮着呢。”
“小孩, ”老太太喊了一声:“你看得见我吗?”
少年正在洒扫山路,闻声望过来,虽然双目闭着, 仍笑着点了点头。
“先前我和师兄在奇境里摘了玉露梅, 分给了各宫, 他抽签中了, 刚好就开了灵窍。”宫雾解释道:“如今钟师弟在勤勉修习, 还会教导刚入门的新生, 什么都做得很好。”
阚寄玄打量片刻, 把瓶子交给了他,大致说了前后情况。
钟识光听说与宫师姐有关,立刻对着她们行了个礼,郑重答应。
接下来的日子里,宫雾便寸步不离地同他在一块。
正如魔界老婆婆所言, 人间有日月精华, 月火谷如今又有多位陆续升阶破境的高人, 灵气浓重, 更适宜她恢复休息。
不出十日,她隐隐能感觉到自己开始有重量实感,嗅觉也在一点点的恢复。
清晨药炉里的炭火味, 膳房里蒸馒头的甜香味, 还有春日里花树盛放的沁人幽芳。
活着真好啊。宫雾忍不住想。
只有活着,才能看见五光十色的世界,以及她爱的每一个人。
但比起正在一步步走入重生的惊喜,她更心疼姬扬。
他孤守在幽狱般的魔界深处, 看不到她眼前的这一切。
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师兄,再等等我。
涂栩心从阚寄玄那里得到消息, 很快便来看这穹筋瓶的门道。
他拧开瓶子倒出先前炼出的那一粒丹丸,发觉它又开始隐隐生光。
“小雾,我担心这瓶子会困住你的躯干四肢,”师父琢磨道:“你需不需要像《封神榜》里那样,拿莲藕什么的再拼个身体出来?”
宫雾飘在半空,坚决摇头。
她就想要自己的身体!不要那些花花草草的替代品!
好在又过了十五日,恰逢月圆灵重,她在睡梦里只觉身体一沉,瓶子登时骨碌碌自桌台上滚了下去。
砰的一摔,小姑娘吃痛地坐起来。
“嘶。”
钟识光本在深夜打坐悟道,亲眼看见宫雾重拾人身,很是惊喜地喊了一声师姐。
“师姐脉象如何?肺腑长全了没有?需不需要我去喊师尊煎药来培元固本?”
“你先别急。”
宫雾摔得屁股痛,扶着他缓缓站起来,看着四分五裂的穹筋瓶有些心疼。
师父炼了好些日子才做好这小瓶子,回头得哄哄。
她重新触摸自己的皮肤脸颊,一切都和先前毫无区别,而且没有半分疤痕和疮痘。
好,非常好!
钟识光此刻仔细看她,退而道喜,闭眼笑道。
“师姐身上隐隐有了仙气,兴许是进阶了?”
宫雾猛一体会,发觉自己果真自开阳境晋入玉衡境,再升一阶便可以渡劫升仙。
如今灵力重回丹田,哪里还有先前被炼成药丹的惨状!
她开心的不行,猛抱了一下师弟,噔噔噔跑回了昙华宫。
“师父!!”
涂栩心睡得正香,听见宫雾在猛敲大门,披着被子就冲过去看她。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涂栩心老泪纵横:“总算回来了一个,你不知道我独守深宫是啥感觉。”
“咱们争争气,把你师兄也接回来,”他揉着眼睛,有点哽咽:“然后咱们一起去看看你师姐,给她上个坟。”
宫雾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被宫花橘围着绕圈,止不住的笑。
涂栩心捧出她的鹤伞,认真道:“你的东西我都有好好收着,这十年里不曾短了一样,就连吃饭的筷子也一点灰都没有。”
“好徒儿,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还有要事。”
宫雾立刻道:“我打算回魔界看看师兄。”
“当然可以,”涂栩心从旁边展宝架上取了一方册子:“这是阚老前辈同我商议好几次后,写给你的历练路子。”
“这是什么时候写成的?”
“两三年前。”涂栩心叹道:“我和你其他几个师尊都怕你早已轮回转世,但阚老前辈说,你大概还活着,且一定会回来。”
因姬扬和玉露梅结下的因果,阚寄玄渐渐与月火谷众人都亲近起来,成了这里的常客。
按理说,她本是魔界一主,当被修仙众人警而远之,绝不会结交来往。
但魔界一统,乃至无玄教的彻底剿灭,都有阚寄玄的亲手帮扶。
南边悲骨渊彻底垮台之后,人间成日里奔袭抢掠的妖魔骤然消减,两边井水不犯河水,竟达成难能可贵的清净。
阚寄玄留了一个幻身在魔界稳坐帝位,分出一个幻身游历人间,还分出一个在月火谷种梅子喝鸡汤,日子都过得很是逍遥。
而月火谷这十年里名声大噪,又有姬扬镇守魔关,哪里还有人敢再指摘一句。
他一人用毕生自由换天下安稳,便已是众人欠他的了。
“阚老前辈这些年踏遍名山大川,把世间险要凶物的位置都探了大概,就是特意留给你的。”
“只有数生数死,我才能快速成仙,”宫雾深呼吸道:“我都明白的,师父!”
“呃,其实,”涂栩心摸了摸后脑勺:“其实方案一共有三步。”
他实在有点说不出口。
宫雾恨不得现在就回魔界把姬扬拽出来,哪里睡得着觉,轻快道:“您直说,不要紧。”
“阚老前辈说,最简单的法子……便是她一剑把你结果了。”
速速去死,速速转生。
涂栩心说出话时,自己心里五味杂陈,硬着头皮继续道:“如果她的魔剑,为师的仙剑,你都能轻松接下,便已经在天权境的边缘了。”
“再往后,阴阳五行,瘴气邪毒,哪一样都伤不透你的时候,兴许离成仙便不远了。”
他说到这话,怕她会伤心难过,连忙安慰:“我们绝没有伤你的意思,但这过程肯定会很痛……”
宫雾不仅不觉得难过,目光还炽亮着,认真点头。
“师父,我先前便发现了,我耐得住人间烈火,也能刀枪不入,寻常法子已经伤不到我。”她笑着说:“虽然确实很痛,但多受个几次,就能将它免疫掉,阚前辈这法子当然是对的!”
涂栩心沉默片刻,用力捏她的脸。
“你心疼一下自己好不好!!”
次日清晨,宫雾同亲近几人关上昙华宫的大门,在中庭里准备赴死。
她不想弄脏道袍,幻化一身深黑长袍,头发整齐扎了个法髻。
阚寄玄拔剑出鞘,吹了一下剑身。
“辛苦前辈。”宫雾望着她,道:“师尊已为我诊过脉,如今一切妥当。”
阚寄玄点一点,道:“我是天魔修行,剑气极烈,闺女忍着点。”
话音未落,长剑贯穿她的心口,而后猛然拔出。
宫雾直觉五脏六腑在寒冰烈火中猛然一过,世界旋而变黑,熟悉地失去意识。
场外涂栩心狠狠地掐着手,花听宵疼得猛嗷一声。
“我叫你不要凑过来看!!”
“这是我人间最后一个徒弟了!!”涂栩心道:“我能不伤心吗!!”
“那你也别掐我啊?!”
阚寄玄杀人很是稳准狠,宫雾大致花了六个时辰才转醒归来,待呼吸重现时,灵力猛然上升。
老婆婆看在眼里,也仍是觉得出乎意料。
这女伢子先前在融魂炉里几乎被炼的连精魂都不剩,如今不仅能全须全尾地活过来,功力还能再上一层楼,实在惊人。
“有点饿。”宫雾如实说:“但是再来一次吧,等会活过来就去吃饭。”
阚寄玄擦了擦剑,待她站定后又杀了过去。
血色剑身猛然怼上她的胸口,但并不如上一次那般流畅贯穿,反而被什么挡住。
宫雾吃痛道:“前辈……您没扎透啊。”
阚寄玄努力往里头怼:“怎么回事……”
“用力点,”程集跟着猛掐花听宵:“给她个痛快啊!”
花听宵:“你们有完没完!!”
阚寄玄拔剑出来,发觉这次只能伤她一层皮肉,剑身被无形屏障挡着,连魔气都浸不进去。
“怎么第二次就开始变难了……”老太太磨了磨牙,说:“我得附一层恶咒了,会有点痛。”
“您来。”
阚寄玄祭出骷髅法器,刺破中指血,口中念念有词地为魔剑附上厉鬼血咒,转身趁宫雾不留神猛然刺去。
那剑身眼见着戳进宫雾身体,但距离刺破心脏还有半指距离。
宫雾卡在不活不死的边缘里痛得不行,挣扎着控制自己不要跑:“前辈,再往里点……”
“阚寄玄!!”涂栩心豁出去了,在旁边大吼:“你还行不行了!!你杀了她啊!!”
老太太脸上挂不住,猛然祭出又三重厉咒,这才洞穿宫雾的胸口。
小姑娘顺利倒在程集准备好的软床上,估计这次要两三个时辰便能慢慢转醒,一旁的阚寄玄累到额头出汗。
“不行,下一趟你们来。”
“你成仙了,你来。”花听宵拍拍好兄弟的肩膀:“稳准狠,记得啊。”
涂栩心掏出丹药:“我早有准备,这里有一瓶猛毒。”
“你确定够毒?”程集担忧道:“万一她疼得在地上乱滚,你还是要一剑解决了她。”
涂栩心面露郁卒。
小雾!!有时候太强了也不是好事啊!!
作为一名丹修, 涂栩心仅仅是拿了把长剑防身,体术并不高明。
他预感自己对着一手养大的徒弟戳不下去,思来想去还是把珍藏多年的毒丹拿出来。
“别说毒你一个了, 这东西下到井水里, 一样能药翻成百上千人。”涂栩心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 给她看那一枚拇指大的蜃虫丹。
“夜鸩山里的毒物都叫我炼了进去, 把它化成水抹在剑上, 一样能增伤不少!”
老太太还坐在一旁休息:“吃吧闺女, 对了, 她刚才喝了小半锅鸡汤,不碍事吧?”
“不碍事,来!”
宫雾叹了口气,把蜃虫丹拿在手里。
仅仅是皮肤边缘碰到它的表面,就隐隐有腐蚀的刺痛, 可见其中成分着实狠辣。
“师父, 一般人吃了它, 会怎么样?”
“肠穿肚烂, 化成尸水。”涂栩心不假思索道,说完见大家神情复杂,又一脸苦闷地解释:“我这不是拿出了天字第一号大毒物……怕你死的太慢, 磋磨的痛苦。”
宫雾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师父, 仰头把它吞了。
她高估了自己的喉咙宽度。
拇指粗的大药丸根本咽不下去,而且因着唾沫的缘故微微有点化开,愈发牢固地粘在她的喉壁上。
“咳——咳咳——”
“水来!拿水!”花听宵一溜烟窜过去帮忙拍背,瞪眼睛道:“我就说给她一瓶鹤顶红就完事了, 拿这玩意干嘛!”
“等一下,”涂栩心六神无主:“是噎死好, 呛死好,还是毒死好?”
“咳咳!!咳——”
阚寄玄看得直挑眉毛:“这都算怎么回事?”
她猛灌水把那大毒丹咽下肚子,即刻就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被腐蚀融化,痛得蜷倒在软榻上。
“快了快了,”涂栩心在旁边顺毛:“马上就死了,你再忍一会会儿。”
宫雾:“……”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宫雾脸色惨白,呼吸微弱。
严方疾为之大怒:“涂栩心你行不行了?炼个毒都做不好了吗?”
涂栩心一手把着她的脉象,一手在擦汗:“大概,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能死透,她内力一直护着要害,我也没办法。”
“师父,痛。”小姑娘虚弱道:“你别给我擦汗了,讲点什么吧,真的好痛。”
“讲,讲,呃,”涂栩心紧急回忆,跟当年哄五岁的小宫雾睡觉时一样手足无措:“对了,那个墙,你还记得吗?”
“无玄教里不是有个大织金毯,被那个胡丰玉一把狐火烧穿以后,叫人发现毯子后面原来有个法阵!”
“……然后呢?”
涂栩心伸手摸她鼻息,为难道:“你怎么还活着啊?”
宫雾默默吐了一口毒血。
“她,她不会快好了吧?”
“没有没有,脉象是渐渐弱了,赶紧继续讲!”
“然后,我们发现那个仙器,叫黛什么绫的那玩意,已经被融进墙里了,阚老前辈就一巴掌拍碎了法阵,让我们飞升的飞升,破阶的破阶,灵气飞的漫天都是!”
宫雾虚弱道:“师父……这段我听过了……”
“还有还有,”涂栩心把她抱在怀里,努力给将死之人讲点故事:“但是这个黛什么绫,是知白观的仙祖传下来的,按规矩肯定还是得物归原主啊。”
“所以当时在场的人紧急商量了一下,我们还试着把那绫罗从墙里抠出来,但是确实融进去了,抠不了。”
“呃,最后嘛,知白观把整堵墙挖下来带走了。”
那场大战里,有人带走了一身修为,有人带走了劲敌金丹,唯有知白观众人扛走了一整面墙,画面非常的风中凌乱。
“噢,还有啊,”花听宵想起来什么:“你师父飞升的时候,你那豹子把他袍子给吃了。”
“我估摸着是那上头有仙气,还真别说,橘橘吃完豹子身量都窜了一大截,现在真站起来快有两人高了!”
花听宵还没说完,涂栩心轻轻嘘了一声。
严方疾在一旁看得心疼,小声问:“死透了?”
“嗯。”
一圈人围着宫雾的尸体坐下,安静等她活过来。
第一次这么等的时候,着实有点瘆人,让人不安。
但有了第四次第五次,渐渐也就不奇怪了。
那毒丹废了好些功夫才攻破宫雾的心窍,但原本是媲美化尸水的功效,仅仅是让她手臂上露出些许的红斑,像是被毒蚊子咬了两口,影响并不太大。
她的肺腑脏器均是被毒素侵蚀得不成形状,约莫等了四个时辰以后,它们逐一恢复,心脏也再度砰砰有力地跳动起来。
宫雾在虚无里缓缓转醒时,听见师父在和其他几位师尊聊本魔的事。
“打不死,灭不掉,那假如把它给吃了呢?”
“那也得克化得动,万一夺舍可就惨咯。”
程集一直握着她的手,察觉小姑娘动了一下,用热毛巾给她擦了下额头。
“小雾,还痛不痛?”
“……好渴。”
宫雾还未说话,热茶喂到唇边。
她下意识说了声谢谢师尊,程集尴尬道:“不是我。”
一念间,程集手里的帕子变成了青瓷茶盏,里面甚至有新泡的黄茶。
宫雾愣了下,发觉是自己的念头在无意识地操纵,快速抿了一口热茶,把它变回帕子还给师尊。
“寻常人要修到玉衡境,少则六七十年,多则数百年,”程集感慨道:“而且这等修行,朝廷都会特封赐号,天兵鬼将也可征召。”
“小雾,你受得至苦,也能一享至福,这是你的造化。”
阚寄玄走来瞧了一眼,欣然而笑:“她这玉衡呆不了太久,很快就要破阶了。”
仅仅一天,她已经到了破阶的边缘,周身萦绕着近似日冕般的光华,炽烈又明朗。
不敢想,寻常修仙中人根本不敢想!!
一天前,宫雾才刚刚升阶至此,这么快就要升了又升,实在难想!
宫雾听得惊讶,侧身看环绕周身的隐约仙气,很受激励。
“师父,你再刺我一剑!”
“恐怕扎不动,”涂栩心慢吞吞道:“我去求求师祖。”
昊乘子此刻还在抄经修行,听闻弟子有这种要求,同样也是修仙数百年来头一回。
要杀个离经叛道的歹人也罢,杀得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宫雾,那不太行。
老仙人想了又想,最后是徒弟们都过来撒娇,没办法提着剑上了。
等老人家见到宫雾,也是吓了一跳。
“才一天的功夫,你就又要升阶了?那岂不是再有两三天就能成仙?这事能有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