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岁安有时会对周围的环境敏感, 她发觉那些道士一开始是偷偷打量他们的, 自三善真人出现后, 道士们的目光变得肆无忌惮。
时辰还早着,玄妙观巳时初才会开放大门迎接香客的祭拜。
此刻, 玄妙观里全是道士, 只有他们两个外来人, 贺岁安脑海里忽然浮现道士们将他们悄无声息杀了, 也不会有人知道的想法。
祁不砚今天胃口似乎很好,又拿了一只包子吃。
她等他。
之前都是祁不砚等她用完饭的,这次换贺岁安等他了。
三善真人也在吃包子, 吃完包子, 从容不迫端起莲瓣碗想要装粥,拿不稳掉到地上,莲瓣碗发出“咣”一声,在斋堂很是响亮。
斋堂里的所有道士齐刷刷站起来, 牵动桌椅响。
贺岁安心脏一突。
刚坐下的她又站了起来。
任谁看了这种情况都会察觉到不妥,贺岁安岂会察觉不到。
有一个道士急忙忙地从斋堂外面跑进来, 说谢温峤如今就在玄妙观,说是要见三善真人。
贺岁安记得谢温峤, 就是那天去段府的大官,他今天怎么也来玄妙观?感觉以他的为人, 不太像过来玄妙观上香祈祷的。
三善真人听言,弯腰捡起莲瓣碗,看向站起身的道士。
“你们站起来作甚。”
道士坐了回去。
三善真人雪白的眉毛动了动,放莲瓣碗回长桌上,继而抬手整理干净整洁的道袍,不再吃下去,随那个道士去见谢温峤。
贺岁安见道士们坐回原位,提起来的心往下放。
经过她身边的三善真人对贺岁安说:“若玄妙观招待不周,还望小公子、小姑娘见谅。”
可能是刚才发生的事令贺岁安不受控制地产生不好了印象,此时听到三善真人说客套的话,她只是点点头,并未开口说话。
谢温峤就站在斋堂外面。
他并不是只身一人前来的,身边还带有几个会武功的随从。
跟贺岁安初见谢温峤一样,他穿的依旧是一袭红色官袍,头戴黑色乌纱帽,脚踏皂皮靴,腰背挺拔,像一棵宁折不弯的松树。
三善真人向他行了个礼。
“谢大人。”
谢温峤也回了一个礼:“谢某见过三善真人。”
三善真人心平气和道:“谢大人此次前来还是为了那件事?贫道该说的都说了,那件事与玄妙观无关,谢大人何必揪着不放。”
“谢某只是想调查清楚罢了。这几年来,在夜里上登云山的共有三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山上因各种各样的意外死了。”
谢温峤会接触到这件事的原因是死的其中一人是他认识的。
他今年回青州才知道的。
于是他着手调查。
细查下来,确实可以找到不少疑点,而疑点大多牵扯到登云山的玄妙观,谢温峤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想那些人死得不明不白。
玄妙观的道士也还算配合,看似都有问必答,就连备受皇帝重视的三善真人亦是,不过谢温峤心里还有尚未解开的疑惑。
疑惑要到玄妙观解。
所以他来了好几次玄妙观。
三善真人:“谢大人也说了,他们是因为意外去世的,与贫道何干,又与玄妙观何干,玄妙观还特地在山下立碑,让百姓夜里尽量不要上山了。”
他真情实意道:“贫道身为出家人,也很惋惜他们的死。”
谢温峤:“谢某想搜观。”
三善真人淡定自若:“搜玄妙观需要得到皇上的首肯,贫道想问谢大人可曾请示皇上了?”
搬出了皇上,谢温峤的确拿三善真人、玄妙观没办法。最重要的是青州百姓对玄妙观十分敬重,他使强硬手段也会遭到反对的。
做任何事都不能去激起民愤,谢温峤还是懂得这个道理的。
三善真人忽抬手指向斋堂。
他示意谢温峤看进去。
“谢大人,您说这几年来,在夜里上登云山的人全死了,这二位小公子、小姑娘昨日在玄妙观过夜,至今还安然无恙的。”
谢温峤明白他的意思。
三善真人的意思是,那些人在夜里上登云山死了,而他们这两个人也在夜里上登云山,但因为在玄妙观过夜而安然无恙。
想从侧面证明夜里上登云山很容易发生意外,与玄妙观毫无关系,否则他们不会安然无恙。
无故成为“证人”的贺岁安、祁不砚走出斋堂。
谢温峤看向他们。
贺岁安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等祁不砚用完饭就出来了。
一下子被不少人用莫名眼神注视的感觉并不是良好的体验,尤其是被当官的人凝视着,贺岁安虽没做贼心虚,但也不太喜欢。
三善真人如旧的和蔼可亲。
谢温峤表情却有点复杂。
他向他们表明自己的身份,没说来此的目的,思忖片刻问道:“你们是昨夜上的登云山?”
贺岁安稍顿:“没错。”
谢温峤又问:“昨夜你们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她据实回:“没有。”
三善真人很沉静,不怕他们会说些什么不利于玄妙观的话,就算他们说了,也没有证据,还会招惹麻烦——那少年可是杀了人。
祁不砚可以说是小道士元德先要杀他,他再反杀的,属于正常防范,按大周律例,无罪。
但可有证据、理由?
没证据,没理由,三善真人也可以说是他们先要杀元德,还成功杀了人,谢温峤若要他们杀人的证据和理由,那便自个儿查去。
只要皇帝一天还看重着玄妙观,拿不到确切的证据,谢温峤就别想动玄妙观,不能乱来。
三善真人素日里与人为善,一遇上玄妙观的事却会很坚持。
谢温峤听完贺岁安的回答后,等祁不砚的回答。
祁不砚抬起眼。
旁的三善真人难得屏住呼吸。
祁不砚笑道:“除了有点吵,并没有遇到不同寻常的事。”杀人,与被杀,对他来说不是不同寻常的事,相反,他是习以为常。
三善真人想错了,祁不砚不是怕招惹麻烦才没说昨晚的事,他只是想尽快找到自己要的东西,其他的事可以暂时往后放。
往后放不代表过去了。
谢温峤看了三善真人一眼,像是无法反驳他刚说过的话:“你们为什么要在夜里上山?”
“必须说?”祁不砚反问。
“也不是……”谢温峤被他突如其来的反问弄得微愣,一般人被当官的问话,能答的都会答,玄妙观的三善真人也没像他这样。
少年笑仍在,接道:“好。”然后就没下文了。
谢温峤眼下没心思再在他们身上下功夫,还是别的事要紧。
他若有所思地转头跟三善真人说:“谢某还有些事想单独和三善真人聊一聊,不知三善真人是否可以给谢某一个机会?”
三善真人颔首道:“自然可以,谢大人请随贫道来。”
贺岁安看着他们离去。
祁不砚伸手到她面前轻轻晃了一下,手腕蝴蝶银链叮当,贺岁安回过神,入目的是他的脸。
“我们现在离开玄妙观。”祁不砚跃下斋堂前的最后一级石阶,长发荡起来,发梢铃铛响了好一阵,在空旷地方缓慢散开。
“好。”
贺岁安跟他离开。
白天的登云山比夜晚的登云山要好爬,视野清晰很多。
巳时已到,玄妙观开放大门迎香客进来,他们出去的时候遇到不少从山下上来玄妙观的人。
从玄妙观出来,贺岁安越想越想不通,随机拉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问玄妙观到底做了些什么,青州的百姓皆对它交口称誉。
被问老妇人见小姑娘长得好,耐心也多了几分。
玄妙观是十年前起来的。
以前的玄妙观不过是籍籍无名的一个小道观,十年前青州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所有人避之不及,恨不得逃离青州。
是三善真人挺身而出。
三善真人出家前,家中世代从医,他当年不眠不休,白天守着那些得瘟疫的人,晚上回去研究如何治疗瘟疫,是真正的大善人。
听说他还差点病倒。
皇上也因此事注意到了三善真人,后面见他真解决了瘟疫,龙颜大悦,大加封赏,亲自派人来扩建道观,还为之赐名为玄妙观。
玄妙观由此而生。
多年来,玄妙观香火旺盛,皇上也很重视三善真人,本想请他到京师的,但被三善真人拒绝了。
皇上也不生气,反倒是选择每隔一年过来玄妙观参拜一次。
而三善真人永居在玄妙观。
说到此处,老妇人赞叹连连,瞧着也是极敬重三善真人的。
祁不砚对玄妙观这些事是不感兴趣的,但贺岁安就在他旁边问,他自然也是听进了不少。
老妇人八卦地跟贺岁安说完玄妙观的事,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问他们是不是到道观算姻缘的,一个劲儿地夸他们好看。
贺岁安禁不得老妇人热情的夸赞,红了半张脸。
“我们不是……”
老妇人一听,眼睛跟发光似的:“那就更好了,小姑娘,我有个侄子跟你年纪差不多,今年考中了举人,还算有出息的。”
接下来噼里啪啦说一大串。
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还说到他侄子以后娶媳妇不会纳妾,追求像当今圣上那样只有一位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云云的。
贺岁安瞬间尴尬到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对老妇人道谢她回答自己的问题后,拉着祁不砚就跑了。
身后的老妇人还不放弃嚷嚷了好几声,见人不回头才作罢。
等跑远了,她停下喘气。
对方实在太热情了。
祁不砚倒是面不红气不喘的,体力比贺岁安好太多。
贺岁安一边羡慕着,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喘顺气。祁不砚抬手擦掉她滑落到下巴的一滴汗:“贺岁安,你也会嫁人么?”
老妇人刚刚提到过女子总得找个好郎君嫁了去。
不过贺岁安不是那么想,也不赞同老妇人说的话,她有些思想好像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并不认为女子必须得找个好郎君嫁了。
贺岁安也不知道从前的自己到底受过什么教导,想法偶尔总是会游离于这个世道的人。
贺岁安摇头:“这种事说不准,我还不知道。”
祁不砚指腹被她的汗浸湿。
他也不深究这些。
他们继续往山上走,贺岁安的思绪陷入老妇人说的玄妙观。
正是因为她走路不看路,脑袋撞到前路的树了,“砰”地一声,将贺岁安撞得眼冒金星。
贺岁安下意识地捂住头,脑海里似乎闪过一些零碎的记忆:
夜色凉如水,湖边站着一名身穿靛青色长裙的女子,身形很纤瘦,她额间缀着精美、雅致的银饰,腕间戴着七个蝴蝶铃铛链子。
色彩斑斓的服饰在深夜里显得更神秘,女子白得近乎透明,五官深邃,美得像一幅水墨画。
“阿舒。”
忽然有人喊她。
祁舒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衣衫的银饰轻轻响。
青年拿着一件外衣过来,温柔地替她披上,似有些生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又似宠溺道:“晚上出来,怎么不穿多点。”
祁舒一言不发。
“自从你生下他之后,身体就不太好了,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生下他的。”青年握她手。
无论青年说什么,祁舒仍然无动于衷,反应淡淡的,像在放空自己,不想思考任何事,不想在意周围,只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青年抱着祁舒站在湖边,述说今天做了些什么。
祁舒毫无波澜。
直到她看到蹲在对面湖边玩虫子的小孩,那是他们的孩子,祁不砚。祁舒的眼睫微不可察动了下,垂在靛青色衣摆里的手握紧。
祁舒是苗疆天水寨最出色的炼蛊人,炼出来的蛊最高能卖到千金,以前谁见了她不是怕的。
可如今,她一身蛊术被废。
就如同被废武功的练武人一样,形同一个废人。
从此不能再炼蛊、驭蛊、下蛊、解蛊、杀蛊,这对每一个炼蛊人来说都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像喜欢作画的人,突然瞎了;像喜欢说书的人,突然哑巴了;像喜欢弹琴的人,突然手断了;令人难以接受,难以释怀。
祁舒亦是如此。
而这桩桩件件,皆拜她身侧的青年所赐,祁舒岂能不怨,岂能不恨。可她就算怨又如何,恨又如何,还不是落得如此境地。
要怪就只能怪她昔日识人不慎,祁舒自嘲地想。
青年碰了碰她发凉的脸颊。
他问:“你冷?”
祁舒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更别提会开口回答了。
青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招来还在湖对面玩虫的祁不砚:“你过来,带你阿娘回屋里坐。”
祁不砚的头发散着,发梢满是精巧的银饰,跟祁舒的打扮大同小异,一身靛青色衣衫。他虽尚年幼,未彻底长开,但唇红齿白,跟粉雕玉琢似的。
他走过来牵住祁舒,嗓音有点专属小孩子的软:“阿娘。”
她没甩开他,却也没理他。
湖边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木屋,四面都有门窗,正敞开着,侧面木板都有镂空图案,屋檐下吊挂着数不清的风铃,风一吹就清脆响。
晚风轻拂,风铃声起。
他们走了进去。
祁不砚牵着祁舒坐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熟练。
他面容稚嫩,看着很乖巧。
木屋正门前一块草地摆放了一张方正的桌子,上面还往下滴着血,滴答滴答,血液渗入泥土里。
桌子旁边绑了几个人,他们全被塞住了嘴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求饶声,眼泪鼻涕糊一脸,眼神惊恐,浑身颤抖着。
他们想求青年不要杀自己。
前不久,他已经杀了一个人了,就在那张桌子上将人分的尸,骨与肉完美地分离,骨头放到一旁,肉块扔进湖里喂他养的鳄鱼。
手法熟练,仿佛闭着眼都能分割掉骨肉,像做过无数次了。
他们怎么可能不怕。
他们太怕了。
他们根本没做什么,就在大街上走着,走到人少地方,感觉脑袋一疼,醒过来就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了,还被人绑得结结实实。
一开始,他们还反思是不是自己得罪什么人,被人报复了。
可事实却是青年想杀人了。
而他们恰好经过他身边,于是成了他的猎物,理由很简单——就是他想杀人了,理由简单到令人绝望,他们到底有什么错?
当他们看到此地还有别人时,又涌起一丝希望。
但那美貌的女子麻木不仁。
她看见他们了,却跟没看见毫无分别。他们的希望完全破灭。也是,能和随心所欲杀人的疯子住一起的女子怎么可能是正常人。
他们实在太绝望了。
在死亡前,他们痛哭流涕。
明明青年也是有亲人的,为什么能不管不顾地乱杀人。
就在他们在心中疯狂咒骂着他时,温润的青年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把淌着血、手臂长的解肉刀,放到巨大的磨刀石磨锋利。
坐在木屋内的祁舒、祁不砚也能看到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毕竟门窗四开,毫无遮掩,而且青年让他们回屋坐就是让他们坐着看。
祁舒指甲嵌入掌心。
祁不砚脸蛋白白嫩嫩的,眼神纯澈地望着屋外。
青年磨完解肉刀了,将一个吓到尿裤子的男人拉起来,放到桌子上,男子使劲地挣扎起来,被他用渗了药的帕子捂住口鼻。
男子瞬间动弹不得了,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他、他杀人时竟然变态地要求对方保持清醒。
解肉刀从男子身体划过。
刀刃没入皮肤,鲜血流出。
青年很会使刀,他能在保持人处于清醒状态时下刀,又不会使人因快速失血过多而亡,也是他享受杀人过程的一种方式。
一块又一块的肉从青年手里取下,男子面色苍白,被解肉刀刮过的身体血淋淋,他无望地垂着头,目光看着坐木屋里的母子俩。
祁舒呼吸似乎乱了一拍。
祁不砚去给她倒茶。
祁舒不喝,将茶水推倒在地,祁不砚捡起木做的茶杯,放好,又坐回去,歪着脑袋看外面。
快断气的男子对上祁不砚的眼,小孩似乎知道青年在做什么,又似乎不知道,因为他的目光看起来很无辜,不谙世事似的。
男子死了。
青年取下他身上最后一块肉。
骨头堆成一小堆,青年拎起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
小姑娘口中的塞布不小心掉了出来,她得以开口求饶:“我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我给你银子,我家里有很多银子,求你……”
这里荒僻得很,即使呼救也不会有人过来,小姑娘只能寄希望于求对方了,她真的不想死。
青年儒雅一笑。
他依然举起了解肉刀。
小姑娘含泪转头看向屋里的祁舒:“救救我,求你救我。”
祁舒掌心被自己的指甲刺出了血,但她表面还是漠不关心的样子。解肉刀绕开骨节,切入小姑娘体内,她痛苦地叫起来。
一个又一个。
骨头堆成小山,五个人全死了。
他们的肉块被湖里的鳄鱼分食干净,而他们的骨头将被青年做成好看的骨饰,还会被人当成普通的动物骨饰买回去戴在身上。
青年拿着解肉刀走进屋里,半蹲到祁舒面前:“阿舒,你还是不愿和我说话么?”
“以前你都会为他们求情的。”
祁舒冷眼看着他。
说话了又怎么样呢。
以前的祁舒试过替被他抓回来要杀的人求情,但没用,他们还是会被杀,会被折磨得更惨。
青年见祁舒还是不说话,将解肉刀贴到了祁不砚脆弱的脖颈上,划破了他的皮肤,渗出血珠,正欲往下深深地一划,蓦地停下。
祁舒扯断了自己腕间的蝴蝶银链,她顿时七孔流血。
“边以忱。”
“我恨你。”
这是她说的最后两句话。
“哐当”一声,边以忱手中的解肉刀骤然落地,他笑着,指尖却在微微颤抖:“你……”
祁舒没看边以忱,看向了永远是一副无悲无喜的表情的祁不砚。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第一次很轻很轻抚摸了下他的脸。
对不起。
她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了。
忍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要将他一人扔在这个世上了。
祁舒知道他没错,但她仍对他很冷漠,有时甚至也恨他,可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因为边以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既要她生下他的孩子,又不想她对孩子有感情,不想她的目光停驻在不是他的人的身上。
哪怕是他们的孩子。
祁舒也很矛盾,时而想祁不砚死,时而又想他活下去。
不管了。
她要解脱了,祁舒闭上了眼,手从祁不砚的脸上滑落。
边以忱难得失态,没理祁不砚,不顾身上有血渍,略显狼狈地抱着祁舒夺门而出。等找到大夫的时候,她早已气绝身亡。
而那个大夫正是玄妙观的三善真人,他当年尚未出家,在老家当一个普通的大夫。
登云山的树被人撞到后晃动,树叶也飘落几片。
贺岁安捂住脑袋蹲在地上。
这些是她的记忆?
她现在不在睡觉,肯定不是梦。可里面没有她的存在,如果是属于她的记忆,为什么会没她的存在,她又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感觉就好像她阅读过某一本书,然后在脑海里形成想象出来的画面,成为了记忆中的一部分。
怎么可能。
一只温热的手贴上贺岁安额头:“撞到头了?”
她抬起头。
少年的脸逆着光。
贺岁安脑子还有点乱, 想着刚才的记忆,心神不宁地道是。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只能暂时压下疑问,先陪祁不砚找到他想要的万草花再说吧。
青州百姓上山大多数是为了到半山腰的玄妙观祈福祭拜的, 他们越往山顶走去, 越少人。
爬到山顶时, 贺岁安有种乌云终于彻底散开了的感觉。
山顶很宽阔。
古树参天, 苍翠欲滴。
要从山顶找到一株万草花实属不易, 她顿觉任道重远。
他们爬上来用了一个时辰左右,天色还早, 不到夜间是找不到万草花的, 贺岁安找了个地坐下。
祁不砚不知道累似的, 呼吸均匀, 也不坐下歇片刻,站在山顶犬牙交错的悬崖前。
悬崖沿边没有树,也没有花草, 四面八方吹来风。
他垂眸望深不见底的崖底。
苍穹飞过一只大鹰, 它自由地翱翔于无边无际。
贺岁安揉着脚踝,听到大鹰发出的声音,看过去,目光先落到空中的大鹰, 再落到祁不砚身上。
他立于悬崖前,风拂动衣角, 像融入了山间,又仿佛下一瞬便能纵身一跃, 消失于人世间。
她站起身,也走到悬崖边, 与祁不砚并肩站着。
“你……”
贺岁安露出迟疑之色。
祁不砚闻声便侧过脸去看她:“你想问什么。”
“或许会很冒昧,但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下。”贺岁安还是忍不住想验证脑海里的记忆是否真实存在,“你母亲叫什么名字啊?”
山上的风呼呼呼地吹,穿耳过,贺岁安屏气凝神,怕自己待会儿会听不清楚祁不砚的回答。
他没有立刻回答。
她还在等。
“我不太确定。”他回答了,“可能会是祁舒,因为我只听过一个人叫她阿舒,而我随她姓。”
果然和她记忆中的一样,贺岁安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关于这些人的记忆,却不轻举妄动,她忽然之间想弄明白所有事。
祁不砚发间的银饰在浓烈的阳光下折射出光芒。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也问她问题。
贺岁安绞着衣摆,不想骗人:“我想弄明白一件事,不过我现在不太想说出来,等以后我弄明白,会告诉你的,可以么?”
少年肩宽体长,此刻站在她身前,身影完完全全地包裹住她,似将她纳入了自己体内一般。
祁不砚弯腰,贺岁安抬头。
眼神在半空交汇。
他轻轻地侧了下头,弯了眼道:“当然可以。”
贺岁安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拉住祁不砚的手,往悬崖后方退了几步,让他也坐下歇歇。
祁不砚的虫蛇来到登云山山上像回到了孤山老家一样,兴奋得不行,上跳下窜地爬过山地,还都是至毒的毒蛊,看得她心发憷。
不过它们是不会伤害她的。
它们的主人是祁不砚。
若不是祁不砚发令,它们极少擅自行动,但总有例外。
黑蛇就是例外,它抖动着尾巴爬向席地而坐的贺岁安,伸出蛇信子舔了下她垂在身侧的手。
这不是想吃贺岁安的意思,更不是想咬她的意思,毒蛊与主人互通心意,黑蛇知道主人对她有一丝不同,也想讨好此人。
而黑蛇的示好方式是舔人。
被蛇信子舔了手的贺岁安猛地像弹簧弹了起来。
黑蛇被贺岁安吓了一跳,甩着尾巴掉头就爬走,被祁不砚抓住了蛇尾巴,抓蛇不能抓尾,但他抓了,黑蛇也不敢有反抗。
懒洋洋晒着太阳的红蛇扭过扁脑袋看它们,它虽也想亲近贺岁安,但是不会去舔对方的。
红蛇表现得有点高傲。
好吧,其实主要原因是它的蛇液有毒,一沾上皮肤会溃烂。
黑蛇被贺岁安吓了一跳,贺岁安也被它吓了一跳,坐在地上措不及防被蛇舔了一口,她还是那么怕蛇的人,反应不大才怪。
祁不砚拎着黑蛇,到悬崖边,松手就要扔下去。
贺岁安脑子一抽,也跟去。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竟抬手接住了要掉落下去的黑蛇。黑蛇蜷缩成一团,乖乖地待在她并不大的掌心里,怯生生地偷看祁不砚。
蛇的身体冰冰凉凉的,贺岁安一整个头皮发麻。
想松手,又担心黑蛇会死。
她唯有僵硬地捧住它。
祁不砚看了一眼待在贺岁安掌心的黑蛇:“你不怕蛇了?”
贺岁安将心里话说出来:“还是怕的,但我不想它死,它又没伤害我。”某种程度上,这些虫蛇还令她心理素质加强了。
听完,他笑了声:“你好像总算有点能接受它们了。”
祁不砚朝黑蛇伸出手。
黑蛇迅速从贺岁安的掌心离开,爬回到他身上,不远处的红蛇也爬过来,顺着靴子爬到他肩头。
“你可要摸一下它?”祁不砚指的是“备受冷落”的红蛇。
贺岁安想拒绝。
红蛇似乎在盯着她看。
拒绝的话到嘴边,又被贺岁安咽了下去,她极慢地挪步过去,指尖一点一点落到红蛇的脑袋上,轻抚了两下,算是友好打招呼。
红蛇被抚得舒服,也主动用脑袋蹭了蹭贺岁安的手,祁不砚把红蛇拿下来,放回到地面。
贺岁安心跳很快。
她这样碰蛇还是初次。
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贺岁安感觉自己正逐渐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属于祁不砚的世界里。
一个原本只有铺天盖地的虫蛇毒蛊、令人望而却步的世界。
被贺岁安抚过的红蛇爬走了。
它又躺在山石上继续晒太阳,颜色鲜艳,纹路斑驳,在懂蛇的人眼里,红蛇无疑是一条外表极漂亮、内里却裹着剧毒的蛇。
贺岁安远远看着虫蛇,掌心还残存着蛇身的冰凉,提醒着她先前确实动手摸了祁不砚的蛇。
祁不砚:“感觉如何?”
贺岁安摩挲指腹:“好像没我想象中的恐怖。”
“你从小便养着它们了?”贺岁安要和祁不砚一起在山顶等天黑,所以干脆找点话来说,不至于那么无聊,况且也是真想知道。