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尽于此。”
胡丰玉本就是报恩而来,见宫雾无意成缘,也并不强求说服。
他与涂栩心定下暂避虹陵的日辰,再度当众正式谢过宫雾,留下无数礼物就此别过。
“虹陵上下今后亦会敬称宫姑娘一声尊主,感念姑娘的深重恩德。”
“八月二十日再会。”
等送别这一行人北去,日头都已经三竿了。
宫雾忍到这时候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懒腰时一眼看见在搬礼物的长长队伍,笑容顿住。
“寂清师尊……七库八库这回真是塞满了,连地底下密道都快塞不下了……”有别宫小徒弟挎着账本噔噔噔跑过来,苦着脸求援:“礼单他们送是送来了,咱们按规矩……是不是还要全都开匣清点一遍?”
涂栩心笑着揉揉他的脑袋:“是哦。”
小徒弟哀嚎一声:“师尊!!您换个人吧!!我现在做梦都是算盘珠子!!”
严方疾跟着忙了一宿没来得及睡觉,临了总觉得自己有什么没想起来。
“是不是漏了点什么,不对,人都送走了,好像也没事了啊?”他困得连喝两盏热茶,脑子里乱糟糟的:“是围剿的机密消息怕走漏风声了?还是走之前忘了问他要虹陵的名帖了?”
“小雾,咱们有什么漏掉的么?”
宫雾正端早膳过来,略想了想,诚实说:“爹爹,还有两个和尚。”
严方疾一时僵住,迟疑道:“今天半夜里除了他们过来,大无相寺的人好像也来了?”
“是。”
“纪开!纪开!快叫人问问!那两位师傅咱们安置了没有,人是不是走了!!”
杜韧师姐刚好复命回来,接话道:“那两位已经安置着歇息了,现在要叫醒么?”
“要,不,不对,让他们多睡会儿。”严方疾给宫雾的馄饨碗里加了点醋:“你赶紧吃,吃完好好睡一会儿,晚上我们再见那两和尚。”
杜韧看得直笑,在旁边掰花馍吃:“真要见么?咱们这儿怎么跟出家人扯上干系了。”
宫雾小声问:“师姐,你看我像是招一身桃花债的人么?”
“不像。”杜韧笑着说:“我们小雾像南柳一样清净通透,有蝴蝶蜜蜂跟着晃悠那是它们乱晃。”
牡翼宫外,涂栩心把新得的剑谱交给姬扬,自己已是困极。
“我得睡一整天……你先看着。”
“好,多谢师父。”
“溯舟,”涂栩心掩着哈欠道:“围剿那一日,你别去了吧。”
“你守在月火谷,师祖不会怪罪什么。”
“无玄教那边不知深浅,调查这么久连那怪蛋在孵什么都不知道,怕是要出乱子。”
“还是要去的。”姬扬平静道:“我知道师父怕我出事,但后患不除,我怕自己会后悔。”
涂栩心欲言又止,怕那银蛋炸得现场血肉横飞,自己的宝贝徒弟就这么搭了进去。
“你师父没什么本事,”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塞到姬扬手里:“这是炼药用的穹筋瓶,耐得住千锤百炼,而且只认物主的血才能打开,真要是出什么大事了,至少保好你的金丹——但我宁愿这东西用不着。”
姬扬听话收了,道了声好。
涂栩心揉着眼睛准备去睡觉了,走了几步又走回来,拽姬扬的袖子。
“徒儿。”
“嗯。”
“你到底喜不喜欢小雾啊?”
姬扬愣了下,还没说话无情道痕就突突直跳。
他笑了笑,说:“师父,别打趣了。”
涂栩心又叹气一声,有点发愁:“当师父师兄的一个两个眼光都这么高,千年狐仙来了也没答应,咱们小雾别是要当老姑娘……”
姬扬抬眸看他:“你愿意她嫁那狐狸?”
“那当然不愿意!嫁那么远受委屈了都跑不回娘家来!”
姬扬跟着直笑,没再往后聊。
当天晚上,严方疾做东宴请来客,特意唤后厨做了全素宴。
直到这时候,宫雾才第一次看清大和尚带来的小和尚。
“咱见过几次,”杜韧打招呼道:“庆真和尚,你先前的伤好了么?”
“多谢施主先前照拂。”庆真领着侄子行礼:“叨扰各位,实在抱歉。”
他身后的小和尚,年纪似乎才十四五岁,名唤空治。(看 xiao 说 公 众 号:xttntn)
刚打完招呼,小和尚一眼看见宫雾,两眼登时流露笑意,脸颊泛红。
涂栩心睡了个半饱,在悄悄掰糖三角垫肚子。
“我是有印象,这小和尚也在元贤仙会,而且长得特清俊。”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侧耳问姬扬:“小雾跟他私下说过话么?既然是空字辈的,怎么也得是两三百岁的高僧了吧。”
姬扬挽起袖子给师父添茶:“中午刚断了一桩婚事,晚上我再断一桩就是。”
“你已经瞧着不满意了?”涂栩心差点被糖稀烫着:“虽然是小和尚,瞧着也挺周正啊。”
“不满意。”青年淡淡道:“最好早日轰走。”
第61章
如同要合力剪除一枝毒蔓, 五湖四海的修仙门派都在暗暗发力,乃至抽调精锐好手,要将这无玄教彻底剔除出去。
从前北魔渊神秘莫测, 南魔窟私掠横行, 但碍于两界有别, 各派怒而不发, 不敢贸然去陌生魔域一路清杀。
可这次事态不同。
无玄教似是能隔空窃取灵法内力, 更蛊惑凡俗纷纷入教, 调动成千上万人供奉那一枚阴阳难测的怪蛋。
没人敢预料这蛋孵化后会有怎样天崩地裂的祸事, 越是如此,越要尽早动手。
虽有聘亲队伍带来的欢愉热闹,其实知情人大多停留在警备谨慎的状态,不确定身旁是否就混杂着无玄教的暗棋。
毕竟谁都不想像金烟涡老祖那样,被自己人洞穿心肺, 就此惨死。
全素宴上, 严方疾无意提这些运作筹备, 仅热情地招呼两位远客多多吃菜。
“这素海参是我们胡大娘的拿手好菜, 哎,地道的胶东口味,请尝尝!”
“出家人似乎不能喝酒?还请来一盏桂花茶, 里面洒了麦糖碎末, 很是清润可口!”
庆真和尚状态很放松,面对劝饭并不羞涩,眼见着两三万下肚,脸色也红润很多。
“一路舟车劳顿, 是挺饿。”大和尚笑吟吟地摸了摸光头:“我这次也是代大无相寺的主持过来,跟你们说围剿的事。”
“寺里抽调精悍强将数十名, 到时候一并听总调度的安排。”
“甚好,甚好!”昊乘子面露宽怀,起身亲自敬茶:“一路辛苦,还请多留几天休息!”
“我这小侄子,是捎带过来的。”庆真和尚指了指身旁青涩缄默的空治小和尚:“他那次在元贤仙会遇到宫姑娘之后,算是动了尘心,今晚能跟宫姑娘说几句话,已经很是满足喜悦了。”
空治小和尚没怎么动筷子,双手合十温声道:“叨扰了。”
花听宵看热闹不嫌大,八卦道:“小和尚,你今年多大,满十五了没有?”
庆真笑起来:“贫僧三百二十五岁,侄儿大概两百七十二岁,可惜父母都是尘缘未了,也就五六十岁故去了。”
涂栩心听得一惊,虽知道修行人能自控形貌,还是忍不住说:“他看起来双眼纯净,声音轻快,还像个小孩子。”
“寺里不同外世,读经,念佛,几千日如一瞬,”庆真安详地说:“空治年寿道行长了许多,的确内心稚朴简单,与十六七岁无疑。”
一整场宴席里,大和尚有问必答,坦坦荡荡。
小和尚基本没什么说话,被招呼时会羞涩笑笑,很腼腆。
宫雾悄悄观察着,至少内心不觉得排斥。
见他想与自己私聊几句,也就痛快答应了。
牡翼宫外不远处有条蝴蝶河,深秋里虽见不到繁花落蝶,但也能闻见野生药草的清幽气味,有条很适合饭后闲逛的小径。
小和尚沿着路边烛灯踽踽而行,宫雾走在他的身侧,没打算委婉客套。
“小师傅,你喜欢我?”
小和尚仰起头,月牙像是映进眼眸里,清澈的发着光。
“是,十分心悦。”
“我们先前连搭话都未曾有过吧。”宫雾笑起来:“怎么就动尘心了?”
空治和尚停下脚步,坚定诚实道:“姑娘厮杀敌阵时利落飒爽,取敌匪首级时毫无惧意,乃有大彻大悟之超然。”
“元贤仙会一见,小僧心悦诚服,得见姑娘如人中龙凤,见而忘怀。”
宫雾呆了几秒,莞尔道:“出家人会喜欢这样的血腥事?”
“我那时候满身是血,你反而动了心?”
“小师傅,你是不是本就想还俗,六根未净呢。”
空治只是望着她笑,像见她或嗔或笑都已安足。
“南魔渊血杀仙会时,是姑娘与贵师兄力挽狂澜,不叫内鬼毁了正门。”
“姑娘为诛邪除恶沾的血,每一寸都干干净净,像锦绣上的花。”
宫雾一时间哽住,道:“我并不是好看的人。”
“我性格不好,坏毛病很多,其实本来也不喜欢打打杀杀。”
“小师傅,你换个人喜欢吧。”
空治扬起细长秀眉,好奇道:“姑娘平时最喜欢什么?”
喜欢和所有家人们腻歪在一起,抱着豹子喝茶看景,悠悠闲闲虚度光阴。
宫雾话到嘴边,还是笑着叹气。
“今晚月亮真圆啊。”
“空治师父,你若有心还俗,也许是要广结世缘,也许是件好事。”
“但我与你并不熟悉,便是结识为友也情分太浅。”
小和尚与她个子一样高,听到这里,睫毛微微垂落。
“我心纯一,对经文如此,对姑娘也是如此。”
“还请留些余地,待我验明自身。”
宫雾沉默片刻,折了根狗尾巴草送给他。
“抱歉啊,我可能有喜欢的人了。”
小和尚听话地接了狗尾巴草,把它捧在手里,在月光下细细的看:“原来如此。”
“看来是我来得太晚,此世兴许就错过了。”
宫雾自己又折了几根,把它编成小兔的样子:“至少你夸我的时候,我都听得很开心,谢谢你,你也很好。”
“那位缘主,会知道姑娘的心意吗?”空治又问:“姑娘也须快些,要是诉说心意太晚,便会和小僧一样苦恼了。”
他知道吗?
宫雾动作暂停,低头笑道:“已经在苦恼了,和你一样。”
还未走回大路,前方隐约有更亮的灯盏,通透炽亮地等着。
宫雾往那方向看去,心里有所感应,加快步伐过去,果真看见姬扬就候在道路的尽头。
“……师哥。”
姬扬笑着和他们二人打了声招呼,当着小和尚的面唤他给她取的字。
“柳风,夜深露重,早些回去休息。”
空治像是瞧出些什么,扭头看一眼宫雾。
小姑娘把草兔子递给姬扬,自己拿袖子捂脸:“我可没脸红。”
“原来如此。”小和尚率然道:“谢谢姑娘与我夜谈,往后有缘再见。”
他与他们辞别,背影轻快从容,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不知怎的,姬扬今晚提的灯比平日还要来得炽亮。
刚才小和尚在的时候,他一扬灯照拂,把和尚的光头都衬得锃光瓦亮。
宫雾默认他要同自己一起回昙华宫,先是走了几步,又说:“是师父派你来接我的?”
“不是。”姬扬道:“我自己想来接你。”
他执灯看她,锦灯上有一对黑蝴蝶翻飞成对。
“……真怕你被人花言巧语给哄走了。”
宫雾喉头干涩,像是想笑,又有些想流泪。
“师兄,得亏你修得是无情道。”她轻声说:“否则我会猜你早早生了异心,一直不肯让我嫁给旁人。”
姬扬步伐未顿,仍是走得平稳自如。
他微微阖眼,压住道心烧灼之痛,回以淡笑。
“你是光风霁月的性子,怎么会动那些心思。”宫雾温声说:“我知道,你只是担心我被骗被伤,一直细细呵护着,如我的亲生哥哥。”
她牵起他的手,内心的悸动凭理智压到几乎没有。
“师哥,我都明白的。”
时日将近,各地无声无息地调兵遣将,往无玄教的中央结界行去。
涂栩心不放心姬扬,和程集交换了角色,由她和花听宵护着宫雾规避死劫,自己则和徒弟奔赴战场。
胡丰玉亲自来月火谷接人,秦簇华则在总调度处,与一众散仙安排除祟的行兵脉络。
他们已经找到十余个结界入口,并且确认它们最终都通向那枚法阵中央的银蛋。
前有抱朴府与知白观鼎力相助,制出无数隐形化影的丹符,供仙家弟子无声潜入,伺机待发。
后有关岭山会调遣虫蚁奇兽把控关节,必要时刻落梁断路,说什么也要毁了这个邪窟。
前前后后,只有霸鲸楼被排除在外。
——那一日仙会叛乱,正派子弟死伤许多,哪怕霸鲸楼人坚称自己也并不知情,这些日月里也被众人远离规避,不肯再与之交往二三。
宫雾坐在软轿里颠簸了数个时辰才抵达虹陵,还未再看一眼此处的山峦风土,便被狐狸们麻溜送入更深处洞府里。
这其中的路程可谓是九拐十八弯,没完没了的变向让人胃里跟着翻江倒海,差点连前天的早饭也一并吐了。
程集给她喂了两枚止吐丹,自己面露菜色,没多久也猛吃四粒。
花听宵紧紧抵着扶手,虚弱道:“再不落轿,我死劫也快了。”
好在最终是安置妥当,能让她长出一口气缓一缓。
胡丰玉挑了处隐蔽窄小的深洞,一避天雷二避仇患,就算是成仙渡劫那日来住也算得上妥当。
这窄洞里修了东西厢房,还配了花园鱼池,只差凿些天光漏下来。
程集道谢过后,和宫雾一起放好包袱行李,铺平休憩用的被褥。
“程师尊,”宫雾把枕头上的灰拍净了,问道:“无玄教真有那么诡怖,能叫所有门派都派兵出去?”
“汲取灵力的事……我怕是知白观使的诈。”小姑娘想来想去,不太明白他们怎么都那么严肃:“秘密教派……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人间巫祀野庙那样多,哪里管得过来。”程集把几种常用的药瓶摆在近处,道:“我们的人派了暗探潜进去,看见许多可怖的情状,才明白势必要除。”
“能有多可怕?”宫雾回忆道:“那次我跟师父偷偷进去,看见好些念经的,还有成队抱孩子的妇人。”
估计是许多教徒结成夫妇,在里面都生活了许多代。
程集一时间顿住,不知道该不该说。
“那些婴孩,是取血用的。”她艰涩道:“而且按他们的教义,要亲娘把孩子掼在刀阵上,取其中最狠厉的戾气。”
“当时看到这一幕,连北魂阙的阚前辈也愣住,差一点就呕出来。”
第62章
再入无玄教深处时, 老师祖特意嘱咐队伍里带上一鸾一豹,额外为它们炼化两枚定制的化形咒,便是扑杀撕咬时也难暴露踪迹。
宫雾不在身边, 花橘有些闷闷不乐地跟在姬扬身侧, 偶尔和黑鸾小枳交头接耳几声。
姬扬虽年少有为, 且得了一把天字级的仙器, 但仍被长辈兄姐们安置在身后, 不让他涉身头险里。
由于这无玄教罕有倾巢而出的时刻, 能力不知深浅, 各大仙门最终调派精锐合计八十九名,摇卦得出中吉的结果,方才大营开拔。
九面八方都被设立了侵入的关哨,而且各个门派都分发了紧急撤离用的符咒,都不敢有一丝疏忽。
——即便那银蛋骤然要炸穿天地, 把苍穹都轰出洞来, 提前预备的咒术也能保全大多数修仙人的安危。
还没等深入到中殿, 附近的教徒已经密密麻麻到拥挤的程度。
他们无一不是匍匐跪地, 以更高亢狂热的状态迎接圣主,好似万千人都在等待什么的降生。
涂栩心自己吃了枚化身丹,摇身变成新来的教徒, 混入队列中同旁人搭话。
“圣主……圣主到底什么时候来?”他变得老头子嗓音尖锐, 但痴迷神态不亚于身边的任何人。
“当然是今晚!”旁边的教徒以极笃定的语气说:“殿下已经说了,八魂具备,三圣合一,今晚便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绝妙时候!”
涂栩心觉得狐疑, 一面跪着跟他们一起磕头,一边思索怎么就这么巧。
难道是两方人马里都有内应, 让他们潜入的时间刚好就是圣主降临的日子?
这圣主是鱼还是蛇,怎么就降在这蛋里?
“殿下来了!不要抬头!”旁边有女人快速摁住他的脑袋,虔诚道:“你我一介微末凡躯,得了如此多的恩泽宠幸,更要心怀敬畏!”
她这一摁,差点把涂栩心的脸怼进地砖里。
与此同时,掩饰身形沿墙散开的众人第一时间看见那殿主的模样。
姬扬深深呼吸一口气,掐诀让师父从人群中无形返还归来。
“师父,师父!”
涂栩心冷不丁被拽回来,仰头时看见不远处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操。”涂栩心发出一声悲鸣:“怎么又是他!!”
身着黑袍的涂栩生面无表情地走入最显眼的高处,怀里捧着一样熟悉的物事。
——魔界南渊主的那颗脑袋。
仙门中人面面相觑,已经不太清楚事态会如何发展。
这涂栩生,不是南渊主的得力手下么?
那日元贤仙会爆发内乱时,是月火谷的一对师兄妹联手斩下这老头儿的脑袋,但当时那老头金丹还在,被手下捧走脑袋一并逃走了。
现在——现在这涂栩生捧着的脑袋,可是彻底断气了的模样!
“难道说,我那哥哥,他一开始便不是想在魔界称王称霸?”涂栩心一时间觉得头痛心也痛,扶着徒儿咬牙道:“还是说那老头的尸身就在这蛋里,他是要靠这些人的精血把老头给练成个什么旱魃尸王之类的玩意!”
姬扬下意识又确认了一遍消音术还附着在他们身上,小声说:“师父,你别太激动。”
“我能不激动吗!”涂栩心骂道:“这家伙长得跟我就差一个痣啊!!”
没等仙门众人想好是动是定,那涂栩生用指节在怀中人头上轻叩两下。
两侧巫女术仆即刻打开大殿四面的铜门,让每一个方向的法阵都更为欢畅贯通的衔接至正中央。
人们再次看到了那枚蛋。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先前蛋托周围或青蓝或深灰的阵法痕迹,都已经变成鲜血沟槽,浸得这枚蛋更加银亮。
涂栩生迈步向前,把那人头放在了法阵的东南角。
有距离更近的人立刻看出,八个不同方向各有一祭台,已经落了六样不同物事。
通达‘天’的北辰星陨,浸融‘地’的南渊熔玉。
凝成‘阴’的魂丹,存为‘阳’的肉心。
来于‘人’的婴胎,出为‘魔’的头颅。
“不对,还差两样,”涂栩心表情骤变,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天地阴阳人魔,还有什么?”
姬扬随之皱眉:“仙,灵?”
“不可能……这不可能……”涂栩心喃喃道:“涂栩生他到底想做什么?!”
“时辰到了。”涂栩生淡然道:“准备吧。”
跪伏八方的祭司教徒们立刻扬声念咒,催请圣主降临此世。
嗡嗡声音已经模糊了字词,如远古枭兽的诡怪鸣叫声回荡在地下深窟里。
两位教徒小心翼翼地为涂栩生脱下外袍,使其露出精壮的后背。
触目惊心的一只眼睛在骨碌碌的乱转,寄生在血肉正中央!
见首领脱袍,现场许多中高阶的祭司也脱下外袍,露出同样能汲取灵力精血的那一只寄生眼睛。
涂栩生露出笑容,看向涂栩心所在的位置。
“你难得过来,还带了不少散仙过来,多谢。”
话音未落,驱散符箓的洗咒水铺天盖地的淋在他们头顶,将伪型法术驱散了大半!
“涂栩心,你知道吗,清宜当真不好杀。”涂栩生慢悠悠说:“散仙虽有广多,但骗她一个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还是很难。”
“还好我长得像你。”
涂栩心双目骤然变红,怒骂道:“你这个畜生!!”
涂栩生从怀里掏出一柄拂尘。
“你的大徒儿临死前,还以为是我害得她。”
“清宜,清宜!!!”涂栩心几欲扑过去杀了他,痛吼道:“你明明亲眼见着她长大,她还叫过你多少声师伯!!”
姬扬死命拦着他,心里也一时间寒入骨髓。
那是他们的大师姐,什么时候竟然已经——
“涂栩生,”秦簇华沉声道:“你今日是想再杀了谁,好促成什么?”
“凑齐这八样,你便能成仙成神,能逆转过去种种的不如意了?”
“你到处收买人心,用蝇头小利骗来如此多的信徒,用邪术侵吞旁人的辛苦修炼,就不怕报应轮回?!”
“报应?轮回?”涂栩生闻声一愣,回以狂笑:“我告诉你,那么多人可以飞升成仙,偏偏我卡顿在原地,像只柴鸡那样抓耳挠塞时,我守善了多少年?我遵循正道了多少个日夜?”
“正道就是一辈子庸庸碌碌,正道就是什么都得不到,你们还没明白吗!!”
“我这坛下的邪道中人,每一个都是只需三五年便可以跃入开阳境的佼佼者,你们又能凑出几个来?!”
“今日你便是飞升成仙了,我也要杀到你挫骨扬灰!!”涂栩心流着泪痛吼:“你已经没有心了,没有心了,你这个邪魔,你这个畜生!!”
“成仙?成仙有意思吗?”涂栩生露出怜悯的神情:“不,不不。”
“就算千辛万苦,用千百年的修行成了仙人,也就是领神职操劳百世的命。”
“神职还有高低上下之分,也终究有化归万物的劫数。”
他把拂尘放在第七个祭台,以极感激又庆幸的口吻道:“这最后一个位置,是留给我自己的。”
天,地,阴,阳,仙,魔,人,鬼。
八道齐聚,便是圣临之日。
不待秦簇华领人杀去,涂栩生厉喝一声。
“起!!”
血潮一瞬间翻涌飞腾,自咒阵血槽的更深处沸腾起来,汇集到那枚银蛋的边缘。
“我主驾临,万物跪迎!!”
一时间地动山摇,似风云也为之变色!!
与此同时,虹陵狐窟深处。
宫雾捏着一把叶子牌,在观察花听宵的表情。
“我猜师叔手里没有大牌。”
程集笑着拍她的肩。
“你尽管出。”
她的手还未碰到宫雾,她手里的一把叶牌散落到桌上,好几枚翻落在地。
花听宵被猛然吓一跳:“人呢?!”
程集惊愕在原地:“小雾,小雾?!!”
宫雾只觉得眼前一黑,逐渐就失去了意识。
她像是被猛得撞了一下脑袋,然后天旋地转,晕得分不清南北。
怎么……怎么打个牌人就不行了……
她竭力想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再一撑手却摸到硬质的墙。
不,等等,她好像整个人被封装进什么狭小的桶里,怎么回事……
一口血水呛得少女猛烈咳嗽起来,她唤出别在发间幻作步摇的仙伞,一个用力捅开这外壁,勉强弄了条缝。
新鲜空气稀疏漏进来,还有非常熟悉的声音。
“我主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自当凌驾万物之上!!”
涂栩生发出疯狂的笑声,高举双手让教徒们的念祷祝词更加响亮。
经文在正殿上空盘旋不散,幽然恐怖的氛围里,那枚银蛋一寸寸地碎开。
宫雾拿伞终于捅开一条口子,竭尽全力挤出缝隙里。
“嘶……闷死我了。”她长长呼吸一口气,头发还在滴血。
一回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
等一下,这里的环境,她很熟悉。
涂栩心和涂栩生露出一模一样的空白表情。
现场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已经彻底傻掉了。
宫雾反应过来不对劲,一回头,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从什么桶里钻出来。
啊啊啊啊!!那个蛋,那个蛋怎么是她的?!!
只有豹豹很开心,非常响亮的叫了一声。
“呼呼!”
“小雾?”涂栩心急得跺脚:“你怎么跑那边去了, 快过来!”
宫雾哪里敢在这蛋旁边久留,意念所至,花豹即刻踏风而来, 要接她回去。
“砰!”
花橘重重撞上无形结界, 痛叫一声半空坠下, 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骨头摔断了没有?!”宫雾也是急了, 持伞正要飞向它, 同样被无形力量重重挡回去:“好痛!”
“居然是你。”涂栩生喃喃道:“我想过几千次, 几万次, 圣主诞出的那一刻,我到底会见到什么。”
“放开我!”宫雾怒道:“既然我是你的圣主,你岂不是该听我的!”
涂栩生眼睛都不眨地死死盯住她,像是在一瞬间彻底想通了。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他笑得像是要五官都要为之撕裂, 声音凄厉疯狂到令人生怖。
“是天意, 都是天意!!”
“涂栩心, 你我本是孪生兄弟,你我皆是修行不成,这辈子都怕是成不了仙——”
“你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向过我。”
“你对师祖告密, 逼我自刎为鬼——”
“涂栩心,如今的一切一切,都是你活该的!!都是报应循环!!”
涂栩心额头都是汗,双臂被花听宵和姬扬死死拦住, 怕他冲去送死。
“我没听懂!”他吼过去:“我脑子不好!!你说明白一点!!”
姬扬深呼吸一口气,此刻有松手的冲动。
师父, 都这个时候了,你脑子能不能转得快一些!
“你知不知道,转生庵不光与人交易,也与鬼讨价?”涂栩生眼睛里一片血色,恨声道:“我得塑鬼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转生庵,我愿意祭出一切让你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